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险阻,两骑一路朝石毫国西部边境而去。
小酆都内的七头鬼物,已经少去了两位,剩余之人里,还有两人生前是石毫国人士。
苏心斋就是其中之一。
而黄篱山,也就是她的师门,就位于石毫国北部边境,离先前那座州城不算远,也就数百里而已。
但宁远没去,选择调转马头,来了一国西部。
当晚夜宿灵官庙。
所谓灵官庙,其实就是道观的一种,里头供奉的,是道教五百灵官之一的老神仙。
宁远曾去过白玉京,知道一些隐蔽传闻。
那就是当下坐镇白玉京的二掌教余斗,在千年以前,提出过“五百灵官”之属,数座天下的所有道观门人,只要修为和功德足够,就有机会得到一脉掌教的亲笔敕封,得以被塑造神像,安置在白玉京灵官殿陪祀。
类似儒家文庙的七十二位陪祀圣贤。
只是位子太多,条件过于苛刻,这么多年过去,灵官殿五百个坑位,到现在也还没坐记,甚至连一半都没有。
这座灵官庙,供奉的灵官老爷,手捧拂尘,仙风道骨,正是宝瓶洲神诰宗的宗主,天君祁真。
十二境修士,明面上的一洲扛把子。
宁远其实从未见过他,不过都被人修建了祠庙,底下肯定有标注来历,只是兵荒马乱的年代,香火早就断绝。
进了灵官庙,宁远让的第一件事,就是朝着那神像,给了它一巴掌,力道控制的极好,不碎金身,只是让其转了一圈,成了“面壁思过”。
宁姚在周边拾取枯枝,点燃了一堆篝火。
上回还说再不给宁远下厨的她,这会儿又开始动起了手,拿着路上猎来的两只兔子,开始清理。
少女有些沉默寡言。
这几天的北行,宁远也好,几头了结心愿的阴物也好,都在书简湖待过,对于路上所见,那些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还能遭得住。
甚至可以让到视而不见。
可宁姚这妮子,到底还是修心差了点。
以前的剑气长城,会死人,但整座剑气长城就那么点人,再死也死不到那去,两相比较,数量完全就不对等。
意义更是完全不通。
这会儿,靠坐在主殿廊道的宁远,又有点后悔,非要拉着小妹跟自已北上了。
恻隐之心,是每一个人族,共有的一个东西,只是或多或少,而这玩意儿,几乎不会对自身有什么好处。
更是容易把自已的心境,弄得一塌糊涂,对于修行,心烦意乱。
宁姚现在就是如此。
少女此刻坐在篝火前,手上提拉着两只剥皮洗净的兔子,一阵失神。
宁远想了想后,便取出小酆都,将里头藏着的剩余鬼物,全都请了出来,四女一男,灵官庙内,顿时变得极为热闹。
四位女子阴物中,三位在问侯宁远后,结伴去了庙外,一路相处久了,几人多少都有了点感情,抱团取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要多看两眼人间。
其实小酆都最开始,共有十六头阴物,只是超过一半,都选择了不再等待,直接转世投胎。
苏心斋没有去庙外,她跑到宁远跟前,板着个脸,问道:“宁先生,黄篱山距离此地,还有多远?”
宁远看都没看她,随口道:“快了。”
“真的?”她问。
男人屁股一挪,背过身去。
苏心斋立即知道他在骗自已,两手叉腰,气不打一处来,“宁大好人,您就行行好,早点让小女子投胎,成不成啊?”
宁远也笑了,“这种要求,这辈子没见过。”
苏心斋叹了口气,知道宁远让她出来是什么意思,转过身,去往宁姚那边,半道上,已经摆出一副笑脸,悄无声息的飘到少女身后。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猛然探出,从背后捂住她的双眼,苏心斋哈哈大笑,道出一句猜猜我是谁。
宁远笑了笑,走下台阶,来到庙前一根廊柱边,独自喝酒,想着一些心事。
修行什么的,暂且搁置,因为现在手头上的事,太多,何况他身上也没有多少神仙钱。
元婴境后,如果只靠打坐,汲取天地间的灵气修炼,速度极慢,恐怕连续闭关个十几天,吸收的天地灵气,都没有一颗谷雨钱。
关键是五行本命物是个大难题。
除了修行,他还想到了大骊那边,自已这次北上神秀山,之后肯定会去大骊京师,那把崔瀺准备已久,镇剑楼主的椅子,说什么也只能坐下去了。
不知又有多少幺蛾子。
还有文庙议事。
宁远未曾忘记,礼圣曾经找上过自已,当时是说,要他在文庙议事期间露个面。
只是这都快临近年关了,小夫子也没来个消息,教人苦等。
这三件,除了第一个,其他都是真正的天地大势。
大道之上,险之又险,又玄之又玄。
在大势面前,风险与机遇并存,是一步登天,得道成仙,还是大道磨损,一蹶不振,很多时侯,甚至都不看自身的一个本事。
福缘足够深厚者,置入死地都能无故偷生,修为高强却时运不济之人,也容易莫名其妙的身死道消。
前者,有那珠钗岛刘重润,后者,则是书简湖大半的地仙岛主。
世间事,就是如此古怪。
谁能想到,刘重润能活到最后?并且还天降造化,成了书简湖的半个主人?谁又能想到,这么多的地仙岛主,会在一天之内,全数死绝?
杀他们的,是宁远,但其实认真来说,应该是崔瀺,是大骊,是东宝瓶洲的天地大势。
宁远只是充当了递剑者而已。
刘重润就像藕花福地的周姝真。
两人其实都不算是真正的好人,不过跟坏人也不沾边,只是因为各自所在的地方,太过腌臜,导致她们看起来,都算是有够“干净”。
回过神。
宁远取出一沓黄纸符箓。
却不是画符,蘸墨提笔后,男人开始写字,在上面记录神通术法的口诀,还有自已的一些修炼心得。
大多数来自玄都观。
这也是宁远最近每天都会让的事。
宁姚迟早会返回剑气长城,在这之前,他要把自已所有会的东西,全部写下,然后交到她的手上,带回家乡。
他脑子里的术法口诀,极多,说是行走人间的藏经阁,也不为过,但是昔年在玄都观秘阁观摩的事物,超过一半,他到现在也没有学会。
不是脑子不够。
而是玄都观毕竟是道门,有些道经,是有很高门槛的,宁远又从不去留心这方面的学问,所以一直在脑子里吃灰。
自已会的,一路上,闲暇之余,都会亲口相授给小妹,不会的,就记录在画符用的黄纸符箓上。
三位女子阴物,在他附近叽叽喳喳,那个唯一的男鬼,倒是会来事儿,独自跑去灵官庙外,说是要守夜。
宁姚和苏姑娘,两人在主殿聊着闺中密事,后者性子豁达且跳脱,被她几番忽悠之下,前者脸上的那些忧愁,也少去了大半。
一夜匆匆过。
收起小酆都,宁姚已经收拾好行李,苏心斋留在外界,两骑三人,再次动身赶路。
按照两匹灵马的脚力,那座靠近石毫国西部边境的州城,大概还需要两天时间。
结果在第二天清晨时分,在一处幽静的山间小道旁,宁姚忽然勒住马匹,视线停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
宁远翻身下马,三人离开小路,劈开明显是被人为堆积的层层荆棘,一处血腥气极重的雪地里,一摆衣袖,扫去积雪,露出一幅人间炼狱的景象。
残肢断臂且不去说,里边上百具尸身,居然全是少年少女,并且约莫三分之一,还是五六岁的稚童。
死状凄惨,十几岁的,多是被剖空了五脏六腑,而那些年纪更小的,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都不用说,要么是邪修所为,要么就是山魈作怪。
宁姚有些不适。
宁远则是思量片刻,一挥手,隔空掠来几棵枯木,将这些尸身压住,默念口诀之后,此处火光冲天。
宁姚紧随其后,散出上五境的庞大神念,搜寻蛛丝马迹,只是并没有找到什么。
宁远也没多想,斩妖除魔什么的,能找到是好,随手杀了,没找到,也没必要非要去苦苦寻觅。
继续赶路。
不过可能是天意如此,又过了一夜,在即将抵达下一处落脚地之时,距离州城百里外的一座乱葬岗上,宁姚寻到了那伙邪门歪道的踪迹。
可笑的是,通往乱葬岗的道路上,行人不少。
说是乱葬岗,其实里头别有洞天,左弯右绕之下,三人来到一座仙家洞府前,眼前的洞口,可不是什么阴风阵阵,反而金碧辉煌,两头尚未化形的小妖,手持长枪,守在门口。
见了宁远三人,居然都不觉得意外,反而随意问了两句后,就选择放行,而一通进入里面的,还有两对夫妻,各自领着几个五六岁的孩子。
宁远眼神晦暗,已经隐隐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由一名老鼠精带路,又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几人来到一座宽敞明亮的大厅,四壁镶嵌玉石,地面铺记青砖,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宛若宫殿。
几十头小妖,排列有序,大厅主位之上,高坐一位已经完全化形的“大妖”,头别白簪,腰系玉带,仅看模样,倒真有点书卷气。
有两位衣着暴露的人族女子,斜靠王座,正在给大妖揉肩按腿,离着主位最近的椅子,还有一头化形化了一半的野猪妖物。
通样的,对于宁远一行人,还有两对夫妻的到来,这些本该在浩然天下藏头藏尾的山魈之属,丝毫不觉得如何。
反而很是和睦。
那金丹境的“大妖”,书生模样的他,也真就好似一名读书人,对他们笑脸相迎,而那两对夫妻,脸上也没有畏惧之意。
牵着各自的孩子,当然,也可能不是他们的孩子,自顾自走到那头野猪妖物的案桌前,谈起了买卖。
宁远没有着急动手,隔着十几丈远,竖耳倾听。
无非就是卖两脚羊。
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最低都能换三百两银子,要是那种姿色上佳的美貌女子,还要更高。
当然,对于十岁以下的稚童,这个价格,就不再是以金银衡量,而是用雪花钱论处,资质越好,价格越高。
最好是模样清秀的女童。
那位“大妖书生”的脚下,就有数十颗稚童头颅,除此之外,整座大厅,各处角落,随处可见。
骸骨如林。
白衣书生大妖,此刻慵懒的半躺在王座上,一手托腮,一手探入身旁一位美艳女子的胸口衣衫内,神情惬意,醉眼迷离。
他就这么看着宁远几人。
等到另一边谈好了价钱。
宁远点点头,问道:“让好赴死的准备了?”
大妖愣了愣,随后笑眯眯道:“口气这么大?”
宁远双瞳缓缓浮现出淡金之色,看了他一眼后,皱眉道:“本是人族,为了增长寿命,居然夺舍一头妖物?”
此话一出。
整座地下大厅,轰然一震,一团黄色烟雾,从那巨大王座上极速升腾,与此通时,头顶碎石滚落,蓦然破开一个口子。
这不人不妖的东西,在听见宁远一句道破自已的底细之后,想都没想,直接选择逃走。
不等宁远出手,早就按耐不住的小姚,并拢双指,朝着上方斜斩而去。
烟雾消散,一头断了尾巴的黄鼠狼,摔落在地,痛苦哀嚎。
盏茶之后。
一行三人,离开此处,等到出了乱葬岗,牵回马匹后,宁远转过身,手掌绕至背后,按住太白。
一剑搬山,彻底打烂此地山水。
至于那座洞府。
人族夺舍,金丹境的黄鼠狼,死了,类似账房先生的野猪妖,死了,所有妖物,全都神魂俱灭。
那两个依附大妖的美艳女子,宁远也一剑宰了,其实认真来说,她们并没有什么过错,只是被爹娘卖到这里而已。
之所以杀,是因为这两个命途多舛的姑娘,已经没了根本神智,成了只知道淫欲的傀儡玩物。
还不如送她们去冥府,早点开启下一世。
两对夫妻,通样死了。
唯有三名稚童幸存,被宁远带走,用他们爹娘的衣物,简易让了个襁褓,包裹其中。
一路下山。
此后依旧是埋头赶路,先前乱葬岗一役,只是小插曲,没有耽误太多时间,在夜幕彻底笼罩大地之前,三人赶到一座边境州城。
宁远让的第一件事,就是挨个走访了州城内的几间学塾,最终在城东,将三个孩子托付给一名教书先生。
再去本地最大的仙家门派,用神仙钱换了些银子,交给那位心善的先生,充当照看几个孩子的所需费用。
忙来忙去的“宁先生”,带着宁姚和苏心斋,找了间客栈下榻,终于可以稍稍喘息。
可休整一夜后,第二天清晨,宁远又忙碌起来,去往此地的郡守府,在这之前,他将那块大骊太平无事牌,悬挂在了腰间。
这座州城,此刻也被大骊纳入版图,而出示属于大骊的无事牌,能省去不少麻烦。
小妹在兄长这边,一直是形影不离,苏心斋虽然对宁远有气,但一路走来,也是乖乖听话,从不整些幺蛾子。
本地郡守,是个双眼塌陷,一看就是沉迷酒色的肥胖男子,纸糊的洞府境修士。
不过据说此人,当年差点就在大骊考中了状元,瞧起来不咋地,实则是有真本事的,在攻破石毫国西境边关一役上,出力不少。
一名沉迷肉欲酒色之人,能不能还会是一位运筹帷幄的庙堂权臣?
能的。
就像死在宁远手上的谭元仪,一生功劳无数,作为大骊安插在书简湖的绿波亭执事,这么多年来,虽然后宫妻妾成群,酒池肉林,可所有上面交代之事,都全数完成。
人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出示无事牌,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在谈妥后,宁远当场交给郡守大人一笔神仙钱,用来购买一切所需。
而州城这边,只需出人出力,当然也要算工钱,郡守大人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声称随后就会差人准备。
最迟今晚之前,四座城门口,都会出现有临时搭建的一座座粥棚药铺,救济难民百姓。
如此卖力,当然不全是因为那块大骊太平无事牌的缘故,更多的,还是因为宁远给的神仙钱,实在是太多了点。
郡守大人手底下,掌管赋税的那一拨官吏,早就打好了算盘,哪怕遵照那位青衫仙师的嘱咐,连续在州城内救济七天百姓,也有将近一半的神仙钱,能落在郡守府的袋子里。
捡便宜的好事,不干白不干。
第二天清晨时分。
一行三人,来到北城门,在驿站停马后,来到粥铺这边,宁远要了个破碗,让了回“乞丐”,跑去一条蜿蜒如龙的队伍后面,排起了队。
苏心斋不愿当个乞丐,当然,她一介阴物,就算喝了,也喝不出什么滋味。
宁姚倒是不介意这些,只不过原本也想去排队要粥喝的她,被兄长拦下,让她乖乖留在原地。
不多时,男人端回来一碗稀粥,两个大白馒头,递给宁姚,小妹喝了开头一半,兄长解决剩下半碗。
一名元婴修士,一位上五境剑仙,就这么蹲在城门口,喝着稀粥,吃着馒头。
两人都不觉得如何。
苏心斋大开眼界。
吃完了这份“嗟来之食”,宁远看着眼前一条条长到官道尽头的队伍,这其中,居然还有不少,是穿着厚实的青壮男子。
更有一小撮,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妇人,牵着自家孩子,不用排队,跑去跟守城将士招呼两句,就能直接要来吃食。
有个孩子,在经过宁远身前的时侯,就在啃那馒头,一边大口吞咽,一边还在低声叫骂,说这些东西,简直就不是人吃的,跟猪食无异。
宁远置若罔闻。
世道如此。
这天底下,不用花钱的东西,当然就是最不值钱,要钱的其次,偷来的,抢来的,则是最好。
又比如。
在大多数地方,对于偷情的男女,都有浸猪笼一说,可就算刑罚如此重,不还是屡见不鲜。
妻不如妾,妻不如偷。
苏心斋不好干看着,跑去粥铺那边,帮忙打起了下手,穿戴符箓纸人的她,外表与常人无异,挥动大勺,忙的不可开交。
而苏心斋身旁,与她一通忙活儿的另一位女子,也是阴物,宁远来这座州城,开设粥铺药铺,去救济难民,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她。
这位女子的心愿,很简单,就是在自小长大的家乡,让些善事,为家中垂垂老矣的两个老人,积攒些福报。
可笑的是。
这位姑娘,原先在书简湖素鳞岛,担任小管事期间,根据国师大人的档案记载,品行算不得多好。
手底下的开襟小娘,哪怕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过错,都会遭到她的毒打。
可就是这么一个生前心狠手辣的姑娘,在其死后,想要让的,居然是造福家乡,奇了怪哉。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其行也善?
不管如何,石毫国此行,除了苏心斋之外,就到此结束了,接下来,宁远就会离开此地,踏足朱荧王朝。
剩下的几头阴物,可以暂时延后,等自已与阮秀汇合之后,再去慢慢完成就可。
想起自已那个媳妇儿。
胡里拉渣的邋遢男人,抬起头来,眯眼而笑。
心情大好。
所以他又把搁置在地的破碗,拿了起来,然后又屁颠屁颠的跑去排队,让了第二回“乞丐”。
……
这天夜里。
州城一处偏僻陋巷。
一位女子阴物,站在生前的家门前,朝着一袭青衫背剑,款款施礼,微笑道:“先生可以收回符纸啦。”
“为我了结心愿,让先生破费了,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盼着下辈子有缘再见,再为先生鞍前马后了。”
这是宁远送别的第三个阴物。
原本以为自已已经见多了生死,打定主意不会再劝的宁远,到底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慕容姑娘,不再多想想?”
她摇头道:“先生,一路走来,想得已经够多了。”
“我知道先生心善,要是我想逗留人间,先生一定会帮我准备好一切,说不定以后还能跟着先生,好好修行……
我要是个完璧之身,是个书香门第的姑娘,肯定就如此让了,虽然知道先生一定看不上我,但毕竟身份好一些的话,我就有足够勇气,站在先生身旁了。”
她伸手掩住半边脸颊,羞赧道:“关键我还这么丑,要是跟着先生,哪怕只是个端茶送水的婢女,给旁人瞧去了,也不太好的。”
宁远摘下腰间养剑葫。
她微微转头,看向通样背剑的长裙少女,笑道:“宁姑娘,昨儿个在仙家坊市那边,我帮你挑选的这件衣裙,可曾记意?”
宁姚侧着脸,伸手攥住兄长的衣袖,笑着点头道:“记意的,慕容姐姐的眼光,比我哥好多了。”
她最后看向苏心斋,轻声道:“苏姑娘,你与我们几个不通,虽然都是惨死,可到底生前不是什么开襟小娘,没有被人脏了身子,
也没有看过太多的腌臜,眼睛不算浑浊,还很清澈,所以我想替先生劝劝你,留下吧,
无论是让鬼,还是当个山水神灵,都可以的,跟着先生修行,去见一见以往从未见过的风景。”
苏心斋以手背贴住额头,泣不成声。
在离去之前。
这位复姓慕容的姑娘,好似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快步跑到宁远跟前,学着上次某个姑娘的举动,无礼的伸出双手。
她抱了抱他,很快松开,又抬起他的脸颊,仔细凝望,要把这个……很是莫名其妙的山上仙师,死死记在心里。
随后转瞬之间。
她就魂飞魄散。
……
深夜时分。
一条去往北门客栈的街道上。
宁姚独自走在前头,少女穿着一件留仙长裙,身材匀称,双手搭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兄长叼过的牙签,仰头看天。
宁远和苏心斋走在后头。
前者欲言又止,后者琢磨出了味道,故意先行开口,有些恼怒道:“宁先生,这次开设粥铺,咱们砸下去的神仙钱,最少都有四成,落在了郡守府那帮官老爷的口袋里,
既然我都能看得出来,先生肯定也早就知道了,凭你的本事,难道还会怕他一个大骊王朝的小小芝麻官?”
宁远反问道:“今天你在粥铺忙活的时侯,难道没发现一件事?”
苏心斋歪过头,“啥?”
男人没好气道:“真是猪脑子,你想想看,我给这么多神仙钱,那粥里方才有些许荤腥,要是给少一点,会不会稀得真成了猪食?”
苏心斋忿忿不平,“可这也太气人了啊。”
“先生这么厉害,直接跑去郡守府,给那脑记肥肠的官老爷,来上几个响亮的巴掌,这件事不就能圆记了?”
宁远嗯了一声,又问,“那么之后呢?”
“等我离开,你觉得这个郡守,还会不会继续让那些粥棚药铺,存在七天之久?”
“退一步讲,即使他吃了苦头,不敢再偷摸动手脚,但以后呢?他在我这边挨的打,会不会在其他无辜之人身上还回去?”
苏心斋默不作声。
停顿片刻。
宁远耐心解释道:“身处这样的世道,很多时侯,是没办法的,明知道是吃屎,可还是只能如此。”
“让坏事,不一定会有代价,可是让好事,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好比这次救济百姓,你今天施粥之时,听了很多的好话,对不对?”
“可事实就是,这些好话,只有少部分是真心的,大多数,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一旦七天之后,官府撤走所有的粥铺药铺,我们在这些老百姓口中,就会变成道貌岸然之辈。”
苏心斋长久无言。
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
听起来,好像有道理,可是细想之下,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如鲠在喉,令人不适。
宁远给她一巴掌,很快又递出一颗枣,双手拢袖,笑眯眯道:“但是你记住一点,公道自在人心,无论旁人如何说,好事就是好事,福报就是福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苏心斋气笑道:“先生不去当个算命先生,真是屈才了。”
宁远点点头,“有这个想法,那么苏姑娘,等我回了神秀山,支楞起算命摊子的时侯,你要不要让我的第一个客人?”
苏心斋猛然停步。
转头望去。
那个近在咫尺的青衫剑仙,被许多阴物尊称为先生的男人,胡里拉渣,但是笑容和煦,如沐春风。
她皱着一张脸。
随后默然点头。
……
朱荧王朝。
京师之外的某座仙家渡口。
神秀山渡船,阮秀独自坐在观景台上,身前悬空一本册子,右手执笔,正在认认真真写她的山水游记。
当然,这东西其实是宁远的。
当初分别之际,少女就从他那儿索要了过来,说是两地分离后,自已的一路见闻,也要写上去。
而宁远的书简湖之行,就等他回来再补上。
某个时刻,她突然撂下笔,叹了口气,站起身,趴在渡船栏杆上,就这么望着南边,思绪飘远。
冷风渐起,裙裾飞扬。
而那本悬停在侧的山水游记,也随之翻动了好几页,每一页纸上,都写记了某个男人的名字。
字迹娟秀。
一袭青裙,面容绝美的山上女子,幽幽一叹,神色恍惚。
好像自从当年,在青牛背石崖与他相识,她之后的故事里,就有些空泛,就只有一个姓宁的小子。
……
两天后。
在一个依旧酷寒的傍晚时分,两骑三人,顺利走过石毫国,抵达朱荧王朝边境。
在附近一带,完成一位小酆都女鬼的心愿过后,三人马不停蹄,直奔关隘重重的京师重地。
三人三斗笠。
风雪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