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长安延兴门。
段蕤今年三十出头,长相普通,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那伙的。
他作战也不算勇猛,家里更是祖上三代刨地,在军中毫无根基。
能从一个大头兵混到延兴门守将的位置,他自己都觉得是祖坟冒了青烟,全靠俩字:
运气!
当年天下未定,他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庆帝打到他老家的时候,他家穷的根本吃不饱,索性就参了军。
后来,段蕤所在的那一队在一场大战中与十倍之敌人交战,硬是死战不退,全队弟兄死绝。
就他一个人命大,拖着半条命从尸堆里爬了出来。
上面的将军感念他们这一队打得惨烈,又看他是唯一活口,便抬抬手把他提成了队正。
大庆一统后,他没背景、也没本事,升官封爵就不用想了。
勉强凭借着老兵的身份,在帝都城卫军里混了个底层军官,每日最大的念想就是准时点卯,混到饷银,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这人有个好处,或者说是生存智慧,那就是从不攀附站队。
跟谁都笑呵呵的,谁也不得罪,和谁也没太大交情,自然也就不投入任何派系门下。
就这么浑浑噩噩混到三十多,他不过还是个管着百八十人的底层军官。
而在李彻血洗帝都的那一夜,他的狗运再次发作。
恰好因为吃坏了肚子,而请假在家,愣是躲过了那场泼天大祸。
第二天去上值,城卫军同级别的同僚死了十之七八,他那一队熟悉的老兄弟更是一个不剩。
段蕤两腿发软,后怕得差点吐出来,从此听到李彻之名就腿肚子打转。
没多久,帝都方面重整兵马,他们觉得城卫军名存实亡,索性将其解散。
城卫军的军官们则被打散分派到各地,也算是一种控制地方的手段。
段蕤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被一纸调令扔到了长安城。
本以为到了长安能安稳几年,没想到这里的水比帝都还深。
世家、宗室、原秦王府旧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都在拼命拉拢军队。
段蕤初来乍到,摸不清深浅,不敢立刻恢复摸鱼混日子的本色。
他只好硬着头皮,装出一副尽忠职守、兢兢业业的模样。
没想到,正是他这幅实干的模样,引得诸多势力出手拉拢,反而让他成为了斗争中的平衡点。
今夜,正好轮到他值夜。
子时已过,城头寒风萧瑟,城外一片寂静。
段蕤估摸着应该没什么大事了,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惺忪睡眼,准备溜下城墙,赶紧回家眯一会儿。
就在他一只脚刚踏下台阶时,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鸣金之声!
铛铛铛铛——
声音来自西北方向,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段蕤吓得一个激灵,那点残存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心脏咚咚直跳。
“发生了何事?!”他转身朝着城墙上方喊道。
一名值守的士卒探出头,声音带着惊慌:“回将军,是金光门和景曜门方向,有人鸣金示警,怕是......怕是出大事了!”
段蕤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一声倒霉。
他来长安就是想躲个清静,没想到这里的内斗比帝都还凶,这眼看就要真刀真枪干起来了!
他压根不想建功立业,更不想站队赌命,他只想安安稳稳活着。
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判断:死守延兴门!
不管外面打生打死,老子就把这门关严实了,缩起来当乌龟。
熬到天亮,谁赢了老子就开城门投降谁!
他刚清了清嗓子,准备下令紧闭城门,死守待变......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破空之声。
咻——
嘭!!!
一道刺眼的火光从城内窜起,直冲夜空,然后在最高点轰然炸开,化作一团绚烂的烟花!
段蕤张着嘴,仰头看着那在夜幕中缓缓消散的光弧,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这玩意......这玩意他太熟悉了!
那天在帝都,他在家里就亲眼见过这种能飞上天的火球。
随后,整个帝都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般,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响了一夜。
吓得他带着老婆孩子钻进了地下室,瑟瑟发抖地熬到天亮才敢出来。
后来才知道,是奉王和燕王两人,从皇宫一路杀穿了出去,十几万大军都没拦住。
而那个火球,便是奉军独有的信号。
而现在......这索命的信号,竟然在长安城上空炸响了!
段蕤瞬间就意识到,这是奉王,不......现在是陛下了,是那位陛下来了!
本能的恐惧使得段蕤呼吸急促,那夜帝都的血腥味仿佛再次弥漫在鼻腔里。
“将军!将军!”城头上的士卒还在焦急地催促,“是关上城门死守?还是点齐人马去支援金光门?”
“不可!”段蕤几乎是嘶吼着打断了手下,“所有人听我命令,放下武器!立刻放下!”
“啊?”
城墙上下的所有士卒都愣住了,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位堪称严肃古板的上级。
敌人影子都没见着一个,将军就要投降了?
“快!放下!”段蕤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本将这是在救你们的命!”
“你们根本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何等恐怖的敌人,长安城要改奉旗了,不想死就照做!”
他虽然来长安不久,还未来得及竖立威信,但毕竟是发号施令的将军。
此刻,段蕤疯魔的模样,也着实吓住了这些兵卒。
所谓军令如山,虽然满心疑惑,士兵们还是将手中的长矛、腰刀扔在了地上。
“打开城门!快!”段蕤一边喊着,一边冲上城墙大声催促,“所有人,到那边墙根底下,抱头蹲好!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在他的连踢带吼下,延兴门的守军懵懵懂懂地照做了。
城门被缓缓推开,露出外面黑漆漆的荒野。
百余名士兵则茫然地挤在门洞旁的墙根下,抱着头蹲成一排。
段蕤也脱掉象征着将校身份的顶盔和罩袍,跑到队伍最后面,将众士卒护在身前。
城外的喊杀声、火铳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从金光门、景曜门方向迅速蔓延到整个长安城。
唯有延兴门这里,诡异得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士兵们粗重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晰的马蹄声从城外黑暗中传来,越来越近。
段蕤颤抖着从墙根探出半个脑袋,向外望去,只见一股骑兵正朝着延兴门疾驰而来。
人数不多,约莫几百骑,但动作却是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子剽悍之气。
人马皆覆黑甲,暗红色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舞动,如同跳动的火焰。
果然是奉军!
整个大庆,唯有奉军会用黑加红的服色!
那支骑兵冲到城门外百余步的地方,便齐齐勒住战马。
他们发现城门洞开,防御工事后面空无一人,反而迟疑起来,不敢贸然进入。
骑兵队中,一名看似头领的年轻将领越众而出。
那将军相貌普普通通,但眼神却是异常锐利。
他打量着安静得过分的城门楼,眉头紧锁。
“将军,怎么办?”旁边一名骑兵低声问道。
年轻将军略一沉吟,果断下令:“情况不明,谨慎为上。”
“弓弩手准备,先往门洞和城垛后放几轮火箭,探探虚实!”
墙根下的段蕤听到这话,吓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抽过去。
这要是火箭射进来,他们这群人挤在一起,立马就得变成烤串。
段蕤心一横,从墙根后站了起来,举起双手朝着城外喊道:“将军!莫放箭!莫放箭!”
“我等心向陛下,愿为王师效力,真心归降!”
那年轻将军只听其声,未见其人,立刻厉声喝问:“何人藏头露尾?出来答话!”
段蕤咬了咬牙,高举着双手,从蹲着的士兵堆里一步步挪了出来。
走到城门洞的火光能照到的地方,这才声音发颤道:“末将乃延兴门守将段蕤,深受陛下天威感召,愿弃暗投明,率本部将士向奉军投诚!”
他生怕对方不信,连忙侧身,指着身后墙根下那堆被丢弃的兵器:“将军请看,我等已尽数缴械,绝无埋伏!”
那年轻将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地上散乱丢弃着不少兵刃。
又看段蕤后面一群蹲着发抖的士兵,确实不像有埋伏。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用马鞭指着段蕤:“你这厮......倒是个妙人!有点意思,是有点气运在身上的。”
虽然信了七八分,但年轻将军并未大意。
他命令段蕤带着所有守军,举着双手,依次从城门洞里走出来,在城外空地上重新集合。
直到清点人数,确认再无隐藏的伏兵后,他才率领麾下骑兵,警惕地通过延兴门。
段蕤带着他那一帮子降兵抱拳躬身,死死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听着身边战马喷着响鼻,感受着马蹄踏过地面传来的震动,段蕤心如擂鼓。
当最后一名奉军骑兵从他面前经过,他偷偷松一口气,以为自己躲过一劫。
前方突然传来那个年轻将军的声音:“喂!那个守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段蕤一个激灵,连忙再次躬身,恭敬地回答:“回将军话,末将段蕤。”
那年轻将军骑在马上,回头看着他,笑了笑:“段蕤是吧?我看你小子挺机灵。”
“怎么样,可愿卸了这守门的差事,来我麾下效力?正好我手下缺个副将!”
段蕤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末将段蕤,愿为陛下效死!愿为将军效力!”
“哈哈哈,不错。”年轻将军笑道,“带着你的人守好此门,等一切结束了来军营找我。”
“敢问将军名讳?”
“吾乃陛下亲封神捕将军——马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