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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远推开便利店玻璃门时,电子音机械地喊出欢迎光临。凌晨四点零三分,他这周第七次准时出现在这里。
店里空无一人,只有二十四小时运转的冰柜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关东煮的咸香和清洁剂的味道,两种毫不相干的气息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先生,您的饭团需要加热吗
新来的店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扎着利落的马尾,眼睛底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但笑容还算真诚。徐志远点点头,把手中的金枪鱼饭团递过去。
他几乎每次都买同样的口味,不是因为特别喜欢,而是因为不必选择。自从三个月前被公司优化,他就失去了做决定的能力,哪怕是关于一个饭团。
微波炉嗡嗡作响,转盘上的饭团缓慢旋转。徐志远盯着那圈橘黄色的光,想起四十岁生日那天。
那天他特意提早下班,买了蛋糕,想给妻子林薇一个惊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庆祝什么了。推开家门,客厅没开灯,只有餐厅方向透出烛光。
他心里一暖,以为林薇记得他的生日。
然后他看见了桌上的文件。离婚协议书,白纸黑字,旁边是一盒精致的巧克力蛋糕——他血糖偏高,早已不吃甜食,林薇买的却是他最喜欢的黑森林。
生日快乐。林薇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两杯红酒,表情平静得可怕,我们谈谈。
那天他收到的生日礼物是裁员通知和离婚协议。公司人事部的电话在他吹灭蜡烛前十分钟打来,礼貌而冰冷地告知他不再被需要。林薇则在他接完电话后,递上了那份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
你需要什么就直接说,我都同意。她这样说,语气像是在讨论周末去哪家餐厅。
微波炉叮的一声把徐志远拉回现实。店员姑娘取出热好的饭团,细心用纸巾包好底部,递给他时轻声问:今天也在店里吃吗
徐志远愣了一下,点点头。他通常会在靠窗的高脚凳上解决这个饭团,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和偶尔驶过的出租车,直到天空开始发白。
付钱时,他注意到店员胸牌上的名字:小薇。和他妻子同名不同字,但读音一样。他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姑娘敏感地问。
没有,只是...我妻子也叫小微。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个
但姑娘只是笑了笑:是蔷薇的薇吗我是草字头那个薇。
一样。徐志远简短地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拿着饭团走向窗边的座位,塑料包装纸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声响。揭开一半,热气模糊了玻璃窗。他一口口吃着,味同嚼蜡。
手机屏幕亮着,银行APP显示余额:87,652.33元。房贷还有两个月缓冲期,之后若再找不到工作,他就得考虑卖房了。这套两居室是五年前买的,那时房价正在高点,他们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付首付。
林薇不要房子,她说自己租了公寓,离公司近。徐志远知道,她是故意不要的,那种近乎施舍的姿态比争夺更伤人。
饭团吃到一半,便利店的门又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慢慢走进来,穿着整洁的米色外套,脖子上系着丝巾,尽管现在才十月,天还不算太冷。
陈阿姨,今天这么早店员小薇打招呼道。
老太太点点头,径直走向关东煮的锅子前,却并不急着点餐,只是站在那里,盯着翻滚的汤底和里面浮沉的鱼豆腐、萝卜块出神。蒸汽氤氲了她的老花镜片。
徐志远注意到她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出现,总是穿着得体,却总是在关东煮锅前发呆几分钟,最后只买一杯最便宜的玉米汁离开。
今天似乎有所不同。老太太没有去看关东煮,而是在店里转了一圈后,走到了徐志远旁边的座位坐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糖。
吃糖吗她突然转向徐志远,问道。
徐志远措手不及,愣了几秒才摇头:不用了,谢谢您。
老太太也不坚持,自己剥开一颗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橘子味的,我儿子最喜欢。
店员小薇走过来,递给老太太一杯热水:陈阿姨,今天不买关东煮了
今天不想吃。老太太接过水,抿了一口,忽然对徐志远说,你看上去不太好。
徐志远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是个习惯隐藏情绪的成年人,不习惯被陌生人如此直白地关心。
我很好。他生硬地回答。
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凌晨四点来便利店吃饭团的人,没几个是真正好的。
徐志远无言以对。他三两口吃完剩下的饭团,准备离开。
等等,老太太叫住他,从那个铁盒里又拿出一颗糖,这个给你,柠檬味的,提神。
徐志远犹豫了一下,接过糖果:谢谢。
走出便利店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握着那颗糖,塑料包装纸硌在掌心。回头望去,老太太还坐在那里,小薇正在和她说着什么,两人都笑了。
那一刻,徐志远突然感到一种尖锐的孤独。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轻松地聊天、微笑了。
第二天,徐志远没有去便利店。
他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更新简历,投递了十几份工作。大部分石沉大海,有两家回复了,但一听他四十岁的年龄和之前的管理岗经历,就委婉表示可能不太合适。
下午三点,中介带人来看房。一对年轻情侣,手拉手在各个房间转悠,小声讨论哪里放婴儿床,哪里做书房。徐志远站在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家具。
徐先生,价格还能再商量吗中介送走客户后问他,他们说如果能降十万,就考虑签约。
徐志远摇摇头:这个价已经低于市场价了。
中介叹口气:现在行情不好,您知道的。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正在失去一切:工作、婚姻、现在连家也保不住了。
傍晚时分,他收到林薇的短信:听说你决定卖房了需要我签字的话随时说。
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没有回复。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如今只剩下法律程序上的联系。
凌晨三点,徐志远醒了,再也睡不着。他看着天花板,数着秒针的滴答声,最终还是起身穿衣,走向那家便利店。
推门进去时,小薇正在整理货架,见到他愣了一下:昨天没来
徐志远没想到她会注意到,含糊地应了一声,照例拿起金枪鱼饭团。
加热的间隙,小薇状似无意地说:陈阿姨昨天问起你了。
问我什么
就问那个常来吃饭团的先生今天怎么没来。小薇把热好的饭团递给他,她很少主动跟人搭话的。
徐志远接过饭团,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窗边,而是在就餐区坐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期待着什么。
四点零五分,便利店的门开了。陈老太太准时出现,今天她穿了件墨绿色的外套,依然系着丝巾。
见到徐志远,她眼睛微微一亮,自然地走过来坐在他对面:昨天没看见你。
有点事。徐志远简短地说,撕开饭团的包装纸。
老太太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熟悉的铁盒,这次她推过来一张照片:这是我儿子,好看吧
照片上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站在大学校门前,笑容灿烂。徐志远注意到照片已经泛黄,边角磨损,显然经常被拿出来看。
很精神。他客套地说。
他叫陈星,星星的星。老太太摩挲着照片,如果还在,今年该三十五了。
徐志远抬起头:如果还在
失踪十年了。老太太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大学毕业旅行时去的雪山,遇到了雪崩,再也没找到。
徐志远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原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足够糟糕,却没想到有人承受着更沉重的失去。
抱歉。
不用抱歉,老太太收起照片,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着,不是吗
小薇端来两杯热水,轻轻放在他们面前。徐志远注意到杯子上印着可爱的卡通图案,与便利店的风格不符,可能是她自己的杯子。
谢谢。他说。
小薇笑了笑:不客气。其实...她犹豫了一下,您不用每次都买东西,坐下歇会儿也行。
徐志远愣住了。这句话莫名触动了他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原来他的存在,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已经被看见,被认可,哪怕不消费也可以。
从那晚起,徐志远去便利店不再只是为了吃饭团。他开始期待与陈老太太的短暂交谈,期待小薇那句今天怎么样的问候。
他知道了老太太叫陈美娟,退休前是小学老师。儿子失踪后,老伴受不了打击,几年前去世了。她每天凌晨出门,是因为睡不着,又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
便利店亮堂,有人声,又不吵。她说,比家里暖和。
徐志远也渐渐敞开心扉,告诉她自己被裁员的事,婚姻的失败,找工作的不顺。这些他无法对亲友启齿的失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反而容易说出口。
失败不可怕,陈美娟说,可怕的是认为自己只能成功。
一天凌晨,徐志远照常来到便利店,却发现陈美娟没来。小薇看起来有些担忧:陈阿姨从来没迟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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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半,老太太还是没出现。徐志远坐不住了:您有她联系方式吗
小薇摇头:她不用手机。只知道住附近小区,不知道具体哪栋楼。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徐志远。他想起老太太总是整齐的衣着下,偶尔露出的疲惫神情;想起她时不时轻微的咳嗽;想起她说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着时的眼神。
我出去找找。他说。
凌晨的街道空旷寂静。徐志远沿着便利店周边的几个小区寻找,期望能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秋风已经带上了寒意,他裹紧外套,脚步越来越急。
在一个拐角处,他看到了她。
陈美娟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身子微微佝偻,手里攥着那个铁皮糖盒。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脸色在路灯下显得格外苍白。
您没事吧徐志远快步上前。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突然有点头晕,坐下歇会儿。
徐志远在她身边坐下:我送您回家吧。
不想回家。老太太轻声说,像个任性的孩子,家里太安静了。
徐志远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那颗柠檬糖——他一直带在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吃糖吗他学着老太太那天的语气问。
老太太愣了一下,接过糖,剥开放进嘴里,慢慢笑了:甜。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徐志远说:我去给您买杯热饮。
当他拿着热玉米汁回来时,发现老太太正在看一张纸。不是照片,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打印纸,上面有医院的抬头。
这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
老太太迅速把纸塞回口袋:没什么,体检报告而已。但她眼神闪烁,手指微微发抖。
徐志远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去年体检发现癌症时,也是这种表情,这种试图掩饰的慌乱。
严重吗他轻声问。
老太太沉默了很久,久到徐志远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最终她叹了口气,掏出那张纸递给他。
诊断意见栏里清晰地写着:左肺占位性病变,恶性肿瘤可能性大。建议进一步检查。
徐志远的手开始发抖。纸上的字迹模糊又清晰,刺痛他的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他声音沙哑。
上周拿到的报告。老太太平静地说,七十四了,也够本了。就是...
就是什么,她没有说,但徐志远莫名懂了。就是还有遗憾,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放不下的人——即使那个人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他想起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想起老太太每天凌晨出现在便利店的原因。她不是在消磨时间,而是在等待一个奇迹,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归来。
我陪您去做进一步检查吧。徐志远脱口而出。
老太太惊讶地看着他。
反正我最近没事。他补充道,语气故作轻松,闲着也是闲着。
第二天,徐志远陪陈美娟去了医院。检查结果不容乐观,肺癌晚期,已经转移。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但老太太坚决不同意。
不想最后的日子躺在医院里闻消毒水味道。她说,我想活得有尊严点。
徐志远没有劝她。他明白那种想要掌控自己人生的渴望,即使能掌控的已经所剩无几。
从医院出来,他带老太太去了一家广式茶餐厅。热腾腾的虾饺、烧卖、流沙包摆了一桌,老太太吃得很慢,但每样都尝了一点。
好久没来这种地方了。她感叹道,老伴走后,一个人就不爱出来吃饭。
徐志远看着她,突然问:您为什么每天去那家便利店
老太太放下筷子,望向窗外:因为那是星星失踪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
徐志远愣住了。
那天他要去旅行,凌晨的火车。老太太微笑着说,我送他到楼下,他说饿了,我们就去便利店买了关东煮。他最喜欢吃那里的萝卜,说入味。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我答应等他回来,再来吃一次。可是他没回来。
所以您每天都在那里等他
开始是等,后来就成习惯了。老太太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不可能回来了,但坐在那里,就好像时间还停留在那一刻,他随时会推门进来,说‘妈,我饿了’。
徐志远感到眼眶发热。他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
送老太太回家后,徐志远没有回自己的空房子,而是去了便利店。小薇正在交接班,见到他有些惊讶:今天这么早
来找你聊聊。他说。
两人坐在窗边,徐志远把老太太的情况告诉了小薇。姑娘的眼睛红了:我就觉得她最近气色不好...怎么办
我不知道。徐志远诚实地说,但我想到一件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照片——送老太太回家前,他特意要来的。照片背面的拍摄日期是2005年6月。
她儿子失踪十年了,但这张照片是十五年前拍的。徐志远说,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会有更新的照片。但她始终带着这张,说明...
说明这是她最后一张儿子的照片。小薇接话道,声音哽咽。
徐志远点点头:我想帮她找找。哪怕...哪怕只是确认...
他没说下去,但小薇懂了。哪怕只是确认死亡,也好过永无止境的等待。
接下来的日子,徐志远忙碌起来。他联系了救援队,查阅了十年前的事故报告,在各种寻人平台上发布信息。与此同时,他每天去看望陈美娟,帮她买菜做饭,打扫卫生,陪她去医院做保守治疗。
小薇也经常下班后过来,带来便利店即将过期的便当和饭团——公司允许员工带走这些,总比扔掉好。
三人围坐在老太太的小餐桌前吃饭,像一家人。徐志远惊讶地发现,在照顾他人的过程中,他自己的痛苦似乎减轻了。失业、离婚、经济压力依然存在,但不再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天下午,陈美娟状态突然恶化,咳嗽不止,呼吸困难。徐志远和小薇急忙送她去医院。急诊室外,两人并肩坐着,沉默不语。
谢谢你,小薇突然说,要不是你,陈阿姨可能...
徐志远摇摇头:该谢谢的是我。遇见你们之前,我觉得自己已经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知道吗我曾经觉得自己失败透了,四十岁一无所有。但现在我明白了,失败不是结局,只是一个...转折点。
小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徐志远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本想挂掉,但鬼使神差地接了起来。
请问是徐志远先生吗对方说,关于您查询的十年前雪山事故,我们找到了一些新线索...
徐志远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走到走廊角落,紧张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叙述。
挂断电话后,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小薇走过来问他怎么了。
他们找到了新的遗物。徐志远声音干涩,在冰川下游发现的,有身份证件...
小薇捂住嘴,眼睛瞬间湿润:所以...
所以确认了。徐志远深吸一口气,陈星在那场事故中遇难了。
两人沉默地对视,悲伤中奇异地夹杂着一丝释然。十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即使不是他们希望的那种。
徐志远走进病房时,陈美娟已经醒了,正在输液。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仿佛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有消息了,是吗她轻声问。
徐志远点点头,握住她枯瘦的手:他们找到了陈星的...
我知道了。老太太打断他,露出一个苦涩却平静的微笑,刚才睡着的时候,梦到他了。他跟我说,妈,别等了,我很好。
徐志远的眼眶终于湿了。他紧紧握住老太太的手,说不出话来。
帮我个忙吧。陈美娟说,等我走了,把我和星星的东西葬在一起。他最喜欢雪山了,就让他永远在那里吧。
一周后,陈美娟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她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徐志远、小薇和几个老邻居参加。按照她的遗愿,骨灰将和她儿子的遗物一起撒在雪山上。
处理完后事,徐志远回到空荡荡的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打开电脑,开始认真撰写简历,不再回避年龄和经验,而是强调自己的优势和积累。
同时,他联系了几个前同事,开始接一些
freelance
的管理咨询项目。收入不稳定,但足以维持生计,更重要的是,他找回了对工作的热情和自信。
凌晨四点,他仍然会去便利店,但不再是为了逃避,而是真正地享受那份宁静。有时小薇值班,他们会聊聊天;有时是其他店员,他就安静地坐一会儿,看看书或处理工作。
一天清晨,他正在修改一份项目方案,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在他旁边坐下,吃着三明治。
经常看到你在这里工作。男子突然说,我是附近科技公司的,有时加班太晚就直接过来吃早餐。
徐志远笑了笑:这里环境不错。
两人聊了起来,意外地发现是同行。男子对徐志远正在做的项目很感兴趣,临走前递给他一张名片:我们公司正在招顾问,有兴趣的话可以聊聊。
一个月后,徐志远收到了那家科技公司的
offer,不是全职,但是一份长期的顾问合同,待遇优厚,时间灵活。
签约那天,他特意去便利店感谢那位陌生人,却被告知那人已经调去海外分公司了。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小薇笑着说,你在最不经意的时候,遇到了改变命运的人。
徐志远点点头,若有所思。
秋天深了,徐志远决定去一趟雪山,完成陈美娟的遗愿。他问小薇要不要一起去,姑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雪山脚下的小镇宁静美丽,天空湛蓝得不像真的。他们坐缆车上山,在导游指定的地方,撒下了陈美娟和她儿子的骨灰与遗物。
风吹起白色的粉末,飘向蔚蓝的天空,与远处的雪峰融为一体。
再见,陈阿姨。小薇轻声说,再见,陈星。
徐志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蔚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他想起陈美娟的话: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认为自己只能成功。
下山时,他收到林薇的短信:听说你找到了新工作,恭喜。有时间聊聊吗
徐志远看着那条短信,良久,回复道:好,等我回去。
回程的飞机上,小薇睡着了,头靠在他的肩上。徐志远没有叫醒她,只是看着窗外的云海,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种种。
他从一个躲在便利店角落逃避现实的中年男人,变成了能够面对风雨、甚至帮助他人的人。这个转变如此艰难,却又如此自然。
飞机开始下降时,小薇醒了,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我睡了多久
不久,徐志远微笑,刚好足够我想通一些事。
什么事
那就是无论多么黑暗的夜晚,凌晨四点总会到来。而只要愿意推开那扇门,总会有一个地方亮着灯,温暖地迎接你。
小薇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听起来像我们便利店的广告语。
也许真的是呢。徐志远也笑了。
飞机落地,他们走出机场,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徐志远深吸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平静。
他知道,人生依然会有挫折和困难,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学会了在黑暗中寻找光亮,在孤独中寻找陪伴,在失败中寻找重新开始的力量。
经过一家便利店时,他自然地推门进去。电子音机械地喊着欢迎光临,但在他听来,却如同温暖的问候。
他拿起一个金枪鱼饭团,走向收银台。
需要加热吗新来的店员问。
徐志远点点头,微笑着说:是的,谢谢。
然后他补充道: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
2
从雪山回来的第二天,徐志远约了林薇见面。
他特意选了一家他们曾经常去的茶馆,靠窗的位置能看到一小片竹林。到得早了,他点了一壶龙井,看着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
林薇准时来了。她瘦了些,剪了短发,显得更加干练。看到徐志远,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看起来比几个月前状态好了很多,不再是那种颓唐的模样。
好久不见。林薇坐下,语气谨慎。
徐志远为她斟茶:是啊,好久不见。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沉默。最终,林薇先开口:听说你最近不错。
徐志远笑了笑:找了个顾问的活,时间自由,够还房贷了。
那很好。林薇抿了口茶,你...变了。
人总会变的。徐志远看着窗外的竹林,尤其是当你发现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反而没什么可失去了。
林薇的眼神柔和下来:对不起,当初那样离开。我只是...看不到出路。你的消沉,我的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太窒息了。
徐志远点点头:我明白。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段时间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失败里,没有顾及你的感受。
这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话。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有对过去的承认和对现在的接受。
你卖房的事...林薇迟疑地问。
暂时不卖了。徐志远说,虽然压力还是有,但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扛过去。
林薇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过来:这是我攒的一些钱,不多,但应该能帮你撑一段时间。
徐志远愣住了,没有去接:你不用这样。
就当是我对自己的救赎吧。林薇苦笑,离开你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太自私了,在你最需要支持的时候选择了离开。
徐志远把信封推了回去:谢谢,但我现在能行。真的。
两人又聊了些近况。林薇现在在一家初创公司,忙但充实;徐志远则聊起了便利店,聊起了陈美娟和小薇,聊起了雪山之行。
听起来你遇到了好人。林薇微笑着说。
是啊,在最没想到的地方。徐志远感慨道。
分别时,林薇犹豫了一下,说:或许...我们可以偶尔一起吃个饭像朋友那样。
徐志远点点头:好啊,像朋友那样。
送走林薇,徐志远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便利店。今天是周六,小薇应该上白班。
推门进去,果然看见她在整理货架。见到徐志远,她眼睛一亮:从雪山回来了怎么样
徐志远简单讲了讲经过,小薇听得眼圈发红:真好,陈阿姨终于能和儿子团聚了。
谢谢你陪我一起去。徐志远真诚地说,要不是你,我可能没勇气完成这个承诺。
小薇摇摇头:该我谢你才对。你知道吗,认识你和陈阿姨后,我也改变了很多。
她告诉徐志远,她原本打算干完这个月就辞职回老家的。城市生活太累,便利店的工作看不到前途,她觉得自己在浪费青春。
但现在我想通了,小薇说,每个工作都有它的意义。就像陈阿姨说的,活着不是为了成功,而是为了经历。
徐志远惊讶地看着她:你才二十二岁,怎么说话像个哲学家
小薇笑了:耳濡目染嘛。
这时店长走过来,看到徐志远,打招呼道:徐先生又来啦听说你升职了
徐志远一愣:什么升职
店长拍拍他的肩膀:别谦虚了,小薇都跟我说了,你现在是大公司的顾问了。
徐志远看向小薇,后者调皮地眨眨眼。他这才明白,这姑娘是在帮他树立形象呢。
离开便利店时,徐志远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天空湛蓝,阳光温暖,街道上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科技公司HR的电话:您好,关于那份顾问合同,我考虑好了,很乐意接受...
挂了电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中的块垒终于消散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徐志远逐渐适应了新工作的节奏。每周去公司两天,其余时间在家办公,偶尔出差。收入虽不及从前,但足够维持生活,还有余裕请个小保姆每周去照顾父母一次。
他仍然会在失眠时去便利店,但不再局限于凌晨四点。有时是下午去买咖啡,有时是晚上去买便当。小薇成了他的朋友,两人经常聊天,分享生活中的点滴。
一个雨夜,徐志远在便利店遇到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浑身湿透,在店里转了好几圈,最终只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结账。徐志远注意到他手指上的茧子和疲惫的眼神,像极了刚毕业时的自己。
需要加热吗小薇例行公事地问,虽然对方只买了瓶水。
年轻人愣了一下,摇摇头。
徐志远突然开口:如果不急的话,坐下歇会儿吧,雨这么大。
年轻人警惕地看着他。
我是认真的,徐志远指指窗边的座位,那里可以看到雨景,还不错。
或许是因为太累,或许是因为雨太大无处可去,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下了。
徐志远买了两杯热咖啡,走过去递给他一杯:喝点热的吧,我请客。
年轻人迟疑地接过:谢谢...为什么
不为什么,徐志远在他对面坐下,只是想起以前的自己。
两人聊了起来。年轻人叫小李,刚从外地来找工作,身上的钱快花光了,还没找到合适的住处。
我租的房子还有间空房,徐志远脱口而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暂时住我那里,租金好商量。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惊讶了。从前的他绝不会让陌生人住进自己家。
小李也惊讶地看着他:我们才刚认识...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徐志远笑了,但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他想起陈美娟,想起她如何向陌生的他伸出援手。也许这就是轮回,善意像接力棒一样传递。
小李最终接受了提议,暂时住在徐志远的客房里。他很快找到了一份快递员的工作,虽然辛苦,但包吃住,有稳定收入。
一个月后,小李攒够了钱,搬去了公司宿舍。离开那天,他郑重地向徐志远道谢:谢谢你相信我,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徐志远拍拍他的肩膀:不用谢,只要记得,以后如果你有能力,也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就行了。
小李重重地点头:一定。
送走小李,徐志远站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夜景。万家灯火,每一盏灯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有欢笑也有泪水,有相聚也有分离。
他想起了陈美娟留给他的那个铁皮糖盒,现在放在他的书桌上,里面装着他从小到大的各种回忆: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一份工作的名片、结婚请柬、还有父亲退休时送他的那支笔。
生命就是一个不断得到与失去的过程。重要的是,在失去的同时,不要失去爱的能力和被爱的勇气。
周末,徐志远去看父母。父亲的精神似乎好了些,竟然认出了他,还问起林薇怎么没来。
她工作忙。徐志远简单地带过,喂父亲吃苹果泥。
母亲在一旁织毛衣,偶尔抬头看他们一眼,眼中有着久违的平静。
离开时,母亲送他到门口,突然说:你看起来好多了。
徐志远点点头:是啊,好多了。
那就好,母亲拍拍他的手,人活着,就是要向前看。
回去的路上,徐志远绕道去了公墓。陈美娟的墓碑很朴素,上面只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还有一行小字:一位普通的母亲,一个勇敢的生命。
他放下一束白色菊花,又从糖盒里拿出一颗橘子味的水果糖,放在墓碑前。
陈阿姨,我来看您了。他轻声说,我现在很好,工作顺利,也和前妻成了朋友。小薇还在便利店工作,她说要考夜大,学心理咨询,帮助更多的人。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回应。
谢谢您,徐志远继续说,谢谢您教会我,如何优雅地失败,如何有尊严地活着。
他在墓前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才转身离开。
回到市区,华灯初上。徐志远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便利店。
推门进去,电子音依旧机械地说着欢迎光临。小薇不在,是另一个年轻店员在值班。
他照例拿了一个金枪鱼饭团,加热,然后坐在窗边的高脚凳上,慢慢吃着。
窗外,一个年轻人匆匆走过,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神情疲惫而焦虑。徐志远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一个老太太推着购物车慢慢走过,车里放着几袋打折蔬菜。她的背影有几分像陈美娟。
生活就是这样,不断地循环,又不断地向前。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有着各自的欢喜哀愁。
吃完饭团,徐志远没有立刻离开。他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工作邮件。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神情专注而平静。
偶尔抬头,他看到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一个中年男人,眼角有了皱纹,头发稀疏了些,但眼神清澈,腰杆挺直。
他不再害怕镜中的自己,不再害怕未来的不确定性。
因为他知道,无论夜多深,总会有一个地方亮着灯,温暖地等待着需要安慰的灵魂。而每一个凌晨四点,都会如期而至,带来新的希望。
关掉电脑,徐志远收拾好东西,向店员点头告别。
推开门,夜风微凉,但空气中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冬天终于过去,万物复苏的季节即将到来。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灯火阑珊的街道,身影渐渐融入城市的夜色中。
远处的便利店依然亮着灯,像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守护着每一个深夜独行的人。
而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一定会有人正在推开那扇门,听到那句:
先生,您的饭团需要加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