队伍在太原府休整了三日,人马都恢复了元气之后,便再度起程,向着蒲州地界行去。
已是隆冬时节,汾河两岸草木凋尽,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的灰黄与雪白。
好在官道平坦,车马行来比之前翻越太行时省力不少。
如此晓行夜宿,在官驿与客栈间辗转了将近二十日光景,队伍终于抵达了蒲州地界。
这日近午时分,晚余在行进的马车中,听到呼啸的风里夹杂着一种沉闷而持续的,仿佛大地轰鸣的隆隆巨响。
正疑心这是什么动静,沈长安策马来到车旁,提高了声音叫她:“晚余,快看,前方便是黄河,咱们到龙津渡了!”
晚余闻言,挑开车帘向外望去,一股凛冽彻骨的,带着冰碴气息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
她本能地想缩起脖子,下一刻,就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没有想象中的浊浪滔天,没有想象中的帆影舟楫,只有一条望不见边的,凝固的白色巨带横亘于天地之间。
往日奔腾咆哮的黄河,在冰雪严寒之中,化作一片浩瀚的冰原,几条被车马碾出的冰道,蜿蜒通向迷雾笼罩的对岸,而那沉闷的犹如巨龙翻身的轰鸣之声就响在厚厚的冰层之下。
几个穿着臃肿棉衣的当地人,正拿着长杆,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敲打探路,动作缓慢而虔诚,像是在进行一场古老而危险的仪式。
马车在渡口停下,晚余抱着梨月下了车,见沈长安和祁让正在和守护渡口的官吏交谈,大概是询问过河的事。
随行的兵士们正用提前准备好的棉布,把马蹄仔仔细细包裹起来,以防马蹄在冰面上打滑。
梨月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景象,稀奇不已,扭动着身子想从晚余怀里下来,到冰面上去玩一玩。
晚余刚出了月子没多久,一直在马车里很少走路,身子虚得很,怕拉不住梨月导致她摔跤,又怕会有别的危险,迟疑着不敢上去。
梨月就在她怀里扭来扭去,急的不得了。
祁让看到了,就走过来和她商量:“给我吧,我带她去玩一会儿,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晚余犹豫了一下,就把孩子给了他,嘱咐他千万小心。
祁让抱着孩子在前面走,晚余不放心地扶着紫苏和梅霜的手跟在后面。
祁让抱着梨月到了冰面上,就把她放下来,牵着她的手,让她自己在上面走。
梨月刚学会走路,走得不太稳,加上穿得太厚,摇摇摆摆像只小鸭子,祁让那么高的个子,为了配合她,不得不深深弯下腰,牵引着她蹒跚向前。
偏偏她还劲头十足,刚学会走路就想跑,扯着祁让的手一个劲地往前冲,嘴里发出兴奋的叫声。
祁让都有点拉不住她,被她带着往前跑。
晚余跟在后面大声喊:“乖乖,慢一点,慢一点......”
祁让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中思绪翻涌。
如果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一家三口该多好。
如果这里是御花园,而他只是从忙碌的政务中抽空陪她们母女玩耍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如今的他,不过是借着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和她们度过最后的时光。
很快他们便会天各一方,相见无期。
他看着晚余被两个丫头搀扶着追上来,真想一冲动揭了面具,对她说一声“咱们回家吧!”
可他不能。
圣旨是他亲手写的,丧钟也是他让人敲响的。
他已经向世人宣告了她的死亡,就连手里这个蹒跚学步的女儿,在世人眼里也是早已葬入皇陵的。
他亲手切断了自己的退路,拿什么带她们母女回去呢?
这些天的相处,他发现梨月骨子里也是向往自由的,他想,或许外面的广阔天地确实更适合她们母女生活吧,如果强行把她们带回去,就像把鸟儿装进笼子里一样。
不能自由飞翔的鸟,是不会快乐的。
而他能做的,就是为她们提供一个能够自由飞翔但又绝对安全的环境。
因此,把她们托付给沈长安,便是他的不二之选。
尽管是情敌的关系,但也只有沈长安能让他真正放心。
一路行来,他其实也是在多方观察沈长安,他相信,照顾她们母女二人,沈长安会比他做得更好。
晚余还没有完全放下过往,没有对沈长安敞开心扉,沈长安也不会逼迫她,愿意给她时间,愿意在背后默默陪伴她。
这样挺好的。
他想,这真的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所以,他也该放手了。
能陪她们母女走过这一程山水,他也该知足了。
他想得出神,被梨月拉扯着前进,突然脚下一滑,父女二人齐齐摔倒在冰面上。
晚余哎呀一声,下意识松开梅霜和紫苏,想要跑过去搀扶他们,自己却也失去平衡滑倒在地。
梅霜和紫苏急着去扶她,结果也双双滑倒。
梨月本来已经咧开嘴要哭,见此情形,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晚余爬坐起来,看她笑得开心,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来,照着她迎风绽放的灿烂笑容,给她的脸笼上一层柔和的金光,祁让怔怔一刻,突然在这一瞬间领悟到了什么叫“笑靥如花”。
原来当一个人彻底卸下防备的时候,真的可以笑成一朵花。
他的心又酸又软,在面具的遮挡下,肆无忌惮地看着眼前恣意欢笑的女子,脸上的笑容也随之绽放。
来之前,他和徐清盏说,他想看晚余真正开怀地笑一回。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