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薇分手的第一天,对着空荡的公寓说了十七次拖鞋放好。
她总是把拖鞋踢得东一只西一只,我训了她五年也没改掉。
第十天,我打开冰箱门才发现——
牛奶盒上的便签、分类整齐的食材、永远不会过期的食物,全都是她的手笔。
第三十天,我在她留下的旧笔记本里发现一行小字:
今天他又为拖鞋凶我,其实我只是想让他多找我几次。
现在我对着满屋整齐的拖鞋,哭得像条被丢弃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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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沈薇分手的第一个小时,我坐在沙发上,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安静。
太静了。
这套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是我三年前全款买下的。180平,顶层,俯瞰江景,当初买它就是看中了这里的隔音和私密性。
现在,这种安静却让人窒息。
从前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总能听到点声音。
沈薇喜欢看综艺,笑得毫无形象;喜欢在厨房捣鼓一些看起来漂亮但味道诡异的甜品;喜欢跟着视频跳操,虽然通常坚持不到十分钟就瘫在地毯上喊我拉她起来。
现在,什么都没有。
我起身去厨房倒水,打开冰箱门的手顿在半空。
里面空空荡荡。只剩下半瓶威士忌,几瓶苏打水,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已经干瘪了的柠檬。
我这才想起,从前冰箱总是满满当当的,牛奶、水果、贴着她手写便签的保鲜盒,里面是切好的水果或是她学做的什么新菜,旁边总会画个小小的笑脸。
都是她打点的。
水也没倒,我重重关上冰箱门,回到客厅。目光扫过玄关,突然一股无名火窜起。
一双女士拖鞋,一只歪在鞋柜旁,一只甚至甩到了客厅地毯的边缘。
又这样!
五年了,我说了不下八百遍,拖鞋不要乱踢,脱下来就并拢放回鞋柜底下!她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忘。
我走过去,捡起那两只软绒的、兔耳朵造型的粉色拖鞋,准备扔进垃圾桶。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了。
最后只是把它们并排塞进了鞋柜最底层。眼不见为净。
分手是她提的。
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那天我结束一个持续了半年的并购案,筋疲力尽地回家,已经是凌晨一点。
客厅灯还亮着,电视开着无声的综艺,她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个笔记本。
我换鞋时,又一次被她随意踢开的高跟鞋绊了一下。
就那一下,积累了一整天的疲惫和长期积累的不满瞬间爆发。
我摇醒她,语气很差:跟你说了多少次!鞋不要乱放!每次都这样!这点小事都记不住吗
她懵懵懂懂地醒来,眼里还有睡意,被我的怒火吓得有些无措:对不起…我太困了,忘了…
忘了忘了!永远是忘了!我扯开领带,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家里的事你什么时候能上点心我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连个清静地方都没有!
她沉默地看着我,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好久,才轻声说:顾衍之,你是不是累了
是!我累死了!我几乎是口不择言,我不想每次回来都看到乱糟糟的!我不想整天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你!我也很烦!
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起身,关掉了电视,收好笔记本,然后走过来,把她那双闯祸的高跟鞋拿起,端正地放进了鞋柜。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然后她走进卧室,抱了个枕头出来。
你干嘛我没好气地问。
你今天很累了,好好休息吧。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睡客房。
那是我们第一次分房睡。
第二天一早,我有晨会,很早就出门了。她还没起。
晚上有个应酬,我喝得有点多,到家时快十一点。
公寓里灯亮着,但异常安静。
她坐在客厅沙发上,好像专门在等我。旁边,放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
我心里咯噔一下,酒醒了大半。
你什么意思我盯着那个箱子。
顾衍之,她抬起头,眼睛有些肿,但眼神很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疏离,我们分手吧。
我愣住,随即是荒谬感:就因为昨天我说了你两句沈薇,你至于吗
至于。她回答得很快,昨天你说的对,总是为这些小事吵,你也烦,我也累。
她站起来,拉过行李箱:这房子是你的,我搬出去。我的东西不多,大部分今天白天已经寄走了,剩下的…你不要就扔了吧。
她真的就拉着箱子往门口走。
我这才有点慌,抓住她手腕:沈薇!别闹了!昨天是我不好,我太累了说话冲…
她轻轻挣脱开我的手。
不是昨天的事。她摇摇头,笑了笑,那笑容淡得像水,是这五年,所有的事。
我累了,顾衍之。真的累了。
她打开门,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她住了五年的地方。
门轻轻合上。
咔哒。
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却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站在玄关,半天没动弹。
就这样就这么走了
就因为吵了一架因为一双没放好的拖鞋
荒谬之余,又有一股被冒犯的怒气涌上来。走就走!好像谁离不开谁一样!这么多年,要不是我养着,她能过得这么舒服
我烦躁地扯下领带,扔在沙发上。目光所及,忽然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把钥匙。
是她那把这间公寓的钥匙。
下面,还压着一张对折的纸。
打开,上面是她的字迹,只有短短一行。
冰箱里有醒酒药和牛奶,记得喝。保重。
我捏着那张纸,站了很久,最后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
嗤。装什么体贴。
分手第一天,我在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中度过。有点空,有点烦,还有点…不习惯。
晚上睡前,我下意识地对着客厅说:拖鞋放好。
说完才意识到,没人了。
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产生一点点回响,显得特别可笑。
我黑着脸去洗漱。
镜柜里,我的剃须刀、护肤品依旧整齐地摆放在我最顺手的位置。但旁边,那片属于她的区域空了。
那些瓶瓶罐罐,梳子,发圈,还有她喜欢用的那种带着淡淡花果香的漱口水,全都不见了。
洗脸台上,干干净净,只有我一个人的东西。
看起来顺眼多了。我对自己说。
这才是我该有的秩序井然的生活。
分手第十天。
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更清净了。
不用再操心她又买了什么没用还占地方的东西,不用再提醒她别熬夜追剧,不用再因为她忘了关洗手间的灯而说她。
钟点工周姨每周来三次,打扫卫生,补充冰箱。
但我发现,冰箱依旧很容易就空了。
周姨会买牛奶,但总是买大瓶的鲜奶,我一次喝不完,放着放着就忘了,等再想起来时已经过期。
水果也是。她买的苹果、橙子,总是直接塞进冷藏室,我经常想不起来吃,最后默默烂掉。
而以前,沈薇在的时候…
她总会买那种小盒的鲜奶,刚好够我一次喝一盒。水果总是洗好切好,放在透明的保鲜盒里,贴上便签纸今天吃掉哦~,旁边画个笑脸,放在冰箱最显眼的位置。
她甚至会记得我哪种牌子的苏打水快喝完了,提前补上。
我拉开冷冻层。里面多了很多周姨买的速冻饺子、包子。
从前,这里面会有沈薇包好冻起来的馄饨,她熬的牛肉酱,还有我喜欢的某家很难买的冰淇淋,她总会趁有货时多买几盒囤着。
现在,空空荡荡。
我关上冰箱门,心里那种莫名的烦躁感又来了。
不就是点吃喝琐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拿出手机,想给周姨发消息,让她以后注意点,别让冰箱空着。
打字打到一半,又逐字删掉。
算了。
分手第十五天。
一个难得的周末,没有工作,没有应酬。
我睡到自然醒,却发现无事可做。
公寓干净得发亮,所有东西都待在它该待的位置。地面光可鉴人,沙发上靠枕摆放得角度标准,茶几上除了遥控器空无一物。
太整齐了。整齐得没有一丝人气。
我以前最向往的就是这种绝对的整洁和秩序。
现在却觉得…这房子大得有点让人心慌。
我打开电视,随便放了个新闻频道,只是为了制造点声音。
然后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客房。
沈薇走后,这个房间我没让周姨动,她之前零零碎碎还有些东西没带走。
房间里有点闷,我打开窗通风。
墙角堆着几个纸箱,还有一个旧的储物盒。
我本来没想翻看别人的东西,但走过去时,不小心踢到了那个储物盒,盖子滑开,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
是一些很旧的本子,几张照片,还有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我蹲下身,想把东西捡回去。
目光却被一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笔记本吸引。棕色的软皮封面,边角已经磨损。
我认得这个本子。沈薇偶尔会拿出来写写画画,我问过,她说是以前的日记本,记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当时我没在意,谁还没点过去。
现在,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我犹豫了几秒,翻开了本子。
前面大多是些少女心事,学业烦恼。我快速翻过。
直到中间某页,日期大约是六年前,我们刚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
上面的字迹略显青涩:
今天和他吵架了,因为他总说我拖鞋乱放。哼,那么凶干嘛啦!其实…我只是故意弄乱一点点,想让他多找我几次,多跟我说几句话嘛…他工作好忙,回家就好累的样子,都不怎么理我…
唉,算了,这个理由太幼稚了,被他知道肯定又要说我不懂事。明天开始还是乖乖放好吧。
我的手停在那一页。
指尖下的字迹,因为书写用力,甚至有些凹陷。
窗外阳光炽烈,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晃得人眼睛发涩。
我猛地合上本子,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得发疼。
所以…那五年里,我每一次因为她乱放拖鞋而训斥她时,她表面上认错道歉,心里想的…竟然是这个
只是想让我多找她几次多跟她说几句话
我跌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
我加班到深夜回家,她总是醒着,趿拉着拖鞋跑过来问我饿不饿,累不累。我通常只是敷衍地摆摆手,让她别管我,然后径直走进书房继续处理邮件。
她做好了饭等我,我却因为临时有应酬,一个电话就说不回来吃了,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总是掩不住的失望,却还是说没事,工作重要。
她兴高采烈地跟我分享她生活中的琐事,看了什么有趣的视频,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人,我常常听不到一半就打断她,说她净关注些没意义的东西。
还有那双拖鞋。
那双每次回家,都会以各种刁钻角度出现在玄关、客厅、甚至卧室门口的拖鞋。
我曾为此发过无数次火,认为她屡教不改,邋遢,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原来…
原来那无声散落各处的,不是拖鞋。
是她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笨拙又徒劳的,试图靠近我的呼唤。
是我自己,亲手把她推开了。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悔意,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而来。
我环顾着这间过分整洁、过分安静、没有一丝她痕迹的公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客厅,冲到玄关,猛地打开鞋柜。
底层,那两只看不见的粉色兔耳朵拖鞋,安静地躺在那里。
我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把它们拿出来,走到客厅中央。
然后,模仿着她从前的样子,左一下,右一下,轻轻地把它们踢开。
一只歪在地毯边,一只甩到了沙发旁。
做完这一切,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两只重新变得孤零零、乱糟糟的拖鞋。
巨大的悲伤和空茫,如同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
我缓缓蹲下身,用手捂住脸。
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十五天了。
沈薇。
原来失去你,我才开始习惯无声。
而这习惯,震耳欲聋。
我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坐了多久。
脸上的泪早就干了,紧绷绷地糊在皮肤上,像一层拙劣的面具。窗外天色由明亮的白转为暧昧的橙,再沉入一片沉寂的墨蓝。公寓里的灯没开,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浸染吞噬每一个角落。
那两只被故意踢乱的拖鞋,在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两个沉默的、嘲讽的句点。
胃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痉挛,是长时间未进食的抗议。我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踉跄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顶灯惨白的光倾泻而下,照亮里面依旧空荡的景象。
那半瓶威士忌,几瓶苏打水,干瘪的柠檬。还有周姨补充进来的,几盒看起来毫无食欲的速食意面。
我砰地一声甩上冰箱门,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厨房里炸开,回响阵阵。
饿。
但不想吃这些。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是以前,这个时候,沈薇会做什么
她肯定会系着那条印着小番茄的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可能是煮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卧个溏心蛋,烫几根青菜。或者用剩下的米饭加点鸡蛋火腿肠炒一炒,金黄喷香。她总能把最普通的食材弄得有滋有味。
然后她会端过来,放在茶几上,嘴里念叨着:先垫垫肚子,总比空着胃喝酒强。
我通常只会敷衍地应一声,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邮件或者股市行情。
现在,那碗面,那盘炒饭,那个系着围裙的身影,都成了抓不住的幻影。
胃里的空虚感更重了,连带心里也破开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我最终还是拆开了一盒速食意面,机械地加热,吞咽。味道像纸板,味同嚼蜡。
吃完,把塑料盒扔进垃圾桶。看着那个空掉的盒子,一种巨大的茫然感攫住了我。
接下来该做什么
以前这种晚上,我会在书房处理工作,或者看财经新闻。沈薇会在客厅看电视,或者抱着平板刷剧,偶尔会发出一两声压抑着的低笑,然后又赶紧捂住嘴,偷偷往书房瞄一眼,怕吵到我。
我有时会觉得那点细微的声响烦人,会起身过去把书房门轻轻关上。
现在,书房门大开着。里面漆黑一片。
客厅的电视也黑着屏。
巨大的寂静像厚重的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竟然……有点怀念那点被我认为是噪音的、属于她的声响。
真是疯了。
我走到客厅,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随便调到一个正在播放吵闹综艺的频道,把音量调高。
喧嚣的人声和罐头笑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但很奇怪,噪音填满了房子,却填不满心里那个洞。反而显得更加格格不入,更加……孤独。
我烦躁地关掉电视。
世界重新归于死寂。
目光又一次落在那两只孤零零的拖鞋上。
心脏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细微却清晰的疼。
我走过去,蹲下身,把它们捡起来。这次没有扔,而是拿在手里,看了很久。
很旧的拖鞋了,绒面磨损,兔耳朵一只耷拉着,颜色也洗得有些发白。她好像一直没换新的。
我居然现在才注意到。
我拿着拖鞋,走到鞋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我的皮鞋、运动鞋,每一双都价格不菲,一尘不染。
最底层空出了一块,是之前塞进她这双拖鞋的位置。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把它们塞回最底层,而是并排放在了鞋柜门口,一个我每天进出都能一眼看到的位置。
像是在刻意提醒自己什么。
……
分手第二十天。
生意上的伙伴组局,在一家私人会所。
灯红酒绿,推杯换盏。身边围着的人说着奉承的话,项目进展顺利,一切都该让人志得意满。
但我有些心不在焉。
席间,一个最近风头正劲的科技公司小开,搂着新交的女伴,意气风发地吹嘘着他的商业版图,话题不知怎么拐到了女人身上。
……要我说,女人就不能太惯着!他喝得有点多,嗓门很大,听话懂事的才省心。像我之前那个,妈的,管东管西,天天查岗,烦都烦死了!还是现在这个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懂分寸……
周围有人暧昧地笑,有人附和。
我端着酒杯,没说话。胃里刚才喝下去的酒液有点灼烧感。
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个类似的应酬场合,我大概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沈薇打电话来,问我几点回去,声音有点感冒的鼻音。
我不耐烦地回了句忙着呢,别老打,就挂了电话。
旁边合作方的老总笑着打趣:顾总家教挺严啊
我当时怎么回的
好像是带着几分不耐和几分炫耀,说了句:女人嘛,就不能太给她们脸,容易蹬鼻子上脸。
引得桌上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
现在听着类似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却觉得格外刺耳,甚至……有点Low。
那个小开还在高谈阔论他的驭女心得。
我忽然放下酒杯,玻璃杯底碰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没什么表情,只是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淡淡开口:李总,谈生意就好好谈生意,女人不是拿来在饭桌上显摆的。
那小开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我站起身:不好意思,有点累,先走一步。各位尽兴。
没理会身后各异的目光,我径直走了出去。
外面的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却更空了。
司机把车开过来,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飞速倒退。
城市很大,很繁华。
但我忽然不知道要去哪。
回那个冰冷空旷的公寓
不想回去。
顾总,回家吗司机小心地问。
我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报了一个地址。
是以前沈薇很喜欢的一家港式茶餐厅,她总说那里的菠萝油和丝袜奶茶最正宗。我以前总觉得那种地方吵闹,接地气,不符合身份,很少陪她去。她后来也就不怎么提了。
车在餐厅门口停下。这个点,里面依旧人头攒动,烟火气十足。
我走进去,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快步走来递上菜单。
周围是嘈杂的聊天声,碗碟碰撞声,小孩的嬉闹声。很吵,但却奇异地……不让人讨厌。
我点了她以前最爱点的几样:菠萝油,奶茶,还有一碟干炒牛河。
东西很快上来。菠萝油的热酥皮碰着冰镇的黄油,奶茶茶香醇厚,牛河镬气十足。
味道确实不错。
我慢慢地吃着,听着周围的喧闹。
斜对面一桌坐着一对年轻情侣,女孩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男孩一边给她碗里夹菜,一边笑着听,眼神一直没离开过她。
很普通的一幕。
我却看得有些出神。
以前和沈薇在外面吃饭,我好像总是拿着手机,或者在思考工作,很少像这样专注地听她说话。
她后来,也就渐渐说得少了。
吃完饭,我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转。
不知不觉,车停在了江边公园。
以前沈薇饭后喜欢拉我来这里散步,我十次有八次会拒绝,觉得浪费时间,不如去健身房有效率。
江风很大,带着水汽的微腥。岸边有零星散步的人,还有夜跑的身影。
我靠着栏杆,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抽完一支,又点了一支。
心里那股空茫的、无处着落的感觉,非但没有缓解,反而随着这冰冷的江风,愈吹愈胀。
我拿出手机,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屏幕。
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和沈薇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我发出去的那句你至于吗,下面显示着鲜红的感叹号——她把我拉黑了。
手指往上滑。
满屏几乎都是绿色的对话框,我的。
晚上不回来吃。
开会。
忙。
你自己先睡。
嗯。
知道了。
她的回复通常很短,夹杂在其中。
好。
哦。
记得吃饭。
偶尔会有稍长一点的。
今天看到一件衬衫很适合你,买了放衣柜了。
煲了汤在锅里。
下雨了,带伞了吗
我一条条看下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越攥越紧,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们的聊天记录,枯燥得像工作报告。
而我甚至想不起来,她给我买过多少件衬衫,煲过多少次汤,发过多少次类似的、石沉大海的关心。
我猛地关掉手机屏幕,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此刻苍白失措的脸。
江风呼啸着灌进我的衣领,冷得刺骨。
我忽然明白,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一个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保姆。
不是一个需要我训导约束的、不懂事的女友。
我失去的,是沈薇。
是那个会把拖鞋踢得到处都是,只为了让我多看她一眼的沈薇。
是那个在冰箱上贴满便签,记得我所有喜好和忌口的沈薇。
是那个在凌晨给我留灯,给我热醒酒汤的沈薇。
是那个在我忽略她、敷衍她、甚至出口伤她之后,还会小心翼翼问我今天累不累的沈薇。
是我自己,用五年时间,一点一点,把她眼里曾经炽热的光亮,彻底磨灭了。
然后,她走了。
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片她早已无声渗透我每一寸生活、却直到失去后才惊觉的巨大真空里。
习惯无声。
原来最痛的,不是失去时的那一声巨响。
而是此后漫长岁月里,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你——
你曾拥有过怎样珍贵的喧嚣。
而你,亲手弄丢了它。
分手第三十天。
周姨来的日子。她手脚麻利地打扫完所有房间,最后站在客厅,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顾先生,她犹豫着开口,那个……阳台上的几盆花,看着不太好,叶子都黄了……还要继续浇水吗
花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阳台角落那几盆绿植。是沈薇搬来的,说什么能净化空气,增添生气。我从未在意过它们的存在,甚至叫不出名字。
我走到阳台。果然,原本绿油油的叶片如今卷边发黄,蔫头耷脑,泥土干裂。
她走之后……就没浇过水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周姨更局促了:沈小姐交代过怎么养护,但我、我给忘了……我以为您会……
我会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它们需要喝水,需要晒太阳。在我眼里,它们和阳台的装饰品没什么区别。
浇吧。我挥挥手,心里一阵烦躁,以后记得按时浇。
周姨连忙应声去找水壶。
我看着那几盆濒死的植物,忽然想起沈薇刚搬来它们时,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阳台,拿着个小喷壶,嘴里还念念有词。
宝贝们今天怎么样呀晒够太阳了吗
哎呀,这盆好像长新叶子了!快来看!
她总是试图拉我一起看,我通常只是敷衍地瞥一眼,说句嗯,挺好,就转身走开。
她那时眼里的光亮,和现在这些枯萎的叶子一样,在我一次次的忽视和敷衍里,慢慢黯淡下去了。
周姨浇了水,水滴渗入干裂的泥土,发出滋滋的轻响。
能活过来吗
我不知道。
就像我不知道,我和沈薇之间,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
分手第三十五天。
一个无法推脱的商业酒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我端着香槟,应付着络绎不绝的寒暄,感觉脸上的笑容快要僵硬。
顾总,好久不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以前合作过的一个女强人,赵总。她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男人,姿态亲昵,但不是她丈夫。
寒暄几句,她笑着把男伴支开,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还是顾总潇洒,恢复单身,自由自在。不像我,家里那个黄脸公,看着就烦,离又离不掉,只能自己找点乐子。
她语气里的轻慢和理所当然让我很不舒服。
我淡淡笑了笑:赵总说笑了,家和万事兴。
赵总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随即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看来顾总这是……受过情伤了开始念起旧人的好了
我抿了一口香槟,没承认也没否认。
情伤
不,是报应。
是活该。
酒会进行到一半,我看到不远处,林氏集团的千金正挽着未婚夫,巧笑嫣然。那位未婚夫正微微侧头,专注地听她说着什么,顺手将她耳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动作自然,眼神温柔。
我记得他。几年前在一个项目上和他交过手,是出了名的冷硬难搞,作风比我还强势。
现在居然……
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眼看来,对我举杯示意了一下,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弧度。
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
不是工作太忙,不是性格使然。
所有的不体贴、不耐心、不珍惜,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不够爱,或者……习惯了被爱,有恃无恐。
真正的爱,再忙也有时间,再累也有耐心,再强硬的人也会变得温柔。
像我曾经不屑一顾的那些腻歪行为,其实才是爱的本能。
而我,把她的本能,当成了廉价品,肆意挥霍。
酒会还没结束,我就提前离开了。
司机问我去哪。
我看着窗外流光溢彩却冰冷陌生的夜景,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处可去的恐慌。
随便开吧。我说。
车子在城市的高架桥上漫无目的地盘旋。霓虹灯拉出长长的光带,模糊不清。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个片段。
她第一次给我做饭,紧张地看着我尝第一口。
她在我发烧时,彻夜不眠地用毛巾给我物理降温。
她把我获奖的财经杂志封面仔细剪下来,贴在一个厚厚的本子里。
她在我父亲去世那年,默默处理好所有琐事,守在我身边,一句话不说,只是握着我的手。
她无数次欲言又止的眼神,最终都化为了沉默和一句没事,你忙吧。
原来她陪我走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时刻。
原来她默默做了那么多。
原来她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靠近我。
而我,回报了她什么
指责。不耐烦。忽视。理所当然。
车里的空气闷得让人窒息。
我摇下车窗,冰冷的夜风猛地灌进来,吹得脸颊生疼。
电台里正好放着一首老歌,女声低沉沙哑,唱着: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砸在心口。
我猛地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司机从后视镜里担忧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升上了车窗,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冷风。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压抑的、无法出口的哽咽,和那首字字诛心的歌。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
分手第四十天。
我去了她以前常去的那个花市。
周末,人很多,熙熙攘攘,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香和泥土的气息。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她最常光顾的那家店。老板娘是个热情的中年女人,正忙着给客人包扎花束。
我站在一旁,看着那些鲜艳欲滴的玫瑰、纯洁的百合、生机勃勃的向日葵……有些无所适从。
她以前总会兴高采烈地跟我分享,哪种花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花语,花期多长。
我从来没过脑子。
老板娘送走客人,这才注意到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睛忽然一亮:诶你是不是……小薇的男朋友哦不对,前男友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还记得我。沈薇以前大概拉我来过一两次。
嗯。我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哎呀,真是好久没见你了!小薇呢她也好久没来啦!老板娘一边整理着架子上的鲜花,一边熟稔地搭话。
她……忙。我含糊道。
也是,你们年轻人都忙。老板娘没察觉我的异样,自顾自说着,那丫头以前可喜欢我这儿的风铃花了,每次来都要买一把,说看着心情就好。哎,就是这花娇气,不好养,水多水少都不行,得细心着呢……
风铃花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丛丛垂挂着蓝色、白色小铃铛般花朵的植物,清新可爱。
我从来不知道她喜欢这个。
我甚至不知道她喜欢花。我以为她买花只是为了装饰家里。
她……还喜欢什么我鬼使神差地问。
老板娘来了兴致,如数家珍:那可多了!小雏菊、绣球、尤加利叶……哦对了,她最喜欢香雪兰!说味道好闻,像她的一样。不过那花冬天才有,现在不是季节……
老板娘后面的话,我有些听不清了。
香雪兰。
像她一样。
沈薇。空谷幽兰。清香淡雅。
我直到今天,从一个陌生花店老板娘的口中,才将她和一种花联系起来,才窥见她喜好的一角。
我过去那五年,究竟都在干什么
我付钱买下了一大束风铃花,笨拙地抱着。
蓝色的小铃铛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的确,看着就让人心情宁静。
如果早点知道,早点陪她来,早点问她一句你喜欢什么,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分手第五十天。
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很少主动打给我,通常只是在我定期打回去时,絮叨些家长里短。
小衍啊,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犹豫,你最近……和薇薇还好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喉咙发紧:妈,怎么突然问这个
唉……母亲叹了口气,前几天收拾旧东西,翻出好多薇薇以前给我织的毛线袜子和护膝,天气一变我这老寒腿就犯,穿上她织的,就是暖和又舒服……那孩子,手真巧,心也细。
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沈薇会织毛线我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给我母亲织的这些我竟然一丝一毫都未察觉。
她……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我们分开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妈
……怎么回事母亲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罕见的严肃,是不是你又犯浑了
一个又字,像一记耳光抽在我脸上。在我母亲眼里,我似乎一直是个在感情里会犯浑的人。
我无言以对,默认了。
母亲又叹了口气,这次带着浓浓的失望和疲惫:小衍,你呀……从小到大,什么都好,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太不把别人的好放在心上了。
薇薇那孩子,对你多好啊。那年你爸走的时候,你整个人垮了,是谁没日没夜陪着你是你那些生意伙伴,还是你那个天天要你哄着的‘薇薇’是她守着你,给你做饭,帮你应对那些难缠的亲戚,处理你根本顾不上的一堆事!
她那次为了给你妈我买那味效果好的中药,跑遍了半个城,回来的时候鞋都磨破了,还笑着说没事。
这些,你都知道吗你看在眼里了吗
母亲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烫出一个个焦黑的洞。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看到她没有把拖鞋放好,只听到她絮叨些我认为的废话,只记得她似乎总是在打扰我。
我忽略了所有她沉默的付出,只放大了她那些无伤大雅、甚至是为了吸引我注意的小毛病。
我像个瞎子,像个傻子。
她是个好孩子,是真心实意想跟你过日子的。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是你没这个福气。
小衍,人这辈子,遇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不容易。弄丢了,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电话挂断了。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发烫的手机,耳边嗡嗡作响,母亲最后那句话反复回荡——
找不回来了。
找不回来了。
……
分手第六十天。
我像个自虐的囚徒,开始疯狂地搜寻这房子里所有关于沈薇的痕迹。
我把客房那些她没带走的箱子全都搬了出来,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查看。
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怨气和烦躁的瞥视,而是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忏悔的姿态,去触摸她留下的每一寸印记。
几本畅销小说,扉页上有她随手写下的读后感,字迹娟秀。
一叠电影票根,有些甚至是好几年前的,她细心地贴在一个本子上,旁边还画着小表情。
一盒子各种颜色的毛线,还有几根钩针,下面压着几张未完成的织法图纸。
一沓厚厚的剪报本——就是我母亲提到的那个。里面整齐地贴着我所有接受过采访的杂志版面,旁边甚至还有她打印下来的网络媒体报道。在一些重要的项目成功节点报道旁,她用荧光笔做了标记,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或者星星。
我颤抖着手一页页翻过去,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酸液里,腐蚀出密密麻麻的疼。
她一直在以她的方式,关注着我,为我骄傲。
而我,却从未舍得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
箱子的最底下,压着一个略大的硬壳笔记本。不是之前发现日记的那个。
我打开它。
里面不是文字,而是画。
铅笔素描,彩铅涂鸦,水彩晕染……画的是我。
靠在书房沙发睡着的样子。
皱着眉看财报的样子。
在厨房倒水时微微仰起的侧脸。
甚至是我某次对她发脾气时,不耐烦的、线条紧绷的侧影……她在旁边用小小的字标注:凶巴巴的,但眉毛很好看。
一页页,一幅幅。
五年时光,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早已遗忘的细微瞬间,被她用画笔悄悄珍藏。
最后一页,画的不是我了。
是一片旷野,风吹倒了长长的草,天上乌云密布,似乎暴雨将至。画面中央,一个女孩的背影正在走向远方,身影很小,很孤独,但步伐坚定。
右下角写着一行日期。
是提出分手的那天。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笔迹疲惫却决绝:
顾衍之,我走了。这一次,真的不回头了。
笔记本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板上。
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像最终的审判槌,敲定了我无期的刑罚。
我缓缓蹲下身,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的低嚎。
眼泪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愤怒,是铺天盖地的、迟来的、能将人彻底淹没的悔恨。
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我把一个女孩最珍贵的五年青春,把她小心翼翼捧出的、滚烫的真心,放在脚下,视而不见,甚至肆意践踏。
我弄丢了我的宝藏。
我妈说得对。
是我没福气。
……
分手第七十五天。
我尝试着开始生活。
学着她的样子,去超市采购,区分哪种牛奶更新鲜,记住水果的保质期。
尝试着给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浇水施肥,虽然它们看起来依旧病恹恹。
甚至……我翻出她那盒毛线,对着网上漏洞百出的教程,笨拙地想勾点什么。
针脚歪歪扭扭,漏针无数,勾出来的东西丑陋不堪。
就像我试图修补的人生。
徒劳又可笑。
某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把她留下的那本画册拿到阳台,一页页翻看。
风吹动书页,哗哗作响。
忽然,从某一页里飘落下一张小小的、对折的便签纸。
我捡起来。
上面是沈薇的字迹,写的却是一段话,看起来像是从某本书上抄下来的:
爱不是谁低下头、迁就谁那么简单。爱是看见,是倾听,是记住你无意间说过的喜好,是在你沉默时也能感知的情绪,是把你的小事,都当作我的大事。
爱是细节的堆积,是习惯的养成,是漫长岁月里,无声的渗透和守护。
可惜,你从来不懂。
阳光透过纸张,几乎要将它照得透明。
也照得我内心那片荒芜的废墟,无处遁形。
我捏着那张单薄的纸,仿佛捏着她那颗曾经滚烫、最终被我冷却碾碎的心。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知道爱是什么。
也知道,我不懂。
我坐在一片灿烂的阳光里,却冷得浑身发抖。
面前是她留下的画册,画着我早已遗忘的自己。
手边是她勾到一半的毛线,缠绕着未完成的温暖。
冰箱上再也没有了写着记得吃饭的便签。
玄关处,那双兔耳朵拖鞋依旧并排站着,安静地等待着一個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主人。
这房子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我曾经拥有过什么,又亲手毁灭了什么。
习惯无声。
我终于彻底习惯了这没有她的、死寂的安静。
而这习惯,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用最钝的刀子,反复凌迟着我晚来的、一文不值的悔意。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没有飞鸟的痕迹。
就像她离开我的生命,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她向前走了。
分手第九十天。
一种焦灼的悔恨日夜啃噬着我,像无形的火焰,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我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必须找到沈薇,把我迟来的、一文不值的歉意和醒悟,捧到她面前。哪怕她不屑一顾,哪怕她朝我脸上扔回来,我也必须去做。
我动用了所有能用的方法。私家侦探、朋友间的旁敲侧击、甚至一些不太光彩的数据查询。
反馈回来的信息却零碎而令人不安。
她的银行流水几乎没有新的动态,旧号码成了空号,所有社交账号停更,最后一条状态停留在我们分手那天,没有文字,只有一首叫《离开》的纯音乐,旋律压抑而决绝。
侦探谨慎地补充:顾先生,从各种数据痕迹看,沈小姐不像是有预谋的撤离,更像是……一种心灰意冷后的彻底清理。很多账户和绑定,都是在分手后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处理的,有种……一刻也不想多留的决绝。
心灰意冷。
彻底清理。
一刻也不想多留。
这些词像烧红的针,一下下扎进我的神经。
所以,哀莫大于心死。是我在那最后一场关于拖鞋的可笑争吵里,亲手压垮了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连回头再看一眼这个耗了她五年光阴的地方都不愿意。
恐慌攫住了我的喉咙,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查她的人际关系!朋友,同事!一定有人知道她在哪!我对着电话那头的侦探低吼,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失控。
几天后,一份简要的报告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沈薇最好的闺蜜,一个叫林乔的插画师,在上个月办理了离职,工作交接得很突然。原住处的房东证实她已经退租。新的联系方式暂无。
她以前部门关系还不错的几个同事,口径出奇地一致:不知道,没联系了,薇姐走后就没消息了。
一堵无形的墙,在我和她之间迅速垒起。是她下意识地自我保护,隔绝一切与我相关的窥探。
我几乎是不管不顾,凭着一点模糊的旧地址记忆,找到了林乔以前工作室所在的那片创意园区。像个绝望的赌徒,守在那栋旧楼底下,眼睛扫过每一个进出的人。
第三天黄昏,我终于看到了那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林乔拎着个帆布包,和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并肩从大楼里走出来,两人正在道别。
那个男人……我眯起眼,是某个科技公司的负责人,姓秦,在一个论坛上见过,年轻,但目光锐利。
林乔笑着朝他挥挥手,转身要走。
我推开车门,冲了过去。
林小姐!
林乔回头,看到是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继而覆上一层冰冷的厌恶和警惕。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秦先生脚步一顿,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静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压力,他自然地侧身,隔在了我和林乔之间:顾总真巧。
我找她问点事。我盯着林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急切,关于沈薇。你一定知道她在哪。
林乔嗤笑一声,那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顾衍之,你现在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我后悔了,林乔,我声音干涩,我真的……我知道我错了,让我见她一面,就一面……
错了林乔打断我,眼神锐利得像刀,你错在哪了错在不该凶她没放好拖鞋顾衍之,你根本不知道你错在哪!你错在五年里把她所有的好都当成理所当然!错在你眼睛只盯着那点鸡毛蒜皮,从来没看见她这个人!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耳光抽在我脸上。
薇薇她不是蓄谋已久要离开你!她是累了!是耗尽了!是你一点一点,把她心里那点热乎气儿全磨没了!到最后,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剩下走!林乔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你现在知道找了早干嘛去了!
我……我哑口无言,心脏像是被撕开一个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秦先生轻轻拍了拍林乔的肩膀,示意她冷静,然后看向我,语气疏离而客气:顾总,抱歉。沈小姐的确托林乔转达过,她希望开始新的生活,不希望被打扰。我想,尊重她的意愿,是起码的体面。
她希望开始新的生活。
不希望被打扰。
这几个字,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我绝望。
秦先生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护着依旧怒气冲冲的林乔,转身走向路边停着的车。
我僵在原地,看着车子汇入车流消失,晚风吹在我脸上,一片冰凉。
体面
我的体面,早在失去她的时候,就碎得一干二净了。
……
分手第一百天。
我像个游魂一样活着。公司的事情还能凭借本能去处理,但灵魂好像已经被抽空了。公寓里她留下的痕迹,成了日夜折磨我的刑具。
那本画册,我几乎能背下每一幅画的线条。那双拖鞋,我每天对着它发呆。冰箱依旧空荡,钟点工周姨战战兢兢,她大概觉得我疯了。
一次醉酒后,我无意识地在网上搜索着她的名字,和各种可能的城市关键词。像大海捞针,徒劳又可笑。
忽然,一个本地生活博主的推送跳了出来,介绍周边小城的小众咖啡馆。手指机械地滑动。
一张配图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酒意荡然无存。
照片拍的是咖啡馆的木质窗棂和窗外一角灰瓦屋顶,构图随意。而在照片左下角的玻璃反光里,一个模糊的侧影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书。
虽然极其模糊,虽然只是一个倒影。
但我的心跳骤然失控——
是沈薇!
她穿着简单的毛衣,头发似乎长了一点,别在耳后。那专注的侧脸轮廓,我绝不会认错。
背景不是这个城市。博文定位在一个距离这里几百公里外的、以古镇和茶山闻名的慢节奏小城。
她真的走了。离开了这座充斥着糟糕回忆的城市。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酸楚和病态兴奋的热流冲上我的头顶。
找到了!
我找到她了!
几乎没有任何理性思考,我立刻推掉了所有事务,订了最早一班去那个小城的机票。
一路上,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我反复演练着见到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是痛哭流涕地道歉,还是不顾一切地跪下乞求我甚至可悲地设想着,看到她过得不好,我是不是就能有点机会
飞机落地,南方的湿润空气裹挟着茶香和隐约的桂花气息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安抚我躁动不安的神经。
我按照博文提供的零星信息,一路询问,终于在黄昏时分,找到了那家位于古镇深巷里的咖啡馆——隅角。
原木色的门脸,暖黄的灯光从玻璃窗透出,门口挂着风铃,随风轻响。
我站在巷子口,心脏快要跳出喉咙。手心里的汗湿了又干。
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西装,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又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就在我鼓足勇气,准备穿过那短短十几米青石板路时——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
风铃叮咚作响。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正是沈薇。
她怀里抱着两本书,和一个穿着亚麻色衬衫、戴着眼镜的男人并肩而出。男人手里拿着两杯咖啡,自然地递给她一杯。
她低头笑着说了句什么,接过咖啡,手指无意间蹭过男人的手背。
那个男人我也认得。是业内一个颇有名气的独立摄影师,以拍摄宁静治愈的人文风景著称,姓陈。
我记得他,是因为沈薇以前很喜欢他的作品,还买过他的摄影集。我当时还不以为意,觉得这种文艺腔调的东西华而不实。
此刻,他站在她身边,微微侧头听她说话,眼神温和专注,嘴角带着浅浅的、令人舒适的微笑。
沈薇抬起头看他,眼睛弯弯的,里面有一种我许久未曾见过的、松弛而明亮的光彩。
没有小心翼翼,没有隐藏的委屈和讨好,只是一种平等的、自然的、甚至带着点欣赏的交流。
那种融洽的氛围,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我与他们隔开在两个世界。
我刚刚鼓起的、可怜的勇气,瞬间被戳破,泄得一干二净。脚步被钉死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冰冷僵硬。
他们并肩,沿着被夕阳余晖染成金红色的青石板路,慢悠悠地朝巷子深处走去。背影被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和谐得刺眼。
我像个卑劣的偷窥者,躲在巷口的阴影里,浑身冰冷地看着这一切。
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我那些打了无数遍腹稿的忏悔和乞求,在她脸上那种真实而放松的笑意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那么不合时宜。
她看起来……很平静。甚至有种我以前从未给过她的安宁和满足。
她不需要我的道歉了。
我的醒悟,对她而言,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只是一种打扰。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夕阳的最后一点暖光收尽,天空变成灰蓝色。
隅角咖啡馆的灯光温暖地亮着,像一个我永远无法触及的、彼岸的灯塔。
那光里有她。
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最终没有推开那扇门。
我只是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在那条陌生的巷口,失魂落魄地站了不知道多久。
直到华灯初上,古镇的灯笼次第亮起,游客熙攘起来,偶尔有人用好奇或怜悯的目光打量这个衣着与周遭格格不入、满脸颓败的男人。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漫无目的地走回镇口。
路过一个绿色的垃圾桶时,我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我捏得汗湿的、写着咖啡馆地址的纸条。
上面还仿佛残留着我一路而来的急切和妄想。
我盯着它看了几秒,然后缓缓地、几乎是解脱般地,松开了手。
看着它飘落进垃圾桶的黑暗里。
像我那点可笑可悲的期盼,终于彻底沉没。
我望着天边无垠的、即将黑暗的天空。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普通夜晚,我应酬喝多了回家,吐得一塌糊涂。
她毫无怨言地清理污秽,给我换衣服,用温毛巾给我擦脸。
我当时醉得厉害,只觉得烦,挥手推开她,嘟囔着:别管我……烦不烦……
她当时没说话,只是默默继续手里的动作。
第二天我醒来,头痛欲裂,发现自己躺在干净舒适的床上,床头柜上放着温水和醒酒药。
她只字未提昨晚的狼狈,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当时只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没有对她说一句谢谢。
现在才明白,那沉默的、一次次被推开又再次伸过来的手,那份被我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照顾,里面曾经藏着怎样卑微而坚韧的爱意。
而我,用我的冷漠和忽视,一点点把它磨灭了。
云层之下,这座她安居的南方小城,此刻已是灯火阑珊,温暖如春。
而她,大概正和那个懂得欣赏她的人,坐在某盏温暖的灯下,喝着咖啡,聊着书或者摄影,脸上带着我从未给予过的轻松笑容。
我的悔意,烧光了我所有的傲慢与偏见,烧得我痛不欲生。
却再也,暖不回那个早已心灰意冷、决绝离开的人。
分手第一百一十天。
南方小城进入了梅雨季,空气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总是泛着水光。我在这座古镇租下了一个临河的小院,一租就是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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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明确的计划,只是觉得,离她近一点,或许那蚀骨的疼痛能稍微减缓一分——尽管我连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勇气都没有。
隅角咖啡馆成了我唯一的据点。我总选择最角落靠窗的位置,点一杯她最喜欢的瑰夏,一坐就是一下午。
书本摊开在桌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吧台后方那个忙碌的身影。
她在这里做咖啡师,兼做一些简单的甜品。比起在我身边时的小心翼翼,这里的她似乎更松弛,也更……陌生。她会熟练地拉花,会和熟客闲聊几句本地天气,会在空闲时靠在窗边看一会儿书。
那个摄影师陈先生常来,有时带着相机,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她不远处处理照片。他们之间有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我像个卑劣的偷窥者,隔着一段自以为安全的距离,贪婪地捕捉着她的点滴,心脏一次次因那无法靠近的距离而紧缩酸楚。
一天下午,雨下得很大,咖啡馆里没什么人。她正在整理书架高层的书籍,踮着脚,有些吃力。
几乎是本能反应,我猛地站起身想过去帮忙。
却有人比我更快。
陈先生不知何时出现的,他自然地走到她身后,声音温和:要拿哪一本我来。
她回头,对他笑了笑,指了最高处的一本精装书:就那本,谢谢陈哥。
他轻松地帮她拿下来,递给她时,手指无意间碰到一起。她接过,道谢,笑容自然。没有躲闪,没有尴尬。
而我,还维持着半个起身的尴尬姿势,僵在原地。像个多余的小丑。
最终,我只能慢慢地、讪讪地坐回去,假装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手里的咖啡已经冷透,苦得发涩。
那之后,我意识到这样的窥探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自我折磨。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尝试着制造偶遇。
在她常去的早市,我假装挑选她喜欢的那个品种的小番茄,心跳如鼓,计算着她走近的时间。然而当她真的拎着菜篮走过来时,我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喉咙发紧,连一句简单的好巧都说不出口。
她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或者,她注意到了,只是选择了无视。
在她傍晚散步的江边,我远远跟着,看着她停在岸边看落日余晖洒在江面上,发丝被风吹起。
那一刻,她侧脸的轮廓柔和得让人心碎。我鼓足勇气,加快脚步,想要走到她身边。
却看到陈摄影师拿着两杯热饮从不远处走来,很自然地将其中一杯递给她。她接过,笑着说了句什么。
他拿出相机,对着江面和她的侧影,按下了快门。她没有拒绝,甚至很自然地调整了一下站姿。
那样和谐的画面,将我所有的勇气瞬间击得粉碎。我再一次落荒而逃,像个失败的逃兵。
几次下来,我不仅没能靠近她,反而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名为过去的巨大鸿沟,以及那个……似乎已经在她现在生活里占据了一席之地的男人。
挫败感和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我甚至开始可悲地打听那个陈摄影师的背景。
他叫陈煦,在这小城开了间独立工作室,名气不小,为人低调温和,风评极好。几乎找不到任何污点。
一个几乎完美的竞争对手。
这发现让我更加绝望。
……
分手第一百二十天。
转机发生在一个意外的午后。
隅角的老板娘,一个热情爽利的中年女人,在帮我续杯时,看着窗外忽然骂了一句:这杀千刀的天气,早上刚晒的豆子!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天空乌云压顶,显然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咖啡馆门口的空地上,还晾晒着好几盘咖啡豆。
得快收进来!老板娘急了,放下咖啡壶就要冲出去。
我去吧。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猛地站起身。
老板娘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我。
我来不及解释,已经大步冲出了咖啡馆。豆子不多,但摊得开。雨点已经开始砸下来,又大又急。我手忙脚乱地将晾晒盘摞起来,往屋里搬。老板娘也反应过来,赶紧出来帮忙。
我们刚把最后一盘豆子抢搬进屋里,暴雨就倾盆而下,砸在青石板路上噼啪作响。
我身上昂贵的衬衫湿透了,沾满了咖啡屑,显得狼狈不堪。
老板娘松了口气,连连向我道谢:哎呀真是谢谢你了先生!不然这批豆子可完了!你这衣服……真不好意思……
没事。我喘着气,摆摆手,目光却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
沈薇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递给我。
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惊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擦擦吧。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温度,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帮了忙的客人。
但足够了。
这细微的、短暂的接触,像在漆黑冰冷的深海里,终于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
我接过毛巾,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指尖。冰凉。
谢谢。我的声音干涩发紧。
她没再说话,转身回到了吧台后面。
那天之后,我和老板娘熟络了一些。知道了她姓吴。我再去咖啡馆,她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有时还会送我一块新烤的饼干。
我依旧坐在老位置,但不再仅仅只是窥视。我开始真正地观察这家小店,观察她工作的样子。
我发现店里的音响设备有些老旧,接触不良;发现后院堆放的杂物有些凌乱,存在安全隐患;发现他们的豆单可以设计得更吸引人。
我小心翼翼地,以一种不冒犯的方式,向吴姐提了一些极其专业的建议,关于设备升级、空间利用和线上推广。我甚至主动提出,可以帮忙联系性价比高的设备供应商。
吴姐很惊喜,几乎立刻就采纳了。沈薇在一旁听着,没有表态,但也没有反对。
设备换好的那天,音质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吴姐高兴地放了一首轻快的爵士乐。
沈薇在吧台后磨着豆子,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
那一点点弧度,像投入死水里的微小石子,在我心里荡开了巨大的涟漪。
希望,像绝境中的藤蔓,开始疯狂地滋生。
我开始更频繁地帮忙。借口考察本地商业环境,投资了吴姐一直想做的民宿改造项目;利用我的人脉,帮咖啡馆对接了一些优质的食材供应商;甚至,在我发现陈煦给她拍的那些照片虽然美,却缺乏商业传播力后,我匿名联系了一个顶尖的商业摄影团队,恰好来到小镇采风,偶然提出可以帮隅角拍摄一组专业的宣传照。
拍摄那天,我就在角落里坐着。看着她在专业灯光的映照下,有些拘谨,却又在摄影师的引导下,渐渐露出自然明亮的笑容。
那笑容,不是为了我。
但至少,是我在背后,默默为她搭建了一个能让她绽放的舞台。
陈煦也来了,他站在一旁看着,眼神依旧温和,却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我心里升起一丝卑劣的快意。
看,我能给她的,你给不了。
然而,当我看到她拍摄间隙,很自然地走到陈煦身边,低声询问他你觉得这样OK吗的时候,那点快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她信任他,在征询他的意见。
而不是我这个隐藏在幕后的、好心的陌生人。
竞争
我甚至连上场比赛的资格,都还没有拿到。
我只是一个可悲的、躲在阴影里的赞助商。用金钱和资源,笨拙地、徒劳地,想要砸开那扇已经对我关闭的心门。
而她甚至不知道,这些好运,都来自她最深恶痛绝的前任。
这场重新开始的竞争,从一开始,就艰难得让我绝望。
分手第一百三十天。
帮助隅角带来的微小进展,像吗啡一样短暂麻痹了我的痛楚,却无法根治那深入骨髓的病灶。
我依旧像个贪婪的瘾君子,抓住每一个能靠近她生活边缘的机会,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偿还着心债。
小城举办民俗文化节,游客激增。隅角人手明显不够,吴姐忙得脚不沾地。沈薇更是像颗陀螺,连续几天脸色都不太好。
我看在眼里,焦灼在心里。直接提出帮忙太过刻意,恐怕会引来她的反弹。
最终,我找到了文化节的主办方,以一个热心本地文化发展的投资人身份,捐赠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唯一的要求是——给主会场几家口碑好但人手紧张的小店,临时调配几名志愿者。
当两名穿着统一马甲的大学生志愿者出现在隅角门口时,吴姐惊喜万分,连连感叹政府想得周到。沈薇看着突然多出来的帮手,明显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
那一刻,我躲在街对面的茶馆二楼,隔着窗玻璃,心里涌起一股可悲的满足感。看,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哪怕你永远不知道是我。
文化节最后一天有夜市,吴姐想趁机推出新品试饮,却苦于缺一个醒目的展位灯。我听到她和沈薇的嘀咕,当天下午就恰巧路过一家灯具店,顺手买了一套性价比最高的便携式LED灯架,让店员直接送到咖啡馆,只说是一位先生订的。
灯送到的時候,吴姐对着那套显然不便宜的设备咋舌。沈薇拿起灯架看了看,又望了望窗外熙攘的街道,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但很快被忙碌冲散。
她会不会猜到是我
我既希望她猜到,又害怕她猜到。
希望她知道我在努力弥补,又害怕她知道后,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帮助都拒绝。
这种矛盾的心情日夜撕扯着我。
文化节结束后,小镇重归宁静。某个清晨,我看到沈薇抱着一摞书走向古镇角落的公益图书馆。那些书看起来沉甸甸的。她走得很慢,中途停下来歇了一次。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冲动地上前。我只是耐心等着,等她走进图书馆,然后我才快步走过去,向图书馆的管理员表示,我想匿名捐赠一批新书和一台新的饮水机,顺便——能麻烦您,如果有一位经常来捐书的沈小姐下次再搬重物的话,请一定帮忙搭把手,或者……通知我一下这是我的电话。
管理员是个慈祥的老太太,推了推老花镜,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收下了纸条:年轻人,有心是好,但有些事,光在背后做可不行。
我哑然,苦涩地点点头。
我何尝不知道。
可我害怕。害怕看到她冰冷的眼神,害怕听到她毫不犹豫的拒绝,害怕我那点可怜的希望被彻底碾碎。
我只能像个影子,活在她生活的背面。
然而,影子终有暴露在阳光下的时刻。
一天下午,我在隅角处理一份紧急邮件。专注之时,手机响起,是之前帮我调查沈薇去向的侦探。我下意识接起,走到咖啡馆相对安静的后院角落。
电话内容是关于之前一些琐碎信息的补充确认。我背对着咖啡馆后门,压低声音交谈着。
挂断电话,一转身,我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沈薇正站在后门口,手里拎着一袋垃圾,脸色苍白地看着我。显然,她听到了部分对话。
后院狭小安静,我刚才再压低声音,那些调查、行踪、确认的字眼,也足够清晰了。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过屋檐的细微声响。
她看着我,眼神里最初的惊讶迅速褪去,转化为一种赤裸裸的、掺杂着震惊和极度厌恶的情绪。
你……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在调查我顾衍之,你竟然……派人调查我!
薇薇,你听我解释……我慌了神,上前一步,语无伦次,我不是……我只是担心你……我不知道你去哪了……我……
担心我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充满讥诮的弧度,你是担心我过得不好,还是担心我过得比你想象的好!
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想找到你,我想弥补,我想……我想求你回来。后面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在她那样冰冷的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弥补她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顾衍之,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自以为是,永远觉得所有事都可以用你的方式解决,包括别人的感受,别人的生活!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怒火和恶心:用你的钱用你的人脉用这种……这种跟踪调查的龌龊手段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显得你情深义重就能把我感动得回心转意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告诉你,顾衍之。她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我,你做的这些,只会让我觉得更可怕,更恶心!请你立刻停止这种令人作呕的行为!离我的生活远一点!
她说完,猛地将手里的垃圾袋扔进桶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仿佛砸在我的心上。然后,决绝地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后门。
将我连同我那些卑劣的、自以为是的弥补,彻底关在了门外,关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后院,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只觉得刺骨的寒冷。风吹起地上的尘埃,打着旋,像我此刻混乱而绝望的心情。
搞砸了。
彻彻底底地搞砸了。
我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所有躲在暗处的付出,所有卑微的乞求,都在这一刻,被她无情地撕开伪装,露出了底下最不堪、最控制欲的本质。
她看得清清楚楚。
而我,无所遁形。
我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
失魂落魄地回到咖啡馆内,那个角落的位置突然变得如坐针毡。我能感觉到吧台后方那道冰冷的、忽视的视线,像芒刺在背。
桌上的咖啡已经冷透,黑漆漆的,映不出任何光。
我一口也喝不下去。
机械地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推开咖啡馆门的瞬间,风铃叮当作响,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出场。
走到巷口,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脸上,冰冷一片。
我没有带伞。
也没有人在乎我带没带伞了。
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任凭雨水打湿头发和西装。
路过一家便利店,门口放着音乐,男声沙哑地唱着:
为何当初那么傻,还一心想要嫁给他……
是啊,为什么当初那么傻。
为什么直到失去,才看清自己的愚蠢和混账。
雨水模糊了视线。
我分不清脸上淌下的,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迟来的眼泪。
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一条艰难却可能通向她的路。
却原来,只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我亲手,把这最后一条路,也彻底堵死了。
雨越下越大。
街上行人匆匆,奔向各自温暖的归宿。
而我,不知该去向何方。
分手第一百四十天。
被沈薇当场撞破调查的羞耻和绝望,像一盆冰水混合着玻璃碴,从头顶浇下,让我彻底清醒,也彻底冻僵。
我像个被当场抓获的窃贼,所有卑劣的心思暴露在阳光之下,无所遁形。
之后整整一周,我没敢再踏入隅角半步。那座曾经承载着我微弱希望的咖啡馆,变成了我不敢直视的刑场。
我甚至不敢路过那条巷子,害怕闻到那熟悉的咖啡香,害怕听到那清脆的风铃声,更害怕……看到她那双冰冷厌恶的眼睛。
我把自己关在临河的小院里,像一头困兽,日夜被悔恨和自厌啃噬。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报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放的,只有她当时那张苍白的、写满震惊与恶心的脸,和她那句锥心刺骨的话——只会让我觉得更可怕,更恶心!
是啊,跟踪调查,暗中安排,自以为是地插手她的生活……我这哪是弥补这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和不尊重。我甚至比过去更加恶劣——过去是明目张胆的忽视,现在则是披着悔过外衣的、更隐形的侵犯。
我根本没有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我学的,只是另一种更高级的自私。
这个认知让我坠入无底深渊。
第十天,我强迫自己走出院子。不能再这样躲下去。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我烂死在这个自我厌弃的泥潭里。
我再次走向隅角,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靠近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勇气。不再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心态——去面对,去承受我应得的审判。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风铃响动。
吧台后的沈薇抬起头,目光触及我,瞬间冷了下去,像结了一层冰霜。她立刻低下头,继续擦拭手里的咖啡杯,仿佛我只是空气,不,连空气都不如,空气不会让她觉得不适。
吴姐看到我,表情有些尴尬,张了张嘴想打招呼,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识趣地没有走向我惯常的角落,而是在离门口最近、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小桌子旁坐下。点了一杯最普通的美式。
咖啡是另一个新来的店员送来的。沈薇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那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比任何斥责和怒骂都更让人难受。它无声地宣告着:你已不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如坐针毡,咖啡一口没喝,苦涩的气味却仿佛已充满了我的口腔,一路蔓延到心里。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准时出现,坐在那个离门口最近的、最不起眼的位置,点一杯美式,然后一坐就是大半天。
不再试图窥探,不再寻找机会搭话,只是沉默地坐着,像一个忏悔者,自愿领受这无言的刑罚。
她忽略我,当我透明。我就承受这份透明。
她偶尔和熟客谈笑风生,那笑声像针一样刺我。我就承受这份刺痛。
她和陈煦低声交谈,姿态默契。我就承受那漫无边际的嫉妒和酸楚。
这是我该受的。
有时,店里忙不过来,杯子堆在水槽,地板需要清理。我会在店员分身乏术时,默不作声地起身,走过去帮忙收拾桌子,把杯子端到后厨,或者拿起拖把拖掉地上的污渍。
第一次这么做时,店员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吴姐。吴姐表情复杂,最终叹了口气,没阻止,也没道谢。
沈薇看到,动作顿了一下,眉头蹙起,嘴唇抿得更紧,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这样做。这或许又是一种变相的打扰和自以为是。
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笨拙地、徒劳地,想为她做一点点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体力活。仿佛这样,才能减轻一点我心里的负罪感,才能让我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里,找到一点点可怜的、继续待下去的借口。
陈煦来的次数似乎更频繁了。
他不再总是带着相机,有时只是带来一本她可能感兴趣的书,或者几张黑胶唱片。他们交流的声音很低,但我总能捕捉到她偶尔流露出的、轻松甚至愉悦的神情。
那是我从未给过她的。
一次,我看到陈煦带来一盆小小的、长势喜人的薄荷草,放在吧台一角,说是可以驱虫,叶子还能用来调莫吉托。沈薇笑着接过,手指轻轻碰了碰翠绿的叶片,眼神明亮。
那一刻,我心脏疼得几乎蜷缩起来。
我想起阳台上那几盆因为我长期忽视而濒死的植物。她曾经也那样欣喜于它们的每一点新绿,而我却连水都懒得帮她浇一次。
看,别人轻而易举就能给的温暖和细致,我却吝啬了五年。
还有一次,傍晚打烊前,忽然下起暴雨。没带伞的客人挤在门口抱怨。陈煦刚好也在,他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拿出两把伞,一把递给吴姐,一把自然而然地撑开,罩在沈薇头顶。
走吧,顺路送你去取快递。他语气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
沈薇愣了一下,看了看门外的大雨,又看了看他,微微点了点头,低头钻进了他的伞下。
那把黑色的伞,稳稳地遮住了她,也隔绝了我所有窥探的视线。
他们并肩走入雨幕,身影在氤氲的水汽中渐渐模糊,和谐得像一幅注定与我无关的画。
而我,还坐在那个冰冷的角落里,看着窗外他们消失的方向,像一座被遗忘在雨中的石雕。
直到店员开始打扫卫生,准备打烊,灯光一盏盏熄灭,我才僵硬地站起身,推开那扇沉重的门,走入依旧滂沱的雨里。
没有伞。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
但我感觉不到冷。
因为心里那片荒原,早已是冰封万里。
而那个能给她撑伞的人,早已不是我。
分手第一百五十天。
日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煎熬中缓慢爬行。我依旧每天去隅角,坐在那个离门口最近的、仿佛带着无形罪人标识的位置,点一杯美式,然后沉默地消耗一整个下午。
沈薇的无视已成常态。她不再因为我而显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无论是厌恶还是愤怒。
我在她眼里,真正变成了一件碍眼但可以忽略的摆设。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漠然,比最初的斥责更令人绝望。它意味着,我连激起她情绪的能力都失去了。
吴姐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尴尬、无奈,渐渐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有时她会在我桌上放一小块试做的蛋糕,摇摇头,什么也不说。那怜悯像细针,刺得我坐立难安。我宁愿她骂我,赶我走。
陈煦来得愈发频繁。他不再仅仅是带来书和唱片,有时会带着笔记本电脑,坐在离吧台不远的固定位置处理工作,一待就是很久。他的存在,像空气一样自然融入这家小店,也融入沈薇的生活。
我能看到他们之间那种细微的、日益增长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需要。
他会自然地接过她手里沉重的咖啡豆袋,她会顺手帮他续上凉掉的黑咖啡。偶尔低声交谈,她会微微侧头,露出专注倾听的神情,嘴角带着极淡的、真实的弧度。
那些瞬间,像慢放的镜头,一帧帧在我眼前划过,每一帧都伴随着心脏被凌迟的钝痛。
我像个被隔绝在玻璃罩外的观众,眼睁睁看着别人的故事温暖上演,而自己连呼吸都带着冰碴。
我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把笔记本电脑带到咖啡馆,处理永远处理不完的邮件和报表。
但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扭曲变形,最终都会幻化成她冷漠的侧脸,或者他们低声交谈的画面。
效率低得可怕。几个重要的决策连续出错,惹得海外董事局发了火。
助理打来越洋电话,语气焦急又困惑:顾总,您最近……是不是身体不适那边的项目进展报告漏洞百出,这不像您平时的水准……
我捏着眉心,疲惫得像几天几夜没合眼:没事。我会处理。
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那个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算无遗策的顾衍之,在那个他唯一亏欠、唯一想挽回的女人面前,笨拙、愚蠢、不堪得像个小丑。
我甚至开始可悲地模仿陈煦。
他带来薄荷草。我第二天就去花市,买了一盆据说更好养、驱蚊效果更强的香草植物,让店员送去隅角,匿名。
吴姐收下了,但那盆草被放在后院最不起眼的角落,很快就被遗忘了。沈薇甚至可能都没注意到它的存在。
他给她推荐书。我立刻让助理买空那家出版社的库存,然后绞尽脑汁想写一张能体现我深刻感悟的卡片,最后却只写下干巴巴的听说不错,连署名都不敢。书被堆在咖啡馆的免费取阅架上,蒙了尘。
他帮她拍宣传照。我匿名请来的顶级团队拍出的照片固然专业,悬挂在店里,吸引了不少顾客驻足。
但有一天,我听到沈薇对吴姐说:吴姐,我还是觉得之前陈煦拍的那组更有味道,更符合我们店的调性。能不能把他拍的那张窗边的照片洗出来,换上去
吴姐看了看那幅昂贵的专业作品,又看了看沈薇坚持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行吧,你说了算。
那张由陈煦拍摄的、构图或许并不完美、光线却格外温柔的照片,取代了专业团队的作品,挂在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照片里,沈薇低头磨着咖啡豆,侧脸宁静,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晕。
那是我从未捕捉到的、属于她的美好瞬间。
我的帮助,我的弥补,在她那里,甚至抵不过别人随手拍下的一张照片。
这种认知像毒液一样侵蚀着我的五脏六腑。
挫败感和嫉妒日夜不休地啃噬着我。我变得易怒而阴沉,对着越洋电话那头的下属发莫名其妙的火,挂断电话后又陷入更深的自我厌弃。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古镇的更漏声。酒精失去了作用,喝得再多,也无法麻痹那清醒的痛楚。镜子里的人脸色灰败,眼窝深陷,陌生得可怕。
我甚至开始出现荒谬的幻觉。有一次,我看到陈煦很自然地抬手,帮沈薇拂开额前的一缕碎发。而她没有躲闪。
那一刻,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引得所有人都看向我。
沈薇也抬起头,目光冷淡地扫过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随即又低下头去,仿佛我只是一个突然发病的陌生人。
陈煦也看向我,他的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怜悯。
是的,怜悯。
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看穿了我所有卑劣的挣扎、可笑的模仿和痛苦的嫉妒。
而我像个蹩脚的戏子,在真正的主角面前,演着一出无人喝彩、徒增笑料的独角戏。
巨大的羞耻和绝望瞬间淹没了我。
我踉跄着冲出咖啡馆,甚至没拿外套。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我沿着漆黑冰冷的河道漫无目的地奔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般的低吼。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都是错
为什么我越想靠近,就越把她推得更远
为什么别人轻而易举就能给的,我倾尽所有却徒劳无功
是我太蠢吗
还是我伤她太深,深到任何补救都苍白无力,深到……连被原谅的资格都已经失去
我跑得精疲力竭,最终瘫倒在冰冷的石桥上,对着桥下黑沉沉的、无声流淌的河水,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
我失去所有的骄傲、自信和运筹帷幄。
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厌恶的、嫉妒的、可怜的怪物。
甚至没能让她回眸看一眼。
分手第一百七十天。
时间在江南的梅雨和短暂的晴日交替中,黏稠而缓慢地流逝。
我依旧每天去隅角报到,像一个虔诚的苦行僧,风雨无阻,坐在那个专属的忏悔席上,饮下那一杯杯冰冷苦涩的美式,也饮下那份日益沉重的、无望的煎熬。
沈薇的漠视已成铜墙铁壁。她不再因我的存在而有任何情绪波澜,甚至偶尔需要从我桌边经过时,那抹身影也会不着痕迹地绕开稍许,仿佛避开一滩令人不快的污渍。
这种彻底的、无视的净化,比任何激烈的憎恨更让我窒息。它意味着我在她生命里的痕迹,正被彻底擦除,连一点可供憎恶的残渣都不剩。
陈煦的存在,则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自然得刺眼。他几乎成了隅角的编外人员,有时甚至会系上围裙,在客流高峰时帮忙端盘子、清理桌面。
他做这些事时神态自若,没有半分勉强,甚至会和对咖啡感兴趣的客人聊上几句豆子的产地和风味。
我看着他穿着那件和他气质并不完全相符的亚麻围裙,动作熟练地穿梭在桌椅之间,看着他和沈薇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酸涩胀痛,却流不出血。
我能做什么我只能像个废物一样坐在那里,连起身帮忙收拾桌子的资格,都在那次后院冲突后被她冰冷的眼神剥夺了。
我那些可笑又可悲的弥补,在她眼里,恐怕连虚伪都算不上,只是令人厌烦的纠缠。
吴姐看我的眼神,怜悯之外,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耐。我的存在,像一根扎在店里的刺,破坏了这里本该有的宁静氛围。
她开始更频繁地劝我:顾先生,你看……老是喝美式多没意思,尝尝我们新到的豆子或者,今天天气不错,不去河边走走吗
她在委婉地赶我走。
我知道。但我像一棵扎根在了这绝望之上的毒草,除了这里,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回到那个只有冰冷交易和虚伪应酬的名利场回到那个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顶层公寓
哪里都比这里更像个地狱。
至少在这里,我还能偶尔看到她。尽管每一次注视,都伴随着凌迟般的痛楚。
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暴雨将至未至,空气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咖啡馆里没什么客人,沈薇在整理后院堆积的纸箱和废弃物料,准备等环卫车来收走。
她搬动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纸箱时,脚下不小心绊了一下,箱子脱手砸落,她低呼一声,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右手紧紧攥住了左手的手腕。
几乎是同一时刻,陈煦从店里冲了出来,脸色紧张:怎么了
而我也像被弹簧弹起,猛地站起身,椅子在身后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我们都看到了她左手手背上那道迅速红肿起来的划痕,渗着血珠,是被纸箱上的金属包边划伤的。
没事,不小心划了一下。她吸着气,试图轻描淡写。
陈煦已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眉头紧锁:口子不浅,得马上消毒包扎!店里有药箱吗
有,在吧台下面……吴姐也闻声赶来。
陈煦拉着她就往店里走,动作急促而不容拒绝。
而我,还维持着半个起身的姿势,僵在原地,像一个反应慢了半拍的滑稽背景板。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陈煦紧张地拉着她,看着她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头,看着他们迅速消失在门后。
那扇门,再一次,在我面前重重关上。
后院只剩下我和那个惹祸的纸箱,还有一地狼藉。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纸箱上那处尖锐的金属边缘,冰凉的触感。
连一个纸箱都能伤到她。
而我,连在她受伤时,第一个冲过去的资格都没有。
巨大的无力和悲哀像潮水般将我吞没。
过了一会儿,陈煦拿着药箱出来,似乎是去找什么东西。他看到我还蹲在那里,脚步顿了一下。
目光相对。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关切后的余悸,有对我存在的微微讶异,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男人之间的了然和……同情。
那丝同情,比任何鄙夷都更让我难堪。
他没说什么,很快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又匆匆进去了。
我缓缓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回我的座位。桌上的美式已经冷透,黑得像我的心。
那天之后,有些事情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陈煦依旧常来,但对沈薇的照顾,变得更加细致入微。他会提醒她注意角落的杂物,会在她搬重物时不容分说地接过去,甚至会给她带一些小巧的、据说能提神缓解疲劳的香囊。
他的好,堂堂正正,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妥。
而我,像阴沟里的老鼠,连关心的资格,都需要隐藏。
我的状态越来越差。长期的失眠、焦虑和自我厌弃开始反应在身体上。胃痛频繁发作,有时疼得冷汗直冒,只能借口去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脸颊,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
一天下午,胃痛来得尤其凶猛,像有根棍子在肚子里狠狠搅动。我趴在冰凉的桌面上,额头抵着手臂,试图用物理压迫缓解那阵痉挛,眼前一阵阵发黑。
意识模糊间,我似乎听到吴姐低声的惊呼,和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一杯温水被轻轻放在我的手边。
我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沈薇站在桌旁,手里还拿着一个小药瓶。她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温度,但眉头微微蹙着。
……胃药。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店里备用的。吃了会好点。
我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和难以置信的情绪瞬间冲垮了防线。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放下药瓶,转身走回吧台,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甚至出于基本人道主义的事情。
她……她看到了
她居然……还会注意到我的不适
巨大的震荡过后,是更深重的无地自容。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可怜到了极点,才会勾起她这丝微不足道的、或许连怜悯都算不上的施舍。
我颤抖着手,倒出两片药,和着那杯温水吞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那杯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所有的可怜和不堪。
之后几天,她依旧无视我。但那杯水和那板胃药,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虽然未能改变任何本质,却让我那颗早已冻僵的心,可悲地生出一点点妄想的涟漪。
她是不是……没那么恨我了
我是不是……还有一点点机会
这丝妄想像毒藤一样缠绕住我,让我在绝望的深渊里,看到了一线极其微弱的、或许是幻觉的光。
我开始更加注意自己的举止,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甚至尝试着对店员露出僵硬的、试图表达友善的微笑——虽然可能比哭还难看。
我甚至愚蠢地以为,只要我表现得足够可怜,足够卑微,或许就能软化她。
直到那天下午。
我看到陈煦带来了一本厚厚的、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相册。他和沈薇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页页翻看着。他的手指点着照片,低声讲解着,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
沈薇看得十分专注,眼神亮亮的,偶尔会抬头问他一句,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全然的放松和投入。
那本相册,像是一个我只在门外窥见过碎片、却从未被允许进入的世界。
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有着共同的兴趣,共同的语言,平和而温暖的过去。
而我,和她的那五年,只剩下争吵、忽视、和一双永远放不对位置的拖鞋。
那点可怜的妄想,在那本厚重的、充满共同回忆的相册面前,被击得粉碎。
我刚刚因为那杯水而稍稍回暖的心脏,瞬间再次跌入冰窖,冷得彻骨。
原来,那杯水,真的只是施舍。
或许,还带着一丝希望我别再给她添麻烦的、不耐烦的意味。
而我,却可笑地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我面目全非,尊严尽失。
却连她一丝真正的回眸,都未能换来。
那点微弱的、或许是幻觉的光,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分手第一百八十天。
那杯水和胃药带来的短暂错觉,像投入冰湖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荡开片刻,湖面很快复归死寂,甚至比之前更加寒冷彻骨。
我看清了那并非宽容的征兆,而是更彻底的、近乎怜悯的漠然。
她施舍那点微不足道的关心,或许就像路过看到一只瘸腿的野狗,随手丢下一块面包屑,与爱恨无关,只是基本人性。
我停止了所有可笑的、试图引起她注意的笨拙行为。不再刻意帮忙,不再僵硬地微笑,甚至不再总是盯着吧台的方向。
我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尊逐渐风化的石像,沉默地消耗着一杯又一杯冰冷苦涩的咖啡,也消耗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胃痛成了常客,时常在深夜或者清晨准时造访,用尖锐的疼痛提醒着我这具躯壳还在运作。
药瓶就放在口袋里,但我很少再吃。似乎只有这种具象的疼痛,才能稍稍抵消一点心里那片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钝痛。
陈煦的存在,愈发理所当然。他甚至有了咖啡馆的钥匙,有时会比店员更早到来,打开门窗通风,调试咖啡机。
某个周末的早晨,我看到他系着围裙,在操作台后尝试拉花,沈薇站在一旁看着,偶尔指点一两句,嘴角带着轻松的笑意。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画面温暖得像个精心拍摄的广告。
而我,坐在阴冷的角落里,像个误入美好片场的、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吴姐终于忍不住,在一个客人稀少的午后,坐到了我对面。
顾先生,她搓着手,语气带着为难和一丝恳求,你这天天来……一坐就是一天……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薇薇她……真的想开始新生活了。你这样……她压力很大。我看着都……哎……
她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在,本身就是一种困扰。一种她不愿面对、却又无法彻底驱赶的、来自过去的幽灵。
我看着吴姐脸上真切的为难,喉咙像是被粗糙的沙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我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那天,我提前离开了。脚步虚浮地走在青石板路上,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变形,像个孤魂野鬼。
之后几天,我没再去隅角。
像是戒断某种致命的毒瘾,头两天几乎难以忍受。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胃痛加剧,脑海里反复上演着在那里可能会看到的画面——她会不会有一瞬间的疑惑会不会……有哪怕一丝极微弱的……不习惯
答案显而易见。
我强迫自己处理积压的工作,试图用高强度的事务麻痹神经。但效率依旧低得可怕,对着视频会议里下属的报告,眼神发直,反应迟钝。
第四天傍晚,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我吞了两片药,效果甚微。疼痛和一种莫名的焦躁驱使着我,鬼使神差地,我又走向了那个方向。
没有进店。我只是隔着一条窄窄的河道,站在对岸一株老樟树的阴影下,像个真正的偷窥者,远远地望着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窗。
店里客人不多。她似乎有些疲惫,单手撑着吧台,揉了揉太阳穴。陈煦不在。
那一刻,心里涌起的不是庆幸,而是更深的酸楚和……担忧。她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就在这时,我看到她身体晃了一下,手中的玻璃壶突然脱手,啪地一声脆响,摔在地上,碎片和咖啡渍四溅开来。她下意识地去扶操作台,却按在了碎片上,痛得猛地缩回手,身体软软地沿着柜台滑坐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疯了一样冲过石桥,不顾一切地撞开了那扇木门!
风铃发出尖锐急促的乱响。
薇薇!
我冲到她身边,膝盖重重砸在满是咖啡渍和玻璃碎碴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我的手颤抖着,想要去扶她,又不敢碰她,只能悬在半空,声音破碎得不成调:你怎么了摔到哪里了手……手给我看看!
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左手手心被碎片划破,鲜血混着深色的咖啡液汩汩流出,触目惊心。她闭着眼,眉头痛苦地紧蹙着,呼吸有些急促。
我……没事……她虚弱地想挣脱,声音细若游丝。
别动!我低吼着,几乎是粗暴地、却又极其小心地避开伤口,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抽出胸袋里的方巾,用力压住她不断冒血的伤口。丝绸方巾瞬间被染红。
吴姐!药箱!快叫救护车!我扭头对着吓呆了的吴姐吼道,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嘶哑和慌乱。
吴姐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去找药箱打电话。
我跪在地上,紧紧压着她的伤口,眼睛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恐惧,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攫住了我,比任何一次商业谈判失败、任何一次股价暴跌都要可怕千万倍。
她不能有事。
绝对不能。
店员手忙脚乱地拿来药箱,我一把抢过,抖着手找出碘伏和纱布。处理伤口时,我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棉签。我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笨拙。
她疼得吸了口冷气,身体微微颤抖。
忍一下……马上就好……马上……我语无伦次地安慰着,更像是在安慰自己,额头的汗滴下来,和她的混在一起。
直到用纱布将她的手小心地包扎好,直到确认她除了手伤和似乎是因为低血糖加上劳累导致的暂时性眩晕外并无大碍,我那颗悬在悬崖边的心脏,才稍稍落回一点,随之而来的是脱力般的虚软和后怕。
我依旧跪在地上,守在她身边,不敢离开半步,仿佛一错眼,她就会消失。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店门再次被推开,是匆匆赶来的陈煦,他脸色惊惶,看到眼前的景象,瞬间白了脸。
薇薇!他冲过来,想要靠近。
几乎是一种本能,我猛地侧身,用一种近乎护食的、防御的姿态,挡在了她和陈煦之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敌意和戒备。
空气瞬间凝固。
陈煦的脚步顿住,看着跪在地上、衣衫凌乱、手上沾血却死死护着沈薇的我,眼神复杂万分。惊讶,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沈薇也睁开了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挡在外面的陈煦,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最终,她垂下眼睫,极轻地、却又清晰地,说了一句:顾衍之……你让开。
五个字。
像五根冰锥,瞬间刺穿了我刚刚筑起的、可笑的防御工事。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她。
她依旧虚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里面没有感激,没有动容,只有一丝疲惫,和……淡淡的疏离。
她不需要我护着。
甚至,我的保护,对她而言是一种越界的冒犯。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哀再次将我吞没。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挪开了身体,让出了通道。
陈煦立刻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她的情况,声音温柔而焦急:怎么样除了手还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
她对他摇了摇头,声音依旧虚弱,却明显缓和了许多:没事,就是有点晕,手划了一下……
救护人员到了,简单检查后,准备将她扶上担架。
陈煦自然地将她打横抱起,动作轻柔而稳妥。
她顺从地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我站在原地,手上还沾着她的血,看着他们消失在救护车门口,看着车门关上,隔绝了所有光线。
像个被彻底遗忘在剧情外的、多余的配角。
救护车鸣叫着远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吴姐走过来,看着失魂落魄、满手狼藉的我,叹了口气:顾先生……你的手……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片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和她那方被染得鲜红的丝绸手帕。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皮肤的温度和鲜血的黏腻。
这大概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
却也可能是……最远的一次。
我的心沉入一片冰冷的、绝望的海底。
一场徒劳的、狼狈的英雄救美。
换来了她更深的疏离和一句清晰的你让开。
也给了另一个男人,理所当然抱起她的权利。
那辆远去的救护车,仿佛也一并拉走了我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妄想。
分手第一百九十天。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手心那片干涸暗沉的血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烙印,时时刻刻灼烧着我的皮肤,也灼烧着我摇摇欲坠的神智。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去隅角。
不是不想,是不敢。
她那句清晰冰冷的顾衍之,你让开,和最后闭眼靠在陈煦怀里的画面,像两把交错拧动的钝刀,将我心里最后那点可悲的妄想和希冀,彻底搅碎。
我的出现,我的保护,我的惊慌失措,于她而言,只是困扰,是越界,是亟需被摒除的、不合时宜的噪音。
我把自己彻底关在了临河的小院里。拉上所有的窗帘,隔绝外面那个她存在的世界。
手机调成静音,助理和董事局的越洋电话一概不接。公司发来的紧急邮件在屏幕上堆积成山,红色的感叹号刺目惊心,我却连点开的力气都没有。
世界缩小到这个充斥着霉味和阴影的狭小空间。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胃痛和心口那片空洞的钝痛,交替提醒着我还活着。
酒精成了唯一的伴侣。喝到昏天暗地,吐得撕心裂肺,然后在一片狼藉和头痛欲裂中醒来,周而复始。仿佛只有这种肉体上的极端痛苦,才能暂时麻痹那更深的精神凌迟。
镜子里的人形销骨立,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神浑浊得像结了冰的死水。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厌恶。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顾衍之
把她逼走,然后把自己变成一滩连自己都嫌弃的烂泥
无声的诘问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没有答案。
偶尔,在酒精无法完全麻痹的间隙,极度痛苦的间隙,我会机械地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早已被拉黑的聊天界面。
绿色的对话框密密麻麻,全是我的独白。最新的一条,停留在几个月前,我发出去的最后一笔巨额转账——试图用钱来填补亏欠的愚蠢证据——下面跟着系统冰冷的提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拒收。
就像拒收我这个人一样彻底。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屏幕,冰冷的玻璃反射出我此刻憔悴狼狈的脸,和那些石沉大海的消息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无比讽刺的画面。
看啊,顾衍之。
这就是你的爱。
迟来的,自私的,除了自我感动和令人窒息之外,一无是处。
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屏幕碎裂开来,像我的心一样,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腐烂,发臭,最终化作这江南梅雨季里一滩无人问津的污浊泥水。
……
不知又过了多少天。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从昏沉的醉意中惊醒。
我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吴姐,撑着伞,脸上带着焦急和一丝未散的怒气。她看到我这副样子,明显吓了一跳,眼底掠过震惊和更深的无奈。
顾先生!她的语气很急,甚至带着责备,你……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我靠在门框上,眼神涣散地看着她,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薇薇住院了!吴姐顾不上多说,直接切入主题,那天之后就一直低烧,伤口感染了!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免疫力下降!陈先生那边项目到了关键期,脱不开身,医院那边……
她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只听到住院、感染、劳累过度这几个词,像惊雷一样在我混沌的脑海里炸开。
她病了。
因为那天的意外
还是因为……我这段时间阴魂不散的纠缠,给她带来的巨大压力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比任何一次胃痛都要尖锐百倍。
……在哪家医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吴姐报了个医院名字,是本地最好的公立医院。你别再……她似乎想叮嘱什么。
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猛地推开她,甚至没拿伞,就像个疯子一样冲进了外面瓢泼的大雨里。
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冰冷刺骨,却让我浑浑噩噩的脑子清醒了一丝。
我跌跌撞撞地跑着,拦出租车,语无伦次地报出地址。司机看着我这个浑身湿透、眼神狂乱、散发着酒气和霉味的乘客,吓得差点拒载。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让人反胃。
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走廊里狂奔,抓住每一个遇到的护士,嘶哑地问:沈薇在哪手受伤感染的那个沈薇在哪!
终于,在一个双人病房门口,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门把。
深吸一口气,我推开了门。
病房里很安静。靠窗的病床上,她躺在那儿,睡着了。脸色比那天更加苍白,左手打着点滴,手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呼吸轻微,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蹙着,带着病弱的憔悴。
陈煦不在。只有她一个人。
那一刻,所有汹涌的情绪——恐惧、后悔、自责、心痛——像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我踉跄着走到床边,腿一软,几乎是跪倒在她的病床前。
眼睛贪婪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她苍白的睡颜,心脏疼得快要碎裂。
是我。
都是我。
如果我没有出现,如果我没有天天去咖啡馆给她压力,如果那天我没有那么蠢地冲过去……她是不是就不会累倒,不会受伤,不会躺在这里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肆意流淌。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吵醒她。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我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想要碰碰她没有打针的那只手,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前一刻,猛地停住。
我不敢。
我连碰她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我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我就这样跪在她的病床前,像个最虔诚也最罪恶的忏悔者,无声地痛哭流涕,任凭眼泪和雨水弄湿昂贵的地板。
过了多久我不知道。
直到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最初的迷茫过后,她的视线聚焦,落在了跪在床前、狼狈不堪的我身上。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不是感动,不是动容,是疲惫,是无奈,甚至……是一丝厌烦。
你……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明显的疏离,你怎么来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薇薇……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我语无伦次,只会重复着苍白的道歉,眼泪流得更凶。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然后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转过头去,面向窗户,只留给我一个冷漠的侧影和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
顾衍之……
你走吧。
别再……这样了。
我真的……很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刀,精准地剜在我的心上。
别再这样了。
别再哪样
是别再出现别再道歉还是别再……爱你了
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瞬间将我彻底冻结。
我跪在那里,看着她拒绝的背影,所有的哭声、道歉、眼泪,都凝固在了喉咙里和脸上。
我知道,我再一次,搞砸了。
连最后的、卑微的忏悔,都只成为了加重她疲惫的负担。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跪地而刺痛麻木。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她冷漠的背影,我转过身,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一步一步,僵硬地、无声地,走出了病房,走出了医院。
外面的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了。
我没有躲,也没有叫车。
就这样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地走回那座临河的小院。
雨水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
分手第两百一十天。
医院那场狼狈不堪的痛哭和被她彻底无视的驱逐,像最后一场瓢泼大雨,浇熄了我心里所有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终于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存在本身,对她而言,就是一种持续性的伤害和困扰。
我搬离了那座临河的小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从未出现过。回到了冰冷空旷的顶层公寓,那里的一切奢华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我尝试重新投入工作,用近乎自虐的强度麻痹自己。会议、谈判、并购案……我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高效却冰冷地处理着一切。
下属们变得更加战战兢兢,董事会似乎对我的恢复正常乐见其成,只有我自己知道,内里早已腐朽一空。
胃痛依旧频繁,但我不再吃药,也不再在意。仿佛这具身体的痛苦,是对我灵魂罪孽的一种微不足道的惩罚。
关于她的消息,我刻意屏蔽了。不敢问,不敢查,怕听到任何关于她和陈煦的进展,那会让我彻底疯掉。我只从吴姐偶尔发来的、语气小心翼翼的短信里,知道她的手伤好了,低烧退了,回咖啡馆了,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恢复正常。
一个再也没有我的、正常的、或许很好的生活。
这样就好。我对自己说。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我。
一个跨国并购项目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需要我亲自去对方公司总部进行最后的谈判。目的地,欧洲一座以精密工业闻名的城市。
行程定下的前一天,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许久未看的、本地生活博主的页面。最新一条推送,是关于本地一个手工艺人市集的报道,配图里,竟然又有沈薇的身影。
她在一个摊位上,展示着用咖啡渣和废弃豆袋做的环保手工艺品,笑容浅浅,却看得出心情不错。
而推送的定位,赫然显示就在我明天即将前往的那座欧洲城市!
心脏猛地一缩。
这么巧
她去了那里是旅行还是……和陈煦一起
冰冷的嫉妒和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是立刻让助理去查,很快得到回复:对方公司为了表示诚意和展示企业文化,特意邀请了一些合作过的、有代表性的小微创意团体参观交流,隅角咖啡馆也在受邀之列,行程就在这几天。
所以,她会去。
一个人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原定的行程无法更改。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我心神不宁,眼皮莫名狂跳,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像乌云般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
谈判进行得异常顺利,顺利得近乎诡异。对方公司的CEO,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的日耳曼老头,在最后签字前的晚宴上,举着酒杯,意有所指地对我说:顾总,听说您对细节和‘清洁度’要求极高,我们很欣赏。希望合作愉快。
我心中警铃大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与他碰杯。
第二天上午,是参观对方最大的生产车间。自动化流水线高速运转,机械臂精准操作,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高效完美。
然而,在参观一个原料预处理车间时,我注意到一处高悬的输送带似乎固定有些松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异响,下方正好是参观通道。陪同的技术主管不以为意,解释说这是正常磨损,下周才会安排检修。
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就在这时,参观队伍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我下意识地望过去——
心脏瞬间停跳!
沈薇竟然就在那支参观队伍里!她正和几个同样来自本地的手工艺人边走边低声交谈,丝毫没有察觉到头顶的潜在危险。
而那条发出异响的输送带,正在她头顶上方!
我想都没想,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小心!!!
我发出一声嘶哑的、破了音的吼叫,猛地推开身边还在侃侃而谈的CEO,像一头矫捷却疯狂的豹子,朝着她的方向疾冲过去!
周围的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我看到她闻声茫然地抬起头,看到那根固定螺栓终于不堪重负地崩飞,看到那段沉重的输送带带着恐怖的呼啸声,朝着她当头砸下!
时间不够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她狠狠推开!
巨大的、沉闷的撞击声在我耳边响起。
后背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整个骨架都被瞬间砸碎。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味。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重重摔倒在地,眼前一片血红,耳边是各种语言混杂的惊恐尖叫和机械刺耳的警报声。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我努力偏过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她。
她被我推倒在一旁,似乎没有受伤,正撑起身子,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恐惧,那双睁大的眼睛,正难以置信地、直直地看着我。
她的目光,终于……再一次,完整地、清晰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尽管是因为这样的方式。
值了。
这个念头模糊地闪过,然后,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彻底吞噬了我。
……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碾碎般的剧痛,尤其是后背和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无数碎裂的骨头茬子。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刺入鼻腔。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
纯白的天花板,冰冷的医疗仪器,嘀嗒的轻响。
是在医院。
而且,似乎不是国内的医院。
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球,视线落在床边。
下一秒,我的呼吸几乎再次停滞。
沈薇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趴在床沿,睡着了。
她看起来疲惫不堪,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脸色甚至比我还苍白几分。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洁白的床单上,指尖离我的手臂很近很近。
她就守在这里
守了我多久
巨大的、不真实的震动感冲刷过我的四肢百骸,连剧烈的疼痛都仿佛暂时麻痹了。
我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醒她,怕发现这只是一场太过逼真的梦境。
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睡颜,描摹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描摹着她眼下的阴影。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酸涩胀痛,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
她没事。
她好好的。
这就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最初的迷茫过后,她的视线对上了我凝视着她的目光。
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猛地坐直身体,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
你……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醒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就牵扯到背后的伤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皱紧了眉头,冷汗沁出额头。
别动!她几乎是立刻出声制止,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医生说你脊椎和肋骨有多处骨裂和压缩性骨折,肺部也有挫伤,不能乱动。
她说着,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帮我擦汗,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又缓缓收了回去,攥成了拳。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谢谢。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医生说了,如果不是你……推开我……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我努力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她,不用说谢谢。那是我该做的。甚至,那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像样的一件事。
又是沉默。
她坐在那里,不再看我,也不离开,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里,显得有些脆弱。
我看着她,心里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微弱的光和暖意,艰难地渗透进来。
尽管这缓和,是用几乎粉身碎骨的代价换来的。
尽管前路依旧迷茫未卜。
但至少这一刻,她在这里。
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我用一场近乎毁灭的肉身殉道,才终于……
换来了她片刻的、复杂的停留。
而这片刻,于我而言,已是恩赐。
病房里的时间,因为疼痛和沉默,变得粘稠而缓慢。
每一天,医生和护士会准时出现,检查、换药、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询问情况。
每一次挪动、翻身,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就能浸透病号服。但我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张椅子上,看着窗外,或者低头刷着手机,尽量避免与我有过多的视线接触。
但她会在我痛得脸色发白时,下意识地站起身;会在我艰难地想够床头的水杯时,默不作声地伸手把它推近一点;会在护士语言不通、比划着让我翻身时,用简单的英语夹杂着手势帮忙解释。
这种沉默的、带着距离感的照顾,像沙漠里的滴水,珍贵得让我不敢呼吸,生怕一点动静就会惊扰了这脆弱的平衡。
陈煦打来过越洋电话。她走到走廊去接,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能模糊听到几句。
嗯……还没醒……医生说情况稳定了……
你不用过来,这边……我能处理。
真的没事……你自己项目要紧……
好,我知道……再见。
她挂了电话,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才进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眼底的疲惫又深了一层。
她没让他来。
这个认知,像一点微弱的火苗,在我冰冷的心里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负罪感淹没。我把她拖累在这里,异国他乡,面对着一个她早已想摆脱的人。
谈判对手公司的代表来了几次,带着鲜花和果篮,态度恭敬又惶恐,反复道歉并保证会承担全部医疗费用和后续赔偿。
那个CEO看着我的眼神复杂,掺杂着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如果当时砸中的是他们的受邀嘉宾,舆论和官司够他们喝一壶的。
我只是疲惫地闭上眼,表示不想多谈。
一周后,疼痛稍减,我终于能稍微顺畅地说几句话。
傍晚,夕阳给病房镀上一层暖金色。她正小口地吃着医院送来的寡淡晚餐。
你……我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什么时候回去
她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等你情况稳定点,能转运回国的时候。
对不起,我看着天花板,不敢看她,耽误你这么久。
她沉默了几秒,勺子轻轻碰着餐盘:别说这些了。
又是长久的寂静。
那时候……我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你怎么……会在那个车间那不是她该去的区域。
她放下勺子,擦了擦嘴,语气平淡:带队的负责人说那个车间展出的废料回收自动化系统,可能对我们的环保手工艺有启发,临时加了行程。她顿了顿,补充道,没想到那么大的公司,也有这种安全隐患。
是啊,没想到。
我更没想到,你会在那里。
命运像一场残酷而精准的恶作剧。
你的手……我迟疑地问,完全好了吗
她下意识地蜷了一下之前受伤的左手:嗯,没事了。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我们之间,似乎除了这些干巴巴的、关乎伤势的问答,再也找不到别的语言。
又过了几天,我可以被扶着慢慢坐起来一会儿了。背后的剧痛转为持续的钝痛和僵硬,每一次呼吸都提醒着我那场几乎毁灭性的撞击。
一个年轻的华裔护工进来帮我擦洗。她避了出去。
护工动作不算温柔,毛巾碰到后背缝合的伤口时,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肌肉瞬间绷紧。
Sorry!
Sorry!护工连声道歉。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沈薇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我来吧。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护工惊讶地看着她,又看看我。
我也愣住了。
她走过去,接过护工手里的温毛巾,语气平静:谢谢,你去忙别的吧。
护工犹豫了一下,还是离开了,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而紧绷。
她站在床边,手里拿着毛巾,视线落在我的后背,那上面布满狰狞的青紫、缝合的伤口和固定的支架。
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别的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然后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避开了伤口,擦拭着我后背未被固定支架覆盖的皮肤。
她的指尖带着温热的湿意,偶尔不可避免地、极其轻微地触碰到我完好的皮肤,像羽毛拂过,却激起我一阵剧烈的战栗。
我全身肌肉都僵硬了,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击着受伤的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馨香,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碎的氛围。
她擦得很仔细,很慢,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但我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和低垂的眼睫上似乎沾染的、极其微弱的湿意。
她在哭吗
还是只是我的错觉
我不敢问。
整个过程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像一瞬间那么短暂。
当她终于停下,将毛巾放进水盆,轻声说好了的时候,我才仿佛被解除了定身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不知何时攥得死紧的床单,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端着水盆,快步走进了洗手间。
里面传来细微的水流声。
我靠在摇起的病床上,闭上眼睛,后背被她擦拭过的地方仿佛还在发烫,心跳久久无法平复。
那一刻,没有狂喜,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汹涌的、几乎将我淹没的酸楚和感激。
谢谢你还愿意……触碰我。
哪怕只是出于怜悯,或者责任。
之后,擦洗换药的事情,她不再假手他人。
我们依旧很少交谈。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距离感,似乎在那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触碰中,一点点消融了那么一丝丝。
她会在我换药疼得厉害时,递过一杯温水。
我会在她靠在椅子上疲惫小憩时,示意护士拿来薄毯。
她开始偶尔跟我聊几句国内的新闻,或者咖啡馆的琐事,语气平淡,但不再带着刺。
我也会努力回应,虽然大多时候只是简单的嗯、哦、挺好。
像两个笨拙的初学者,试图重新搭建一座沟通的桥梁,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知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些伤害、隔阂、失望,并没有消失。它们依然像巨大的冰山,潜伏在看似缓和的海面之下。
我也知道,那个在国内等她回去的陈煦,依然存在。
但至少此刻,在这异国冰冷的病房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这点微不足道的、病态的缓和,是我用半条命换来的。
奢侈得……像偷来的时光。
而这时光,能持续多久
我不知道。
在德国医院的第十七天,医生终于点头,认为我的情况稳定到可以经得起长途医疗转运的颠簸。背后的支架依旧像个冰冷的桎梏,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钝痛和僵硬,但至少,呼吸不再像拉风箱般艰难。
回国的手续繁杂得令人头疼,医疗专机的费用高昂得咋舌。这些在她来之前,助理都已经通过公司和对方企业的扯皮,基本落实了。她只需要在一旁听着助理用流利的德语和英语沟通,偶尔在我眼神询问时,简略地翻译一下关键信息,比如:明天下午的飞机。医护人员随机陪同。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
启程前夜,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她默默地将我寥寥无几的行李收进一个临时买的行李箱里。她的动作有条不紊,侧脸在病房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疏离。
回去后……我声音干涩地开口,你不用再管我。医院和护工,我都安排好了。
她拉上行李箱拉链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像一块小石头投入我心湖,激起圈圈涟漪,是松了口气,还是淡淡的失落我也分辨不清。
漫长的飞行是一场新的酷刑。每一次气流的颠簸都让我冷汗涔涔,死死咬住牙关才忍住没呻吟出声。
她坐在我对面的座椅上,大部分时间都看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但每当颠簸剧烈时,我总能感觉到她投过来的、迅速移开的目光。
随行的德国护士不时过来检查我的体征,用英语询问感受。
我勉强回应着。有一次,护士示意需要调整一下我背后的靠垫,试图帮我挪动一下身体。动作稍大,我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Easy!
Easy!护士连声道歉。
等一下。她突然站起身,走过来,对护士说,Let
me
try.
她俯下身,手臂绕过我的后背,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支架和伤口区域,寻找着合适的着力点。
她的发丝垂落,扫过我的脸颊,带着一丝极淡的、熟悉的馨香。她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我身体僵硬得一塌糊涂,心跳如雷。
她尝试着用极轻柔的力道,配合护士,一点点地将我托起一点,调整了靠垫的角度。
这样……可以吗她低声问,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可以。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却像被无限拉长。她很快退开,重新坐回对面,拿起一本杂志,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我看见她耳根处,有一抹极淡的、未能完全掩饰好的红晕。
我的心,在那一片剧烈的疼痛里,竟可耻地、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甜。像黄连水里,意外滴入了一滴蜂蜜。
终于回到国内顶层的私立医院VIP套房。一切早已准备就绪,最好的医生,最专业的护工,最先进的设备。环境比德国医院奢华舒适数倍,却也冰冷数倍。
她站在宽敞得可以打羽毛球的客厅中央,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这里……没我什么事了。她看着被护工小心翼翼安置在病床上的我,语气客套而疏远,你好好休息。
我知道,这意味着告别。意味着这趟意外交织、充满煎熬和微妙变化的异国插曲,到此为止。意味着我们将回到各自的世界,中间再次隔起那道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墙。
恐慌和不甘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
等一下!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眼神带着疑问。
大脑飞速旋转,搜刮着所有能让她留下的、不那么蹩脚的理由。公司事务不,助理能处理。医疗沟通不,这里的医生护士都会中文。生活起居护工比我专业得多。
最终,一个苍白又卑劣的借口冒了出来,甚至没经过大脑思考:我……我信不过他们。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算什么理由
她显然也愣住了,眉头微微蹙起,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
就在我准备放弃,接受她立刻离开的事实时,她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认命般的无奈:顾衍之,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我语塞,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在她这句疲惫的质问面前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卑微的乞求,……别走。至少……别现在走。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她的表情,像是等待最终的审判。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我听到她走向沙发的声音,然后是坐下时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就三天。她的声音传来,没有什么情绪,却像天籁,等你适应这里。三天后,我必须回去。
狂喜和酸楚同时冲击着我的胸腔,撞得受伤的肋骨生疼。
好……三天……谢谢……我语无伦次。
于是,她留了下来。
在这间冰冷奢华的VIP套房里,她的存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依旧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坐在远处的沙发上,用笔记本电脑处理着咖啡馆的线上事务,或者看书。
但我们之间那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对峙感,似乎减轻了那么一点点。
她会在我换药时,下意识地别开脸,但不会立刻走开。
她会在我因为疼痛食欲不振时,沉默地看着护工手里的粥,然后淡淡说一句:不想吃就别勉强。
她会在我半夜因为噩梦或疼痛惊醒时,第一时间打开她那边的床头灯,虽然不说话,但那暖黄的光线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陪伴。
第三天傍晚,护工不在。我想喝水,挣扎着想去够床头柜的水杯,动作牵拉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水杯差点脱手。
一只白皙的手稳稳地扶住了杯子,递到我嘴边。
我抬头,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窗外都市的霓虹,也映着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
就着她的手,我小口地喝着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
那一刻,靠得极近,我甚至能数清她低垂的眼睫。
谢谢。我哑声说。
她没回应,只是接过空杯子,放回原位,然后转身走回沙发,重新拿起书。
但我看见,她的指尖,似乎微微蜷缩了一下。
三天期限到了。
早上,她收拾好了自己的小行李箱,站在病房中间。
我走了。她说。
……嗯。我看着她,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路上小心。
她点了点头,拉起行李箱,转身走向门口。
手握住门把的那一刻,她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声音很轻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一句最终的判词:
顾衍之……
好好养伤。
……别再折腾自己了。
门轻轻合上。
咔哒。
一声轻响。
她走了。
房间里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医疗仪器冰冷的嘀嗒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噪音。
我心里那片刚刚渗出一点湿意的荒原,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涸、龟裂。
但这一次,似乎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那句别再折腾自己了,不像彻底的拒绝,不像厌恶的驱逐,更像一声疲惫的、无奈的……叹息。
里面甚至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羁绊。
我靠在床上,看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空,缓缓地、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滚烫的浊气。
用半条命和一场跨国灾难,才终于……
换来她一声疲惫的叹息,和一句别再折腾自己了。
而这,于我而言,已是黑暗中……
所能窥见的,最奢侈的一线天了。
我知道,离真正的追回,还隔着千山万水。
但至少,那扇门,似乎没有彻底焊死。
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和……我再也不敢轻易折腾的、残破的余生。
分手第两百四十天。
回到顶层公寓已经一周。
空气里弥漫着无菌消毒水的味道,盖过了她曾经留下的、那点早已消散殆尽的馨香。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依旧的城市天际线,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却照不进这室内的冰冷和死寂。
专业的医疗团队二十四小时待命,最好的医生,最昂贵的药,最精密的仪器。护工小心翼翼,动作轻柔专业。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指摘。
却也空洞得令人窒息。
她走了。带着那句疲惫的别再折腾自己了,像一句最终的判词,又像一丝微弱的、抓不住的赦免。
我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密仪器,配合着一切治疗。吃药,复健,忍受着每一次挪动带来的、撕裂般的剧痛。复健师夸我忍耐力惊人,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麻木。
手机里堆满了工作邮件和未接来电。助理每天准时汇报,语气谨慎。我听着,给出最简洁的指令,声音平静无波,仿佛那庞大的商业帝国与我无关。
只有偶尔,在深夜被剧痛惊醒,或者从充斥着坠落和撞击的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时,看着窗外漆黑冰冷的夜空,那种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孤寂和绝望才会再次袭来。
她会在哪里
在隅角吧台后忙碌和陈煦在某个温暖的角落里低声谈笑
她……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起我这个困在冰冷豪宅里的、半残的废人
心口的钝痛比背后的伤口更甚。
复健进行到第二周,我可以靠着助行器,极其缓慢地在复健师的搀扶下挪动几步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冷汗浸透衣背。
这天下午,复健师临时有事离开片刻。我靠在助行器上,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神空洞、靠着金属支架才能勉强站立的男人,一股巨大的自我厌弃汹涌而来。
就是这副鬼样子,还奢望什么
就在失神的瞬间,脚下不知怎么一软,助行器猛地向外滑脱!
失重感袭来!
我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能眼睁睁看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朝着我的脸急速逼近——
预想中的剧烈撞击没有到来。
一只纤细的手臂猛地从旁边伸过来,险险地揽住了我的腰,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即将倒下的助行器!
巨大的冲击力让来人也踉跄了一下,闷哼一声,却硬生生稳住了,将我大半的重量扛在了自己身上。
惊魂未定,我急促地喘息着,鼻尖萦绕着一丝极淡的、熟悉的……咖啡香
猛地抬头——
撞进一双因为用力而微微睁大的、带着未散惊惶的眼睛。
是沈薇!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气息微乱,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那一下拉住我,耗费了她不小的力气。
你……你怎么……我喉咙发紧,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连背后的剧痛都暂时忽略了。
她飞快地垂下眼睫,避开了我的视线,扶着我在旁边的康复椅上慢慢坐下,动作有些僵硬,声音也绷着:吴姐这两天刚好过来谈一个项目……她熬了骨头汤,非要我送过来。按门铃没人应,护工下去拿东西,门没锁……
她语速很快,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目光扫过地上那只滑开的助行器,眉头蹙得更紧: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复健师呢
刚……刚走……我的目光几乎无法从她脸上移开,贪婪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丝表情。她看起来清瘦了些,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空气凝固了几秒。
她似乎意识到还扶着我胳膊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距离。
……没事就好。她别开脸,语气重新变得疏离,汤在保温壶里,我放厨房了。
她说完,转身就欲离开。
别走!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厉害。
她的脚步顿住,背影僵硬。
求你……所有的骄傲和伪装在她即将再次离开的背影前碎成齑粉,只剩下最卑微的乞求,就一会儿……陪我坐一会儿……就好……
我甚至不敢问她为什么来,怕一问,她就找到了彻底离开的理由。
她站在原地,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拉开门离开时,她却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复杂得像一团浓雾,里面翻涌着挣扎、无奈、疲惫,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她最终没有走向门口,也没有靠近我,只是走到离我最远的那个沙发旁,坐了下来。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讯的犯人。
谢谢……我哑声说,心脏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恩赐而酸涩胀痛。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偌大的客厅里蔓延。
只有我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她那边几乎微不可闻的动静。
我搜肠刮肚,想找点话题,哪怕是最无聊的废话。问她咖啡馆生意怎么样问她最近好不好
却发现自己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怕任何一句话都会打破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的平衡。
最终,是她先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你……恢复得怎么样
还好。我立刻回答,像个急于表现的孩子,医生说过段时间可以尝试脱离助行器了。
嗯。她应了一声,又没了下文。目光落在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看着她坐在那里的侧影,那么近,又那么远。中间隔着五年的伤害,一场跨国事故,和无数个心碎冰冷的日夜。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提起了那个我们都在刻意回避的话题,在德国……谢谢你。
她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
别说了。她打断我,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抗拒,都过去了。
过去了。
真的能过去吗
那些伤,那些痛,那些冰冷的漠视和绝望的追逐,真的能像粉笔字一样,被轻易擦掉吗
我知道不能。
但她的抗拒,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刚刚燃起的、可怜的火苗。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使不上什么力气的、微微颤抖的手,不再说话。
时间在沉默中滴滴答答地流逝。
她似乎如坐针毡,几次看向门口的方向。
就在我以为她下一秒就要起身告辞时,她却忽然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她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我身上,从那该死的助行器,到我苍白瘦削的脸,最后定格在我因为用力抓着椅子扶手而泛白的手指上。
她的眼神依旧复杂,但那层冰冷的隔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顾衍之,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你现在这个样子……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攒勇气。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其实,并不觉得痛快。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站起身,不再看我。
汤记得喝。我走了。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停留,快步走向门口,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门轻轻合上。
咔哒。
我独自坐在空旷冰冷的客厅里,耳边反复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
……我其实,并不觉得痛快。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酸涩、震动、难以置信的情绪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
她不是来怜悯我。
也不是来看我笑话。
她只是……无法对我的惨状感到快意。
即使我伤她至深。
即使我活该如此。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咬住嘴唇,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我丢掉了我的所有,我的骄傲,我的健康,我的一切。
终于……
换来了一丝,来自她的、不带恨意的审视。
虽然那不是爱。
虽然那可能只是善良本性使然。
但于我而言,已是无边黑暗里……
终于亮起的,第一颗星。
沈薇那句并不觉得痛快,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心底漾开圈圈复杂的涟漪。不是原谅,不是接纳,只是一种……基于善良本性的、对极端惨状的恻隐。
但这微不足道的恻隐,于我已如荒漠甘泉。
之后的日子,她没再出现过。那点微弱的联系仿佛又断了线。
我盯着手机屏幕的时间,比看任何财务报表都长,尽管明知她早已拉黑了我的一切联系方式。
复健依旧痛苦而漫长。每一次试图摆脱助行器的尝试,都以失败和更剧烈的疼痛告终。
复健师鼓励我要有耐心,背后的骨骼和神经重建需要时间。我知道,但我恨透了这种无力感,恨透了这副连独自站立都做不到的残破身躯。
一天傍晚,复健师下班后,我独自在复健室里,对着那面巨大的镜子,再一次尝试松开助行器。
肌肉颤抖,冷汗涔涔,最终仍是狼狈地摔倒,一拳砸裂了镜面,手背鲜血淋漓。护工惊慌地跑来处理,我看着镜中破碎而疯狂的倒影,发出绝望的低笑。
快被逼疯了。
周末,助理过来,除了文件,还带来了一个不大的快递纸箱。顾总,这是寄到公司的,寄件人信息很模糊,但收件人写的是您,安保部检查过了,没问题。
我目光扫过纸箱上的快递单,寄件地址一栏只模糊印着某个南方城市的区域代码,没有具体地址,没有寄件人姓名。
心脏莫名一紧。
挥退助理,我独自打开纸箱。
里面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只有几盒包装陌生的药膏,贴着的成分标签全是外文,但仔细看,是针对深层组织损伤和神经痛的特效外用药,在国内很难买到。
旁边,是一个设计极其贴合人体工学的腰背部支撑护具,材质高级,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且型号尺寸……分毫不差。
没有纸条。
没有问候。
没有哪怕一个字的痕迹。
只有这些冰冷、昂贵、却精准得可怕的物资。
我拿起那盒药膏,指尖划过冰凉的药管,又抚过那护具内部柔软却充满支撑力的记忆棉。
是她。
只能是她。
她甚至不愿意通过任何可能被追踪的方式,只是用了这样一个模糊的、无法追溯源的快递。
她是在用这种绝对沉默、绝对保持距离的方式,偿还那份她认为的人情债吗还是……那无法彻底磨灭的习惯性关心,终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只能用这种匿名的形式宣泄一丝缝隙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席卷了我。我抱着那个纸箱,像抱着一块冰,那寒意却灼伤了我的心脏。
窗外,酝酿了一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巨大的噪音。天色迅速暗沉下来,乌云低压,电闪雷鸣。
我把它收进抽屉最深处,不敢再看第二眼。她用这种方式划清界限,比任何言语都更决绝。
分手第两百六十天。
复健在继续,疼痛如影随形。日子变成灰色的循环,在疼痛、工作、绝望的期待中缓慢煎熬。我能短暂脱离助行器的时间多了一些,但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孤寂。
又是一个沉闷的午后,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背后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预示着天气的骤变。
我靠在书房宽大的办公椅上,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邮件,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但确实存在的晃动感传来!
桌上的水杯里的水面漾起了清晰的涟漪!
我猛地一愣,抬起头。
几乎是同时,更加剧烈的、毫无预兆的猛烈摇晃骤然袭来!
整栋大楼像被一只巨手抓住,疯狂地摇晃起来!天花板上的吊灯剧烈摇摆,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书架上的书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玻璃幕墙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
地震了!而且是极强震!
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顾先生!护工惊恐的尖叫声从客厅传来,伴随着东西碎裂的巨大声响。
我想站起来,想跑,但背后的支架和剧烈的眩晕感让我根本无法保持平衡!我连同沉重的办公椅一起被狠狠甩倒在地!肋骨撞在桌角,剧痛几乎让我晕厥!
停电了!应急灯闪烁了几下,也迅速熄灭!只有窗外诡异的天光和不断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建筑扭曲声、玻璃爆裂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惊恐哭喊声!
呃……我试图爬行,但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粉碎般的剧痛。浓烈的灰尘从四面八方涌来,呛得我剧烈咳嗽。
顾先生!您在哪!护工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黑暗中慌乱地摸索。
这里……书房……我艰难地发出声音。
护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试图扶起我。快走!大楼可能……可能不稳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余震!我们再次摔倒在地!
头顶传来不详的嘎吱声!一块装饰石膏板轰然砸落,就落在离我头部不到半米的地方!
不行!必须马上离开!护工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恐惧,她试图再次拉起我。
但我的体重加上无法用力的下半身,根本不是她能拖动的。剧烈的奔跑和恐惧也消耗了她大量体力。
警报声凄厉地响彻整个城市上空,更添混乱和恐慌。
你别管我了!我猛地推开她,声音因疼痛和绝望而扭曲,快走!自己逃!
不行!我不能……护工哭喊着。
走啊!我用尽最后力气吼道,楼梯!快!
最终,在又一阵剧烈的摇晃和更多东西砸落的声响中,护工看了我最后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愧疚和恐惧,然后咬咬牙,踉跄着冲出了书房,冲向安全通道的方向。
黑暗。
灰尘。
剧痛。
还有远处持续不断的、灾难般的轰鸣与死寂交替的恐怖声响。
我独自躺在冰冷狼藉的地板上,感受着身下大地一阵阵的痉挛,听着这座钢铁丛林发出的痛苦呻吟。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那一刻,脑海里闪过的,不是财富,不是权势,甚至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而是她。
是她最后看我那冷漠又复杂的眼神。
是那张印着模糊草稿的牛皮纸。
是那份没有署名的快递。
是她那句……并不觉得痛快。
后悔吗
后悔的。
不是后悔救了她,而是后悔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才明白什么是爱,如何去爱。后悔等到失去一切,变成这副模样后,才笨拙地、可笑地想要弥补。
可惜,太晚了。
意识在疼痛和窒息感中逐渐模糊。
最后残存的念头竟是:也好。这样……她是不是就能彻底解脱了
……
另一边,几百公里之外的南方小城,震感同样明显,但远不及震中剧烈。
沈薇正在隅角吧台后擦拭杯子,突如其来的晃动让她手里的玻璃杯滑落,摔得粉碎。客人们一阵惊慌骚动。
没事没事!小震!吴姐强作镇定地安抚大家。
震动很快过去。人们惊魂未定地议论着,纷纷拿出手机查看新闻。
沈薇蹲下身,默默收拾着碎片,手指却不小心被划了一下,渗出血珠。她看着那抹鲜红,心里莫名地一阵发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感挥之不去。
手机新闻推送疯狂地弹出来——
突发!云海市发生7.8级强震!震中区域建筑损毁严重!通讯大面积中断!
噩耗!云海市地标性建筑‘铂悦府’顶层疑似严重损毁坍塌!据悉该楼盘多为顶级富豪及名人居住…
铂悦府三个字,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中了沈薇!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刹那间血色尽失,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再次摔在地上,屏幕碎裂。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像是疯了一样,抓起吧台的固定电话,手指颤抖着拨打着那个她以为早已烂熟于心、却从未敢再拨通的号码。
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
一遍又一遍。永远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她又颤抖着打开微信,点开那个早已被她拉黑的头像,疯狂地发送消息:
你在哪!
回话啊!
顾衍之!!!
红色的感叹号刺目地提示着发送失败。
她甚至找到了我助理以前联系过她的那个工作号码,打过去,同样是无法接通。
网络的零星照片和视频开始流传出来:熟悉的那片繁华城区满目疮痍,浓烟滚滚,而她最熟悉的那栋摩天大楼,顶部赫然缺失了一角!像被巨兽狠狠咬了一口!
恐慌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她吞没!
她瘫软下去,幸好被旁边的吴姐一把扶住。
薇薇!你怎么了别吓我!
他……他住在那里……铂悦府……顶层……她抓住吴姐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他动不了……他一个人……他怎么办……他会不会……
那个她恨过、怨过、想要彻底摆脱的人。
那个她以为早已不在乎的人。
此刻,可能被埋在冰冷的废墟之下,生死不明。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她的心脏,搅得血肉模糊。
什么恨意,什么隔阂,什么重新开始……在可能彻底失去他的恐惧面前,突然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剧烈的疼痛从心脏最深处炸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疼得她几乎弯下腰去。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不是默默的流,是汹涌的、失控的崩溃。
她后悔了。
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能再多一点耐心
后悔为什么要把话说得那么绝
后悔为什么在他一次次笨拙靠近时,只会把他推得更远
后悔甚至连最后那份匿名快递,都吝啬得不肯附上一句问候……
如果……如果这就是结局……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上气。
我要去找他……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我必须去找他!现在!马上!
薇薇!你冷静点!吴姐被她这副样子吓坏了,死死拉住她,现在那边情况不明!余震不断!通讯都断了!你怎么去!你去哪儿找!
我不管!沈薇几乎是嘶吼出来,用力挣脱吴姐,我必须去!他一个人不行!他等着我呢……他一定在等着……后面的话被哽咽吞没,只剩下破碎的哭泣和剧烈的喘息。
她像疯了一样,捡起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机,一遍遍徒劳地拨打着那个永远无法接通的号码,听着那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每一次都像一把刀子在心口搅动。
网络上的零星画面越来越清晰:那座她曾短暂停留过的、冰冷奢华的顶层公寓所在的大楼,像被巨斧劈开了顶端,裸露着扭曲的钢筋和断裂的楼板,触目惊心。
每一张图片,每一段模糊的视频,都像是凌迟的刑具。
她仿佛能看到他被压在废墟之下,苍白,脆弱,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救援……
啊——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吴姐红着眼眶,紧紧抱住她,一遍遍拍着她的背,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沈薇而言是一场无尽的煎熬。她死死守着新闻频道,不放过任何一丝关于灾区、关于铂悦府、关于救援进展的消息。
每一次伤亡名单的更新都让她心脏停跳,每一次发现没有那个名字,才又能短暂地喘过一口气。
她联系了一切可能联系的人,打听通往灾区的渠道。道路中断,机场关闭,只有专业的救援队伍被允许进入核心区域。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试图将她淹没。
最终,是陈煦找到了她。
他看着她红肿的、失魂落魄的眼睛,沉默了很久,然后将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放在她面前。
我有个朋友,是民间救援队的队长,他们正在组织第二批志愿者和物资进去。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帮你争取了一个随队医护助理的名额……但那边很危险,薇薇,你真的想好了吗
沈薇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过那张名片,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用力点头,眼泪再次涌出:我去!谢谢……陈煦,谢谢你……
陈煦看着她,眼神里有痛惜,有理解,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保护好自己。等你回来。
……
通往震中的道路崎岖而危险,随处可见滚落的山石和裂缝。越靠近目的地,空气中的灰尘和绝望的气息就越浓重。
沈薇穿着不合身的救援服,脸上蒙着厚厚的防尘口罩,跟着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发冷:整片繁华的城区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废墟,哭喊声、机械作业声、搜救犬的吠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末日般的图景。
铂悦府所在的区域是重灾区之一。曾经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如今残破不堪,救援队伍正在几个可能存在生命迹象的点进行艰难作业。
沈薇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每一次看到有幸存者被抬出来,她都会疯了一样冲过去看,每一次失望,都让她的脸色更苍白一分。
时间一点点流逝,黄金救援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
她不顾一切地拉住每一个遇到的救援人员,描述着顾衍之可能的位置、他的伤情、他的特征……声音因为焦急和吸入灰尘而嘶哑不堪。
直到一个满身尘土、疲惫不堪的救援队长听完她的描述,叹了口气,指着那片最为惨烈的、原本是顶层公寓位置的废墟,摇了摇头:小姐,那片区域我们已经反复探测过了……生命迹象……非常微弱,几乎……而且结构极其不稳定,大型机械进不去,只能徒手……太难了……
非常微弱……
几乎……
这几个字像最终的判决,狠狠砸了下来。
沈薇踉跄了一下,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只剩下一片嗡鸣和灰白。
她推开试图扶住她的人,失魂落魄地、一步步走向那片巨大的、沉默的废墟。
残阳如血,给冰冷的钢筋水泥涂上了一层悲壮的暖色。
她站在那堆象征着毁灭和死亡的废墟前,看着救援人员依旧在不放弃地、一点点艰难挖掘着。
忽然,她的目光被废墟边缘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角熟悉的、深蓝色的布料,被压在几块碎裂的水泥板下,边缘沾满了灰尘,却依旧能辨认出……那是她匿名寄出的那件高级护具的一角!
他收到了!
他用了!
东西在这里……那人呢!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敢期待的希冀同时攫住了她!
她像是被什么附体了一样,猛地扑过去,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扒拉那些冰冷的、粗糙的碎石块!
顾衍之!顾衍之!你听见吗!回答我!顾衍之!她嘶哑地哭喊着,手指很快被磨破,渗出血迹,却浑然不觉疼痛。
旁边的救援人员想要阻止她:小姐!危险!这里不稳定!快回来!
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在下面!他一定在等着!
顾衍之!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坚持住……求求你……眼泪混合着灰尘糊满了她的脸,声音绝望而凄厉。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风声和远处噪音掩盖的、敲击金属的声音,从废墟深处隐约传了出来!
笃……
笃笃……
很有规律,很轻微,但却异常固执!
沈薇的动作猛地顿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一块冰冷的水泥板上,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
嘘!别出声!听!她朝着赶过来的救援人员嘶哑地低吼。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那微弱却坚定的敲击声,再一次清晰地传了出来!
笃……笃笃……
像绝望深渊里传来的、不屈的摩斯密码!
他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他在回应她!
在这里!他在这里!快挖!求求你们快挖!沈薇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眼里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那是失而复得的、近乎癫狂的希冀!
救援队伍瞬间行动起来!生命探测仪再次聚焦!原本近乎停滞的救援工作重新看到了明确的目标和希望!
大型器械不敢用,就只能靠人手和简单的工具。进展缓慢而艰难,每一次挪动都可能引发新的坍塌。
沈薇就守在那个口子旁,寸步不离,眼睛死死盯着救援人员的每一个动作,嘴唇被自己咬得出血。
天彻底黑透了。探照灯将废墟照得如同白昼。
当救援人员终于小心翼翼地搬开最后一块压着的预制板,露出下面一个极其狭小的、由倒塌的墙体勉强支撑出的三角空间时——
沈薇看到了他。
顾衍之躺在那里,脸上毫无血色,沾满灰尘和干涸的血迹,嘴唇因为脱水和虚弱而干裂起皮。但他还睁着眼睛,眼神因为长时间黑暗和突然的光线而有些涣散,却依旧撑着最后一口气。
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被她匿名寄出的、已经变了形的热敷护腰。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那双涣散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聚焦,里面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光亮。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四目相对。
隔着生死。
隔着几百个日夜的爱恨痴缠。
隔着废墟与尘埃。
沈薇的眼泪再一次决堤而出,却不再是绝望的哭泣。她扑到救援人员刚刚清理出的洞口,朝着里面,用尽全身力气,声音颤抖却清晰地喊出:
顾衍之!我来了!你不准死!听见没有!我不准你死!
他看着洞口的那张泪痕交错、写满惊恐与决绝的脸。
他最终,在一片真正的废墟之下,
用一场濒死的等待,
终于……
等来了她披荆斩棘、不顾一切的追寻,
和那句带着哭腔的、
霸道的、
我不准你死。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点下了那个几乎微不可察的头。
像是在说:好。
像是在说:我听见了。
像是在说:……你来了。
随即,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骤然断裂,他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唯有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脏污不堪的手,依旧死死攥着那个早已被压得变形、沾满泥灰的热敷护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快!生命体征微弱!需要立即输液!小心搬运!注意颈椎和脊椎!救援医生急促的指令打破了凝固的瞬间。
专业救援人员迅速而小心地进入狭小空间,进行紧急处理和固定。
沈薇被拉到安全区域。她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任由旁人搀扶着,目光却死死黏在那个被小心翼翼抬上担架、迅速挂上输液瓶的身影上,一秒都不曾离开。
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奔涌,混合着脸上的灰土,泥泞不堪。身体因为后怕和脱力而剧烈颤抖着,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她不合身的救援服。但她浑然不觉,所有的心神都被那个昏迷不醒的人牢牢攫住。
直到救护车闪烁着刺目的蓝光,载着他呼啸而去,消失在依旧混乱的灾区街道尽头,她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没事了,没事了,发现得还算及时……一旁的救援人员安慰道,递过来一瓶水。
她机械地接过,却连拧开瓶盖的力气都没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看到他的那一幕——那么脆弱,那么苍白,离死亡那么近。
如果……如果她再晚来一点……
如果救援队放弃了那片区域……
如果……没有如果。
巨大的庆幸和更深重的后怕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撕裂。
她随着后续队伍辗转到了临时搭建的野战医院。这里挤满了伤员和家属,哭喊声、呻吟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和尘土的味道。
她像个游魂一样,在拥挤混乱的帐篷间穿梭,一个个病床地寻找。终于,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隔间里,她看到了他。
他依旧昏迷着,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屏幕上跳动着起伏的曲线和数字。护士正在给他处理手上和脸上的擦伤,动作专业而迅速。
沈薇停在隔帘外,手指紧紧攥着帘布,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她不敢进去,怕打扰救治,也怕……怕看到他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
主治医生走出来,面色凝重地跟等在外面的救援队负责人低声交谈。沈薇立刻凑上前去。
医生,他怎么样
医生看了她一眼,大概从她的装扮和神情猜到了什么:你是……
我是他……朋友。沈薇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医生叹了口气:情况很不乐观。多处肋骨骨折,左侧股骨骨折,最麻烦的是脊椎旧伤叠加新的压缩和挫伤,神经受损情况需要进一步详细检查才能确定。重度脱水,营养不良,加上惊吓和疼痛导致的休克……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现在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需要密切观察。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得沈薇耳膜嗡嗡作响,脸色一寸寸白下去。
脊椎……神经……
她想起他复健时痛苦挣扎的样子,想起他那次摔倒后砸裂镜子的疯狂……
如果……如果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个念头让她几乎窒息。
谢谢……谢谢医生……她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医生点点头,又匆匆走向下一个伤员。
沈薇缓缓走到他的病床边,隔着一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
仪器规律的嘀嗒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他安静地躺着,像个易碎的瓷器。她第一次可以如此毫无顾忌地、仔细地看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意识地紧蹙着,仿佛还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的目光落在他依旧紧攥着的那只手上,那个变形的护腰被他牢牢抓在胸前,像个固执的孩童紧抓着唯一的玩具。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慢慢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微地,碰了碰他那只紧攥着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她心脏一缩。
他似乎有所感应,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模糊破碎的音节,像是无意识的呓语。
沈薇屏住呼吸,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干裂的嘴唇。
极轻极轻的,气若游丝的两个字。
……薇……薇……
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无意识的深渊里,本能地抓住了唯一的光亮。
轰的一声,沈薇的眼泪彻底决堤。
她猛地捂住嘴,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痛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记得。
即使在意识模糊的生死边缘,他记得的,还是她。
恨吗
或许恨过。
但更多的,是那五年早已融入骨血的习惯,是那一次次被忽视却从未真正熄灭的期待,是那场灾难面前不顾一切的恐慌,是此刻看到他奄奄一息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后悔!
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用自己的手,轻轻覆上了他那只紧攥着护腰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传递过去一点点力量和温度。
我在……她声音哽咽得厉害,几乎泣不成声,顾衍之,我在这里……这次,我不走了……你快点好起来……听见没有……
床上的人依旧昏迷着,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监护仪上平稳跳动着的心电波形,证明着他还在顽强地活着。
野战医院里人声嘈杂,伤患不断被送来。
沈薇就那样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用棉签沾水,小心地湿润他干裂的唇。用温水毛巾,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污迹。一遍遍地看着监护仪上的数字,仿佛那是世间最重要的数据。
夜深了。气温降得很低。
有护士拿来一条薄毯给她,她低声道谢,披在身上,目光却从未离开过他。
疲惫和困意如潮水般袭来,但她不敢合眼,怕一闭上眼,那些可怕的画面又会涌现,怕一睁开眼,他会消失。
后半夜,他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呼吸变得急促,开始不安地辗转,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疼……
……别走……
……对不起……
沈薇的心揪紧了,立刻叫来医生护士。
一阵忙碌的物理降温和药物注射后,他的体温终于慢慢降下去,重新陷入沉睡,只是眉头依旧紧锁着。
沈薇虚脱般地坐回椅子,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神情,心脏像是被泡在酸水里,又涩又胀。
她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汗湿的发丝。
动作生疏而笨拙,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和……疼惜。
天快亮的时候,他最危险的时间段似乎过去了。体征逐渐平稳下来。
沈薇累极了,却依旧强撑着。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病床栏杆上,闭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许诺,声音轻得像叹息:
顾衍之……
我们……重新开始吧……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
但废墟之上,新的一天,终究是要来了。
最终,在一片真实的废墟和弥漫的消毒水气息里,
用一场濒死的考验和守候,
终于……
撬开了她那紧锁的心门,
换来了一句……
带着泪痕的、沉重的、
重新开始。
而这重新开始的路,
注定布满荆棘,
浸满泪水,
却也……
终于透进了第一缕,
微弱却真实的、
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