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裹着碎雨,砸在出租车前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王建军把暖风开到最大,仪表盘的绿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烟盒里最后一根红塔山被捏得变了形。凌晨两点,解放路延伸段的路灯坏了三盏,昏黄的光晕在积水里晃成模糊的光斑。
吱呀——
副驾驶的车门突然自己开了道缝,冷风卷着湿意灌进来。王建军猛踩刹车,车头在湿滑的路面上滑出半米。他攥着方向盘的手沁出冷汗,后视镜里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延伸向黑暗的尽头。
这是他开夜班的第五年。老司机都知道,后半夜的活儿不能随便接,尤其是在城郊结合部这一带。上个月,老李就在这条路上拉了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到了目的地才发现后座空着,留着半张湿透的冥币。
王建军咽了口唾沫,正要推开车门查看,一道微弱的女声从门缝里钻进来:师傅,去望河桥。
他僵着脖子转过头,副驾驶座上不知何时坐了个女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用红绳扎在脑后,发梢还在滴水。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下巴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
望河桥王建军的声音有点发紧,姑娘,这都后半夜了,那地方早没人了。
我有急事。女人的声音没起伏,像浸在水里泡透了,钱给你双倍。
她从褂子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递过来的时候,王建军瞥见她手腕上有道深紫色的勒痕,像被什么东西捆过。他不敢接钱,发动车子的时候,发动机发出一阵迟疑的轰鸣。
车子刚拐过路口,后排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用拳头砸了下座椅。王建军心里一沉,透过后视镜往后看——后座空空的,只有他早上拉客落下的半瓶矿泉水。
师傅,开快点。副驾驶的女人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近了些。王建军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不是冷的,倒像是在害怕什么。
路过第三个坏掉的路灯时,女人突然低下头,用袖子捂住脸。王建军正觉得奇怪,车灯扫过路边的梧桐树,树影里好像站着个黑黢黢的人影,手里举着根粗麻绳,绳子末端还在滴水。
别看!女人猛地尖叫一声,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王建军慌忙踩下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后视镜里的人影越来越小,最后融进浓稠的黑暗里。
他……他跟着我。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肩膀抖得更厉害了。王建军这才看清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像是很久没喝过水。
谁啊他忍不住问。
女人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我男人。他喝醉了打我,我跑出来的。
王建军叹了口气,心里的恐惧消了些,多了点同情。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城郊这边的家暴案从来不少。他从储物格里翻出瓶没开封的矿泉水递过去:先喝点水吧。
女人接过水,却没拧开,只是紧紧攥在手里。王建军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嵌着些黑泥,像是在泥地里爬过。
车子离望河桥越来越近,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股腥甜的水味。望河桥是座老石桥,去年夏天被洪水冲垮了一半,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桥墩立在河水里,平时根本没人去。
就在这儿停吧。女人突然说。
王建军把车停在桥头的老槐树下,车灯照着断裂的桥面,桥板上的裂缝里还积着浑浊的河水。女人推开车门,脚刚落地就踉跄了一下,像是站不稳。
姑娘,要不我送你去派出所王建军有点不放心。
女人摇摇头,转身往桥边走。她的脚步很奇怪,像是拖着什么重物,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嗤的水声。王建军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蓝布褂子后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钱。女人回过头,手里还捏着那两张十元纸币。王建军刚要伸手去接,车灯突然闪了一下,灭了。周围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在云层里透出点微光。
师傅女人的声音在黑暗里飘忽不定。
王建军摸索着去拧钥匙,想重新发动车子,却摸到一手黏糊糊的液体。他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浓重的河泥腥气钻进鼻孔。
咔嚓。
头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王建军猛地抬头,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老槐树上挂着个人影,穿着和副驾驶女人一样的蓝布褂子,脖子被一根粗麻绳勒得笔直,舌头伸出来老长。
啊——!
他惨叫着推开车门就往外跑,刚跑出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回头一看,副驾驶的女人正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路面,头发散开浸在积水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师傅,你跑什么呀女人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水泡在水里冒泡,我还没给你钱呢。
她慢慢爬过来,王建军这才发现,她的肚子上有个碗大的窟窿,浑浊的河水混着黑泥从窟窿里流出来,在地上积成一滩。
别过来!别过来!王建军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后背撞到了桥柱上。
女人停在他面前,抬起头,脸上的皮肤开始一块块往下掉,露出底下青黑色的肌肉。她咧开嘴笑了,嘴里全是河泥:我男人把我推下河了……他说我跑不掉的……
她的手抓住了王建军的脚踝,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王建军低头一看,女人的手腕上,赫然是一圈深紫色的勒痕。
救……救命……
他的呼救声被淹没在越来越大的雨声里。远处,一辆警车的灯光隐约亮起,又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早上,清洁工在望河桥发现了王建军的出租车,车门大开着,仪表盘上的时间停留在凌晨两点四十分。车座上积着一层湿漉漉的河泥,副驾驶的位置上,放着两张湿透的十元纸币,纸币上的人像,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个模糊的黑影。
老司机们又多了个新话题。有人说,王建军是被那个女人拉去做伴了;也有人说,他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被那女人的男人灭口了。只有老李,蹲在路边抽着烟,望着望河桥的方向,半天说了句:那女的五年前就死了,被她男人勒死扔进了河里,尸体到现在都没捞上来。
他顿了顿,猛吸了口烟:听说啊,她死的那天晚上,也穿着件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二十块钱,想打车跑……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是有人在耳边低声啜泣。解放路延伸段的路灯依旧坏着三盏,昏黄的光晕里,仿佛总有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站在路边,对着每一辆驶过的出租车,轻轻挥手。
师傅,去望河桥吗
声音很轻,像一片湿透的纸,贴在车窗上,擦不掉,也撕不烂。
王建军失踪后的第三个晚上,老张接了个活儿。老张是个不信邪的主儿,听同行说望河桥那片邪乎,偏要往那边跑,说要亲眼看看那女人长什么样。
晚上十一点,他在城郊医院门口拉了个穿黑夹克的男人,说要去望河桥附近的棚户区。男人上车就开始打瞌睡,头歪在靠背上,呼噜打得震天响。老张心里嘀咕,这时候去棚户区,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车子快到望河桥时,男人突然醒了,直挺挺地坐起来,盯着窗外说:师傅,停一下。
老张把车停在路边,男人推开车门就往桥的方向走。老张探头出去喊:哎,还没到地方呢!
男人没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桥洞的阴影里。老张骂了句脏话,正准备开车走,副驾驶的车门突然开了,和王建军遇到的一样,一道冷风灌进来。
师傅,去望河桥。
老张心里咯噔一下,这声音,和他们描述的一模一样。他硬着头皮转过头,副驾驶上坐了个女人,穿件蓝布褂子,头发湿漉漉的。
不去。老张咬着牙说,那地方不去。
女人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纸币,放在仪表盘上。纸币是湿的,贴在上面,像两张薄薄的人皮。
不去也得去。女人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粗哑低沉,像个男人在说话。老张看见她的脸开始扭曲,皮肤下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很快,那张脸变成了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眼睛里布满血丝。
是你把她推下去的老张的声音在发抖。
男人咧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齿:她不听话,就该淹死。他突然抓住老张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你见过她,对不对她是不是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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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想挣脱,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被越攥越紧,骨头都快被捏碎了。他看见男人的手腕上,也有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和那个女人的一模一样。
她跑不掉的,谁也跑不掉。男人的脸凑得越来越近,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河泥腥气,你也一样。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警笛声,越来越近。男人的脸色突然变了,松开老张的胳膊,推开车门就往桥洞跑。老张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腿有点瘸,跑起来一拐一拐的,和五年前那个被通缉的家暴犯一模一样。
警察很快赶到了,为首的是个老警察,姓张。老张把刚才的事一说,张警官皱起眉头:又是望河桥。五年前那个案子,嫌疑人就是瘸腿,到现在没抓到。
他让人去桥洞搜查,自己则留在车里查看。看到仪表盘上的两张湿纸币,张警官的脸色沉了下来:这已经是第三起了。前两个司机,一个失踪,一个疯了,都说看到了穿蓝布褂子的女人。
老张这才知道,王建军不是第一个。上个月,还有个司机在这附近接了活儿,回去后就疯疯癫癫的,整天念叨着水、好多水,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张警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张的声音还在发抖。
张警官叹了口气:五年前,有个女人在这里被丈夫勒死,扔进了河里。丈夫是个瘸子,嗜酒如命,打完人就跑了。我们打捞了很久,没找到女人的尸体。从那以后,这一带就不太平了,总有人说看到女人的鬼魂在路边打车,说要去望河桥。
他顿了顿,指着仪表盘上的纸币:这钱,我们化验过,上面有河泥和水草的成分,还有……女人的DNA。
老张听得头皮发麻,突然想起刚才那个男人的脸,和通缉令上的照片一模一样。他赶紧告诉张警官,张警官立刻让人扩大搜查范围。
但他们最终还是没找到那个男人。桥洞里只有一滩浑浊的积水,水面上漂浮着一根粗麻绳,绳子末端缠着几根湿漉漉的头发。
老张再也不敢开夜班了,没多久就转行了。但望河桥的故事还在继续流传。有人说,那个女人的鬼魂还在找出租车,想去找她的丈夫报仇;也有人说,她是想找个人帮忙,把她的尸体从河里捞上来。
又过了半年,望河桥开始重建。施工队在清理河底淤泥时,发现了一具骸骨,脖子上还缠着一根粗麻绳,旁边放着一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装着二十块钱,已经烂得不成样子。
骸骨被送去化验,证实就是五年前失踪的那个女人。而就在骸骨被发现的那天晚上,有人看到一个瘸腿的男人在桥边徘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错了,我错了……
第二天,人们在河里发现了那个男人的尸体,和女人死的时候一样,脖子被麻绳勒着,舌头伸出来老长。
从那以后,望河桥再也没人见过穿蓝布褂子的女人。但夜班司机们路过那里时,还是会下意识地加快车速,仿佛生怕听到那句熟悉的话:
师傅,去望河桥吗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是有人在哭泣。望河桥的新路灯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照亮了桥面,却照不亮桥洞深处的黑暗。那里,仿佛永远有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站在路边,等待着一辆愿意载她回家的出租车。
后视镜
老李把最后一口烟摁在车载烟灰缸里时,计价器刚好跳到二十七块五。凌晨三点的环城路像条僵死的巨蟒,路灯在浓雾里晕成一团团惨白的光,连对面车道的远光灯都像隔着层毛玻璃,只能看见模糊的光斑。
师傅,就停这儿吧。后排的男人突然开口,声音裹着寒气,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老李嗯了一声,拉手刹的瞬间,后颈突然一阵发麻。这感觉他太熟悉了——开夜班三十年,但凡遇到不对劲的乘客,后颈的汗毛就会根根倒竖。他从后视镜里瞥了眼,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巴,手里攥着个铁皮饭盒,盒身锈得发绿。
到地方了。老李提醒道,直接敲了敲计价器。
男人没动,沉默了足有半分钟,才慢悠悠地说:再往前开三百米,有棵老杨树。
老李皱起眉。环城路这一段他跑了十几年,哪有什么老杨树去年拓宽马路时,路边的树全砍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被来往的车轮碾成了泥。但他没多问——夜班司机的规矩,少接话,多挣钱,尤其对方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时。
车子往前挪了三百米,果然在路肩处看见个黑乎乎的影子。老李眯起眼,雾里的树影歪歪扭扭,树干上像是缠着什么东西,被风一吹,飘出几条灰扑扑的布条。
就这儿。男人推开车门,冷风裹着雾灌进来,带着股铁锈和腐木的味道。
老李盯着后视镜,看男人走向那棵树。他的脚步很沉,每走一步,地面就咚地响一声,像拖着什么重物。走到树底下时,男人突然回过头,帽檐抬了抬,老李看见他左眼是个黑洞,眼窝里塞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挖走的。
钱。男人举起手里的铁皮饭盒,往车窗这边递。
老李的手卡在车门锁上,动都动不了。那饭盒敞着口,里面黑黢黢的,隐约能看见几块带血的碎骨,混着些铁锈色的粉末。他突然想起上周听老张说的事——五年前环城路拓宽时,有个修路工被失控的压路机卷了进去,人当场就碎了,找到的尸块里,唯独少了只左眼。
师傅男人的声音更近了,脸几乎贴在车窗上,黑洞洞的眼窝正对着老李的脸。
老李猛地挂挡踩油门,轮胎在雾里打滑,发出刺耳的尖叫。他从后视镜里看,男人还站在树底下,举着饭盒的手停在半空,另一只手慢慢抬起,捂住自己的左眼,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滴在饭盒里,滴答,滴答,像敲在老李的心上。
车子开出老远,老李才敢喘口气,手心的汗把方向盘浸得发滑。他摸出烟盒,手抖得半天打不着火,余光瞥见副驾驶座上,不知何时多了枚生锈的铁纽扣,纽扣上刻着个模糊的安字。
这枚纽扣,后来老李在汽修厂洗座套时又发现过三次。每次扔掉,第二天准会出现在副驾驶上,像是长了腿,追着他的车跑。
三天后的后半夜,老李在城郊的废品站门口接了个活儿。一个穿红棉袄的老太太,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拐杖,说要去环城路的老杨树那儿。
大娘,那地方没树了,早砍了。老李忍不住提醒。
老太太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像块干硬的树皮。她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吓人,直勾勾地盯着老李:有,我儿在那儿等我呢。他说今天发工钱,要给我买块花布做棉袄。
老李心里一沉。红棉袄,老杨树,发工钱——这些词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脑子里。他突然想起那个修路工的事,听说是个安徽来的小伙子,姓安,出事那天刚好是发工资的日子,他妈还从老家来给他送过冬的棉衣,等在工地门口,等来的却是个装着碎骨的黑塑料袋。
大娘,这天儿冷,我送您去派出所歇着吧老李的声音有点发颤。
老太太没理他,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块钱,大概有十几张,每张都泛黄发脆,像是放了很多年。够不够她问,手指枯瘦得像竹枝。
老李没借钱,发动车子往环城路开。他不敢不送。老太太的拐杖斜靠在副驾驶座上,杖头的铜箍磨得锃亮,上面刻着个小小的安字,和那枚铁纽扣上的字一模一样。
快到那棵老杨树时,雾突然浓得化不开,车灯只能照出眼前半米的距离。老李把车速降到最低,耳边能听见老太太在哼歌,是首很老的民谣,调子咿咿呀呀的,像哭又像笑。
到了。老太太突然说。
老李踩下刹车,往窗外看,雾里的树影比三天前更清晰了些,树干上缠着的布条在风里飘得厉害,仔细一看,像是一件件缩水的工装,有的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老太太推开车门,拄着拐杖下车,走向树影时,脚步突然变得轻快起来,腰也不弯了,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她走到树底下,仰起头喊:安安,娘来了。
树影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从树上跳了下来。老李看见个模糊的人影走到老太太身边,身形和那天的男人很像,只是这次,他的左眼不再是黑洞,而是亮着一点微弱的光,像颗埋在土里的星星。
娘,你怎么才来人影的声音带着哭腔。
路上不好走。老太太伸手摸了摸人影的脸,钱拿着,咱回家做棉袄。
老李看着他们往雾深处走,老太太的红棉袄在雾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模糊的红点,消失了。他突然发现,副驾驶座上的竹拐杖不见了,那枚生锈的铁纽扣也没了踪影。
计价器上的数字停在三十七块五,后面的小数点点闪烁着,像只眼睛在眨。
老李没再拉活儿,直接开回了家。第二天,他把那枚总也扔不掉的铁纽扣埋在了小区的花坛里,上面压了块大石头。但当天晚上,他在枕头底下又摸到了它,冰凉的,带着股铁锈味。
从那以后,老李再也不敢跑环城路的夜班。同行们问起,他只说年纪大了,熬不动了。只有老张知道,老李每晚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有棵老杨树,树下站着个举着铁皮饭盒的男人,和一个穿红棉袄的老太太,他们总在说同一句话:
师傅,再往前开三百米,就到了。
雾又起了,环城路的路灯在雾里晕成一团团惨白的光。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过,副驾驶座上,放着枚生锈的铁纽扣,纽扣上的安字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闪着点红。
零钱
赵强是个新手,开夜班才三个月。他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总说老李他们是老糊涂了,跑夜路怕的不是鬼,是劫道的。直到他遇到那个总在午夜十二点上车的老太太。
第一次是在解放路的路口,老太太穿件灰布衫,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说要去殡仪馆后门。赵强当时心里就嘀咕,殡仪馆哪有走后门的但看老太太头发都白了,不像坏人,就应了。
路上老太太没说话,一直盯着窗外,手指在包袱上一下下摩挲,像是在数什么东西。快到地方时,赵强随口问了句:大娘,这么晚去殡仪馆,是家里有人……
话没说完,老太太突然转过头,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全是眼白:我去给我家老头子送点零钱,他在那边总说钱不够花。
赵强吓得一哆嗦,方向盘差点打歪。殡仪馆后门黑漆漆的,只有两盏昏黄的路灯,照得围墙的影子歪歪扭扭,像排站着的人影。老太太推开车门,拎着包袱下车,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钱。她从包袱里掏出一把零钱,有毛票,有硬币,递过来时,赵强看见她的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指缝里夹着些纸钱灰。
他不敢接,说:大娘,不用了,顺路。
老太太却把钱塞进他的仪表盘:拿着,不然他该不高兴了。说完,转身就往殡仪馆后门走,蓝布包袱在身后飘着,像只展开的蝙蝠。
赵强赶紧开车跑了,后视镜里,老太太的身影走到后门,突然就不见了,像是被黑暗吞了进去。他回到家,把那些零钱倒出来,发现有几枚硬币的边缘发黑,像是被火烧过,还有两张毛票,上面印着的年份是1987年——那时候他还没出生。
第二天,赵强把这事跟老李说了,老李一拍大腿:你碰上的是殡仪馆那老两口!十年前,老头在殡仪馆门口捡破烂,被辆失控的货车撞死了,老太太没过半年也跟着去了,临死前还念叨着,说老头走得急,没带够零钱。
赵强听得心里发毛,但嘴上还是硬:巧合,肯定是巧合。
可从那以后,每逢午夜十二点,只要他在解放路路口,那老太太准会拦他的车,还是去殡仪馆后门,还是送一把带着纸钱灰的零钱。赵强开始失眠,总觉得仪表盘里有双眼睛在盯着他,尤其是那些1987年的毛票,放在手里凉飕飕的,像是刚从冰窖里取出来。
第五次拉老太太时,赵强忍不住问:大娘,您家大爷在那边……过得好吗
老太太这次没瞪他,只是叹了口气,声音轻飘飘的:不好啊,他总说那边的纸钱不值钱,人家都用新钱,他那点零钱没人要。她顿了顿,突然凑近车窗,师傅,你能帮我个忙不
赵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您说。
帮我给烧点新钱,要刚从银行取的,带编号的那种。老太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我包袱里的都是旧的,他花不出去。
赵强没敢答应,也没敢拒绝,含糊着把车开到殡仪馆后门。老太太下车时,突然把蓝布包袱塞给了他:这个你拿着,算谢礼。
赵强想退回去,老太太却已经走进了黑暗里,脚步还是轻飘飘的,没一点声音。他低头看那包袱,沉甸甸的,隔着布能摸到圆圆的东西,像是……硬币
回到家,赵强把包袱扔在桌上,犹豫了半天还是打开了。里面不是硬币,是满满一包纸钱,黄的白的,上面印着天地银行的字样,最底下压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头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咧着嘴笑,缺了颗门牙。
赵强吓得把包袱扔在地上,纸钱撒了一地,每张纸钱上都印着个模糊的编号,和他昨天从银行取的新钱编号一模一样。
第二天,赵强去了趟殡仪馆,找看大门的老头打听。老头听他说完,叹了口气:你说的是老陈头吧他生前就爱捡硬币,攒了一罐子,说要给老伴儿买个金镯子。出事那天,他兜里还揣着七毛二分钱,是刚从废品站换来的。
老头指了指门口的台阶:就在这儿被撞死的,血流了一地,那七毛二分钱混在血里,捡都捡不起来。
赵强的后背瞬间湿透了。他想起老太太每次给的零钱,加起来正好是七毛二。
那天晚上,赵强没出车。他买了一刀新纸钱,又从银行取了十张崭新的十块钱,在殡仪馆后门烧了。火光里,他好像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站在火堆前,老头弯腰捡着什么,老太太在旁边笑,蓝布包袱在风里轻轻飘着。
从那以后,赵强再也没在解放路路口见过那个老太太。只是偶尔在午夜十二点,他会听见仪表盘里传来叮当的响声,像是有硬币在滚动。他知道,那是老陈头在数钱呢,这次的新钱,他应该能花出去了。
终点站
周伟开的是网约车,专接夜班的单。他不像老李他们守着固定路线,哪有单往哪跑,胆子大得很,连望河桥那边的单都接。直到他接到那个终点设在建于1953年的老纺织厂的订单。
订单是凌晨一点下的,起点在市中心的老百货大楼,终点是纺织厂的北门,备注里写着:麻烦开快点,我怕赶不上最后一班车。
周伟觉得奇怪,纺织厂十年前就倒闭了,周围的住户都搬空了,半夜去那儿干什么但看在车费是平时的三倍,他还是接了。
到了百货大楼门口,一个穿蓝色工装的姑娘站在路灯下,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绳。她上了车,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跟着飘进来,工装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
去纺织厂北门。姑娘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姑娘,那地方早没人了,路都荒了。周伟提醒道。
姑娘没回头,只是盯着手机屏幕:我知道,我去接我妈,她今天加班。
周伟没再说话,车子往城郊开。路上,他从后视镜看那姑娘,发现她的手机屏幕是黑的,根本没亮。而且她的工装胸前印着红星纺织厂的字样,那是纺织厂倒闭前的名字,早就没人穿了。
快到纺织厂时,路边的房子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断墙残垣,荒草长得比人还高。纺织厂的大门锈得不成样子,铁栅栏上缠着藤蔓,像无数只手在抓着什么。
就在这儿停吧。姑娘突然说。
周伟把车停在门口,姑娘推开车门,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个铁皮饭盒:师傅,谢谢你。这个给你,厂里的点心,挺好吃的。
饭盒是粉色的,上面印着朵褪色的牡丹,和他小时候奶奶用的那个一模一样。周伟接过来,刚想说谢谢,姑娘已经跑进了纺织厂,蓝色的工装在荒草里一闪,就不见了。
他打开饭盒,里面是几块发霉的桃酥,绿毛毛长得像青苔,一股霉味直冲鼻子。周伟赶紧盖上饭盒,心里发慌,发动车子就往回开。
后视镜里,纺织厂的铁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道缝,缝里透出点昏黄的光,像是有人在里面点灯。
第二天,周伟把饭盒扔了,但下午去开车时,发现它又躺在副驾驶座上,里面的桃酥换成了几块崭新的饼干,还冒着热气。他吓得把饭盒扔进了垃圾桶,可第三天早上,它又回来了,这次里面是半块咬过的馒头,上面还留着牙印。
周伟开始失眠,总梦见自己在纺织厂的车间里,机器轰隆隆地响,无数个穿蓝色工装的人影在来回走动,每个人的脸都模糊不清,只有那个姑娘,站在织机前,回头对他笑,嘴里的牙是黑的。
他去打听纺织厂的事,一个开杂货铺的老头告诉他,十年前纺织厂着过一场大火,烧死了十几个加班的女工,其中就有个梳麻花辫的姑娘,和她妈一起没跑出来。听说火是线路老化引起的,半夜着起来的,等消防队赶到,车间都烧塌了,人都成了焦炭。老头抽着烟,眼神飘忽,那姑娘当时还怀着孕,就盼着孩子生下来,能换个大点的房子。
周伟听得浑身发冷,想起那个姑娘的工装,胸前确实有点鼓鼓的,像是揣着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周伟又接到了去纺织厂的订单,还是那个起点,那个备注。他咬咬牙,接了。到了百货大楼,姑娘还站在路灯下,只是这次,她的肚子明显大了,像揣着个皮球。
师傅,能快点吗我妈说,再晚就赶不上回家的车了。姑娘的声音带着喘息,额头上渗着汗。
周伟把车开得飞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送她到地方,赶紧走。快到纺织厂时,姑娘突然说:师傅,我能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吗我想告诉我妈,我快到了。
周伟把手机递过去,姑娘拨号时,他看见她的手指被烫得全是燎泡,有的地方还在流脓。电话通了,里面传来喂的一声,是个苍老的女声,带着电流的杂音。
妈,我快到了,你等我……姑娘的话没说完,手机突然黑屏了,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
怎么回事周伟慌了。
姑娘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纺织厂的大门越来越近,里面的光更亮了,隐约能听见机器转动的声音。车子刚停稳,她就推开车门,回头对周伟说:师傅,谢谢你送我。这是车钱。
她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周伟接过来,发现是张冥币,上面印着天地银行四个字。
姑娘跑进纺织厂,周伟看见她的肚子在发光,像个小太阳。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里面的灯光突然灭了,机器声也停了,只剩下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周伟赶紧开车跑了,后视镜里,纺织厂的方向,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挥手,像是在告别。
从那以后,周伟再也没接到过纺织厂的订单,那个铁皮饭盒也没再出现。只是偶尔在午夜,他会闻到车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像是有人刚从医院回来。
他知道,那个姑娘和她妈,还有肚子里的孩子,终于坐上了回家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