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蒹葭一起 > 第一章

那棵老香樟树,是我们故事的开端,也是最初的见证者。
幼儿园铁栅栏外,它便伫立在那里,枝干粗壮,浓荫匝地。
三岁的我,被母亲塞进满是陌生哭声的教室,恐慌像冰冷的小手攥紧心脏,直到视线被角落里那个安静的小男孩吸引。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抱着一只同样褪色的绒毛小熊,眼睛又大又亮,像蓄着两汪清澈的潭水,默默看着周围哭闹喧嚣的世界。
我跌跌撞撞跑过去,把口袋里唯一一颗彩色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糖塞进他手心。
他看看糖,又抬头看看我,潭水般的眼眸漾开一丝微澜,然后,极轻、极腼腆地,笑了。
阳光穿过香樟细密的枝叶缝隙,在他微卷的睫毛上跳跃,也落进我小小的心湖里,漾开一片温暖的涟漪。
从此,那条从家到学校、必须经过老香樟树的路,成了我们最熟悉的轨迹。
钟离优,这个名字,和他的身影一起,刻进了我生命的年轮。
小学时,他帮我背过沉重的书包,一起在香樟树下看过蚂蚁搬家,分享过同一根橘子味的棒冰,冰凉的甜意能融化整个夏天的燥热。
初中,我们骑着嘎吱作响的旧自行车,铃声在香樟的浓荫下穿梭,车筐里塞满了试卷和少年无边的笑语。
他话不多,却总能在放学路上,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本破旧却有趣的漫画,或者两颗捂得微热的煮鸡蛋,塞一个给我。
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像门前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河,像老香樟树四季常青的叶子。
直到那辆黑色的轿车,突兀地停在了钟离优家低矮的平房门口。
高二开学不久,空气里还残留着暑假的慵懒气息。
钟离优告诉我,他们班的英语老师换了,新来的林老师,据说很有背景,丈夫是市里的干部。
她的目光,像带着无形的钩子,总在钟离优身上多停留几秒。
起初只是课堂提问的刁难,他答不上来,便是一阵刻薄的奚落:
钟离优,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这种基础题都不会,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她的声音尖利,像指甲刮过黑板,刺得人耳膜生疼。
钟离优总是沉默地站着,头低垂,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裤缝。
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我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只能看到他单薄的肩膀微微绷紧。
别理她,放学路上,我用力拍他的背,想驱散那份沉重,她就是更年期!疯婆子一个!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力量。
他牵了牵嘴角,想给我一个安抚的笑,那笑容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一丝微弱的涟漪,很快沉没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疲惫。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干涩。
风暴在期中考试后彻底降临。
林老师抱着一叠试卷走进教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异常清脆,带着一种冰冷的节奏感。她将试卷重重摔在讲台上,粉笔灰簌簌落下。
钟离优!她厉声点名,手指像淬毒的箭,直直指向教室后排那个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墙壁里的身影,你给我站起来!
他像受惊的鹿,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褪成一种透明的白,慢慢地、极其僵硬地站了起来。全班的目光,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看看你这成绩!全班垫底!拖后腿的废物!
林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恶毒,
就你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也配肖想我女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家里穷得叮当响,成绩烂成一滩泥,心术还不正!
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人了真是下贱胚子!不知羞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死寂的教室里,也抽打在钟离优摇摇欲坠的灵魂上。
他站在那里,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他死死咬着下唇,那么用力,以至于一丝刺目的鲜红,缓缓从苍白的唇瓣渗了出来。
那抹红,在死寂惨白的背景里,惊心动魄。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如潭水的眼睛,此刻一片血红,里面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屈辱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死死地盯着讲台上那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推开椅子,像一颗失控的炮弹,冲出了教室门,巨大的撞击声在死寂中久久回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身体比意识更快,我腾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在几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追着他冲了出去。
走廊空荡,只有他踉跄奔跑的脚步声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回荡。
他一直跑到教学楼尽头无人的楼梯间,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蜷缩成一团。
他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小兽般绝望的哀鸣。
阿优!阿优!
我冲过去,跪坐在他面前,心被那哭声拧成了碎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想碰碰他,手指伸到一半,却停在空中,怕任何触碰都会加剧他的崩溃。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纵横交错的泪痕,眼睛红肿得吓人,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茫然。
她……她为什么……为什么那样说我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
我没有……我没有勾引谁……我……我连她女儿是谁都不知道……
巨大的委屈和无处申辩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他再次把头埋下去,瘦削的脊背在单薄的校服下剧烈起伏,那压抑的哭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
那个曾经在香樟树下和我分享一颗糖、笑容腼腆干净的男孩,此刻在我面前碎得不成样子。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楼梯间角落里,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悲鸣。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着他,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听着他心碎的哭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个夏天,闷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烦意乱。
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黏稠得化不开。钟离优家那扇熟悉的、油漆斑驳的木门紧闭着,敲门声像石沉大海,再无人应声。
打他的电话,永远是冰冷的、单调的忙音。他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蒸发在了这个燥热的暑假里。
不安像藤蔓,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终于,开学前一周,我再也按捺不住,顶着午后最毒的日头,一路狂奔到他家。院门虚掩着,我一把推开,冲进低矮昏暗的堂屋。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苦涩得呛人。
钟离优的母亲坐在小马扎上,正对着一个炭火炉子扇风,炉子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她抬起眼看到我,那双曾经温和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像干涸龟裂的土地,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深重的悲凉。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阿姨……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阿优……阿优他……
她放下蒲扇,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角,那里似乎有未干的湿痕。
星星啊……
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阿优他……不太好。她顿了顿,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
暑假里,他……他不对劲,整天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就是对着窗户发呆……有天晚上,我听到他屋里……有哭声,很小的那种……第二天,他爸……他爸硬把他拖去了医院……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无底冰窟,手脚瞬间冰凉。
医生……医生说他……
钟离优母亲的嘴唇哆嗦着,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说他得了……抑郁症……很重的那种……
抑郁症三个字,像三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我的耳膜。
我呆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还有……她泣不成声,几乎说不下去,查血的时候……又查出来……查出来……他肚子里……长了坏东西……是……是癌……
癌!
这个字,像一道九天惊雷,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在我头顶轰然炸响!
眼前猛地一黑,脚下发软,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门框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耳朵里嗡嗡作响,钟离优母亲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断断续续捕捉到位置不好……晚期……药……太贵……没希望……这些零碎的、令人绝望的字眼。
世界在眼前旋转、扭曲、碎裂。
老香樟树的浓荫,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他腼腆的笑容,阳光下递过来的那颗水果糖……
所有鲜活的、温暖的画面,瞬间被这个冰冷残酷的字眼击得粉碎!
癌晚期没有特效药
怎么会是他为什么是他!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指甲再次深深抠进门框粗糙的木刺里,尖锐的疼痛让我找回一丝残存的清醒。
我死死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胸腔里翻江倒海,巨大的悲痛和灭顶的绝望像两只凶兽在疯狂撕咬。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却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憋得眼前阵阵发黑。
阿姨……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纸上磨出来的,……带我去……带我去看看他……求您了……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盖过了所有夏天的气息。
走廊冰冷,惨白的灯光照得人脸色发青。推开那扇沉重的病房门,一股混合着药味和衰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背对着门,蜷缩着,身上盖着洗得发硬的白色薄被。
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被子下几乎看不到什么起伏,像一张薄薄的纸片贴在床上。
窗外的阳光很烈,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他露在被子外的一小截手腕上,那手腕细得惊人,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下面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一幅残酷的工笔画。
阿优……
我轻轻地、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抖得厉害。
那薄被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当他的脸完全转过来时,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跳动。
那张脸……我几乎认不出那是钟离优了。
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像两个黑洞,里面曾经清澈的潭水早已干涸,只剩下死寂的空茫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嘴唇干裂,没有一点血色。
短短一个暑假,那个清秀腼腆的少年,被病魔和绝望啃噬得只剩下了一具枯槁的躯壳。
他看着我,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距,仿佛透过我,在看一片虚无。
星星……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
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握住他露在被子外那只冰凉得吓人的手。
指尖触到他皮肤的瞬间,那刺骨的凉意激得我浑身一颤。
阿优,是我,星星。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一丝强装出来的轻快,
没事了,没事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这话像是对他说,更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那颗快要碎裂的心。
他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目光艰难地在我脸上聚焦。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干裂的嘴唇又动了动,声音依旧细若游丝:
……外面……热吗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了我的心窝。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床沿上。
我用力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他看着我汹涌的泪水,深陷的眼窝里,那死寂的空茫似乎被搅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水光,极其缓慢地在他眼底凝聚。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枯瘦的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碰了碰我滚烫的、被泪水濡湿的脸颊。
那触碰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凉,却带着一丝残存的、微弱的温柔。
别……哭……
他气若游丝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他的指尖还停留在我脸颊,那点微弱的凉意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巨大的悲伤像海啸般将我吞没,我猛地低下头,额头抵住他冰凉的手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枯瘦的指节和洗得发硬的白色被单。
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病房里低低回荡。
窗外,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嘶喊着,阳光白得刺眼,仿佛要将人间的一切悲欢都曝晒成灰烬。
高三的教室,像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汗水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
每一张课桌右上角,试卷和习题册都堆叠成沉默而陡峭的山峰。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却无法像其他人一样,牢牢钉死在书本上。
我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教室后排那个角落——钟离优的位置。
那里空着,椅子整齐地塞在课桌下,桌面光洁得刺眼,像一块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醒目地烙印在喧嚣的教室里。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那片空荡荡的桌面上,跳跃着,带着一种残酷的明媚。
他短暂地回来过几天,像一片被秋风提前卷落的叶子,虚弱地飘回了枝头。
林老师被调走了,据说是去了一个非毕业年级,带着她未尽的刻薄和女儿无疾而终的少女心事。
新来的英语老师是个温和的中年男人,说话慢条斯理。
没有人再当众用恶毒的语言鞭笞钟离优,但无形的压力无处不在。
他更沉默了,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在角落里无声地枯萎。
巨大的习题量像沉重的磨盘,碾轧着他本已摇摇欲坠的精神和每况愈下的身体。
他伏在桌上,脊背单薄得像纸,握着笔的手指瘦骨嶙峋,微微发着抖,写一个字都显得异常艰难。
偶尔抬头望向窗外,眼神空茫得令人心悸,里面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再没有一丝少年人的光亮。
每次看到他强撑着坐在那里,被沉重的书包和更沉重的病痛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闷痛得喘不过气。
我只能在下课后,默默地把整理好的笔记放在他桌上,或者在他趴着休息时,轻轻放一瓶水在他手边。
他有时会极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更多的时候,只是毫无反应。
直到那天下午的自习课。
新来的英语老师,那个说话温和的中年男人,此刻却皱紧了眉头,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他放下手中的红笔,走到钟离优桌旁,用指关节用力敲了敲桌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斥责意味:
钟离优!这里是课堂!别影响其他同学学习!
看看你这样子,像什么话心思不放在正道上!
整天病恹恹的,给谁看装可怜吗就你这态度,还想高考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那个已经脆弱不堪的灵魂。
钟离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深陷的眼窝里一片血红,那里面翻滚着巨大的痛苦、屈辱和一种被彻底逼到悬崖边的绝望。
他死死地盯着老师,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积压在心底太久的岩浆,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我霍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盖过了所有声音。
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愤怒和勇气主宰了我。
老师!我的声音响彻整个死寂的教室,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和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您太过分了!
英语老师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爆发,错愕地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瞪着我:
周星星,你干什么坐下!
我没有坐下。
我绕过课桌,几步冲到钟离优的座位旁,挡在他和老师之间,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屏障。
我看着老师那张写满惊愕和愠怒的脸,胸腔剧烈起伏,那些憋了太久的话,带着滚烫的泪意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冲口而出:
您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吗您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吗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哭腔,眼泪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滚烫地滑落,
他得了抑郁症!很重很重的抑郁症!
他每天都活在痛苦里!还有……还有癌症!是晚期!医生说他可能……可能……
最后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卡在喉咙里,烫得我几乎窒息,巨大的悲痛让我说不下去,只能任由泪水决堤般奔涌。
整个教室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看着泪流满面的我,看着我身后那个蜷缩在座位上、抖得像风中落叶的钟离优。
英语老师脸上的愠怒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钟离优那张惨白枯槁、布满泪痕的脸上,嘴唇哆嗦着,镜片后的眼神剧烈地变幻着,从惊愕到困惑,再到一种渐渐弥漫开来的、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羞愧和惶恐。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得一片灰败。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也避开了钟离优绝望的眼神,视线仓惶地扫过教室里一张张震惊而复杂的脸,最终狼狈地、深深地低下头。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用极其干涩、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对……对不起……是老师没有搞清楚状况,非常抱歉,钟离同学。
声音干瘪,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窘迫。
他不敢再看任何人,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出了教室。
那背影,佝偻着,充满了落荒而逃的仓皇。
教室里依旧死寂。我转过身,看向钟离优。
他也正看着我,那双深陷的、曾经死寂一片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类似星光的东西在闪烁。
几天后,班长在班会上,用低沉的声音宣布:
英语老师……向学校申请,调离我们班了。
没有欢呼,没有议论,教室里的空气沉甸甸的。
我下意识地看向后排角落那个空位。钟离优又没能来。
阳光依旧落在那片空荡的桌面上,明晃晃的。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教室,最终停留在讲台旁那张空着的教师椅上。
心里某个角落,那团为钟离优燃烧的愤怒火焰,似乎终于熄灭了一点点,只留下一片冰冷的余烬。
时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墙上的高考倒计时牌冷酷地翻动着。
100天……80天……50天……鲜红的数字像不断收紧的绞索。
钟离优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
每次回来,都肉眼可见地更加虚弱。
他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校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套在一个移动的衣架上。
曾经柔软微卷的头发变得枯黄稀疏,脸色是一种不祥的灰白,走路时脚步虚浮,需要扶着墙壁或课桌才能勉强站稳。
他的眼睛越来越浑浊,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人时常常失焦,反应也变得迟钝。
但他还是坚持着,用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在试卷上写下歪歪扭扭、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
每一次书写,都像耗尽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
那节沉闷的物理课上,空气凝滞得让人昏昏欲睡。
只有物理老师平板无波的讲解声在回荡。
突然,砰——!
一声沉闷的重物倒地声,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教室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来源——教室后排角落。
钟离优连人带椅子,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他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被无形重拳击中的虾米,脸色在瞬间褪成一种死灰般的青白,嘴唇绀紫,双目紧闭,身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剧烈地、无意识地抽搐着!
啊——!
有女生发出惊恐的尖叫。
钟离优!物理老师手里的粉笔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煞白地冲了过去。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身体比意识更快,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撞开身边的桌椅,疯了一样扑到教室后排!
阿优!阿优!我跪倒在他身边,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恐惧。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碰碰他,却又不敢,只能徒劳地悬在半空。
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
我猛地抬头,朝着吓呆了的老师和同学嘶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砸落。
尖锐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像死神的号角,撕碎了校园的宁静。
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冲进来,担架,氧气面罩,杂乱的脚步声……
钟离优被迅速抬上担架,那张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跟着救护车一路狂奔到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
急救室的红灯亮起,像一只冰冷的、充满不祥的眼睛。
我瘫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长椅上,浑身抖得像筛糠,牙齿咯咯作响。
钟离优的父母很快也赶来了,他母亲一看到急救室的门,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他父亲佝偻着背,扶着墙壁,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叨着: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医生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疲惫,
突发性癫痫,是肿瘤压迫和脑部转移灶引发的。
情况……很不乐观。
癌细胞扩散速度非常快,已经……压迫到重要神经了。
必须立刻开始大剂量化疗,否则……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化疗这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见过化疗的病人,那意味着什么,我不敢深想。
医生……求求你们……救救他……他才十七岁啊……
钟离优的母亲扑过去,抓住医生的白大褂,哀求得声嘶力竭。
医生扶住她,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无奈:
我们会尽力。但……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治疗过程会非常痛苦,而且……效果很难保证。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现在需要绝对的静养和配合。情绪上,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当钟离优在充满药味的病房里幽幽转醒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惨白的灯光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里,眼神迷茫而脆弱,像迷路的孩子。
我……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几乎听不见,……怎么了
他试图转动眼球,看向守在床边、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的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拼命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
没事,阿优!就是……就是低血糖,太累了,加上营养没跟上,一下子晕倒了。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他放在被子外、那只冰凉枯瘦的手,努力传递一点虚假的暖意,
医生说了,没事!就是需要在这里好好休养一阵子,把身体养好点,顺便……把那个小毛病也一起治治,好不好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浑浊不堪的眼睛,像蒙尘的玻璃,倒映着我强装的笑脸。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脸上的笑容快要僵硬、心快要跳出胸腔。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光,像是疲惫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点点海市蜃楼的微光。
嗯。
他终于极其艰难地、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
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让我几乎当场崩溃。
化疗开始了。
那间病房成了人间炼狱。刺鼻的药水味无孔不入,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气息。
钟离优躺在惨白的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每一次药物注入他枯瘦的血管,都像一场酷刑。
剧烈的呕吐几乎从未停止,他蜷缩着,瘦得只剩骨头的脊背痛苦地弓起,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干呕声撕心裂肺,吐到最后,只剩下苦涩的胆汁和绝望的呜咽。
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脱落,枕头上、被子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枯黄的发丝,像秋日里凋零的落叶。
他迅速地、不可逆转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得可怕,颧骨高高凸起,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
曾经那双修长的手,如今骨节嶙峋,手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和青紫的瘀痕。
他变得极其畏光、畏寒。厚重的窗帘终日紧闭,将外面明媚的世界彻底隔绝。
病房里即使开着暖气,他也要裹上厚厚的棉被,依旧冷得瑟瑟发抖。
他不再有力气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即使在短暂的清醒时刻,眼神也是涣散的、空茫的,像蒙着浓雾的荒原。
偶尔,他会无意识地发出一些痛苦的呻吟,微弱得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我每天放学就直奔医院。坐在他床边,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看着他生命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心脏像是被放在磨盘上反复碾轧。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他擦汗,用棉签蘸水湿润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在他被呕吐折磨时,轻轻拍着他瘦得硌手的背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苍白无力的谎言:
没事的,阿优……会好的……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等高考完了,我们一起去香樟树下乘凉……
这些话,像是对他说,更像是在徒劳地试图抓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轻烟,欺骗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倒计时牌翻到了50。
那天傍晚,夕阳的余晖艰难地透过窗帘缝隙,在病房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橘红色的光带。
钟离优意外地醒着,精神似乎比前几日好了一点点。他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目光空茫地望着窗外那道微弱的光线。
护士刚刚进来给他换药。他母亲默默地收拾着床头柜上散落的药盒和单据。
一张白色的单子滑落下来,飘到了钟离优的床边。他母亲没注意,转身去倒水了。
钟离优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张飘落的单子上。
那是一张缴费通知单,上面清晰地印着几个加粗的黑体字——肿瘤科住院部、化疗药物、自费项目、晚期癌变……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深陷的眼窝骤然睁大,浑浊的瞳孔里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那里面充满了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随即被一种彻骨的绝望和了然的悲凉彻底淹没!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直直刺进我的眼底,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水般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悲凉。
我被他看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谎言被猝不及防地戳穿,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继续编织那个拙劣的童话,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然而,他没有爆发,没有哭喊,没有质问。
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他闭上了眼睛。
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顺着他深陷的眼窝滑落,滚进鬓角稀疏枯黄的头发里。
他放在被子上的手,那枯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摸索着,最终,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放在床边的手背。
那触碰,冰凉,颤抖,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重量。
他没有再睁开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那沉重的、绝望的眼泪,不停地流着,浸湿了枕头。
自那天起,他变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他不再呕吐得撕心裂肺,不再无意识地痛苦呻吟。
他异常地配合治疗,护士扎针时,他安静地伸出手臂,无论多疼,都只是默默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医生查房询问,他极其简短地回答,声音虚弱却清晰。
他清醒的时间似乎多了一些,眼神依旧空洞,却多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开始让母亲把他高中所有的课本和复习资料搬到病房。
他挣扎着坐起来,倚靠着高高的枕头,腿上摊开书本和试卷。
枯瘦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像一群濒死的蚂蚁在爬行。
但他极其固执地写着,算着,看着。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书页,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仿佛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自己短暂的生命里。
有一次,我听到他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对坐在床边削苹果的母亲说:
……妈……别……别告诉学校……我……我想……参加高考……
他喘着气,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毕业证……我想要……毕业证……
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恳求。
他母亲削苹果的手猛地一抖,水果刀差点割到手指。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哭声闷闷地响起,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削了一半的苹果上。
我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拎着刚买的热粥,听着里面压抑的哭声和钟离优微弱却固执的话语,心如刀绞,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我背过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无声地痛哭起来。
高考倒计时牌翻到了20。
六月的风带着初夏的燥热,吹过校园,香樟树浓密的叶子沙沙作响。
阳光灿烂得刺眼,今天是拍毕业照的日子。
操场上人声鼎沸,充满了青春的喧嚣和离别的感伤。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少男少女们,在摄影师的指挥下,爬上高高的阶梯架子,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笑声、打闹声、呼喊名字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青春特有的蓬勃气息。
我穿着崭新的校服,站在属于我的位置上,身旁是钟晓晨。
摄影师在镜头后大声喊着:高三(1)班!看这里!一、二、三……
茄子!
大家齐声喊着,努力挤出最灿烂的笑容。
快门按下的瞬间,我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本该属于钟离优的位置——第三排最左边的角落。
那里空着。阳光直直地落在那空位上,刺眼得让人心慌。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像是被挖走了一块,呼呼地漏着风。
拍完集体照,人群散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抓紧最后的时间合影留念。
笑声像阳光下的泡沫,五彩斑斓却又无比脆弱。
班长陈默站在台阶上,脸色异常凝重。
他没有加入喧闹的人群,而是快步走到班主任身边,低声急促地说了几句什么。
班主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沉痛。
陈默又快步跑向年级主任那边。
很快,班主任沉重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喧闹的操场上响起,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哽咽:
高三(1)班的同学们……请安静一下!有件事……需要大家配合……
操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向讲台。
班主任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
钟离优同学……他现在情况很不好……就在医院里……他……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和我们一起……拍一张毕业照……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控制情绪,
学校……学校同意我们班……现在,立刻,一起去医院!完成钟离优同学的心愿!
人群先是死寂了一秒,随即爆发出巨大的骚动。
震惊、担忧、悲伤、难以置信的低语声瞬间弥漫开来。没有人犹豫,没有人抱怨。
刚才还嬉笑打闹的少男少女们,脸上的笑容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肃穆的、沉重的表情。
大家沉默而迅速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班长的带领下,排成并不算整齐但异常安静的队伍,默默地、快速地走出了校门。
几十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少年,沉默地行走在六月灼热的街道上,穿过喧闹的市井。阳光白得晃眼,蝉鸣声嘶力竭。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路边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再次扑面而来,冰冷而刺鼻。
长长的、安静的走廊尽头,那间熟悉的病房门虚掩着。
班长轻轻推开门。
病房里的景象,让所有站在门口的少年瞬间屏住了呼吸,如同被冰冷的潮水淹没。
钟离优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他瘦得……已经完全脱了人形。
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像两座突兀的山峰,皮肤是一种蜡黄的、近乎透明的颜色,薄薄地贴在骨头上,清晰地勾勒出颅骨的轮廓。
他曾经柔软的头发,已经一根不剩了,光秃秃的头颅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他的鼻子上扣着透明的氧气面罩,面罩下,嘴唇干裂发紫,随着微弱的呼吸,面罩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雾。
他醒着。
那双深陷在巨大眼窝里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亮,像两簇在风中顽强燃烧的、微弱的烛火。
他努力地睁大着眼睛,目光艰难地、缓慢地扫过门口那一张张熟悉的、写满震惊和悲伤的脸庞。
他的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留恋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巨大的悲伤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少年的心头。
有人死死捂住了嘴,发出压抑的呜咽;
有人红了眼眶,泪水无声滑落;
有人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摄影师扛着机器,默默地走进来,开始调整位置,指挥着大家尽量靠近病床,希望能把病床上那个单薄得几乎消失的身影也框进取景框里。
我一步一步,几乎是挪到他的床边。
每一步都重若千斤。看着他被病魔折磨得完全不成样子的脸,看着他艰难维持的清醒,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亮,心脏像是被无数根针反复穿刺,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强忍着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汹涌的泪意,俯下身,凑近他戴着氧气面罩的脸。
阿优……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却努力扯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尽管我知道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看!大家都来了!我们来拍毕业照了!
我吸了吸鼻子,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希望,充满力量,尽管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
别担心!等这个疗程走完了,我们就带你回家!咱们一起去高考!说好的,香樟树下见!你可不能爽约啊!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那点微弱的烛火似乎跳动得更用力了。
隔着氧气面罩,我清晰地看到他干裂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笑容,一个用尽了生命最后力气才挤出来的笑容。
他看着我,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用气音,发出了一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音节:
好。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氧气面罩的嘶嘶声淹没,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巨大的、无法抑制的悲恸。
滚烫的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汹涌而出。
我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他。
摄影师的声音带着哽咽:同学们……准备好了……看镜头……
大家迅速调整位置,努力挺直背脊,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尽管那笑容都带着泪痕。
目光都聚焦在病床上那个瘦小得几乎被被子淹没的身影上。
高三(1)班!毕业快乐!
班长陈默的声音嘶哑而高亢地响起,带着一种悲壮的宣告。
毕业快乐!几十个声音汇聚在一起,整齐而响亮,带着浓重的哭腔,在冰冷的病房里回荡。
咔嚓。
快门按下的瞬间,定格了青春最残酷也最温柔的画面:
一群穿着蓝白校服、脸上带着泪痕却努力微笑的少年,簇拥着一张惨白的病床。
病床上,那个骨瘦如柴、戴着氧气面罩的少年,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光,在快门闪过的刹那,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宁静和满足。
拍完照,大家默默地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低声说着鼓励的话,尽管知道那可能毫无意义。气氛沉重得让人窒息。护士进来提醒病人需要休息,我们才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病房。
我走在最后,关门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钟离优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眼睛已经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在青黑的眼窝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微弱而平稳。他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极其微弱的、凝固的笑意。
我以为,那声好,是约定,是承诺,是我们还能一起奔赴未来的凭证。
我甚至开始幻想,等他稍微好一点,我就推着轮椅带他去考场,哪怕他只能在考场外等我出来。
然而,命运早已在暗处狞笑。
我们离开后不久,病房里的心电监护仪,那代表着生命律动的绿色曲线,在持续了漫长而微弱的起伏后,毫无征兆地、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笔直的直线。
尖锐刺耳的蜂鸣声,如同死神的丧钟,骤然撕裂了病房的宁静!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进行着徒劳的抢救。
按压,除颤,注射强心针……所有的手段,在那具早已油尽灯枯的躯壳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几分钟后,医生停下了动作,沉重地摇了摇头,抬手,缓缓拉上了白色的床单,盖住了那张苍白、宁静、带着一丝解脱笑意的少年脸庞。
窗外,夕阳正奋力燃烧着最后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悲壮的血红。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而绝望的长鸣,以及钟离优母亲那撕心裂肺、足以震碎灵魂的恸哭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他走了。
在拍完毕业照,见到所有想见的人之后,安静地、彻底地松开了那根早已脆弱不堪的生命之线。
带着那句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好,带着那点微弱却满足的光亮,走向了永恒的黑暗。
而我们,一无所知。
高考前最后五十天,是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冲刺中度过的。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无情地减少。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题海,用无尽的试卷和公式填满每一分钟,试图以此麻痹那颗始终悬在半空、隐隐作痛的心。
偶尔从堆积如山的书本中抬起头,望向教室后排那个永远空着的座位,心脏会猛地一缩,随即又被我强行按下。
钟离优的父母来过学校一次,找班主任办理一些手续。
他们看起来憔悴得不成样子,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班主任红着眼眶,把他们送出了办公室。经过我们教室门口时,钟离优的母亲脚步顿了一下,目光穿过窗户,落在那张空座位上,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悲伤。
班长陈默在课间找到我,他的眼圈也是红的,声音沙哑低沉:
星星……钟离优他爸妈说……他现在情况很不好,化疗反应特别大,医生说……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受一点打扰……
他顿了顿,避开我的目光,
他爸妈……让我们……高考前都别去医院看他了……怕影响他,也……怕影响我们考试状态……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无底深渊。
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他……他现在到底怎么样
我抓住陈默的胳膊,声音发紧。
陈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带着深深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用力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爸妈说……他在坚持。他……他说,让我们……安心考试。他……会在医院里……等我们的好消息!等我们……高考大捷!
等我们高考大捷……
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心里那点悬着的不安,似乎被这句话奇异地抚平了一些。
是的,他答应过我的!
他说了好!
他一定会在医院里等着,等着我们考完,等着我们一起回家,等着去香樟树下兑现那个迟到的约定!
一定是这样的!我用力地点点头,像是要说服自己:
嗯!他一定会等我们的!
陈默看着我眼中重新燃起的、带着泪光的希望,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快步离开了,背影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
最后的冲刺阶段,时间被压缩到极致。
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汗水和一种近乎悲壮的紧张气息。
每一次模拟考的成绩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我更加拼命,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疯狂地刷题、背书。
支撑我的,除了对未来的渴望,还有心底那个固执的念头:
考好一点,再好一点!
带着最好的消息去医院见他!
告诉他,我没有辜负我们的约定!
香樟树下的未来,还有希望!
高考,终于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到来了。
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像一道救赎的圣音。
我放下笔,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走出考场,六月的骄阳炙烤着大地,校门口人山人海,欢呼声、哭泣声、拥抱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
解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紧绷。
钟离优!我要立刻见到钟离优!
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在我心中燃烧起来。
我甚至没有等钟晓晨,挤出喧闹的人群,几乎是奔跑着冲向公交车站,心早已飞向了那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
我要告诉他,考完了!都考完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香樟树在等着我们!
推开熟悉的病房门,扑面而来的依旧是浓重的消毒水味,冰冷而熟悉。
病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洁白平整,枕头上空空如也。
没有那个瘦小的身影,没有氧气面罩,没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
床头柜上干干净净,连水杯都没有。只有窗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小盆绿萝,叶子蔫蔫的,在阳光下透着一股死气。
整个病房,空荡、冰冷、死寂,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坟墓。
我僵在门口,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
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一种灭顶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阿优……
我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恐慌,在空荡的病房里显得异常微弱。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刺眼的阳光,和死一般的寂静。
钟离优!
我提高声音,近乎尖叫,冲了进去,茫然地环顾四周,像一只迷失在荒野的幼兽。
洗手间阳台我跌跌撞撞地找遍了病房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哪里都没有。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冰冷而黏腻。
不会的……不会的……
我拼命摇头,眼泪汹涌而出,
他说了等的……他说了‘好’的……
我连滚爬爬地冲向护士站,抓住一个护士的袖子,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护士!护士!住这里的病人呢钟离优呢他去哪里了是不是换病房了是不是转院了
护士被我吓了一跳,看清是我,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同情和一种早已料到的了然。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平静,却掩不住那份沉重:
小姑娘……节哀。钟离优他……二十天前……就走了。
走了我茫然地重复着,像听不懂这个词的含义,走去哪里了
护士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更加悲悯,她低声说:他……去世了。就在你们全班来看他拍完毕业照……那天晚上。
轰——!
护士的话,像一颗在耳边引爆的炸弹!瞬间将我残存的、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炸得粉碎!
二十天前拍完毕业照那天晚上
原来,那声微弱却清晰的好,不是约定,而是永别...
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班长那句等我们高考大捷,父母那沉重的叹息,老师通红的眼眶……
那些都是早已写好的悼词!
只有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蒙在鼓里,还满怀希望地憧憬着未来!
巨大的悲伤、被欺骗的愤怒、灭顶的绝望……所有情绪像海啸般瞬间爆发!
我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眼前一黑,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又是一年盛夏。
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嘶喊。
老香樟树枝繁叶茂,浓密的树冠在地上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
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像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我独自一人,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熟悉小路,走向城郊的公墓。
怀里抱着一大束新鲜洁白的百合,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里面装满了厚厚一沓沓粗糙的黄纸钱。
墓园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泥土的气息。
我找到了那个位置。一块崭新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在周围略显陈旧的碑石中显得格外刺眼。
墓碑上,镶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里的少年,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头发柔软微卷,笑容腼腆干净,眼神清澈,带着一点点羞涩。
那是他高一开学时拍的学生照。照片下方,冰冷的刻字清晰地写着:钟离优(2006-2024)。
十八年。多么短暂的数字。
我静静地在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阳光灼烤着后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风拂过百合花洁白的花瓣,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最终,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束洁白的百合放在墓碑前。
花瓣轻轻触碰到冰凉的石头。
然后,我从布袋里拿出厚厚一沓黄纸钱,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又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
咔嚓。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带着灼人的温度。
火苗舔舐上粗糙的纸钱边缘,橘红色的火焰迅速蔓延、升腾,卷曲的黑色灰烬被热浪托起,打着旋儿,飘向澄澈的蓝天。
火光跳跃,映着我面无表情的脸。
我看着那些纸钱在火焰中迅速蜷缩、变黑、化为灰烬,像一段被彻底焚毁的、无法挽回的时光。空气里弥漫开焚烧纸钱特有的、呛人的烟味。
火焰渐渐变小,最终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和袅袅升起的青烟。
我依旧蹲在墓碑前,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容腼腆的少年。
照片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
我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点微颤,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拂过照片上他那光滑的额头,微卷的头发,清澈的眼睛,还有那微微上扬的嘴角。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坚硬。
喂……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强装的轻松,却掩不住底下深重的沙哑和疲惫,钟离优。
风拂过,树叶沙沙响,像是在回应。
在下面……等等我。
我看着照片里他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冰冷的石碑,看到那个蜷缩在楼梯间哭泣、躺在病床上枯槁、最后在毕业照里努力微笑的少年。
我们下辈子……一起走。
我的声音哽了一下,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涌上来的泪意压下去,努力让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说好了……做亲人!
我当姐姐,你当弟弟,或者反过来也行!
反正……谁也别想再把我们分开,谁也别想再欺负你!
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变老……一起走完长长的一辈子!
照片里的他,依旧安静地笑着,眼神清澈。
我顿了顿,抬起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不知何时滑落的冰凉泪水,声音努力扬起,带着一点故作的自得:
你看,我又长高了!你现在……可是我的弟弟了!以后……得叫我姐姐,听见没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墓园里一片死寂。只有阳光无声地流淌,炙烤着大地。
只有墓碑前那束洁白的百合,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只有那堆纸钱的余烬,偶尔闪烁一下微弱的红光,随即彻底熄灭,化作一捧冰冷的、苍白的灰。
照片里的少年,笑容依旧腼腆干净,清澈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这个他匆匆告别、再也回不来的盛夏人间。
我们都曾以为来日方长,却忘了朝露溘至,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