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米地里的邂逅
你信不信,有时候一辈子的缘分,就是从掰错一穗玉米开始的
1994年的夏天,好像憋着一股子邪火。
天上的日头像个烧红了的大铁球,把整个华北平原烤得滋滋冒油。
我们大西庄,连狗都吐着舌头,懒得叫唤了。
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没日没夜地干嚎,那声音跟砂纸似的,把人心里磨得又干又燥。
我叫周远航,那年二十一,属狗的,不上不下,卡在青年和少年中间,看谁都不顺眼,尤其看自己。
刚从县里的烹饪学校毕了业,托我爹的老战友找了关系,塞进镇上唯一的国营饭店迎宾楼当帮厨。
说白了,就是个打杂的。
切墩、配菜、刷锅、掏地沟,啥都干。
大师傅一瞪眼,我得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周才能回一趟家,像头被放风的牲口。
那个礼拜六,天刚蒙蒙亮,我还在凉席上烙饼,睡得四仰八叉。
远航!周远航!你个懒驴!还不起!
我娘的大嗓门像个炮仗,在我耳朵边上炸了。
我一个激灵,从梦里弹了起来。
干啥啊娘……天还没亮透呢……
我揉着眼睛,满肚子起床气。
我娘叉着腰,手指头差点戳到我脑门上。
太阳都晒屁股了!去!东头咱家那二分地,给我掰几穗嫩玉米回来!
她唾沫星子喷我一脸。
晌午给你烀着吃,搁点糖,甜丝丝的,解解暑气!
一听说有吃的,我那点起床气顿时烟消云散。
得嘞!
我从凉席上一骨碌爬起来,趿拉上那双穿了三年的塑料凉鞋,鞋底都快磨平了。
身上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汗衫,领口都松垮垮的,风一吹直往里灌。
我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往村东头挪。
清早的空气里混着泥土和牛粪的味儿,倒也不难闻。
道两边的庄稼叶子挂着露水,刮在胳膊上,又凉又痒,跟小猫爪子挠似的。
钻进我家那片玉米地,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子把人围得严严实实,像个绿色的迷宫。
热气混着青草味儿,呼一下就把我罩住了,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猫着腰,在地当间寻摸。
我娘说了,要那种刚灌满浆,掐一下能冒白水的嫩棒子。
太老的,烀出来啃不动。
太嫩的,没嚼头。
正当我瞅准一穗鼓鼓囊囊,红缨子还水灵的棒子,准备下黑手的时候——
2
偷窥风波
咔嚓……咔嚓……
隔壁地里,传来一阵掰玉米的动静。
那动静里,还夹着女人哼小曲儿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山里的小溪水,叮叮咚咚,挠得人心痒。
谁啊起这么早。
我心里犯嘀咕,脚下不由自主地踮了起来。
扒开两根粗壮的玉米秆,我从叶子缝里偷偷往外瞅。
就那一眼。
我整个人都定住了。
是李梦瑶。
我初中同学李志强的亲姐姐。
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的确良衬衫。
那颜色,比天边的朝霞还艳,在这片绿油油的玉米地里,扎眼得很。
下身是条黑裤子,裤腿利索地挽到膝盖上,露出两截小腿。
那小腿,被早上的太阳一照,白得晃眼,跟刚从面缸里拔出来似的。
她弯着腰,汗水把后背的衬衫浸湿了一片,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两根又粗又长的乌黑大辫子,从肩膀垂到胸前,辫梢系着红头绳。
随着她掰棒子的动作,辫梢一甩一甩的,像两只调皮的燕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有点发懵。
李梦瑶比我大两岁,是我们大西庄公认的一枝花。
人长得水灵,眼睛像两颗黑葡萄,一笑起来,俩酒窝能盛二两酒。
上门提亲的媒婆,把我李叔家的门槛都快踩烂了。
可她眼光高得很,这个嫌丑,那个嫌穷,二十三了,愣是一个没看上。
村里的小伙子们,提溜出一个算一个,谁没在背地里对她想入非非过
我也不例外。
可我胆儿小,家里又穷,只敢在赶集的时候,或者在村里远远地瞟她几眼。
她跟仙女似的,我就是地上的泥巴。
从来没想过,能这么近地瞧她。
还是在这么个……嗯,活色生香的场景下。
我看得有点呆,口干舌燥的,连自己是来干啥的都忘了。
正当我跟个二傻子似的偷窥时——
咔嚓!
脚底下没注意,一脚踩断了根晒干的枯玉米秆。
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那断断续续的哼唱声,戛然而止。
谁!
李梦瑶猛地直起身,像只受惊的兔子,霍地转过头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魂都快吓飞了!
做贼心虚,我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一屁股蹲回玉米垛子里,把自个儿藏得严严实实。
心跳得跟打鼓似的,咚!咚!咚!
大气不敢出一口。
完犊子了。
这要是被她抓个现行,说我偷看她,我周远航的脸往哪儿搁
我以后还咋在村里混
窸窸窣窣……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每一下都像踩在我心尖上。
那抹水红色的身影,拨开我面前的绿叶子,探了进来。
四目相对。
3
不是男人
空气凝固了。
李梦瑶看见我跟个鹌鹑似的蹲在地上,先是一愣,随即,那对好看的柳叶眉瞬间竖成了两把小刀子。
周远航!
她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子火药味。
你猫这儿干啥!
偷我家玉米啊!
我吓得一哆嗦,慌里慌张地站起来,站得太猛,脑袋还有点晕。
没、没!绝对没!
我把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梦瑶姐,你误会了!我家地……地在那边儿呢!
我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西边,恨不得把地契掏出来给她看。
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此刻全是怀疑和审视,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跟X光似的。
咋鬼鬼祟祟的
她撇撇嘴,一脸不信。
瞧你那心虚的样儿!跟偷鸡的黄鼠狼似的!
轰的一下,我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
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心虚
那确实是有点。
毕竟刚才偷看人家来着。
可这事儿,打死也不能认啊!
认了,我成啥了村里的二流子
谁心虚了!
我梗着脖子,强行给自己挽尊。
我正找棒子呢,掰哪个好,你突然吼一嗓子,吓我一跳!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还特意弯腰,捡起刚才看准了还没来得及掰的那穗玉米,举到她面前。
瞧,这是我家的!我刚要掰!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一个字都不信。
德行。
她白了我一眼,那眼神,跟看个无赖没啥区别。
她转身,像是懒得跟我多费口舌。
对了,她忽然又转回来,上个礼拜,你是不是跟志强他们几个,偷摸去西河汊子摸鱼了
李志强,就是她亲弟弟,我发小。
我心里又是一咯噔。
坏了,东窗事发了。
志强回家,被我爹拿皮带抽了一顿!屁股都开花了!是不是你撺掇的
她咄咄逼人,一步步朝我走近。
我冤枉啊!
真不是我!梦瑶姐,这事儿你可不能赖我!
我急得直跳脚。
是二柱子!二柱子说西河汊子发大水冲下来好多鱼,我们才去的!
哼!你们几个凑一块,就没一个好东西!
她瞪着我,那眼神里的嫌弃,简直能把我戳出几个窟窿。
说完,她又扭身要走。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可能是被她那嫌弃的眼神给激着了。
也可能是我那二十一岁无处安放的、廉价的自尊心在作祟。
一股邪火噌地就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我冲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
你们女人才没劲呢!
整天就知道告状!跟个长舌妇似的!
李梦瑶的背影猛地一僵。
她霍地转回身,那双眼睛瞪得溜圆,像两只铜铃。
周远航,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完了。
话赶话到这儿了。
今天我要是怂了,以后在李梦瑶面前,就别想抬起头来了。
我脖子一梗,心一横,豁出去了!
我就说!
我声音也拔高了八度。
动不动就告状!仗着自己是个女的就瞎咋呼!不讲道理!
李梦瑶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里透红,变成了熟透了的番茄。
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把怀里刚掰的几穗玉米,哐当一下全扔在了地上。
她三两步冲到我面前,伸出食指,指头尖离我鼻子只有一公分。
我甚至能闻到她指甲缝里泥土的清新气味。
你再说一遍!
谁瞎咋呼了谁不讲道理了
你们几个半大小子,偷跑去河里摸鱼,那河多深不知道吗前年淹死过人的事忘了!
淹死了咋办啊!
志强挨揍亏吗他活该!一点不懂事!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她比我矮了差不多一个头,可那气势,跟个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恨不得把我啄死。
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混着玉米叶子特有的青涩气息。
还有一丝……很淡很淡的,雪花膏的香味。
香香的,甜甜的。
我脑子有点乱,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步。
但嘴上,还在死撑。
男人家的事,你们女人懂个啥
呸!
李梦瑶狠狠地啐了我一口。
那动作,利索又帅气,一点不像个姑娘家。
还男人呢周远航,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怂样!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往我心窝子里捅。
毛都没长全,就敢充大头蒜了
在饭店学了两天掂勺,就了不起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看你,压根就不是个男人!
你就是个窝囊废!
我……不是……男人
4
玉米大战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血,呼的一下,全都涌上了头顶。
天旋地转。
耳朵里嗡嗡作响。
二十一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话。
尤其,还是从我暗恋的姑娘,李梦瑶的嘴里说出来。
这比拿刀杀了我还难受!
我脑子一热,理智的弦崩的一声就断了。
我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几乎跟她脸贴着脸。
我能清晰地看到她鼻尖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能看到她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长睫毛。
李梦瑶!你把刚才的话,给老子收回去!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都在发抖。
就不收!
她昂着小巧的下巴,倔强地与我对视,眼睛里闪着吓人的光。
不是男人!就不是!窝囊废!怂包!
我气得浑身哆嗦。
一股无名邪火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我左右一看,看到了我脚边那穗刚掰下来的、准备拿回家邀功的嫩玉米。
我弯腰,一把抓起那穗玉米。
使出浑身的力气,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你再说!
啪嚓!
一声脆响。
饱满的玉米粒瞬间迸裂,黄白色的嫩浆糊了一地,溅得我和她裤腿上都是。
你敢摔我家玉米!
李梦瑶尖叫一声,眼睛都红了。
她也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穗玉米,看也不看,卯足了劲,狠狠摔在我脚下!
周远航你个混蛋!
啪嚓!
又是一声。
我被她彻底激怒了。
我混蛋你讲不讲理!
我又抓起一穗,摔了!
啪嚓!
你才不讲理!
她也抓起一穗,再摔!
啪嚓!
我俩就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谁也不肯服谁。
你一穗,我一穗。
啪嚓!
啪嚓!
啪嚓!
寂静的玉米地里,只剩下玉米棒子被摔烂的清脆声响,和我们俩粗重的喘息声。
黄白色的玉米粒和嫩浆,溅得到处都是,糊了满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甜又狼藉的气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
地上的十几穗嫩玉米,全都被我们俩糟蹋完了。
一地狼藉。
像一场惨烈的战争刚刚结束。
我俩喘着粗气,隔着一地的尸体,互相瞪着对方。
风吹过,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嘲笑我们的幼稚。
我看着满地的狼藉,那股邪火,像被一盆冷水浇下来,瞬间灭了。
心里咯噔一下。
只剩下心疼。
这可都是粮食啊。
白花花的粮食。
我爹娘要是知道我这么糟蹋东西,非得把我的腿打折了不可。
李梦瑶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圈红红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她肯定也心疼了。
也后悔了。
我那股子邪火,彻底泄了气。
只剩下无尽的懊恼和尴尬。
我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姑娘家置气,还糟蹋粮食……
我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你……
我张了张嘴,想说句对不起,可那三个字就像被胶水粘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面子啊,有时候比命还重要。
李梦瑶狠狠地瞪了我最后一眼。
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的声音有点哑,带着哭腔。
周远航,你就是个混蛋!
说完,她扭过身,拨开挡路的玉米杆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抹水红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绿浪里。
只留下我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低头,看着脚下被摔得稀巴烂的玉米。
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啪!
清脆响亮。
脸火辣辣地疼。
真他妈没出息!
我骂自己。
晌午回家,我两手空空。
我娘正在院子里和面,准备擀面条。
她看我空着手回来,眼一瞪。
棒子呢
我心里有鬼,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含糊其辞地支吾道:
呃……地里的……都太老了,不好吃……我就没掰。
胡说!我娘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前两天我还去看过,嫩着呢!你小子是不是偷懒了
没有没有,我赶紧摇头,真的老了,啃不动。
我娘狐疑地嘀咕了两句,看我一脸真诚,也就没再追问。
吃饭的时候,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跟揣了只兔子似的。
埋着头,拼命往嘴里扒拉饭,味同嚼蜡。
一整个下午,我心里都像压了块大石头,堵得慌。
脑子里反反复复,全是李梦瑶那张气得通红的脸,和她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还有她骂我的那句不是男人、窝囊废。
像根刺,扎在我心上,一碰就疼。
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我确实是个混蛋。
跟个姑娘家计较个什么劲儿
还把粮食给糟蹋了。
我周远航,二十一年白活了。
我坐立不安,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像头没头苍蝇。
终于,捱到日头偏西,天边的火烧云把半个天都染红了。
我蹭出家门,没跟爹娘打招呼。
脚下像有自己的主意似的,鬼使神差地,又溜达向了村东头那片玉米地。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干啥。
道歉
可她人都不在了。
赔她家玉米
我兜比脸还干净。
就是觉得,我该做点什么。
不然这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儿。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
在我家那块地的地头,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影。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水红色的衬衫。
是李梦瑶。
她也看见我了。
她没跑,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我。
我心里一紧,脚底下像灌了铅,一步有千斤重。
我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离着还有几步远,我就停下了,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一个土坷垃,好像那土坷垃里能开出花来。
那个……梦瑶姐。
我嗓子眼发干,声音跟砂纸磨过似的,又涩又哑。
晌午的事……对不住。
我不该那样……不该跟你吵,更不该摔东西。
你家的玉米……我赔。等我发了工资,我赔给你家。
我说完,半天没听到声音。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玉米地的哗啦啦声。
我心里更慌了。
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压根不想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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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壮着胆子,偷偷抬起眼皮,觑了她一眼。
她正看着我。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好像……不像晌午那么生气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光晕。
她开口了,声音还是有点哑,但很平静。
摔的,是你家地里的玉米。
啊
我猛地抬起头,一脸懵逼。
我怀疑自己耳朵被蝉鸣给吵出毛病了。
我……我瞅着……那不是你家地吗
我一生气,跑错方向了。
她淡淡地说,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摔的,全是你家地里的。
我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敲了一闷棍。
搞了半天……
我摔的是我家的……
她摔的,也是我家的
合着忙活了半天,她家玉米一穗没少,我家地里倒是一片狼藉
我这……这叫什么事啊!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表情一定很精彩。
那……那也不用赔了……我挠了挠后脑勺,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傻子。
又是一阵沉默。
尴尬的沉默。
风还在吹,玉米叶子哗啦啦,像是在偷偷笑话我。
就在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李梦瑶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我又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雪花膏味了。
好像……她回家洗了把脸,鬓角的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
她抬起头。
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在暮色里亮晶晶的,像两颗星星。
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然后,她问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5
处对象不
周远航。
你处对象不
啊
我猛地一抬头,彻底傻了。
我怀疑我不仅耳朵出了毛病,脑子也出了毛病,出现了幻听。
她……她说什么
处对象
她看我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但眼神还是那么直,那么亮,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砸在我心上。
我问你,处对象不
她顿了顿,又补了两个字。
跟我。
我彻底懵了。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懵了。
我的大脑,在这一刻,停止了运转。
脑子里像有一万只蝉,不,一万个二踢脚,同时炸开了。
轰隆隆……
啥意思
这啥意思
上午还跟我吵得天翻地覆,骂我不是男人,骂我窝囊废。
下午就……就问我处不处对象
这……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仙人跳
还是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冲撞了哪路神仙
我傻不愣登地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像条缺水的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看我这副呆样,脸更红了。
那抹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好像有点恼羞成怒了,眉头一皱。
行不行你给句痛快话!
咋地看不上我啊
不不不!不是不是!
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拼命摆手,舌头终于捋直了一点。
梦瑶姐……你、你这是……你咋突然……
我语无伦次。
上午……上午不还骂我来着吗……
我乐意!
她干脆利落地打断我,下巴微微一扬,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霸道。
你就说,行,还是不行
我的心。
我的心在咚咚咚地疯狂敲鼓。
一下,一下,又一下。
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全身的血,又一次呼地涌上了头。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狂喜
是李梦瑶啊!
是那个全村小伙子都惦记的李梦瑶啊!
她现在就站在我面前,红着脸,问我,周远航,处对象不
我是在做梦吗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泥土的芬芳,有玉米的清香,还有她身上雪花膏的甜香。
我挺直了腰板,感觉自己这二十一年,从来没有这么爷们过。
我看着她的眼睛,用尽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吼出了一个字。
行!
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她好像一下子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
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但很快又被她忍住了。
那我可跟你说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恢复了那副大姐头的派头。
处对象就是处对象,奔着结婚去的那种,不能瞎胡闹。
你得正儿八经的。
嗯!我重重地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正儿八经的!绝对正儿八经!
明天晌午。
她说。
村后头那条小河沟,最大那棵老柳树下头。
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她没等我回话,甚至没再多看我一眼,就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走了。
那抹水红色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我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我抬起手,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嘶——
真他妈疼。
不是做梦。
李梦瑶……要跟我处对象了
我咧开嘴,一直咧到耳根子,露出一口大白牙。
傻笑起来。
6
老柳树下的约定
第二天,我天不亮就醒了。
一晚上,净做梦了。
梦里全是李梦瑶,穿着那件水红色的衬衫,追着我问:周远航,处对象不
我把我压箱底的,最好的一件白衬衫给翻了出来。
那是过年才舍得穿的。
还有那条笔挺的蓝裤子。
我打了盆清水,用湿毛巾仔仔细细地把衣服上的褶子擦了又擦。
临出门前,我还偷偷溜进我爹的屋,抠了一点他的友谊牌发油,油光锃亮地抹在头上。
对着镜子里那个梳着三七开、精神抖擞的小伙子,我满意地笑了。
人模狗样的。
我娘端着早饭从厨房出来,瞅见我这副打扮,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远航你这是要干啥去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我。
拾掇得跟要去相亲似的。
我心里一慌,脸唰地就红了。
呃……进城!我去趟镇上!
我赶紧扯了个谎。
去、去新华书店!看看有没有新出的菜谱!
哦……我娘将信将疑,那你早去早回,别在外头野。
知道啦!
我心慌慌地应了一声,抓起两个馒头,推上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一溜烟地溜出了家门。
离晌午还早着呢。
可我心里长了草似的,根本待不住。
我在村里瞎转悠,一会儿骑到东头,一会儿骑到西头。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怦怦乱跳。
李梦瑶……她为啥突然要跟我处对象
她到底看上我啥了
我就是一个穷哈哈的学徒工,一个月工资三十五块五,除了会掂几下勺,啥也不是。
她那么漂亮,跟仙女似的,咋就能看上我了
这里头……该不会有啥圈套吧
想起她昨天在玉米地里摔棒子的那股狠劲儿,我心里还有点发怵。
该不会是……想找个由头,再把我揍一顿
可转念一想,万一……她是真的呢
万一她真的看上我了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喝了二两老白干,浑身都热乎乎的,美滋滋的。
我好不容易熬到日头上了正当空。
揣着一颗快要爆炸的心,我蹬着我的破车,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往村后的小河沟赶去。
那棵老柳树,有些年头了。
树干粗得我一个人都抱不过来,千万条柳枝垂下来,跟绿色的瀑布似的,一直垂到水面上。
我到的时候,李梦瑶还没来。
我把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支好,生怕弄出太大动静。
然后,我站在树荫底下,不停地抻衣角,整理我那油光锃亮的头发。
手心里全是汗。
紧张得想上厕所。
等了大概有十分钟,像是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听见了脚步声。
很轻,很细。
我猛地一抬头,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李梦瑶来了。
她今天没穿那件水红色的衬衫。
她换上了一件白底小蓝花的连衣裙。
那裙子,我见过,是她过年才穿的新衣服。
两根乌黑的大辫子,今天梳得格外光溜,油光水滑的,辫梢还换上了新的粉色头绳。
脸上干干净净,没擦雪花膏,但比擦了还好看,白里透红,像个水蜜桃。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用红绳子编的小网兜。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她走到我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那油光锃亮的头发上时,她抿着嘴,努力憋着笑。
来得挺早啊。
啊……刚、刚到。
我一开口,就结巴了。
真他妈没出息!
她把手里的小网兜递到我面前。
给。
我愣愣地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
低头一看,网兜里是两个摞在一起的铝饭盒。
这是……
我蒸的包子。
她说着,走到柳树下那块被磨得光溜溜的大青石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韭菜鸡蛋馅儿的。
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
赔你家玉米。
我拎着那两个还温热的饭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来,一直冲到眼眶。
不用……真不用……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她又恢复了那副小辣椒的模样,但眼神里,没有了昨天的火药味。
坐。
她又拍了拍旁边的石头。
我哦了一声,像个听话的小学生,挨着她坐了下来。
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但我还是能闻到她头发上,那股皂角洗过之后的清香。
比雪花膏好闻。
周远航。
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开了口。
你知道,我为啥……问你处对象不
来了。
正题来了。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
我娘,又托王媒婆给我说媒了。
她捡起一颗小石子,轻轻地扔进河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是西村老王家那个,跑长途运输的。
我没吭声。
西村老王家,我听说过。
他家是村里最早买大卡车的,跑运输,挣了不少钱,盖了村里第一栋二层小楼。
家里有钱,顿顿能吃上肉。
她继续说,语气平淡。
可我不乐意。
她说的很干脆。
为啥
我问完就后悔了。
我这不是多嘴吗人家乐不乐意,关我屁事。
她忽然转过头来,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
我看不上他。
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眼睛长在头顶上,看谁都像看穷光蛋。
上次在镇上碰到,跟我说话,唾沫星子都快喷我脸上了,还一口一个‘梦瑶儿’,叫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我嫌他……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昨天,跟你吵完架,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像阳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的,我回家,越想越气,气得我晚饭都没吃。
可后来,躺在床上,我又想了想。
你虽然混蛋,说话噎人,还糟蹋粮食。
但……你跟王大头他们那些人,不一样。
哪……哪不一样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了。
说不上来。
她又扭回头,看着河面。
就觉得你……实在。
骂人打架都实实在在的,不藏着掖着,不装。
在饭店学手艺,也肯下力气。我听志强说了,你手上全是刀口和烫伤,但从来不叫苦。他说,他们大师傅都夸你踏实,脑子活,将来准能成个好厨子。
我没想到,她居然在背后,还打听过我这么多事。
心里像是被灌了蜜,甜丝丝的。
所以,我就想了。
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又一次转回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脸颊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反正早晚都得找个对象嫁了,与其嫁给王大头那种我看着就烦的人,不如……不如找个我看得顺眼、知根知底的。
周远航。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认真。
我就问你一句,你跟我处对象,是认真的不
不是看我长得还行,就想耍流氓,玩玩算了吧
我赶紧把身子坐得笔直,像个接受检阅的士兵,举起三根手指,对着天。
梦瑶姐!我周远航对天发誓!
我是认真的!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认真!
我要是敢对你耍流氓,玩玩而已,就让我天打五雷轰,出门让车撞死,掂勺把锅甩到自己脸上!
她噗嗤一声,被我这副傻样给逗笑了。
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
傻样儿!谁让你发这么毒的誓了。
我看着她笑,也跟着嘿嘿地傻笑起来。
阳光透过柳树的枝叶,洒在我们身上,碎金一样。
那……那咱俩这……就算处上了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
嗯。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煞是好看。
不过,得约法三章。
你说!别说三章,三百章都行!我拍着胸脯保证。
第一,这事儿暂时不能让我家里人知道,尤其是我爹。他那人眼皮子高,要是知道我跟你……肯定得打断我的腿。得等个合适的机会,慢慢来。
行!我保证守口如瓶!
第二,处归处,不能耽误了正事。你好好学你的手艺,我好好干我的活。不能因为处对象,就魂不守舍的。
必须的!我保证比以前更努力学手艺!
第三……
她看着我,眼神格外认真。
不能……动手动脚的。
要规规矩矩的。
要不然……我还骂你不是男人。
我的脸腾地一下又热了。
我赶紧挺直腰板,像个党员干部作报告。
你放心!我绝对规规矩矩!手都离你三尺远!
她满意地笑了,伸手打开了上面的那个饭盒。
一股浓郁的韭菜和鸡蛋的香味,混合着热气,扑面而来。
饭盒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七八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吃包子吧。
她拿起一个,递给我。
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特意多放了油,香。
我俩就坐在河边的柳树下,一人一个,吃着韭菜鸡蛋馅儿的包子。
包子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
从那天起,我和李梦瑶,就偷偷摸摸地,处上了对象。
那个年代的恋爱,简单又纯粹,没有鲜花,没有礼物,只有一颗砰砰乱跳的真心。
我在镇上饭店打工,一个礼拜才能回村一次。
每一次回来,都像是过节。
我们俩像地下党接头似的,找各种机会偷偷见面。
有时候,是傍晚收工之后,在村东头那个大打谷场的草垛后面。
金色的夕阳下,她会靠在草垛上,听我吹牛。
今天店里来了个大领导,点名要吃糖醋鲤鱼,大师傅让我掌勺,那鱼炸得,鳞片都根根竖起,浇上汁,‘滋啦’一声,香飘了半条街!
她就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远航,你真厉害。我觉得,你以后肯定能开个比迎宾楼还大的饭店。
有时候,我轮休的日子巧,赶上周末。
她就借口去邻村找她的小姐妹玩,偷偷跟我跑到镇上去看电影。
两毛钱一张票。
黑漆漆的电影院里,人挤人,汗味混着瓜子味。
我俩并排坐着,胳膊肘偶尔会不小心碰到一起,然后又像触电一样飞快地弹开。
两个人的脸,在黑暗里,都红得发烫。
我多想牵牵她的手啊。
可我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
我不敢。
我们最常去的,还是村后小河沟那棵老柳树下。
那是我们的老地方。
她总是会像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点好吃的给我。
有时候是她娘刚烙好的葱油饼,还热乎着。
有时候是几个煮熟的鸡蛋,她细心地剥好了壳。
有时候,是一把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甜枣。
我就用我发的第一个月工资,三十五块五,咬着牙,去县城百货大楼,给她买了条大红色的纱巾。
花了五块钱,我心疼了好几天。
她围上的时候,好看得让我不敢直视。
可她只敢在我们见面的时候,偷偷围一小会儿。
回家之前,就赶紧摘下来,仔细叠好,藏在贴身的口袋里。
有一次,我鼓足了勇气,从饭店后厨,偷偷拿了两个刚出锅的红烧狮子头。
用油纸仔仔细细包好,揣在怀里,一路骑着自行车飞奔回村。
到老地方的时候,那两个肉丸子,还是温的。
她吃的时候,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嘴角沾满了油。
她说,她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丸子。
我说,等将来,等咱俩结婚了,我天天给你做狮子头吃。
她脸一红,低下头,用细得像蚊子哼哼的声音说:
谁……谁要你天天做了……腻得慌。
那种偷偷摸摸的甜蜜,像夏天里的一碗冰镇绿豆汤,清凉又解暑,一直甜到心里。
7
提亲风波
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我们俩的事,到底还是出事了。
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饭店里忙得人仰马翻,脚不沾地。
等我把最后一道菜送出厨房,累得像条死狗一样,蹬着车往村里赶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
月亮倒是又大又圆,像个明晃晃的大银盘,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把地上的路都照得清清楚楚。
我心里惦记着梦瑶。
我们说好了的,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
我连家都没回,直接骑着车,冲到了村后的老地方。
她果然在那儿。
穿着那件白底小蓝花的裙子,一个人坐在大青石上,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那场景,美得像画一样。
我把车一扔,跑了过去。
梦瑶!等久了吧店里今天快忙疯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土。
没事,我也刚来。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布包,递给我。
给,月饼。
我娘买的,五仁和豆沙的,我偷偷留了一块豆沙的。
我心里热乎乎的,像揣了个小火炉。
我接过那块还带着她体温的月饼,用手掰成两半,一半大的给了她,一半小的留给自己。
我俩就着月光,分着吃了那块甜得发腻的豆沙月饼。
她小口小口地咬着,吃得很秀气。
嘴角不小心沾上了一点乌黑的豆沙馅。
我看着她,脑子一热,鬼使神差地,就伸出了手,想帮她把嘴角的豆沙擦掉。
就在我的指尖快要碰到她柔软的脸颊时——
她像只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我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我俩的脸,在明亮的月光下,都腾地一下红了。
就在这尴尬得能用脚趾头抠出三室一厅的时候——
谁在那儿!干啥呢!鬼鬼祟祟的!
一道刺眼的手电光,突然从我们身后的树林里照了过来,晃得我俩根本睁不开眼。
一个粗哑的嗓门,带着浓浓的酒气,吼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一把将梦瑶拉到我身后,挡得严严实实。
手电光移开了一些,我看清了来人。
是村里的光棍汉,
刘老三。
他出了名的爱喝酒,喝多了就耍酒疯,满村子乱逛。
刘老三眯缝着一双醉眼,走近了,看清是我和梦瑶,他嘿嘿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周家大小子和李家俊俏的大丫头吗
他打了个酒嗝,满嘴的酒气熏得我直皱眉。
这大过节的,不在家好好待着,跑这黑灯瞎火的小河沟……搞对象呢
他笑得一脸猥琐。
梦瑶躲在我身后,吓得浑身发抖,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角。
我心里也慌得一批,但我是个男人,我不能怂!
我强装镇定,挺直了腰板。
四叔,你喝多了。我们就是在这儿说说话,赏赏月亮。
说说话赏月亮
刘老三又凑近了一步,那手电光在我俩身上晃来晃去。
蒙谁呢小年轻的,月亮地里钻小树林,能光说话赏月亮
让我瞅瞅,你俩干啥好事了……
说着,他那只脏兮兮的手,就越过我,想去抓我身后的梦瑶。
我全身的血,在那一瞬间,全都冲上了头顶!
四叔!你放尊重点!
我一把打开了他伸过来的咸猪手。
嘿!你个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跟老子动手!
刘老三被我打开了手,顿时恼羞成怒,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抡起来就要朝我脑袋上砸!
啊!
梦瑶吓得尖叫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
可能是梦瑶那一声尖叫刺激了我。
也可能是我骨子里那点男人的血性被激发了出来。
我猛地往前一撞,用肩膀狠狠地撞在了
刘老三的胸口上!
他本来就喝多了,下盘不稳,被我这么一撞,怪叫一声,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手里的酒瓶子也哐当一声摔碎了。
梦瑶!快跑!
我拉起梦瑶的手,冲到自行车旁边。
刘老三在后面骂骂咧咧地,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我把梦瑶往后座上一推,自己跨上车,也顾不上那车子响不响了,拼了命地蹬!
自行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上了土路,把
刘老三那污言秽语的叫骂声,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一口气骑到了村头的打谷场。
回头看看,后面黑漆漆的,没人追来。
我这才刹住车,从车上跳下来。
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似的,不停地打颤。
心,还在嗓子眼里,快要跳出来了。
梦瑶也从后座上下来,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手也还在抖。
没……没事了……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
她看着我,忽然抬起手,在我胸口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声音里,带上了哭音。
吓死我了!你咋那么虎呢他要是真拿瓶子砸你头上,可咋办啊
我一把抓住了她捶我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
我不能让他欺负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她不动了。
就那么任我抓着手腕,怔怔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映着天上的月亮,也映着我狼狈又坚定的脸。
四下里,一片寂静。
只有草丛里的蛐蛐,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月光如水,洒在我们身上。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从我手里抽出了手,低下了头。
周远航……
她的声音很轻,很沉。
咱俩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刘老三那张破嘴,比村里的大喇叭还响。明天一早,肯定嚷嚷得全村人都知道了。
我心里猛地一沉。
是啊。
以
刘老三那德行,他肯定会添油加醋,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没的说成有的。
到时候,我一个大小伙子无所谓,可梦瑶一个姑娘家,名声就坏了。
那……那咋办
我一下子没了主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理我了。
她才缓缓地抬起头,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周远航,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
你要是真心的,不是跟我闹着玩儿的。
就赶紧,让你爹娘,找个靠谱的媒人,上我家提亲去。
赶在我爹从别人口中听到风言风语,发大火之前,把咱俩的事,定下来!
我愣住了。
提……提亲
现在
可我……我还没出师呢,工资也没攒下多少……我……
那你就是不想娶我,是吗
她打断我,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想!我做梦都想!
我急得差点跳起来。
可我拿啥娶你啊我现在要啥没啥,就是个穷小子……
我有手有脚,我能干活!
她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决绝。
我看上的,是你周远航这个人!不是你的钱!
只要你肯上进,肯努力,对我是真心的,咱俩一起干,一起挣,面包会有的,楼房也会有的!
我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滚烫滚烫的。
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月光下,她那么瘦小,可她的眼神,却那么坚决,那么有力量。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梦瑶,你放心!我明天回家,不,我今晚回家就跟我爹娘说!
让他们明天就去你家提亲!
我周远航这辈子,要是发不了财,让你过不上好日子,我就不是个男人!
我挣的每一分钱,都给你!让你想买啥就买啥!
她笑了。
眼泪,却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傻样儿……
谁要你的钱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就把我爹娘从床上叫了起来。
我扑通一声跪在他们面前,把我和梦瑶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我爹听完,一句话没说,坐在炕沿上,一袋接一袋地抽他的旱烟,屋里烟雾缭绕。
我娘唉声叹气,一个劲儿地说:李家的门槛太高了,他爹李建国那人,眼高于顶,咱家……怕是攀不上啊。
但我看我铁了心,非李梦瑶不娶,他们最后还是妥协了。
我娘说:梦瑶那闺女,确实是个好闺女,人长得俊,手脚也勤快,你要是真能娶回来,也是咱周家祖上烧了高香了。
第二天一早,我爹娘就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拎着两包稻香村的点心匣子,和两条大前门香烟,硬着头皮,去了李梦瑶家。
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
也和梦瑶预想的一样。
李梦瑶的爹,李建国,当场就翻了脸。
他把茶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八瓣。
指着我爹的鼻子就骂:
想啥美事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周远航那个在饭店里掂大勺的油腻小子
我家梦瑶金枝玉叶的,能嫁给他!
让他撒泡尿自己照照!什么德行!
滚!都给我滚!
我爹娘,被人家指着鼻子,灰头土脸地轰出了大门。
这下好了。
提亲不成,反倒成了全村的笑话。
刘老三那张破嘴,果然没闲着,满世界嚷嚷,说亲眼看见我和李梦瑶在小河边搂搂抱抱,干不要脸的事。
李建国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把李梦瑶关在家里,用一把大锁锁上门,不许她出门半步。
我们大西庄,彻底炸了锅。
所有人都说,我周远航不自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活该!
我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大燎泡。
在饭店干活也总是走神,切菜的时候,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头给剁了。
我的师傅,迎宾楼的大厨,姓王,是个面冷心热的胖子。
他看我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把我叫到后厨没人的角落,递给我一根烟。
问明了缘由,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
远航啊,这事儿,急不来。
你是个爷们,就得拿出点爷们的样儿来。
当爹的,哪个不希望自己闺女嫁个好人家,不受苦不受累
你现在,要钱没钱,要事业没事业,空口白牙地跟人家说,你会对她好一辈子,谁信
王师傅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是啊。
光靠嘴说,没用。
我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得让李建国看到我的真心,看到我的本事!
过了两天,我轮休。
我把刚发的三十五块五毛钱工资,全都取了出来。
我跑到县里最大的药店,咬着牙,花二十块钱,买了一盒据说效果最好的追风透骨膏,又花十块钱,买了一瓶虎骨酒。
我早就打听清楚了,李建国常年下地干活,腰不好,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腰。
然后,我回到饭店,求了我师傅半天,让他匀给我一块上好的五花肉,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我使出浑身解数,精心做了我最拿手的红烧肉和糖醋鱼,又雕了一盘萝卜花,用饭盒装好,再次登了李家的门。
李建国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我,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你个臭小子!还敢来!
他抄起手边的斧子,指着我。
赶紧给我滚!不然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没滚。
我把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在院子当中的石桌上。
然后,我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
我知道,您看不上我。
但是,我对梦瑶,是真心的。
这是我给您买的膏药和酒,听说您腰不好,贴上这个,喝点这个,能活血化瘀,兴许能管点用。
这几个菜,是我在饭店亲手做的,您和我婶儿,尝尝我的手艺。
李建国愣住了,他瞅了瞅桌上的东西,又瞅了瞅我,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少来这套虚头巴脑的!拿上你的东西,赶紧滚蛋!
我站直了身子,没有动。
叔,您说得对,我现在是没出息,就是个饭店打杂的。
但我跟您保证!
我举起手。
三年!就给我三年时间!
三年之内,我一定学成出师,当上迎宾楼的大师傅!挣大钱!
到那时候,我一定开着小汽车,带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来娶梦瑶过门!
如果我做不到,我周远航,这辈子,绝不再踏进您家大门一步!
我的声音,洪亮又坚定。
李建国瞪着我,没说话。
但眼神里,有了一丝松动。
这时候,梦瑶的娘从屋里出来了。
她看着桌上的东西,又看看我,眼神里满是复杂。
我赶紧趁热打铁,把装菜的饭盒打开。
红烧肉烧得红光油亮,肥而不腻。
糖醋鱼炸得外酥里嫩,酸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那盘萝卜花,更是雕得跟真花似的,栩栩如生。
香味,一下子就飘满了整个院子。
梦瑶娘惊讶地呀了一声。
这……这都是你做的
我重重地点头。
嗯。婶儿,您尝尝。我别的不敢说,就这做饭的手艺,我肯定能学出来。
将来,不管是在大饭店里当师傅,还是自己开个小饭馆,我绝对饿不着梦瑶!
梦瑶娘犹豫了一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她眼睛瞬间就亮了。
她赶紧推了推身边的李建国。
他爹,你快尝尝,这肉……烧得真不错!比县里福满楼的还好吃!
李建国还板着那张臭脸,但眼神,已经不受控制地往那盘红烧肉上瞟了。
我赶紧把筷子递了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筷子。
他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慢慢地嚼着。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我紧张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吃完那块鱼,又夹了一块肉。
他始终没说话,但那张脸,好像没有刚才那么黑了。
叔,婶儿,我鼓起勇气,继续说,我知道,您二老就梦瑶一个宝贝闺女,心疼她,怕她嫁给我受委屈。
我也心疼她。
我跟您二老保证,以后,我绝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家里的重活累活,我全包了!做饭洗衣,我样样都会!我挣的钱,一分不留,全都交给她管!
梦瑶娘噗嗤一声笑了。
你这孩子……
李建国终于放下了筷。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又要骂我了。
他才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小子……
倒是……挺会做饭。
他没再说难听的话。
也没再赶我走。
我知道。
这事儿,有门了。
从那以后,我每次回村,第一件事,就是去梦瑶家。
我从来不空手去。
有时候,是带点我新学的好菜。
有时候,是买点时令的水果。
有时候,是帮他家挑水、劈柴、修屋顶。
李建国虽然还是没给我什么好脸色,但再也没拿斧子指着我,也没再让我滚了。
他会默默地吃我做的菜,默默地用我买的膏药。
梦瑶,也终于被解禁了。
我俩的见面,不再需要偷偷摸摸。
就在她家的院子里,当着她爹娘的面,说说话。
有一次,她趁她娘去厨房的功夫,悄悄凑到我耳边,跟我说:
我爹昨天晚上跟我娘说,你做的那个红烧肉,比你王师傅做的都得劲!
我听了,咧着嘴傻笑。
那我以后,天天给他做。
半年后,1995年的春天。
李建国终于松了口。
他把我叫到他家,当着我爹娘和媒人的面,同意了我和梦瑶的亲事。
他说,可以先定亲。
但是结婚,必须得等我兑现我的三年之约,正式当上迎宾楼的红案师傅,能独当一面了再说。
定亲那天,我们周家和李家,还有我师傅,一起吃了顿饭。
那顿饭的席面,是我师傅亲自下厨做的。
李建国喝了不少酒,喝得满脸红光。
他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
平、远航啊……我今天……就把我最宝贝的闺女……交给你了……
你小子……要是敢欺负她……我、我他妈打断你的腿!
我跪在地上,对着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叔,您放心!我拿命对她好!
梦瑶穿着一身新做的红衣裳,就坐在旁边。
她看着我,眼睛里含着笑,也含着泪。
像天上最亮的星星。
两年后,1996年的秋天,我二十三岁。
我提前一年,兑现了我的承诺。
我成了迎宾楼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红案大厨。
工资,翻了好几番。
我和梦瑶的婚礼,就在那个秋高气爽的季节,在我们大西庄,热闹地举办了。
婚宴的席面,是我带着饭店的几个徒弟,亲手操办的。
流水席摆了三天。
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来了,都说,从来没吃过这么排场,这么好吃的婚宴。
我爹娘笑得合不拢嘴。
李建国更是逢人就夸,喝得酩酊大醉。
看!看我女婿!这手艺!咋样!
这菜味儿!绝了!
洞房花烛夜。
我掀开梦瑶头上的红盖头。
她看着我,脸比身上穿的嫁衣还要红。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小包。
油纸已经泛黄,发脆了。
这是……她愣住了。
你打开看看。
她疑惑地,一层一层地打开那张旧油纸。
当她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她彻底呆住了。
是两个已经干瘪、发黑、变得像石头一样硬的东西。
隐约还能看出,是两个丸子的形状。
这是……狮子头
她抬起头,满眼不解。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
你还记得不咱俩刚处对象没多久,我从饭店给你带的那两个狮子头。
你说,那是你吃过最好吃的丸子。
后来……后来你没舍得吃完,说要带回家慢慢吃。我……我就偷偷地,把它们留下来了。
一直留着。
李梦瑶看着那两个比石头还硬的古董丸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抬起手,在我胸口上轻轻捶了一下。
傻不傻啊你!
这都成化石了!还能吃吗
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
不吃。
我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闻着她头发的清香。
就留着。
留一辈子。
提醒我,我周远航,啥时候都不能忘了,当初是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这个仙女,骗到手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襟。
她在我怀里,瓮声瓮气地说:
不用留这个……
你对我有多好,我心里……都知道。
窗外,月华如水,照进屋里。
一如1994年,那个改变了我们一生的,中秋节的夜晚。
8
岁月如歌
如今,又是三十年过去了。
我在镇上,开了家不大不小的饭馆,就叫远航饭馆。
招牌菜,是梦瑶糖醋鱼和远航红烧肉。
生意不错,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我们的儿子,都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了。
梦瑶的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身材也有些发福了。
但她还是那么爱穿红色的衣裳,脾气也一点没变。
有时候我俩拌嘴,她急了,还是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周远航!你是不是个男人!
但骂完,她总会默默地转身进厨房,给我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再卧上两个荷包蛋。
有时候,店里不忙的下午,我俩会骑上那辆旧电动车,回到大西庄。
去村东头那片玉米地转转。
地,早就承包给种粮大户了,用上了大型机械,玉米秆子之间,留的空隙宽敞了许多。
再也藏不住一个偷看心上人的、心怀鬼胎的毛头小子了。
风穿过玉米叶子,还是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我看着身旁,那个已经不再年轻,但在我眼里依旧是最好看的女人。
我就会想起,1994年那个燥热的、改变了我一生的下午。
想起那个穿着水红色衬衫,叉着腰,气鼓鼓地骂我的姑娘。
想起她在漫天晚霞里,红着脸,亮着眼,堵住我的去路,问出的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周远航,你处对象不
风吹过耳边,像是在轻轻地笑着,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你说,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到底是什么呢
是那句我爱你,还是那句,看似没头没脑,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勇气的:
跟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