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纪念日,也是我女儿的成人礼。宴会上,我那个在外人眼里温柔贤惠的妻子许晴,正优雅地为我整理领带,对着镜头笑得滴水不漏。她轻声说:老公,辛苦了。
可一回到家,她甩开我的手,径直走进次卧,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就像过去三千六百多个日夜一样。空气里,只剩下她身上那股我早已厌倦的、混合着婴儿润肤露和冷漠的味道。我没再像往常一样回到书房,而是敲响了她的门。门开后,我没说话,只是把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和一张她从未见过的银行卡,一起放在了她面前的梳妆台上。她愣住了,而我,笑了。十年无爱,今夜,我净身出户,只为自由。
01
我女儿陈思语的十八岁成人礼,办得风光又体面。
我包下了本市最顶级的酒店宴会厅,香槟塔闪着金光,宾客们的笑语和祝福几乎要掀翻天花板。作为主角的父亲,我穿着高定西装,得体地周旋于人群之中。
陈工,你可真有福气啊!事业有成,女儿又这么漂亮,太太还这么贤惠!合作方的王总挺着啤酒肚,一脸羡慕。
我身旁的妻子许晴,立刻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伸手温柔地帮我抚平一丝不存在的褶皱,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哪里,都是我们家老陈有担当,撑起了这个家。
瞧,多标准的一对模范夫妻。
我端起酒杯,对王总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里,情绪藏得很好。
没人知道,许晴那只看似亲昵地搭在我手臂上的手,冰得像一块刚从冷冻室里拿出来的肉。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却让我感觉像有十根冰锥抵着我的皮肤。
宴会结束,送走所有宾客,司机载着我们一家三口回家。
前一秒还在跟同学兴奋聊天的女儿,一上车就戴上了耳机,将自己隔绝在一方小世界里。而我和许晴,瞬间从恩爱夫妻模式切换回了合租室友模式。
一路无话。
回到家,玄关的灯光刚亮起,许晴就迫不及待地甩开了我的手臂,那动作,仿佛我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思语,早点洗漱休息。她对女儿说完,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向了次卧。
砰!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一声沉闷的钟。过去十年,整整三千六百五十天,我每晚都会听到这个声音。
今晚,我不想再听了。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走向书房那个属于我的单身公寓,而是走到了次卧门前。
我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许晴带着不耐烦的声音:干什么我准备睡了。
我没说话,又敲了三下。
门咔哒一声开了,许晴穿着她那身万年不变的保守睡衣,一脸被打扰的愠怒:陈默,你到底想干嘛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我看着她,这个我曾经爱到骨子里的女人。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但那双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光。只剩下对我的麻木、疏离,和此刻毫不掩饰的烦躁。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挤进门,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了她那张堆满昂贵护肤品的梳妆台上。
一份文件,和一张黑色的银行卡。
许晴的目光落在文件最上方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上——离婚协议书。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像被扼住了喉咙。
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许晴,我们离婚吧。
我指了指那张卡:这张卡里有五百万,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密码是思语的生日。这套房子,车子,都归你。我只有一个要求,明天就去办手续。
说完,我转身就走。
经过她身边时,许晴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陈默!你疯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思语刚成年,你就要闹离婚
我没闹。我平静地拨开她的手,我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震惊和不可思议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
许晴,你是不是觉得,这场戏,我能陪你演一辈子
02
许晴大概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或者是一时冲动。
她追出房间,声音里带着一种惯性的、高高在上的指责:陈默,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怪不得,最近你连家都懒得回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还是老样子,一遇到问题,从不反思自己,第一反应就是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有没有人,重要吗我反问她,你扪心自问,我们这还算一个家吗
十年前,思语出生。
我欣喜若狂,以为幸福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可我没想到,那却是我们婚姻的坟墓。
许晴产后情绪很不稳定,我理解,也体谅。我包揽了所有家务,学着给孩子换尿布、喂奶,笨拙地哄着日夜啼哭的女儿。我让她好好休息,什么都不用管。
她确实什么都不管了,包括我。
孩子半岁时,我试着靠近她,想过一次夫妻生活。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将我推开,满脸嫌恶:别碰我!我刚生完孩子,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些事吗
我愣住了,僵在原地。
从那天起,她开始以孩子需要照顾、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我的一切亲近。
再后来,她干脆抱着枕头搬到了次卧,美其名曰为了不影响我第二天上班休息。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暂时的。我拼命工作,赚更多的钱,给她买名牌包,买奢侈品,我想让她开心起来。我想,或许等孩子大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我等来的,是她越来越厚的壁垒,和越来越冷的眼神。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外,我们是人人称羡的模-范夫妻,陈工和他的贤内助。回到家,我们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合租室友。她负责女儿的起居饮食,我负责这个家的所有开销。
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也只剩下关于女儿的公事公办。
思语的补习班该续费了。
下周开家长会,你去还是我去
女儿想去迪士尼,你安排一下时间。
我曾无数次在深夜里,站在她紧闭的房门前,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我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我怕看到的,是她更加厌恶和不耐烦的脸。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我长期处于情感忽视的环境中,已经有了中度抑郁。
我开始习惯在每次感到压抑和绝望的时候,无意识地用指节,轻轻敲击手上的婚戒。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能让我短暂地清醒。
朋友们都说我变了,从一个爱笑爱闹的大男孩,变成了一个沉默寡在的中年男人。
他们不知道,我的心,早就在那扇日复一日紧闭的房门后,被凌迟处死了。
我曾想过离婚,可看着女儿天真的笑脸,我退缩了。我不想让她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
于是,我跟自己说:再忍忍吧,等女儿成年了,等她考上大学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现在,任务完成了。
看着眼前一脸错愕的许晴,我将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苦涩和疲惫,都化作一声平静的陈述。
许晴,从你搬进次卧那天起,我们就已经离婚了。只不过,我今天才把这张纸给你。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就因为……就因为这个她的声音都在发抖,陈默,你是个成年人,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夫妻之间,难道就只有那点事吗我对这个家,对女儿,难道付出得还不够多吗
你付出了很多。我点点头,第一次如此冷静地剖析我们的关系,你是个好母亲,但你不是个好妻子。你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女儿,却忘了分给我一点点。
我累了,许晴。我不想再守着一个空壳子过日子了。
我拉开玄关的门,没再回头。
门外清冷的空气涌进来,我深吸一口,感觉十年来第一次,呼吸到了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自由的空气。
03
我以为许晴会闹,会把事情捅到双方父母那里,会去我的单位哭诉。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完全做得出这些事。
但出乎意料,她什么都没做。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公司处理图纸,接到了她的电话。
我在民政局门口,你过来吧。她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平静。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开车赶了过去。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化着精致的妆,站在民-政局门口,像是在等一个约会对象,而不是即将和她离婚的丈夫。
看到我,她甚至还对我笑了笑。
来了
嗯。
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没有争吵,没有拉扯,工作人员递过离婚证的时候,我甚至还有些恍惚。
走出民-政局,阳光有些刺眼。
我看着手里那本暗红色的本子,感觉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陈默,许晴忽然开口,我们谈谈吧。
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姿态优雅,仿佛我们只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下午茶。
思语那边,我暂时不会说。她先开了口,我希望你也能保密,至少等到她高考结束。
可以。这是我早就想好的。
还有,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着我,你真的想好了为了所谓的‘自由’,放弃一个完整的家,放弃我和女儿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可悲。
直到现在,她依然认为问题出在我身上。她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认为是我背叛了这个家。
许晴,家不是一个房子,几个人住在一起,就叫家了。我放下咖啡杯,杯子和碟子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家需要温度,需要爱。而这些,你早就没给过我了。
她的脸色变了变,握着咖啡勺的手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是她心绪不宁时的小动作。
我那不是……我那不是因为把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吗她为自己辩解,哪个当妈的不是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一下
我体谅了你十年。我打断她,从思语出生到现在,整整十年。我还要怎么体谅
你以为我不想吗她忽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了八度,引得邻桌的人纷纷侧目,我生完孩子身材走样,肚子上全是妊娠纹,我自己都嫌弃自己!我怎么有脸去面对你我怕你嫌弃我!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这么说。
原来,是这样吗
可是,为什么她从来不告诉我为什么她选择用冷漠和推拒,将我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我艰涩地开口,那些疤痕,是-你为我生下女儿的勋章,我心疼还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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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许晴自嘲地笑了笑,眼圈却红了,陈默,你就是不爱我了,所以才找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又来了。
她总是能轻易地摧毁掉我刚刚升起的一丝动摇和愧疚。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随你怎么想吧。我站起身,协议上写的,我都会兑现。以后,你好自为之。
我走出咖啡馆,没有再回头。
我怕再多看她一眼,我那颗刚刚硬起来的心,又会不争气地软下去。
我租的房子在城西一个老小区,一室一厅,面积不大,但阳光很好。
我花了三天时间,把这个小小的空间,布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原木色的家具,舒服的懒人沙发,还有一整面墙的书架。
我甚至买了一把吉他。
大学时,我曾是乐队的主音吉手,为了追许晴,我写了无数首歌。结婚后,那把昂贵的吉他,就一直被扔在储藏室的角落里,落满了灰。
现在,我把它重新捡了起来。
当我盘腿坐在地毯上,指尖拨动琴弦,生涩地弹起第一个和弦时,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我的身上。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重获新生的少年。
自由,真他妈的爽。
04
离婚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哪儿也没去,就在我的新家里宅了两天。
我关掉手机,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我弹了一整天吉他,直到指尖磨出了水泡。我又翻出了以前的画板和颜料,在阳台上支起画架,对着窗外的天空和旧楼,涂抹了一下午。
画技生疏得一塌糊涂,但我却乐在其中。
晚上,我没有叫外卖,而是自己去楼下的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食材,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在那个所谓的家里,餐桌上永远都是许晴和女儿的口味。她喜欢清淡,女儿喜欢甜食,而我这个无辣不欢的川省人,已经快十年没尝过辣椒的味道了。
我开了一瓶啤酒,对着一桌子红彤彤的菜,敬了自己一杯。
陈默,恭喜你,单身快乐。
酒过三巡,我有些微醺。
我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这十年的婚姻。
说没有遗憾,是假的。
我依然记得,我和许晴也曾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光。她会为我织围巾,会在我加班的深夜里,给我送一碗热腾腾的汤。我们曾以为,我们会是彼此的唯一,会手牵手,一直走到白头。
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或许,婚姻的本质,就是一场漫长的消磨。激情被柴米油盐磨平,爱情被日复一日的琐碎消解。
只是,我们的消亡,来得更彻底,更决绝。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我拿起来一看,是周然。
周然是我公司新来的实习生,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活泼开朗,像个小太阳。
陈工,你人呢周末也不出来嗨皮一下,一个人躲着干嘛呢,不会是emo了吧电话那头传来她清脆的声音。
没,在家休息。
别休了,快出来!我们在‘夜色’酒吧,今天有乐队演出,超燃的!我把地址发给你,你快来啊,不来就是看不起我!
不等我拒绝,她就挂了电话。
我看着暗下去的屏幕,有些失笑。
也好,出去转转,总比一个人胡思乱想强。
夜色酒吧里,重金属音乐震耳欲聋,五颜六色的灯光晃得人眼花。
我一眼就看到了吧台边的周然。她穿着一件亮片吊带,画着烟熏妆,和在公司里那个穿着白衬衫、扎着马尾辫的乖乖女判若两人。
陈工!这里!她兴奋地朝我挥手。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可以啊小周,还有两副面孔呢我调侃她。
她吐了吐舌头,递给我一杯酒:哎呀,打工人嘛,上班一套,下班一套,这叫‘职场变装’,你不懂。
我被她逗笑了,接过酒喝了一口。
陈工,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啊周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我,我看你总是一个人发呆,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
没什么,一点私事。
是跟嫂子吵架啦她眨了眨眼,一脸八卦。
我沉默了。
哎,当我没问。周然见我脸色不对,立刻转移了话题,快看快看,主唱好帅!
舞台上,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正抱着吉他,嘶吼着一首关于梦想和自由的歌。
我看着他,有些出神。
曾几何-时,我也曾站在这样的舞台上,以为自己会是下一个窦唯,下一个郑钧。
陈工,你以前是不是也玩乐队的周然忽然问。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啊。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你身上有那种气质,就是那种……嗯……‘哥曾经也是个传说’的气质!
我再次被她逗笑。
这个夜晚,我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
我跟周然说了我的大学,我的乐队,我的梦想。那些被我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闪闪发光的日子。
我没有提许晴,也没有提我那段失败的婚姻。
周然像个最好的倾听者,一直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惊叹。
从酒吧出来,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夜风一吹,我的酒醒了大半。
陈工,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周然说。
不用,我自己打车就行。
那怎么行,你喝了这么多。她坚持着,扶着我的胳膊,半拖半拽地把我塞进了出租车里。
报了地址,车子启动。
我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酒精和疲惫一同涌了上来。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的肩膀一沉,周然的头,靠了上来。
05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成了睡衣。
我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装饰。
这不是我的出租屋。
我掀开被子,冲出卧室,客厅里,一个穿着卡通睡衣的女孩,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是周然。
你醒啦,陈工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冲我一笑,我煮了醒酒汤,你快来喝一点。
我看着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昨晚喝断片了呗。周然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放在餐桌上,问你住哪儿你也不说,嘴里就念叨着什么‘自由’、‘解放’,我没办法,只好把你带回我家了。
她指了指沙发:你昨晚就睡在那儿,放心,我可没对你做什么。
我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有些尴尬。
谢谢你。
谢什么呀,同事之间,互相帮助嘛。她把勺子塞到我手里,快喝吧,不然一会儿凉了。
我低头喝着汤,心里五味杂陈。
对了,陈工,周然忽然想起什么,从茶几上拿起我的手机递给我,你手机昨晚响了好几次,好像是……你太太打来的。
我接过手机一看,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许晴。
还有几条微信消息。
陈默,你在哪儿
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跟谁在一起
你是不是真的不要这个家了
最后一条,是今天早上六点发的。
我给你熬了你最爱喝的皮蛋瘦肉粥,你回来喝吧。我们好好谈谈,别闹了,行吗
看着这条消息,我心里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觉得有些讽刺。
皮蛋瘦肉粥
我明明最讨厌吃皮蛋。我们在一起十几年,她竟然连我的口味都记不住。
或者说,她从来就没用心记过。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继续喝汤。
陈工,你跟你太太……是不是真的出问题了周然小心翼翼地问。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双清澈又带着关切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们离婚了。
周然愣住了,嘴巴张成了O型。
离……离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
……
她似乎被这个消息震惊得不轻,半天没说出话来。
良久,她才消化了这个事实,脸上露出一丝不忍:那……那嫂子她……
她很好。我打断她,我净身出户,房子车子都留给了她,还有一笔钱,足够她和孩子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周然看着我,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敬佩,还有一丝……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吃完早餐,我告辞离开。
回到我的出租屋,刚打开门,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让我窒息的味道。
许晴来了。
她穿着一身家居服,坐在我的懒人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桶。
看到我回来,她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你回来了去哪儿了,一晚上不接电话。她的语气,像是在质问一个夜不归宿的丈夫。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流进来。
我给你送了粥,你快趁热喝。她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我侧身躲开了。
我吃过了。我冷冷地说。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陈默,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知道错了,行不行我不该跟你分房睡,不该不关心你。你回来吧,我们重新开始,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以前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以前是什么样是你夜夜把我关在门外,还是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却相对无言
许晴,我们回不去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从你把我当成提款机和工具人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06
许晴哭了很久。
她在我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从一开始的低声啜泣,到后来的嚎啕大哭。
她控诉我的无情,控诉我的背叛,细数着她这些年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
我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安慰她。
我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等她哭完。
等她终于哭累了,声音也哑了,我才转过身,递给她一张纸巾。
说完了吗
她红着一双核桃眼,恶狠狠地瞪着我。
说完了,就请回吧。我这里,不欢迎你。
陈默!你非要这么绝情吗她嘶吼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
绝情我笑了,许晴,跟我这十年受的冷暴力比起来,你觉得哪个更绝情
我给过你机会,无数次。在你第一次把我推开的时候,在你搬去次卧的时候,在每一个我加班回家,面对一室冷清的时候。可是你呢,你一次都没有抓住。
现在,我不想再给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彻底斩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她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最终,她还是走了。
她走的时候,连那个装着皮蛋瘦肉粥的保温桶都忘了拿。
我把它连同里面的粥,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接下来的日子,许晴没有再来找我。
我们的离婚,似乎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公司里,我和周然的关系,也因为那晚的收留之恩,变得亲近了不少。
她会给我带自己做的便当,会在我加班的时候,给我泡一杯咖啡。我们聊音乐,聊电影,聊各自的梦想。
和她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充满了活力和对未来的向往。
我开始重新拿起画笔,认真地画画。我报了一个吉他班,系统地学习乐理知识。
我的生活,因为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而变得前所未有的精彩和充实。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律师的电话,通知我去办理财产交割的手续。
在律师事务所,我再次见到了许晴。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眼下的乌青连厚厚的粉底都遮不住。
看到我,她的眼神闪躲,不敢与我对视。
律师将一份份文件递到我面前,让我签字。
房产过户协议,车辆转让协议,股权赠与协议……
我几乎是把我名下所有的不动产和大部分动产,都给了她。
旁边的律师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低声提醒我:陈先生,您确定要这么做吗按照法律,您完全可以……
我确定。我打断他,飞快地在每一份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钱,我不在乎。
我用这些身外之物,换我下半生的自由和安宁,我觉得值。
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陈默。许晴忽然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没有回应,径直走出了律师事务所。
我以为,我和她的纠葛,到此就该彻底结束了。
可我没想到,一个星期后,我会接到女儿的电话。
电话里,女儿的声音带着哭腔:爸,你快来一趟医院,妈妈她……她出事了!
07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许晴正在急诊室里抢救。
女儿陈思语一个人蹲在抢救室门口,哭得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我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我……我不知道。思语抽噎着说,我今天回家,就看到妈妈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个空的安眠药瓶子……
安眠药。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怎么忘了,她一直有失眠的毛病,需要靠药物才能入睡。
是我把她逼到了绝路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我掐灭。
不,不是我。是她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我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坐下,把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别怕,妈妈会没事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说: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是过量服用安眠药导致的药物中毒,幸好送来得及时。不过,她情绪很不稳定,建议你们最好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点了点头:谢谢医生。
许晴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手腕上还留着洗胃时留下的针孔。
看到我和女儿,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思语,对不起,妈妈吓到你了。她虚弱地说。
然后,她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陈默,你别走,好不好算我求你了,我们不离婚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思语也在这时抓住了我的衣角,哭着说:爸,你别跟妈妈离婚好不好我不想没有家。
我看着她们母女俩,一个躺在病床上以命相逼,一个站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罩住了,密不透风,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闭上眼,脑海里闪过这十年来的种种。
那些独守空房的夜晚,那些被冷漠和无视刺痛的瞬间,那些一个人默默消化所有负面情绪的日子。
不。
我不能再回去了。
我睁开眼,目光落在女儿那张酷似许晴,却又充满天真和依赖的脸上。
我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思语,爸爸和妈妈之间,出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不是不离婚就能解决的。
我们分开,不是因为不爱你了。无论我们是不是夫妻,我们都永远是你的爸爸和妈妈。我们对你的爱,永远不会变。
但是,我已经没办法再和妈妈像以前那样生活在一起了。我们在一起,只会让彼此更痛苦。你明白吗
思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许晴。
好好养病吧。
说完,我狠下心,转身离开了病房。
身后,传来许晴绝望的哭喊声,和女儿撕心裂肺的爸爸,你别走。
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出了医院。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我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才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但我也知道,从今天起,我才算是真的,获得了新生。
08
许晴自杀未遂这件事,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双方父母的耳朵里。
我被我爸妈,还有岳父岳母,堵在了我的出租屋里,进行三堂会审。
陈默!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许晴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里,你现在出息了,就要把她一脚踹开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最先发作的是我的岳母。
我妈也在一旁帮腔:是啊,阿默,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闹到离婚这一步你看你把许晴都逼成什么样了!
我爸和我岳父虽然没说话,但那谴责的眼神,也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没有辩解。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抛妻弃女的渣男。
他们看不到我在这段婚姻里受的伤,也理解不了我为什么宁愿净身出户也要离婚。
他们只看到,许晴为我生了孩子,许晴因为我离婚而自杀。
所以,错的只能是我。
爸,妈,叔叔,阿姨,我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这是我和许晴之间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好。你们不用担心。
我们能不担心吗岳母一拍桌子,我把好好的一个女儿交给你,现在被你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陈默,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跟我们家许晴离婚!
我们已经离了。我平静地陈述事实。
那就去复婚!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很累。
复婚是不可能的。我站起身,如果你们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请回吧。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我下了逐客令。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态度会这么强硬,一个个都愣住了。
最后,还是我爸叹了口气,站起来拉着我妈和岳父岳母走了。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阿默,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
全世界,好像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
所有人都觉得我错了。
可是,我到底错哪儿了
我只是不想再过那种行尸走肉的日子了,我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这也有错吗
手机响了,是周然。
陈工,你在哪儿呢我听说……阿姨她……
我没事。我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陈工,出来喝一杯吧。她说,我陪你。
还是那个夜色酒吧。
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自己,想用酒精来麻痹神经。
周然没有劝我,就那么安静地陪着我,时不时地给我递一张纸巾。
周然,我喝得醉眼朦胧,抓着她的手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周然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你没错。她说,追求自己的幸福,永远都没有错。
错的是那些用道德和责任来绑架你的人。
她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混沌的脑海。
是啊,我没错。
我只是,不想再被绑架了。
那天晚上,我彻底喝断片了。
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周然家的沙发上。
她盖着一条薄毯,蜷缩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看着她的睡颜,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下去。
或许,我的人生,还可以有另一种可能。
09
许晴出院后,没有再来找我。
她像是接受了我们已经离婚的现实,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思语夹在我们中间,处境尴尬。她两边跑,今天来我这里住两天,明天回她妈妈那里住两天。
我能感觉到,女儿在努力地适应我们家庭的变故,也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维系着我们三个人的关系。
她在我面前,绝口不提许晴。在许晴面前,也尽量不提我。
我知道,这孩子,心里苦。
我对她,充满了愧疚。
高考结束后,思语考上了外地一所顶尖的大学。
我去送她上学。
在机场,她抱着我,忽然哭了。
爸,你以后……会给我找个后妈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了笑:傻孩子,胡说什么呢。爸爸这辈子,有你一个宝贝女儿就够了。
那妈妈呢她一个人,好可怜。
我沉默了。
思语,大人的事,很复杂。我斟酌着词句,你妈妈她……需要时间,也需要自己走出来。你要相信她,她是个很坚强的女人。
送走女儿,我的人生,仿佛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我辞去了建筑设计院那份稳定但耗尽我所有激情的工作,用手里剩下的一点积蓄,和朋友合伙开了一间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我们接一些自己喜欢的项目,虽然赚得不多,但每天都过得很有趣,很充实。
周然也从原来的公司辞职,加入了我们的工作室。
她成了我的得力助手,也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伙伴。
我们一起熬夜画图,一起为了一个创意争得面红耳赤,也一起在项目完成后,跑到路边摊喝啤酒庆祝。
所有人都看得出,周然喜欢我。
连我自己都知道。
但我一直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我怕了。
我怕重蹈覆辙,怕再一次陷入婚姻的泥潭。
直到那天,工作室接了一个去云南改造民宿的项目。
我和周然一起去当地考察。
我们在大理的古城里,租了一辆电瓶车,沿着洱海,漫无目的地骑行。
风吹在脸上,带着苍山雪水的清冽和阳光的暖意。
周然坐在我身后,忽然伸手,轻轻环住了我的腰。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带着一丝试探。
我身体一僵,没有推开她。
陈工,她在-我耳边,用轻得像羽毛一样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但是,我不是她。
我不会把你关在门外,也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不开心。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所以,你能不能……也勇敢一次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击中了。
我停下车,回头看着她。
她仰着脸,眼睛里是揉碎了的星光,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再也控制不住,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没有情欲,只有压抑了太久的,对温暖和爱的渴望。
原来,爱一个人,是想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是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是想和她分享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
而不是把她当成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一个需要摆脱的负担。
许晴,我终于明白了。
我们之间,早就没有爱了。
10
我和周然在一起后,并没有刻意隐瞒。
思语是最先知道的。
我带周然和她一起吃了一顿饭。饭桌上,周然有些紧张,思语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吃完饭,周然去洗手间,思语忽然对我说:爸,周然姐姐人很好。
我有些意外。
你不反对
我为什么要反对她反问我,你为我忍了那么多年,现在,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只要你开心就好。
女儿的懂事,让我既欣慰,又心酸。
后来,我带周然回了趟家,见了我的父母。
我妈拉着周然的手,问东问西,脸上笑开了花。我爸虽然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但眼神里,也透着满意。
他们大概也想通了,儿子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许晴,她是从思语的口中,得知我再婚的消息的。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陈默,我们能见一面吗是许晴的声音。
我们约在了一家我们曾经很喜欢去的茶馆。
一年多不见,她变了很多。
她剪了短发,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没有化妆,但气色看上去,却比上次见面时好了很多。
恭喜你。她对我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
谢谢。
她……对你好吗
嗯,很好。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陈默,对不起。
以前,我总觉得,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全部,我是最委屈的那个。我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给了孩子,我觉得那就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该做的一切。
直到你离开,直到思语也离开,我一个人守着那座空荡荡的大房子,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忘了,你也是我的爱人,你也需要关心,需要陪伴。
我把你对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我把你一次次的忍让和妥协,当成了你软弱可欺。
是我亲手,把我们的家,变成了一座牢笼。把你,从我身边推开的。
她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深刻地反省自己。
可惜,太晚了。
都过去了。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许晴,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那你呢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你……还爱我吗
我看着她,这个我曾经用尽全部生命去爱过的女人。
我摇了摇头。
不爱了。
我说得平静而坦然。
爱这个东西,是会被消磨掉的。在我一次次敲不开你的房门时,在我一个人过年过节时,在我生病了只能自己去医院时……它一点一点,被磨没了。
许晴,我不恨你。我只是,没办法再爱你了。
我们,各自安好吧。
说完,我站起身,在桌上留下茶钱,转身离开。
这一次,我走得没有丝毫留恋。
走出茶馆,阳光正好。
我看到周然正站在马路对面,朝我笑着挥手。
我快步穿过人行道,走到她身边,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掌心温热。
我知道,我的后半生,终于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