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的冬天,北风割人。我被父母匆忙送去和一个陌生男人拜堂成亲——他说自己是个军人,脾气硬,手上有老茧,抱我的时候却小心翼翼。别人笑我运气差,嫁个粗人不懂浪漫,可新婚夜,他用大掌替我捂热冰冷的脚,用自己收藏已久的白砂糖泡热水给我喝。我才发现,被全村人笑话的这桩婚事,可能是我此生的福气。
第一章
北风里的暖意
八零年的冬天,北风格外割人。我裹着母亲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坐在吱呀作响的牛车上,看着两旁光秃秃的杨树飞速倒退。
杏儿啊,到了赵家要懂事,别让人家说我们苏家没教好闺女。母亲搓着冻红的手,一遍遍地嘱咐。
我低低应了一声,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嫁的是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赵铁军。听说是个当兵的,性子硬得像块铁,手上全是握枪磨出来的老茧。
这门亲事来得突然。父亲前些日子在山上摔断了腿,家里欠下一屁股债。赵家托媒人来说亲,愿意出三百块钱彩礼。三百块,在八零年的农村,够一家人舒舒服服过两年。
我没得选。
牛车在一处小院前停下。土坯墙围成的院子,两间瓦房,倒是收拾得干净利落。一个高大身影从屋里走出来,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肩膀宽阔,眉眼深邃。
这就是赵铁军了。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高大,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婚礼简单得近乎潦草。对着毛主席像三鞠躬,给长辈敬茶,就算礼成。赵铁军的父母早逝,只有一个拄着拐杖的爷爷坐在上首,接过茶时笑得满脸褶子。
好孩子,铁军要是欺负你,跟爷爷说,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我偷偷瞥了眼身旁的男人,他站得笔直,像棵白杨树。
晚上,闹洞房的人嘻嘻哈哈地挤进来。赵铁军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分给大家,声音低沉:天冷,大家早点回去歇着吧。
众人哄笑着散去,屋里突然安静下来。我坐在炕沿上,手指绞着衣角,不敢抬头。
北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我冻得打了个哆嗦。忽然,一双大手伸过来,替我脱掉鞋子。我惊得缩回脚,却被他轻轻握住。
脚这么凉。他说着,竟然撩起自己的军装,将我一双冰凉的脚贴在他温热的肚皮上。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手掌上的老茧刮得我脚背发痒,可那份暖意却真真切切地传了过来。
等会儿。他起身去外屋,不一会儿端来个搪瓷缸子,喝点糖水暖暖身子。
缸子里是冒着热气的白糖水。在物质匮乏的八零年,白糖可是金贵东西。我小口啜着甜丝丝的热水,心里那点委屈忽然就化开了。
睡吧。他吹灭煤油灯,在我外侧躺下。我们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能听见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黑暗中,我轻轻开口:为什么是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而清晰:三年前你在河边救过一个溺水的孩子,那是我排长的儿子。
我愣住了。那是个夏天,我确实救过一个落水的男孩,事后没留姓名就离开了。没想到...
排长找了你很久。赵铁军翻过身面对我,黑暗中眼睛亮得惊人,他说,这么好的姑娘,谁娶了是谁的福气。
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我赵铁军不会说漂亮话,他声音粗粝却认真,但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窗外北风呼啸,我却感觉前所未有的温暖。原来这场被全村人笑话的包办婚姻,可能真的是我此生的福气。
那一夜,我睡得出奇地安稳。朦胧中感觉有人轻轻替我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不像个糙汉子。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身旁已经空了,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我披衣下炕,悄悄走到门边。
赵铁军正背对着我生火做饭,军装外面系着个围裙,样子有些滑稽。灶台上摆着一碗蒸好的鸡蛋羹,撒着葱花和香油——这在那年月可是待客才有的吃食。
醒了他回头,脸上沾了点煤灰,热水打好了,先去洗脸。
我看着他笨拙却认真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也许不会那么冷。
日子还长,我想。
第二章
粗粝中的温柔
天光大亮时,我才真正看清这个家。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墙角堆着整齐的柴火,晾衣绳上挂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厨房里,灶台擦得能照出人影,碗筷摆放得一丝不苟。
吃吧。赵铁军把鸡蛋羹推到我面前,自己端着一碗玉米糊糊,我平时在部队,家里没什么好东西。
我小口吃着滑嫩的鸡蛋羹,香味在舌尖化开。自从父亲摔伤后,家里已经半年没见过鸡蛋了。
你今天要回部队吗我轻声问。
请了三天假。他低头喝糊糊,喉结滚动,带你熟悉熟悉家里。
吃完饭,他利落地收拾碗筷。我忙站起来要帮忙,却被他轻轻按回座位。
歇着。他说着,已经挽起袖子开始洗碗。那双握枪的大手,洗起碗来居然也很灵活。
我坐立不安。在娘家时,这些活都是女人做的。
要不...我去喂鸡我试探着问。昨天进门时,我看见院角有个鸡窝。
他回头看我,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就两只老母鸡,我喂过了。顿了顿,又说,你想去看看吗
鸡窝里,两只芦花鸡正悠闲地啄食。食槽里不是寻常的糠麸,而是拌了菜叶和碎米的精细饲料。
它们下蛋很勤。赵铁军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一只鸡的羽毛,以后蛋都留给你吃。
我心里一暖,又觉得不好意思:不用,我可以吃粗粮...
你太瘦了。他站起身,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又移开,得多补补。
上午,他带着我认了认左邻右舍。张家婶子,李家大娘,王家嫂子...大家都好奇地打量着我,眼神里有同情也有羡慕。
铁军可是个好小伙,张家婶子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就是话少了点,你可别嫌闷。
回家路上,经过村里的小卖部。赵铁军忽然停下脚步:在这等着。
他进去不一会儿,拿着个纸包出来,塞到我手里。是半斤水果糖,五颜六色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给...给我的我愣住了。这年头,糖可是稀罕物。
嗯。他耳根有点红,昨天看你喜欢喝糖水。
我心里又甜又酸。三百块彩礼已经让赵家掏空了家底,这糖不知是他怎么省下来的。
中午他做了手擀面,擀面杖在他手里虎虎生风。面条切得均匀,下锅煮熟后捞进调好酱醋的碗里,还窝了个荷包蛋。
你们部队还教做饭我忍不住问。
他摇头:自己学的。野外拉练时,总不能饿着。
下午,他找出些布票和钱塞给我:去买点布做新衣裳。开春了,该换季了。
我推辞不要,他却很坚持:我的媳妇,不能穿带补丁的衣裳。
最后我还是去了供销社,扯了块蓝底白花的棉布。回来时,看见他正坐在院里补自己的军装。针脚粗大却整齐,一看就是常做这些活计。
我帮你吧。我放下布,伸手去接。
他却把衣服往身后一藏:不用,针线活伤眼睛。
夕阳西下时,他在院里生了堆火,烤了两个红薯。红薯烤得焦香,掰开后金黄流蜜。
我们并排坐在门槛上,看着晚霞染红天际。
后天我就回部队了。他忽然说,一个月能回来一次。
我心里莫名一紧:那么久啊...
他转头看我,目光深沉:我会常写信回来。家里有事就找爷爷,或者去大队部打电话。
我点点头,手里热乎的红薯突然有些烫手。
夜里,我铺床时发现褥子底下有个热水袋。是他不知什么时候灌好的,用旧毛衣仔细裹着。
脚还凉吗他吹灭灯,轻声问。
不凉了。我钻进被窝,热水袋暖着脚心,也暖着心口。
黑暗中,我听见他翻了个身。
苏杏。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声音低哑好听,家里就交给你了。
嗯。我轻声应着,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家,有了归属的重量。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洒满一室清辉。
第三章
书信寄情
赵铁军回部队那天,天还没亮就起了。
我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动静,跟着起身。灶房里,他已经生好了火,锅里熬着小米粥。
怎么起来了他回头,军装已经穿戴整齐,再去睡会儿。
我摇摇头,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光跳跃,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吃饭时,我们都沉默着。粥很烫,他吹凉了才推到我面前,自己三两口就喝完了一碗。
我走了。他站起身,拎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
我送他到院门口。晨雾还没散,他的身影在雾气中显得格外高大。
回去吧,外头冷。他停下脚步,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我手里——是个崭新的军用水壶,烧热水喝,别喝凉的。
我握紧还带着他体温的水壶,点了点头。
他转身大步离去,军靴踩在霜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站在门口,直到那抹军绿色完全消失在晨雾中。
院子突然空荡起来。
我收拾完碗筷,开始仔细打量这个家。两间瓦房,一间卧室,一间灶房。家具简单,但结实耐用。最显眼的是那个红漆木箱,上了锁——那是赵铁军的箱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熟悉了村里的生活:挑水、洗衣、喂鸡、做饭。赵铁军虽然不在家,但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柴火堆得满满的,水缸总是满的,米缸里的粮食足够吃到下个月。
第七天,邮递员在院门外喊:赵铁军家的,有信!
我忙跑出去。信封是军用的,字迹刚劲有力:
苏杏:
展信佳。部队一切安好。近日天冷,记得添衣。灶台右边第三块砖下有些钱,去买双棉鞋。另,爷爷腿脚不便,得空去看看。
赵铁军
字
我摸着那遒劲的字迹,心里泛起暖意。灶台底下果然藏着二十块钱,够买两双好棉鞋。
我去供销社买了双黑色棉鞋,又扯了块厚绒布,给爷爷做了对护膝。
爷爷住在村东头,见到我来,笑得眼睛眯成缝:铁军那小子,自己在外头还惦记着我这老骨头。
我帮爷爷收拾了屋子,生火做了顿饭。老人吃着热乎的饭菜,话多了起来:铁军那孩子,看着冷,心里热。前年发大水,他冒着雨背出来五六个老人...
回家路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想起爷爷的话,心里对赵铁军又多了几分了解。
半个月后,又来了封信。这次厚了些:
苏杏:
近日训练繁忙,勿念。听说村里要放电影,记得去看。口袋里塞了些瓜子钱,和邻居结伴去,注意安全。
附:学习资料一份,有空看看。
赵铁军
字
信封里果然有几毛钱,还有一本《扫盲课本》。我这才想起,赵铁军可能知道我只念过三年小学。
那天晚上村里放《地道战》,我约了隔壁王家嫂子同去。赵铁军给的瓜子钱很充裕,我俩嗑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
散场时,王家嫂子羡慕地说:铁军可真体贴,还给你准备瓜子钱。我家那个,就知道让我干活。
我抿嘴笑笑,心里甜丝丝的。
渐渐地,收信成了我最期待的事。赵铁军的信不长,但事事周到:天热提醒我戴草帽,下雨提醒我收衣服,还时常附上些零钱,让我买这买那。
我也开始回信。起初不知道写什么,就记些家常:鸡下蛋了,爷爷腿好些了,村里谁家娶媳妇了...后来越写越长,甚至会把看了电影的感受写进去。
一个月后的傍晚,我正在灶房做饭,忽然听见院门响。探出头去,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夕阳走进来。
赵铁军回来了。
他黑了些,瘦了些,但眼睛更亮了。军装沾着尘土,像是刚赶了远路。
回来了我擦擦手,竟有些紧张。
嗯。他把挎包放下,从里面掏出个纸包,路上买的,烤红薯。
还是热乎的。
晚饭时,他吃得很快,但动作依然规矩。我注意到他手上添了新茧,忍不住问:训练很辛苦吧
习惯了。他抬头看我,你的信,我都收到了。
我脸一热,低头扒饭。
字写得好看。他又补充一句。
夜里,他打开那个红漆木箱取东西。我无意中瞥见,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我寄去的所有信,都用红绳仔细捆着。
第二天他又要走了。这次,我在他挎包里塞了一罐自己腌的咸菜,还有双新鞋垫。
鞋垫是我纳的,训练时垫着,舒服些。
他接过,手指在鞋垫上摩挲了一下:谢谢。
送他到村口,他忽然停下脚步:下个月可能回来晚些,要野外拉练。别担心。
我点点头:自己当心。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苏杏。
嗯
家里有你,很好。
这次,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再是空落落的感觉。因为知道,不久后还会有信来,信上会有他刚劲的字迹和细致的叮嘱。
春风拂过,路边的杨树发出新芽。春天真的来了。
第四章
暗流涌动
赵铁军这次离开后,村里渐渐起了风言风语。
最先是在井边洗衣服时听见的。几个妇人挤在一边,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飘进我耳朵:
听说赵家那三百块彩礼,是铁军借的...
可不是嘛,一个当兵的哪来那么多钱怕是欠了一屁股债。
我用力搓着衣服,水花溅湿了衣襟。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却又没法反驳。
那天下午,王媒婆扭着身子来了。她是我和赵铁军的媒人,此刻脸上却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情。
杏儿啊,她假意关切,铁军没跟你说实话吧那三百块啊,是他找战友借的。听说利息不低呢...
我端茶的手顿了顿:婶子怎么知道的
哎哟,这村里谁不知道啊!她拍着大腿,要不是欠着债,铁军能三十好几才娶媳妇杏儿,你可别被蒙在鼓里。
送走王媒婆,我坐在院里发呆。两只芦花鸡咕咕地围过来,我撒了把米,心里乱糟糟的。
如果真是借的钱,赵铁军一个人怎么还得起
隔天去供销社扯布,又碰见李家大嫂。她拉着我嘀咕:听说铁军为了凑彩礼,把部队发的皮鞋都卖了...
我捏紧了手里的布票,没说话。
晚上点灯做针线时,针尖好几次扎到手指。红漆木箱静静立在墙角,我忽然想起赵铁军那双总是沾着尘土却结实耐穿的解放鞋。
心里酸酸涩涩的。
又过了几天,信来了。这次比往常厚实些。
苏杏:
训练顺利,勿念。近日天气多变,注意添减衣物。附津贴一半,另一半已还借款,勿忧。
赵铁军
字
信封里果然装着二十块钱,还有一张汇款回执单——还款人写着张三勇,金额正好是一百五十块。
我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打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原来他都知道,都知道村里的风言风语,都知道我的担忧。
第二天,我特意去了井边。那几个妇人还在嘀嘀咕咕,见我来了,声音顿时小了下去。
我放下水桶,声音清晰地说:铁军来信了,说这个月又还了五十块借款。他在部队立了功,津贴涨了呢。
妇人们面面相觑,有个讪讪道:还是杏儿有福气...
是啊,我提起装满的水桶,铁军说,年底就能还清所有借款了。
水桶沉甸甸的,我的心却轻快起来。
下午我去看了爷爷,把这事说了。老人拍着腿笑:那些长舌妇,就知道嚼舌根!铁军那孩子,最要强不过。
从爷爷家回来,路过小卖部。我犹豫了一下,走进去买了半斤水果糖——和赵铁军买过的一样品种。
回到家,我数了数匣子里的钱。这几个月赵铁军寄回来的,我都没怎么花。加上彩礼剩下的,也有小一百了。
晚上我写了封长信,把钱的数目仔细写清楚,最后添上一句:借款不必着急还,家里有余钱,可以先拿去用。
信寄出去后,我天天盼着回音。
第五天,邮递员终于来了。却不是送信,而是送来一张汇款单——整整八十块钱,附言栏里只有两个字:家用。
我握着汇款单站在门口,鼻子发酸。这个倔男人!
又过了一周,他的信才来。比往常都厚:
苏杏:
款已收到,心意领了。男人养家,天经地义。你在家辛苦,该花的不要省。借款将清,勿念。
附:战友从上海带的雪花膏,天冷擦手。
赵铁军
字
信封里果然有盒精致的雪花膏,白玉似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
我抹了一点在手背上,细腻滋润。想起他粗粝的大手,却给我买这么精细的东西,心里又暖又涩。
那天之后,村里的风言风语渐渐少了。倒是常有人羡慕地说:赵家媳妇真是好福气,铁军多会疼人。
我只是笑笑,心里明白:哪有什么天生好福气,不过是他在默默扛起所有风雨。
晚上做针线时,我给他纳了双更厚实的鞋垫。一针一线,密密实实。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望着窗外想:等他还清借款,等我攒够钱,要给他买双真正的皮鞋。
夜风吹动窗纸,哗哗地响。两只芦花鸡在窝里咕咕低语,一切都安静美好。
我知道,日子还长,但我们有的是时间,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第五章
病中见真情
麦收时节到了,家家户户都忙着抢收。
赵铁军来信说部队有任务,这个月回不来。我把信仔细收好,挽起袖子准备下地。
爷爷拄着拐杖来了:杏儿,别逞强。咱家地不多,我找几个后生帮忙。
我摇摇头:没事的爷爷,我能行。
其实赵家的地确实不多,只有两亩麦子。但对我这个没干过重活的姑娘来说,还是吃力得很。
第一天下来,手上就磨出了水泡。晚上挑破涂上雪花膏,火辣辣地疼。
王家嫂子来看我,直叹气:你说你这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了这个等铁军回来,非心疼死不可。
我笑笑没说话。心里却想:正是因为他不在,我才更要把这个家撑起来。
接连干了三天,麦子总算收完了。看着院里金灿灿的麦堆,我心里满是成就感。
可是第四天早上,我就起不来了。浑身滚烫,头疼得像要裂开。
挣扎着想去烧点水,却一头栽倒在灶台前。
再醒来时,看见爷爷焦急的脸和王家嫂子正在给我额头上换毛巾。
哎哟醒了!王家嫂子松口气,烧得吓死人,幸好爷爷来得及时。
原来爷爷不放心,一早过来看看,正好发现我晕倒在地。
我去大队部给铁军打电话。爷爷说着就要起身。
我忙拉住他:别...部队任务要紧...
爷爷瞪我:什么要紧媳妇病成这样,他必须知道!
我实在没力气争辩,又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煤油灯下,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坐在炕沿上。
铁军我以为自己烧糊涂了。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疲惫,眼里满是血丝:醒了喝点水。
他扶我起来,喂我喝温开水。动作依然笨拙,却格外小心。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完才想起,爷爷给你打电话了
嗯。他简短应着,探手试我额温,还难受吗
我摇摇头,鼻子突然一酸。从生病到现在强撑的委屈,突然就藏不住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忽然说:对不起。
我愣住:为什么道歉
不该留你一个人干活。他声音低哑,是我没考虑周到。
不怪你...我小声说,是我自己逞强。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倒了杯水,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卫生所开的药,吃了能退烧。
就着他手吃了药,我忍不住问:部队任务怎么办
请假了。他言简意赅,任务哪有你重要。
我心里一颤,低头捏着被角。
夜里我烧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不时探我额温,用温水给我擦手心脚心。粗糙的手掌拂过皮肤,带来奇异的安抚。
天快亮时,我终于退了烧。睁开眼,看见赵铁军靠在炕沿打盹,眼下带着青黑,军装皱巴巴的。
他忽然惊醒,第一反应就是探手试我额温。
退烧了。他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千斤重担。
你一晚没睡我问。
他摇摇头,起身去灶房:熬点粥给你。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涨得满满的。
吃过早饭,他又去了卫生所,请来医生给我复查。
没事了,就是累着了又着凉。老医生写着药方,多休息几天就好。
送走医生,赵铁军坐在炕沿看我:以后重活等我回来干。
可是...
没有可是。他语气坚决,地可以少种,你不能累着。
我看着他严肃的表情,突然想笑:那你教我干活,我慢慢学。
他皱眉,似乎不太赞同。
总不能一直让你一个人辛苦。我轻声说,咱们是夫妻呀。
他沉默了,良久才点头:好。等你好了,我教你。
养病的日子,赵铁军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熬粥、煎药、甚至学着给我梳头——虽然梳得歪歪扭扭,但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王家嫂子来看我,偷偷说:村里人都传遍了,说铁军为了你连夜从部队赶回来,守了一整夜呢。
我抿嘴笑笑,心里甜得像是泡在蜜水里。
五天后,我彻底好了。赵铁军也要回部队了。
这次送他,我塞给他一双新做的布鞋:训练时穿,舒服些。
他接过鞋,目光深沉地看着我:照顾好自己。
嗯。我点头,你也是。
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苏杏。
哎
等我还清借款,咱们要个孩子吧。
我的脸唰地红了,他却已经转身大步离去,耳根也是通红的。
春风拂过麦田,掀起层层绿浪。我站在村口,直到那抹军绿色消失在天边。
心里揣着他那句话,像揣着个暖炉,一路暖回家去。
第六章
风波又起
赵铁军回部队后,我病愈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娘家。
那天我正在院里晒麦子,母亲突然来了。半年不见,她显得苍老了许多,鬓角添了白发。
杏儿!母亲一进门就拉住我上下打量,听说你病得差点没了怎么不捎个信回家!
我忙扶她坐下:就是累着了,已经好了。铁军回来照顾了我好几天呢。
母亲这才稍稍放心,却又皱起眉:听说赵家为了娶你,欠了一屁股债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事到底还是传到了娘家。
妈,您别听外人瞎说。我给她倒水,铁军立了功,津贴涨了,年底就能还清。
母亲却不信,拉着我的手直叹气:傻闺女,别替人家瞒着。要是真欠了债,妈这还有你爹攒的二十块钱...
我心里一热,却坚决推回去:真不用。铁军说了,男人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事。
母亲看我态度坚决,只好作罢。临走时却悄悄塞给我一个小布包:藏着,应急用。
我打开一看,是五块钱和一些粮票。眼睛顿时就湿了。
送走母亲,我心里沉甸甸的。穷人家的女儿,嫁了人还让娘家操心,实在不该。
没想到几天后,弟弟苏柏突然来了,扛着半袋红薯:姐,妈让送来的。
我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心疼又愧疚:家里也不宽裕,还往我这拿东西。
苏柏咧嘴一笑:姐夫对你好就行。说着压低声音,其实爹妈就是担心你受委屈。
我正要说话,院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声。几个穿中山装的人闯进来,为首的是村支书的侄子李为民。
赵铁军家的李为民斜着眼打量我,听说你们家欠了外债这可不合规矩啊。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镇定:李干事听谁说的我们家好好的。
别装糊涂!他一拍桌子,有人举报赵铁军借钱娶媳妇,这是搞资本主义歪风!
苏柏腾地站起来:你胡说什么!
我拉住弟弟,冷静地看着李为民:李干事,说话要讲证据。谁举报的借据在哪利息多少
李为民被我问得一愣,支吾起来:反正...有人反映...
那就是没证据了。我声音提高,铁军在部队保家卫国,你们倒好,听风就是雨来欺负军属
围观的邻居们开始窃窃私语:
就是,铁军多好的孩子...
李家小子就是找茬...
李为民脸上挂不住,硬撑着说:反正你们小心点!要是真有问题,够你们喝一壶的!
他们悻悻离去后,我腿一软坐在凳子上。苏柏担心地看着我:姐,没事吧
我摇摇头,心里却翻江倒海。这事不简单。
晚上我连夜给赵铁军写信,把情况仔细说了。最后添上一句:勿忧,家中一切有我。
信寄出去后,我去了爷爷家。老人一听就怒了:李家那小子!肯定是他爹指使的!去年选支书,铁军没投他爹的票...
我心里有了数。
第二天,我特意去了大队部。李为民看见我,表情很不自然。
李干事,我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昨天您说有人举报我们家欠债,我想问问,到底是谁举报的咱们当面对质。
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李为民。
他涨红了脸:这...举报人要保密...
哦我提高声音,那就是没这人了您凭空捏造诬陷军属
你胡说什么!他急了。
正好村支书进来,皱起眉:吵什么
我把事情一说,老支书顿时黑了脸,把李为民叫进里屋。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训斥声。
回家路上,王家嫂子追上来,小声说:杏儿,你真行!李家小子被他叔骂得狗血淋头,说是再找军属麻烦就撤他的职!
我笑笑,心里却明白:这事还没完。
果然,三天后的半夜,突然有人猛敲院门。我警觉地披衣起来:谁
查夜的!开门!
透过门缝,我看见李为民带着两个人站在外面,手里拿着手电筒。
我镇定地开门:李干事有事
他一把推开我就往里闯:有人举报你们家藏了违禁品!
三个人翻箱倒柜,连米缸都掏空了。最后,李为民盯上了那个红漆木箱。
打开!他命令道。
我心跳如鼓:这是我男人的私物,钥匙他带走了。
砸开!李为民对身后的人挥手。
住手!我挡在箱子前,这是军属物品!你们敢砸
正在僵持时,院外突然传来汽车声。一道雪亮的车灯照进院子。
一个穿着四个兜军装的中年男子大步走进来,肩章在月光下闪着光。
怎么回事他声音威严。
李为民顿时慌了:您...您是
我是赵铁军的团长。男子目光如炬,听说有人半夜骚扰军属
后来我才知道,赵铁军收到信后立即汇报了领导。团长正好来附近视察,直接赶了过来。
李为民等人灰溜溜地被带走了。团长查看了一下被翻乱的屋子,温和地对我说:弟妹受惊了。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找麻烦。
我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团长临走时,从车上拿下一个信封:铁军让我捎给你的。
等人走了,我打开信封。里面不是信,而是一张崭新的奖状和一份立功喜报。
赵铁军同志在军事演习中表现突出,记三等功一次。
奖状下面压着一沓钱,比以往都厚。还有一张小纸条:
风波已平,勿念。借款已清,这些是家用。另:等我回来。
铁军
我捧着奖状和纸条,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月光洒满小院,安静温柔。我知道,这场风波过去了。而我和赵铁军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第七章
月圆人团圆
借款还清的消息像春风一样传遍了村子。
最先来道贺的是王家嫂子,她提着一篮子鸡蛋:杏儿,听说铁军立了大功,还把债都还清了真是双喜临门!
我笑着请她进屋,沏了红糖水。这是赵铁军上次捎回来的,我一直舍不得喝。
这下好了,王家嫂子压低声音,看谁还敢说闲话!
正说着,爷爷拄着拐杖来了,脸上笑开了花:好!好!我就说铁军那孩子有出息!
下午,我特意去了趟供销社。用赵铁军寄回来的钱,买了肉和白面,还称了二两茶叶——爷爷最爱喝的茉莉花茶。
回来时,在村口遇见李为民。他低着头想绕道走,我却主动打招呼:李干事。
他愣了一下,尴尬地点头:赵...赵家媳妇啊。
晚上家里包饺子,要不要来吃我微笑着问。
他脸一阵红一阵白,支吾着:不...不了,还有事...说完匆匆走了。
王家嫂子后来告诉我,李为民被派去修水渠了,得干三个月重活。我心里明白,这是上次事情的余波。
晚上我真的包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爷爷吃得很香,连连夸赞:杏儿手艺真好!铁军有口福了。
送走爷爷,我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算日子。赵铁军说这个月回来,应该就是这几天了。
果然,第三天下午,我正在院里晒被子,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赵铁军回来了,这次提着个大行李包。
回来了我迎上去,接过他的包。沉甸甸的。
嗯。他打量着我,你胖了些。
我脸一热:天天吃得好,能不胖吗
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打开行李包:给你带的。
里面有好东西:一块深蓝色的呢子料,一包奶糖,甚至还有一小瓶香油。
这呢子料...我摸着厚实的布料,太贵了吧
做件大衣。他语气平常,冬天穿。
晚上吃饭时,他忽然说:借款还清了。
我盛汤的手一顿:我知道...你信里说了。
以后津贴都寄回来给你。他低头吃饭,耳根却有点红,你想买什么就买。
我心里甜甜的,却故意说:那要是乱花呢
他抬头看我,很认真:你不会。
夜里,我把他立功的奖状端端正正贴在墙上。红底金字的奖状,给土墙添了不少光彩。
其实没什么。他站在身后说,就是个三等功。
怎么没什么我回头看他,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苏杏,谢谢你。
谢我什么
家里...照顾得很好。他声音低沉,还有上次的事...
我摇摇头:夫妻之间,说什么谢。
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照在他脸上。我忽然发现,他眉宇间的皱纹好像舒展开了些。
第二天是中秋,月亮格外圆。我们在院里摆了小桌,放上月饼和瓜果。
赵铁军破例喝了点酒,话比平时多了些。
部队要建新宿舍了,他说,以后家属可以去探亲。
我眼睛一亮:真的那我...
等建好了带你去。他嘴角微扬,看看我当兵的地方。
我们聊到很晚。他说部队的生活,我说村里的趣事。月光洒满小院,两只芦花鸡在窝里咕咕低语,像是在附和。
后来我有些困了,头一点一点的。忽然感觉身子一轻——赵铁军把我抱了起来。
啊呀!我惊得睡意全无。成亲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抱我。
他把我抱进屋里,动作轻柔地放在炕上:睡吧。
我脸红心跳,钻进被窝。他在外侧躺下,中间依然隔着一拳距离。
月光透过窗纸,我能看清他闭眼的轮廓。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勇气,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
他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动。
我又挪近些,几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然后轻轻把手搭在他胳膊上。
黑暗中,他翻过身面对我。眼睛亮得像是把月光都装了进去。
苏杏。他声音低哑。
嗯
他伸手,轻轻把我揽进怀里。动作有些笨拙,却温暖踏实。
我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听见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敲打着夜的宁静。
铁军。
嗯
咱们以后好好的。
好。
月光静静流淌,温柔地包裹着相拥的两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院里的桂花悄悄开放,暗香浮动。月圆人团圆,大概就是这样吧。
第八章
意外的访客
秋深了,院子里的老枣树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
赵铁军这次回来能多待几天,正拿着竹竿打枣。我站在树下捡,围裙兜满了沉甸甸的果实。
够了够了,我笑着躲开落下的枣子,再打吃不完啦。
他放下竹竿,额角带着汗珠:晒干冬天吃。
我们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绿色吉普车停在那里,下来个穿军装的中年人。
赵铁军立即立正敬礼:团长!
我忙放下围裙,有些手足无措。团长怎么来了
团长笑呵呵地摆手:放松放松,我今天是以私人身份来的。他打量着小院,这就是你家收拾得真干净。
我赶紧请客人进屋,沏上茉莉花茶。团长坐在炕沿上,一点也不嫌弃简陋。
小赵啊,团长呷了口茶,这次来一是看看你们,二是有个好消息。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份文件:师里要选送一批骨干去军校进修,我推荐了你。
赵铁军愣住了:团长,我...我只念过初中...
初中怎么了团长一拍大腿,你那个三等功怎么立的靠的是脑子!军校就要你这样的!
我站在灶房门口,心跳得厉害。军校那是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
团长又看向我:弟妹,这事得你支持。进修两年,毕业后就是军官了。
我捏着衣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铁军沉默片刻,开口却是:谢谢团长,但我得考虑考虑。
送走团长后,院里安静下来。枣子散了一地,我们也无心收拾。
为什么不同意我轻声问,这是好事啊。
他坐在门槛上,目光深远:两年太长了。
可是...
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他声音低沉,上次的事不能再发生。
我心里又暖又急:那是意外!现在谁还敢欺负军属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
铁军,我轻声唤他,你睡了吗
没。
你去吧。我鼓起勇气,我能照顾好自己。
他转过身面对我,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军校在南京,很远。
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往他那边靠了靠,等你毕业当了军官,接我去随军,不好吗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再说吧。最后他说,伸手替我掖好被角。
第二天,赵铁军去了爷爷家。回来说爷爷也支持他去进修。
你呀,爷爷拍着炕席说,不能耽误孩子前程!杏儿这么能干,用你操心
话是这么说,但接下来几天,赵铁军明显心事重重。有时半夜我醒来,看见他靠着炕头抽烟——他平时很少抽烟的。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这两年我们聚少离多,好不容易感情渐深,又要分开两年。
那天傍晚,我们坐在院里剥玉米。金黄的玉米粒在筐里堆成小山。
铁军,我轻声说,记得咱们刚成亲时吗你连糖水都泡不好。
他嘴角微扬:现在会了。
是啊,我看着他,人都是会变的,会越来越好的。你去军校,也是为了咱们更好的将来。
他停下手中的活,深深看着我。
我能等。我认真地说,两年不长。等你毕业,咱们就要孩子,好吗
暮色四合,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忽然,他伸手握住我的手,玉米粒从指缝间漏下去。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夜里,他给团长写了信。我靠在炕头给他纳鞋底,一针一线格外仔细。
南京冬天冷,我说,得多带几双厚鞋垫。
嗯。他写着信,头也不抬。
信写完了,他吹干墨迹,忽然说:每个月都能写信。
我点头:我天天写,让你收信收到手软。
他笑了,很少见地露出牙齿。我这才发现,他笑起来左边有个浅浅的酒窝。
第二天他去寄信,我收拾衣柜。最底下压着那块深蓝色呢子料,我拿出来比划着,决定给他做件大衣。
南京的冬天,可不能冻着了。
赵铁军回来时,看见炕上铺开的料子,愣了一下:不是说给你做大衣
南京冷,我低头画线,你先穿。
他站在那儿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大步走过来,把我紧紧搂进怀里。
苏杏,他声音哑得厉害,等我回来。
我在他怀里点头,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阳光气息。
枣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窗纸上,风一吹,沙沙地响。
我知道,这次分离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而我们有的是时间,把日子过得长长久久。
第九章
送别
赵铁军去军校的通知很快就下来了。腊月初八报到,正好赶在年关前。
日子突然变得匆忙起来。我赶着给他做冬衣,纳鞋底,准备行装。赵铁军则天天往爷爷那儿跑,把柴火堆得满满的,水缸修得结结实实。
这些够用到开春了。他指着院里快堆到屋檐的柴火垛,开春后我托人再送些来。
我笑着摇头:哪用得了这么多又不是要过冬的松鼠。
他没笑,表情很认真:南京远,回来一趟不容易。
我心里一酸,低头继续缝大衣扣子。深蓝色的呢子大衣已经做好了,领子里絮了厚棉,针脚密实。
腊月初五,下雪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把整个世界染白。
赵铁军冒雪从镇上回来,拎着个网兜,里面是罐头和饼干:路上吃的。
我接过来,发现还有个小纸包:这是什么
他耳根微红:雪花膏。南京的冬天干。
我心里暖得发烫,嘴上却埋怨:乱花钱。
夜里雪停了,月亮出来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我们并排躺在炕上,都睡不着。
南京什么样啊我轻声问。
听说秦淮河很美。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秋天有桂花,满城都是香的。
那春天呢
梅花山开梅花,很好看。
我听着,忽然觉得南京好像没那么远了。
腊月初七,最后一天。我把行装又检查了一遍,大衣、棉衣、三双鞋垫、两双布鞋...
够了。赵铁军按住我的手,带太多像逃荒的。
我噗嗤笑了,眼泪却差点掉下来。
晚上,我做了他爱吃的酸菜粉条,还烙了糖饼。他吃得很慢,像是要把味道记住。
明天我自己去车站。他突然说,雪大,你别送了。
我盛汤的手一顿:那怎么行
路滑,你摔了怎么办他语气坚决,王家嫂子陪你在家等着。
我知道他怕我难过,只好点头。
这一夜格外短。天还没亮,我就起来煮饺子——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
赵铁军吃得很慢,一个个数着似的。最后放下碗,深深看我一眼:家里交给你了。
我重重点头,把眼泪憋回去。
雪又下起来了。他穿上军大衣,背起行李包。呢子大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提包里,是我连夜烫好的。
我走了。他站在院门口,雪花落满肩头。
等等。我跑回屋,拿出个小布包塞进他口袋,路上饿了吃。
是昨晚烙的糖饼,还热乎着。
他看着我,眼神深沉。忽然伸手,用拇指抹去我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泪。
回吧。说完转身大步离去,军靴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
我站在门口,直到那抹军绿色完全消失在雪幕中。
王家嫂子过来陪我,看见我站在雪地里,赶紧拉我进屋:傻妹子,冻坏了咋整!
我这才觉得冷,浑身都在抖。
那天下午,我去爷爷家。老人正在糊窗户缝,看见我红着眼圈,叹了口气:难受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是去奔前程,我该高兴。
爷爷笑了:这就对了!等铁军当了军官,接你去大城市享福!
回家路上,雪停了。夕阳照在雪地上,金灿灿的。我忽然想起赵铁军说的秦淮河,桂花香,梅花山。
心里那份离别的愁绪,忽然就被憧憬冲淡了些。
晚上点灯做针线时,我在荷包里发现了他留的钱和票证,比往常多了一倍。还有张纸条:
天冷买炭,别省着。等我信。
铁军
我把纸条贴在心口,又哭又笑。
十天后,第一封信来了。信很厚,字迹依然刚劲:
苏杏:
已抵南京。一切安好。军校很大,教员很好。同学多是高中毕业,但我能跟上。
南京果然有桂花,这个季节还在开。附一片桂花叶,你闻闻看。
另:大衣很合身,大家都说好看。
铁军
信封里果然有片桂花叶,已经干了,却还留着淡淡的香气。
我把叶子小心夹进书里,开始回信。写雪化了,写爷爷腿脚好多了,写两只芦花鸡开始下蛋了...
写到最后,添上一句:桂花很香,但比不上你走那天院里的梅花香。
信寄出去后,我天天去村口等邮递员。赵铁军信来得勤,几乎每周都有。有时说学业,有时说南京的见闻,有时只是简单的一切安好,勿念。
我也每周回信,说家长里短,说村里变化,说...我想他。
春天来时,我在院里种了棵桂树苗。等它开花时,也许赵铁军就回来了。
月光很好的晚上,我常坐在院里做针线。针尖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就像他肩章上的星。
我知道,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而我们正在各自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更好的我们。
桂树苗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新芽。
第十章
归期可期
桂树苗抽新芽的时候,赵铁军来信说学业紧张,暑假可能回不来了。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他穿着军校制服,站在一排青砖楼前,身姿笔挺,眉宇间多了几分书卷气。
我把照片端端正正贴在奖状旁边,每天都要看上几遍。
王家嫂子来串门,对着照片啧啧称赞:铁军这穿上制服,更精神了!杏儿,你可是捡到宝了!
我抿嘴笑,心里甜丝丝的。
不能回来也好,我心想。路费省下来,能买多少书本文具。再说,用功读书是正事。
我开始更勤快地往地里跑。除了自家的两亩地,又承包了邻家荒着的半亩,种上青菜和萝卜。
爷爷拄着拐杖来看,直摇头:杏儿,别太累着。
不累。我擦擦汗,多种点菜,腌了冬天吃,还能卖些换钱。
其实我心里算着账:等铁军毕业,要是真能随军,安家处处要花钱。我能多攒一点是一点。
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中暑晕在地里。幸好王家嫂子路过看见,把我背回家。
醒来时看见爷爷焦急的脸,我忙说:没事,就是天太热...
老人叹气:铁军要是知道,该心疼了。
我果然病了三天。赵铁军像是心有灵犀,那几天信特别勤,一天一封。信里没问什么,只是说些军校的趣事,但字字句句都透着牵挂。
病好后,我不敢再逞强,但依然每天下地。只是学会了戴草帽,带水壶,晌午最热时就在树荫下歇着。
秋天,桂树苗长高了一截。我的菜园丰收了,腌了三大缸咸菜,还卖了些换回二十块钱。
我把钱仔细收好,想着等铁军回来,给他看:看,我也能挣钱了。
赵铁军的信里开始提到毕业分配的事。他说可能留校,也可能回老部队,问我的意见。
我回信说:
wherever
you
go,
I
will
follow.
这句话是跟村里知青学的,我想他看得懂。
腊月里,又下雪了。算着日子,他还有半年就毕业了。
那天我去镇上卖鸡蛋,看见供销社来了新到的红毛线。软乎乎的,看着就暖和。
我犹豫再三,还是称了一斤。想给他织件毛衣,毕业穿。
织毛衣是跟王家嫂子学的。起初针脚歪歪扭扭,拆了织,织了拆。后来渐渐顺手了,毛衣在身上越变越长。
有时织着织着,我会想起他手掌的温度,想起他笨拙却温柔的动作,想起雪地里那个决绝的背影。
心里就涨得满满的。
年关将近时,赵铁军来信说:毕业时间定了,七月十五。信里还夹了张汇款单,数额不小。
买件新衣裳,他写道,毕业典礼,我想看你穿得漂漂亮亮的。
我捏着汇款单,又哭又笑。这个傻子,就知道乱花钱。
但我还是去镇上买了块红底白花的的确良布,做了件新褂子。镜子里的人脸颊红润,眼睛明亮,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瘦弱的小姑娘了。
开春时,桂树苗已经到我腰那么高了。我天天浇水施肥,盼着它七月开花。
赵铁军的信越来越厚,说的多是毕业后的打算。他说部队要分房子,两间带厨房的。他说南京夏天热,但冬天暖和。他说秦淮河的灯船,夫子庙的小吃...
字里行间,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我也开始悄悄准备。咸菜腌了一缸又一缸,晒干的菜装了好几袋。我想着,要是真去随军,这些家乡味可不能少。
五月的一天,邮递员突然在院门外喊:赵铁军家的,电报!
我心里一惊,手忙脚乱跑出去。电报是最紧急的联系方式,除非...
抖着手拆开,只有短短一行字:
毕业提前,六月归。等我。
铁军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飞奔到桂树下。
翠绿的叶片间,竟然已经冒出星星点点的花苞!
王家嫂子闻讯赶来,比我还激动:哎呀!这是要双喜临门啊!
我摸着那些米粒大的花苞,心里甜甜地想:他回来时,正好赶上桂花初开。
夜里,我拿出织好的毛衣。大红色的毛衣,针脚细密,领口袖口都织了花纹。
我在胸口比了比,忽然想起新婚夜那杯白糖水。那么甜,甜到现在。
最后一个月,过得特别慢。我天天去看桂树,数花苞,盼它们快开。
赵铁军又来封信,说六月十五号到县里汽车站。让我别去接,他自己回来。
我笑着把信收好。不去接怎么可能。
六月十四,下了一夜雨。清早雨停,桂树上的花苞竟然绽开了不少,清香扑鼻。
我穿上新做的红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镜子里的人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把星光都装了进去。
王家嫂子非要陪我一起去:我得看看铁军变成啥样了!
我们在车站等了一上午。每辆班车进站,我都踮脚张望。
下午三点,最后一班车进站。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跳下车。
他黑了,瘦了,但肩膀更宽了。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真的多了颗星!
铁军!我忍不住喊出声。
他转头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大步走过来,军靴踩在水洼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不是说不用来接他站在我面前,声音比记忆中更低沉好听。
我仰头看他,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王家嫂子在一旁笑:哎哟,这才叫小别胜新婚呢!
他耳根红了,却伸手接过我的篮子:回家吧。
路上,他走在我外侧,像以前一样。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他肩章上跳跃。
毕业了我小声问。
嗯。他点头,分回老部队,当排长。
那...随军的事
批了。他看我一眼,等收拾好就接你去。
我心里像炸开一朵烟花,噼里啪啦地响。
到家门口,那棵桂树花开正盛,香气扑鼻。
你闻,我拉他过去,桂花开了。
他低头嗅了嗅,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给你的。
打开一看,是枚红色的发卡,镶着亮晶晶的水钻。
南京买的,他语气随意,耳根却红透,觉得适合你。
我别上发卡,心里比桂花还香。
晚饭后,我们坐在院里乘凉。月光如水,桂香浮动。
他忽然说:苏杏。
嗯
这两年,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靠在他肩上。军装挺括,带着阳光和桂花的味道。
铁军。
嗯
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嗯。
蝉声渐歇,晚风温柔。我们知道,漫长的离别已经结束,而更好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桂影婆娑,暗香浮动。月亮圆圆满满地挂在天上,像在为我们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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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