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里那张诊断书皱得厉害。
肺癌晚期,四个月。
我把它重新叠好,塞回装止痛药的旧饼干盒最底下。客厅里传来摔东西的巨响,还有三哥蓝焱的咆哮。
蓝愫!你他妈给我滚出来!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没动。呼吸有点费劲,像有钝刀子一下下刮着气管。这房子是爸妈留下的,现在成了三个哥哥轮流撒气的靶场。而我,蓝愫,是那个永远钉在靶心的人。
装什么死!我知道你在里面!门板被砸得砰砰震,你胆子肥了是吧敢动林薇的东西!她那条限量版项链是不是你偷的
林薇。二哥蓝林捧在心尖上的未婚妻。我扯了扯嘴角,连争辩的力气都省了。项链我连她那条项链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但谁在乎呢。在他们眼里,我蓝愫就是个贼,一个害死爸妈的扫把星。
门锁咔哒一声,被钥匙从外面拧开了。大哥蓝森站在门口,白大褂都没脱,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冷得像冰窖。
蓝愫,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把项链交出来,给林薇道歉。别逼我动手找。
我看着他。这个本市最有前途的外科医生,我的亲大哥。他大概闻不到我身上散不去的止痛药味,也看不见我瘦得快要戳破皮的手腕。
我没拿。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难听。
放屁!蓝焱挤开大哥冲进来,染着一头嚣张的红发,那张让无数粉丝尖叫的俊脸此刻扭曲着,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家里除了你还有谁会干这种下三滥的事啊从小偷针,长大偷金!爸就不该把你捡回来!
捡回来。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早就麻木的心口。是啊,我是蓝家捡来的养女。一个占用了他们亲生女儿位置的替代品。那个本该叫蓝愫的女孩,三岁时走丢了。爸妈收养了我,把名字给了我。可他们死后,三个哥哥就把这笔账,连本带利地算在了我头上。
衣领勒得我咳嗽起来,肺里火烧火燎。蓝焱嫌恶地松开手,像碰了什么脏东西。
咳什么咳!装可怜给谁看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二哥马上陪林薇过来了,你最好识相点!
跟她废什么话。蓝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律师特有的冷静刻薄。他揽着林薇的肩,眼神落在我身上,像在看法庭上无可救药的被告。项链价值三十万,足够立案了。蓝愫,你是想现在拿出来,还是想去局子里坐几天,自己选。
林薇依偎在蓝林怀里,眼眶微红,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愫愫,你要是喜欢那条项链,跟我说一声,我送给你也行……可那是阿林送我的订婚礼物……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话里的刀子却淬了毒。
我看着这三个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下二十年的哥哥。一个医生,一个律师,一个明星。人模人样,光鲜亮丽。此刻却为了一个女人莫须有的指控,像三头饿狼,围剿着他们眼中卑贱的、偷窃的、害死父母的野种。
肺部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四个月。可能更短。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解脱感,忽然涌了上来。争什么呢证明什么呢没意义了。
我扶着墙,慢慢地直起身,看向蓝林:项链,我没拿。
蓝林冷笑一声,显然不信。
我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不过,我可以赔。
三个哥哥都愣了一下,连装委屈的林薇也诧异地抬眼看我。
赔蓝焱嗤笑,你拿什么赔你那破画室能挣几个钢镚儿
我没理他,目光转向蓝森:大哥,我记得爸妈那笔信托基金,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可以动用属于我的那一份,对吧
空气瞬间凝固了。
蓝森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蓝林皱紧了眉头。蓝焱更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做梦!那钱是爸妈留给我们四个的!凭你也想动
那是爸妈留下的唯一一笔大额遗产,设立信托,每人一份,到二十五岁才能领取。我的生日,就在下个月。
信托协议我研究过,我的那份,我有权处理。我看着蓝林,三十万,我赔。从我的那份里扣。下个月钱到账,我立刻划给你。白纸黑字,我写欠条。
蓝林盯着我,似乎在评估我话里的真假。他是个精明的律师,知道信托条款确实如此。他大概在权衡,是现在逼我拿出根本不存在的项链,还是稳妥地拿到三十万的赔偿。
林薇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说:阿林,愫愫既然愿意赔……一家人,别闹太僵……
蓝林沉默了几秒,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好。记住你今天的话。下个月,三十万。少一分,我让你在圈子里再也混不下去。他说的圈子,是我赖以糊口的小小插画师圈子。
目的达成,他搂着林薇转身就走。
蓝焱狠狠瞪了我一眼,甩下一句算你走运,也跟着走了。
只有蓝森还站在门口。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或许是我的错觉。
为什么他突然问。
我抬眼看他。
为什么突然这么爽快答应赔钱他走近一步,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这不像你。
不像我在他心里,我该是什么样是梗着脖子死不认账,还是歇斯底里地哭闹
我扯出一个笑,大概是很难看的那种:累了。想清净点。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了抿薄唇,丢下一句:按时吃饭。别总吃那些垃圾食品。然后,也转身离开了。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世界安静得可怕。
我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剧烈的咳嗽再也压不住,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咙,我用手死死捂住嘴。
摊开手心,刺目的猩红。
四个月
医生大概高估了这具破败身体的承受能力。
也好。
我撑着爬起来,走到客厅角落那个小小的画架前。画布上是画了一半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充满了不管不顾的生命力。那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遗作,想留给这世上唯一给过我一点温暖的人——我的闺蜜兼经纪人,苏禾。
我拿起画笔,沾了点明黄色的颜料。
手抖得厉害。
颜料滴落在画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亮色。
算了。就这样吧。
我放下笔,找出手机,给苏禾发了条信息:【苏苏,帮我找套房子,安静点的,离医院近点的。越快越好。钱……我有。】
苏禾的电话几乎是下一秒就打了过来。
愫愫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要搬家是不是那几个混蛋又欺负你了她连珠炮似地问,声音里全是焦急和心疼。
鼻子有点酸。我吸了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嗯,想搬出去清净清净。他们……太吵了。
早就该搬了!那地方就不是人待的!等着,我马上给你找!钱不够我先垫着!苏禾雷厉风行,你声音怎么这么哑感冒了
有点。我含糊过去,找到告诉我,我先收拾东西。
挂了电话,我开始收拾行李。东西很少,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画册,那个装着诊断书和止痛药的旧饼干盒。剩下的,都是蓝家的,我不带走一丝一毫。
收拾到一半,门又开了。是蓝焱回来了,大概是回来拿他落下的墨镜。他看到客厅里摊开的行李箱,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哟,这是真打算滚蛋了知道自己没脸待了
我没抬头,继续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去。
滚远点也好。他戴上墨镜,遮住大半张脸,语气轻佻,省得看着心烦。哦对了,走之前把钥匙留下,以后这地方,你少来。
知道了。我拉上行李箱拉链,声音平淡。
他似乎对我这毫无反应的态度有点不爽,哼了一声,摔门走了。
钥匙,我放在了玄关柜子上。
拖着行李箱走出蓝家大门时,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我没回头。
苏禾的效率极高,当天晚上就帮我租好了房子。一个老小区的小单间,干净,安静,楼下就有个社区诊所。她帮我搬东西,里里外外打扫,还买了一大堆吃的塞进小冰箱。
愫愫,你跟我说实话,忙活完,她拉着我坐在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一脸严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脸色差得吓人。
看着苏禾担忧的眼睛,那些压在心头、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沉重,终于找到了一个细小的缝隙。
我张了张嘴,喉咙哽得生疼。
苏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我可能……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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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死寂。
苏禾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你说什么什么快死了愫愫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我从饼干盒最底层,摸出那张皱巴巴的诊断书,递给她。
她颤抖着手接过,看清上面的字,眼睛瞬间瞪大,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肺癌……晚期……四个月……她抬起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诊断书上,什么时候的事啊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你怎么不早说啊!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崩溃的哭腔。
三个月前。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眼里的绝望,咳血……去查的。
蓝森呢他是医生啊!他知不知道他没给你看苏禾猛地站起来,像头发怒的狮子,我去找他!他算什么狗屁大哥!
我拉住她,力气小得可怜:他不知道。我没告诉他。
为什么!苏禾难以置信地回头看我。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告诉他干嘛让他提前开香槟庆祝我这个扫把星终于要滚蛋了吗还是让他用那种看实验室标本的眼神看我我摇摇头,苏苏,没用的。他们……不在乎。
苏禾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慢慢蹲下来,抱住我的腿,把脸埋在我膝盖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怎么会这样……愫愫……你还这么年轻……我们去治!去最好的医院!钱不够我卖房子!我们……
苏苏,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没意义了。医生说了,晚期,扩散了。化疗放疗,太遭罪了,撑不了几天,钱花光了,罪也受够了。我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我就想……安安静静的,画点画,把这些日子过完。别折腾了,好吗
苏禾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看了我很久很久,终于,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她用力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像是要把她所有的力气和温暖都传递给我。
好……不折腾……我陪你……我陪着你……她的声音破碎不堪,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那天之后,苏禾推掉了大部分工作,几乎住在了我的小单间里。她成了我的保姆、护士、精神支柱。监督我吃药,变着花样做我能吃得下的流食,陪我晒太阳,看我画画。
时间在止痛药、咳嗽和画笔的沙沙声中流逝。我的身体像漏了气的皮球,一天比一天瘪下去。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我干脆让苏禾帮我剃了个光头,戴上她买的漂亮假发和帽子。
偶尔,疼痛稍缓的间隙,我会在苏禾的搀扶下,去楼下小花园坐坐。看着那些跳广场舞的老人,追逐打闹的孩子,还有步履匆匆的年轻人。
活着,真好。
我贪婪地看着这一切。
蓝家的世界,似乎离我很远了。只有一次,蓝林用陌生号码给我打了个电话,语气公事公办:蓝愫,信托的钱到账了,三十万,你打我上次发给你的那个卡号。
好。马上转。我挂了电话,让苏禾帮我操作。三十万,买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可笑的联系。也好。
卡里剩下的钱不多。我列了个单子给苏禾。
这些钱,帮我交完最后这几个月的房租。剩下的,我指了指那个旧饼干盒,里面有张卡,密码是我生日。帮我把里面的钱,匿名捐给市儿童福利院吧。
苏禾红着眼眶点头。
还有,我拿出几张画稿,是我最近画的,阳光下的向日葵,窗台上的小猫,还有苏禾笑着给我削苹果的样子,这些……送给你。留个念想。
苏禾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紧紧攥着画稿,说不出话。
最后的日子,是在医院度过的。止痛药也没用了。意识在剧烈的疼痛和混沌中浮沉。苏禾日夜守着我,眼睛熬得通红。
弥留之际,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回到了小时候。大哥蓝森板着脸,却偷偷把糖果塞进我手心。二哥蓝林拿着故事书,给我讲小王子和玫瑰。三哥蓝焱做了个歪歪扭扭的风筝,拉着我在草地上疯跑。
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
真暖和啊……
滴————————
刺耳的仪器长鸣声,划破了病房的死寂。
我看到苏禾扑在我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医生护士冲进来,一片混乱。
我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飘了起来。我看到他们把我盖上白布,推了出去。苏禾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原来,人死了,真的会有灵魂啊。
我的意识飘飘荡荡,不受控制地跟着。跟到了蓝家那栋熟悉又陌生的别墅外。
里面灯火通明。
葬礼办得很简单。苏禾一手操办的。她没通知蓝家。我的墓碑立在城郊一处普通的公墓,上面只有苏禾坚持刻下的名字:蓝愫。生于爱,归于宁。
我的灵魂悬浮在墓碑上方,看着苏禾把一束新鲜的向日葵放在碑前。她瘦了很多,眼里的悲伤浓得化不开。
愫愫,睡吧。不疼了。她低声说,眼泪无声滑落。
就在这时,一辆眼熟的黑色宾利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墓园狭窄的路边。车门被用力推开,下来三个人。
蓝森,蓝林,蓝焱。
他们穿着昂贵的黑色西装,脸色却一个比一个难看,尤其是蓝焱,眼底一片猩红,像是几天没睡。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蓝愫!你给我出来!蓝焱冲着空旷的墓园大吼,声音嘶哑暴躁,躲到这里装神弄鬼你以为这样就能赖掉那三十万吗我告诉你……
焱!蓝林厉声打断他,眉头紧锁,看向苏禾,苏小姐,我们接到信托基金那边通知,蓝愫……名下的份额,已经全额转出。她人呢我们需要和她谈谈。
蓝森没说话,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苏禾哭肿的眼睛,扫过墓碑上我的名字和生卒日期,最后定格在那束向日葵上。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击中。
苏禾慢慢转过身,看着他们,眼神冷得像冰。那是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冷意和恨。
谈她扯了扯嘴角,笑容悲凉又讽刺,好啊。她就在这儿,你们谈吧。她侧过身,指向那块新立的墓碑。
时间仿佛凝固了。
蓝焱的叫嚣戛然而止,他像被掐住了脖子,眼睛死死盯着墓碑上蓝愫那两个字,还有下面清晰的日期。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蓝林身上。
蓝林脸上的冷静和精明瞬间碎裂。他一步冲上前,几乎是扑到墓碑前,手指颤抖着抚过冰冷的碑石,看清上面的日期,身体猛地一震,抬头看向苏禾,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不可能!什么时候的事她……她怎么会……
怎么会死苏禾替他说完,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却带着刀刃般的锋利,三个月前!肺癌晚期!你们不是要钱吗那三十万,是她卖了自己的命换来的!她到死,都记着还你们蓝家的债!
不可能!蓝焱猛地冲过来,一把抓住苏禾的肩膀,用力摇晃,你骗人!她怎么会得肺癌她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她前几天还……他突然卡住,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苏禾狠狠甩开他的手,像甩开什么脏东西:是啊,她身体‘好’!好到咳血咳了几个月!好到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瘦成一把骨头!好到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你们谁看见了!你们谁在乎过!
她指着蓝森,字字泣血:蓝大医生!你是本市一把刀!你那么厉害,你怎么就没看看你妹妹快死了呢!
蓝森像座冰雕般僵在原地,脸色白得透明。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墓碑,有什么东西在他一向冷静的眸子里轰然崩塌。
蓝林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墓碑前,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蓝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苏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指着蓝焱,告诉这个只会骂她小偷、野种的三哥又指向蓝林,告诉这个为了他未婚妻一条破项链,就能用法律威胁她坐牢的二哥最后,她的手指狠狠戳向蓝森的心口,还是告诉你这个冷血无情、连她咳血都以为是装可怜的大哥!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三个男人的脸上。
她告诉你们有什么用苏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悲愤,让你们早点开香槟庆祝吗!蓝森!你这个刽子手!她的药盒就放在客厅抽屉!那个装止痛药的旧饼干盒!她最后的日子全靠那些止痛药撑着!你就没闻到过吗!你就没想过打开看看吗!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
旧饼干盒!
蓝森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踉跄着扶住旁边的一棵小树才勉强站稳。记忆的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客厅里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个装着廉价饼干的旧铁盒……他多少次路过,多少次视而不见!他甚至……甚至有一次还嫌它碍眼,想把它丢掉!
愫愫……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破碎不堪。一向挺直的脊背佝偻下来,巨大的痛苦和悔恨瞬间将他吞噬。他猛地摘下眼镜,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
蓝林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他看向苏禾,眼神里充满了乞求:苏小姐……她……她走的时候……有没有……
有没有留话给你们苏禾替他说完,她的眼神冰冷至极,带着一种报复般的快意,有。
三个男人同时看向她,眼中升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
苏禾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她说,下辈子,求求老天爷,别再让她遇见你们姓蓝的。一个都别。
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被压断。
啊——!蓝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墓碑上,指骨瞬间血肉模糊。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眼神狂乱,充斥着毁灭般的痛苦和绝望,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愫愫!你出来!你出来骂我啊!打我啊!你回来啊!他跪倒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坚硬的石碑,失声痛哭。
蓝林颓然地瘫坐在那里,眼泪汹涌而出,像个迷路的孩子。他精心打理的发型乱了,昂贵的西装沾上了泥土。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钱包,打开,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他们四个小时候,在游乐园的合影。照片上的蓝愫,被蓝森和蓝林一左一右牵着,蓝焱调皮地趴在她背上,四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
他看着照片,再看看眼前冰冷的墓碑,巨大的反差让他彻底崩溃,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嚎啕。
蓝森依旧捂着脸,泪水无声地从指缝中滑落,滴在深秋枯黄的草地上。他挺拔的身影彻底垮了,所有的冷静、权威、体面,在这一刻碎得干干净净。他才是那个最该发现的人,他是医生啊!
苏禾看着他们崩溃的样子,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冰冷的恨意。她弯腰,拿起自己的包,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墓碑。
愫愫,我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她低声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被巨大悲痛笼罩的地方。
我的灵魂漂浮着,看着这迟来的、痛彻心扉的悔恨场面。心中一片平静,甚至有些……麻木。
原来死亡,真的能带走所有爱恨。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三个在寒风中崩溃哭泣的男人,转身,意识向着更空旷、更虚无的地方飘散。
蓝家彻底变了天。
蓝焱像疯了一样。他推掉了所有通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酗酒。醉醺醺的时候,就跑到我的墓碑前,有时痛哭流涕地说着对不起,有时又暴躁地砸东西,骂老天不长眼。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容貌和身材迅速垮掉,狗仔拍到他胡子拉碴、眼神空洞的落魄样子,铺天盖地的负面报道让他声名狼藉,代言纷纷解约。可他已经不在乎了。
蓝林变得沉默寡言。他辞掉了律所合伙人的位置,开始疯狂地调查我生前的点滴。他找到了我画室附近的咖啡店老板,找到了社区诊所那个给我开过止痛片的医生。他查到了苏禾匿名捐给福利院的那笔钱。每一份零碎的信息,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搬出了和未婚妻林薇的爱巢,住进了我最后住过的那个小单间。林薇大闹过几次,最终黯然离去。蓝林整日对着我留下的几幅半成品画发呆,日渐消瘦。
变化最大的是蓝森。
这个从来冷静自持的男人,第一次在手术台上出现了重大失误,差点酿成医疗事故。他被医院停职调查。他没有辩解,默默接受了处分。他开始疯狂地查阅肺癌晚期相关的医学文献,一遍又一遍地推算我确诊的时间、症状出现的时间……每一次推算,都让他痛不欲生。他找到了那个给我确诊的医院,调出了我的病历。厚厚的一叠纸,触目惊心。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眠不休地看着我的病历。那个曾经装着诊断书的旧饼干盒,被他擦得干干净净,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他一遍遍听着苏禾给我发过的语音消息(苏禾后来心软,转发给了他几条)。我的声音虚弱,嘶哑,却总在说苏苏,我没事。
没事……怎么会没事……蓝森抱着那个冰冷的饼干盒,像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又像是抱着最沉重的罪孽。眼泪无声地浸湿了盒盖。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引以为傲的专业,他洞悉一切的眼光,在蓝愫面前,全部成了盲目的、带着偏见的漆黑。他用冷漠和疏远,亲手把唯一的妹妹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一个月后,一个阴冷的雨天。
蓝森、蓝林、蓝焱三人再次来到了我的墓前。没有苏禾,只有他们。
短短一个月,三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像被抽走了魂魄。蓝焱瘦脱了形,胡子邋遢,眼神呆滞。蓝林头发白了许多,背脊微驼,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袋。蓝森穿着简单的衬衫,脸色苍白憔悴,眼窝深陷,手里拿着那个旧饼干盒。
雨丝冰冷,打湿了墓碑,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
没有争吵,没有咆哮。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蓝林慢慢走到墓碑前,蹲下身,颤抖着手,打开那个文件袋。里面是一份泛黄的纸质文件。他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在我的墓碑前,雨水很快打湿了纸张。
愫愫……蓝林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二哥……二哥对不起你……他泣不成声,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
蓝森和蓝焱也凑近了些。蓝森的目光落在那份被雨水浸透的文件上,瞳孔猛地一缩。
那似乎是一份……领养登记文件
蓝森蹲下身,小心地抹开文件上的雨水。蓝焱也凑过来看。
泛黄的纸张上,字迹有些模糊,但关键信息清晰可见。领养人:蓝正峰(父亲),李淑华(母亲)。被领养人姓名:蓝愫(原名:未知)。出生日期……与他们记忆中的一致。
而在领养人签名旁边,还有一行特殊的备注小字,因为墨水晕开,之前一直被忽略,此刻在雨水浸润下反而清晰了些:
【特别说明:经查,被领养人蓝愫,系蓝正峰、李淑华亲生女儿蓝玥(走失时三岁)血缘确认无误后收养。沿用蓝愫一名,以作念想。】
血缘确认无误!
亲生女儿蓝玥!
蓝森的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惊雷反复劈中。他猛地看向蓝林和蓝焱,他们脸上同样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冰冷的雨水顺着蓝森的额发流下,滑过他惨白如纸的脸颊。那份被雨水彻底打湿的文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拿不稳。
血缘确认……亲生女儿……蓝玥……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脏。二十多年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他们恨了二十年、折磨了二十年、最终逼死了的蓝愫……竟然……竟然就是他们走失的亲妹妹蓝玥!那个被全家刻骨铭心思念着、找疯了的亲妹妹!
不……不可能……蓝林失魂落魄地喃喃,他猛地抢过文件,手指疯狂地擦拭着那行小字,仿佛这样就能擦掉这残酷的真相。可雨水和墨迹早已交融,字迹虽然晕染,却无比清晰地宣告着事实。怎么会……爸妈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蓝焱更是如遭雷击,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猩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毁灭性的崩溃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亲妹妹愫愫……是玥玥我们……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雨水、曾经揪过蓝愫衣领的手,又猛地抬头看向墓碑上那个冰冷的名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濒死的野兽,我们……我们这些年……都对她做了什么啊!
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瞬间吞噬了他。那个被他骂作野种、扫把星的女孩,那个他肆意欺凌发泄怒火的妹妹,竟然就是他们从小发誓要找回、要保护的亲妹妹蓝玥!强烈的悔恨和巨大的讽刺交织,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的草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墓碑基座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玥玥……愫愫……蓝焱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声音破碎不堪,哥错了……哥错了啊……
蓝森手里的旧饼干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盖子摔开,里面几板空了的止痛药和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掉了出来。他像没看见一样,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剧烈地颤抖。金丝眼镜被雨水模糊,镜片后那双曾洞悉无数病灶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和刻骨的自责。
原来……她一直都是蓝愫。也是蓝玥。
是爸妈在巨大的悲痛和失而复得的确认后,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收养了她,给了她蓝愫这个名字是念想,也是新的开始。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个秘密,或许是为了让她不受替代品目光的困扰,或许是为了避免三个儿子因血缘而对她产生隔阂……他们一定以为,血脉亲情最终会战胜一切。
可结果呢
结果就是他们三个,因为一个走失的妹妹(他们以为的),将所有的怨愤和扭曲的思念,变本加厉地倾泻在这个被确认是亲妹妹、只是换了名字的女孩身上!在她短暂而苦难的生命里,一次次亲手将她推向深渊!
爸……妈……蓝森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混合着滚烫的泪水。他想起父母临终前,看着蓝愫那欲言又止、充满担忧和愧疚的眼神……他们想说什么是想告诉他们真相吗还是因为无法调和儿子们对蓝愫的恨和对蓝玥的爱,而痛苦煎熬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膝盖,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蓝林和蓝焱旁边。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昂贵的西裤。
墓碑上,蓝愫两个字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蓝森伸出手,颤抖的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冰冷的石刻。悔恨如同汹涌的毒液,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妹妹,想喊一声玥玥,想喊一声愫愫……可是,喉咙像被最粗粝的砂石堵住,所有的声音都化作无声的悲鸣和绝望的呜咽,哽在胸腔,撕心裂肺。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三个跪在泥泞中的男人身上,也浇在那块沉默的墓碑上。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墓园里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卷着雨丝呜咽的声音,像是天地也在为这迟来的、痛彻心扉的真相而悲泣。
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个叫蓝愫,也叫蓝玥的女孩,带着对这个家所有的失望、心寒和绝望,永远地沉睡了。
而他们的悔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