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阳浸透上海外滩时,沈知徽剪断了及腰的长发。
镜子里那双曾只识诗词歌赋的眼眸,此刻正倒映着天际滚滚的硝烟。
她将绣着紫罗兰的丝绸手帕浸入消毒水中时,窗外传来大哥那架战机的悲鸣。
知徽,替我们看太平盛世。二哥遗书上的字迹被伤员鲜血浸透前,她已冲进了弹雨。
最后一块纱布按住少年肠穿肚烂的腹部,敌机轰鸣声却再次撕裂天空。
她突然想起黄埔毕业那天,大哥指着蓝天说:那是我们的归处。
沈知徽张开双臂扑向少年身上时,看见被战火撕开的云层里,漏出一角澄澈的湛蓝。
第一章:硝烟尽头见湛蓝
一九三七年的秋,惨烈得像一块凝固的血痂,死死摁在上海的额角。夕阳正沉,光色昏黄浓浊,泼洒在外滩那些残破的西洋建筑立面上,竟泛出一种类似古旧铜器上的血沁之色。空气里碾磨着硝烟、尘土和一种更为具体的焦糊气,不知是木材、布料,还是别的什么。
偶尔一声冷枪或远处沉闷的爆炸,撕破这短暂的、喘息般的寂静。
临时救护所设在一所炸去半边的学校里,昔日孩童念诵天地玄黄的声音,已被压抑的呻吟与呓语取代。血腥气混着消毒药水尖锐的味道,凝成一块沉甸甸的布,捂住人的口鼻。
沈知徽蹲在墙角,面前是一盆已然浑浊的消毒水。水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血丝和污渍。她身上那件原本素净的护士裙,早已看不出本色,深深浅浅地晕染着暗红、褐红,硬邦邦地贴在身上。
她微微侧头,视线掠过窗外。天际,又一波敌机如同嗜血的鸦群,黑压压地逼近,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齿酸的、毁灭性的韵律,碾过这满目疮痍的城市,也碾过每一个惊悸的心房。
这声音让她握着纱布的手不易察觉地一紧。
恍惚间,那轰鸣声变了调,钻入耳膜,竟扭曲成另一道更为凄厉尖锐的呼啸——是数月前,大哥沈知珩的战机拖着浓烟划破上海天际线的终响。那日天空的颜色,与今日一般无二,是那种被烈火舔舐后的、濒死的昏红。
镜子里映出的那双眼睛,曾清澈得只容得下诗词里的烟雨兰桡、曲苑风荷,如今却盛满了这破碎山河的倒影,盛满了硝烟、血污和一种被强行催生的坚毅。她额前汗湿的短发黏在肌肤上——及腰的长发,早在月余前,就被她自个儿用一把医用剪刀,咔嚓几声,决绝地断去。青丝委地,如同她那个绣着紫罗兰、只闻香风不识愁的昨日世界,一同被弃置在那再也回不去的旧光阴里。
她甩开那瞬间的恍惚,低头继续清洗器械,动作快而稳,只是指节有些泛白。水中,一块原本洁白的手帕随着她的动作展开一角,依稀可见上面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的紫罗兰图案,精致柔婉,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此刻它浸泡在血水和消毒液里,柔软的丝绸吸饱了污浊,变得沉滞,那淡紫色的花瓣扭曲着,像一声无声的嗫嚅。
……小姐……水……
旁边草席上,一个腹部重伤的年轻士兵发出模糊的呓语,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沈知徽立刻拧干手帕,擦去他额上的冷汗,又取过一旁所剩无几的清水,用棉签小心蘸湿他的唇。少年无意识地吞咽,眉头因剧痛紧锁着。
坚持住,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拂过这焦灼的空气,援军很快就到。
这话她自己也不知说了多少遍,更像是一种无望的咒语,企图拴住那些正飞速流逝的生命。
她瞥见少年军装上衣口袋里露出的一角信封,边缘已被血浸透,变成深褐色。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拿出来,免得被再次涌出的血污彻底染毁。
指尖刚触到那粗糙的纸张,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攥住她的心——她想起二哥沈知琛那封辗转多时才送到她手中的遗书。信纸的右下角,是二哥惯用的毛笔,挥就的凌厉字迹,却因着某种仓促或是别的情緒,墨迹略显潦草飞扬:
知徽,替我们看太平盛世。
那字迹,她曾在无数个清晨,看着二哥在书房里挥毫,一笔一画,力透纸背。如今,那墨痕却仿佛被此刻浸透这封信的、少年滚烫的鲜血重新濡湿、晕染,变得模糊而灼手。
替我们看……
那沉重的嘱托尚未在心头碾实,救护所外,爆炸声陡然升级!密集的炮弹如同重锤,疯狂地砸落在近处,大地剧烈颤抖,顶棚的灰尘、碎屑簌簌落下。
敌机冲这边来了!门口传来声嘶力竭的惊呼,瞬间被更猛烈的爆炸吞没。
更大的混乱如沸水般炸开。
沈知徽猛地抬头。
透过震动的窗框,她看见一架敌机以极低的高度俯冲而过,巨大的阴影和声浪几乎将人的魂魄震散。机翼下的猩红标志刺目欲裂。
死亡的尖啸,直直刺向这方摇摇欲坠的庇护所。
电光石火间,眼前不是那可怖的敌机,却是许多年前,黄埔军校毕业典礼那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大哥沈知珩穿着一身笔挺的空军制服,意气风发,指着那一片无垠的湛蓝对她说:小妹,你瞧,那就是我们今后的归处。
他的笑容明亮,眼里盛着整个晴空的倒影。
归处……
她喃喃低语。
下一个瞬间,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深植于骨血里的本能,猛地扑向身旁那个重伤昏迷的少年,用自己的脊背,迎向那即将降临的、钢铁与火焰的倾泻。
巨大的爆炸声吞没了一切。
气浪将她狠狠掼在地上,碎玻璃、砖石如雨点般砸落。剧痛从背部蔓延开,温热的血迅速浸透衣衫。
视野开始模糊、旋转。
沉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意识正一点点被抽离。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眼帘。
头顶,救护所的顶棚已被掀开一个大洞,浓黑的硝烟与翻滚的尘土如同恶魔挥舞的披风,狰狞地遮蔽了天空。
然而,就在那浓墨重彩的毁灭之后,在那被疯狂撕开的云层裂隙里,她竟看见了一线天光——
那是一角被战火淬炼过的、惊心动魄的澄澈湛蓝。
纯净,高远,安详。
如同大哥手指过的那片归处,如同二哥信中许诺的那个太平盛世。
她静静地望着那抹蓝,涣散的瞳孔里,最后定格下一丝微弱却执拗的亮光。
张开的双臂,最终缓缓落下,护住了身下早已失去声息的少年。
第二章:霓虹深处忆烽火
意识是从一片沉重的黑暗深处,一点点挣扎着浮上来的。
最先苏醒的是嗅觉。那浓烈得几乎能灼伤肺叶的消毒水气味、无处不在的甜腥血气、伤口腐烂的恶臭……所有这些烙进灵魂深处的战地气息,正潮水般退去,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沉闷所取代——劣质线香燃烧后留下的呛人烟味,混合着某种油腻的、隔夜泡面馊掉的酸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狭小空间的潮闷,沉甸甸地压下来,堵在鼻端。
耳畔死寂了一瞬。
随即,另一种喧嚣蛮横地涌入,填补了那令人心悸的空茫。不是撕裂天空的战机轰鸣,不是炮弹落下时地动山摇的巨响,也不是伤员濒死的哀嚎。是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像是某种钢铁怪物在粗重地喘息,间歇夹杂着楼下街道陡然炸开的、尖锐到能刺破耳膜的汽车鸣笛,还有模糊不清的人声吵嚷,隔着墙体闷闷地传来。
头痛欲裂,额角一跳一跳地抽痛。
沈知徽(或许现在该叫梁铮)艰难地掀开眼皮。视线花了片刻,才勉强聚焦。
天花板很低,泛着陈旧的黄,上面洇着几团可疑的水渍,形状狰狞。身下是硬邦邦的板床,稍一动弹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撑着床沿坐起,指尖触到的被面粗糙起球,一种廉价的、磨皮肤的化纤质感。
她环顾四周。
房间小得可怜,几乎一目了然。墙壁斑驳,露出底下灰白的腻子。一张旧书桌紧挨着床,桌腿用报纸垫着,桌面上散乱地扔着几本封面花哨的练习册,还有半包开了封的饼干。对面是一个掉了漆的木质衣柜,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衣物。最扎眼的,是贴在门后那张海报,一个妆容精致的男明星正扯出标准微笑,海报却被人从中间撕开,只剩下一半,露出后面灰扑扑的墙皮。
这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囚笼。没有硝烟,没有鲜血,却无端地令人窒息。
……梁铮!
门外猛地炸开一声妇人尖利的叫骂,穿透门板,扎进她的耳膜。
你个死丫头!长本事了是吧敢推你弟弟他是你能碰的吗磕死你也是活该!没用的赔钱货,一天天丧着脸给谁看作业本没了不会再写男男拿你几个本子怎么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过来。
伴随着这骂声,一些破碎的、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塞入的玻璃渣,凶猛地撞进脑海——
一个总是佝偻着背、身上带着烟味和汗味的男人,沉默地开着那辆红色的出租车,穿梭在城市庞大的车流里,像个模糊的背景板。
一个面容憔悴、眼角眉梢刻满生活怨怼的女人,她的目光永远热切地追随着那个叫梁男的男孩,偶尔落到梁铮身上,只剩下冰冷的厌烦和不耐。
还有那个男孩,趾高气扬地抢过她熬夜写完的作业本,塞进那个脏兮兮的编织袋,从收废品的老人手里接过几张零碎钞票,转头就奔向小卖部柜台里最新款的游戏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笑。
而她冲上去理论,却被那男孩轻易推开。母亲闻声而来,不分青红皂白,一把将她搡开。额角重重磕在桌角上的剧痛,成了意识消失前最后的感知。
沈知徽抬起手,指尖轻轻触摸额角。那里肿起一个明显的包,触碰时带来清晰的痛感。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书桌上那面边缘破裂的小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十四五岁的年纪,面色有些苍白,头发有点黄,细软地贴在脸颊边。眉眼低垂,嘴唇紧抿着,带着一种长期被压抑的怯懦和委屈。唯有那双眼睛……
沈知徽微微怔住。
那双眼睛里,此刻正清晰地映着她自己的灵魂——惊悸未散,困惑深重,却在最深处,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冷冽而骄傲的火光。那是沈家大小姐历经烽火与鲜血也未曾磨折的骨气。
嘭!房门被从外面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打断她的凝视。是那个男孩示威般的动作。
门外,母亲的咒骂还在继续,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尽是些赔钱货、不省心、早知道就不该生你的车轱辘话。
沈知徽放下手,背脊在那一瞬间挺得笔直。她掀开那床令人不适的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窗边。
窗外是密密麻麻的钢筋混凝土森林,高楼耸立,玻璃幕墙在夕阳(或者朝阳她已分不清)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巨大的广告牌霓虹闪烁,变幻着俗艳的色彩。车流在下方街道汇成一条嘈杂的光河。
这是一个全新的、光怪陆离的时代。
没有炮火连天,没有家国危难。
却有着另一种无声的硝烟,弥漫在这逼仄的屋檐之下。
霓虹灯光流淌进来,映亮她半张脸,也映亮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来自旧时代的寒潭。
第三章: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的可悲与荒诞
沈知徽,或者说,现在的梁铮,是在日复一日的冷眼与只言片语的争吵中,像拼凑破碎的瓷片一样,慢慢摸清了自己在这个陌生世界处境的全貌。
这真相,比额角那个早已淡去的肿包更令人窒息。
那是一个沉闷的周末下午,父亲梁建国难得没有出车,窝在客厅那张破旧沙发里看球赛,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母亲李爱华在阳台一边费力地搓洗着弟弟梁男玩闹时滚了一身泥的脏衣服,一边不住地抱怨水费又涨了。梁男则霸占着家里那台老旧的电视机,游戏手柄按得噼啪作响,音量开得震天响。
沈知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试图静心看书——这是她唯一能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环境的方式。然而,客厅里突然爆发的争吵还是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起因似乎是梁男又想要一笔钱买游戏点卡,李爱华嘟囔着这个月开销太大,梁建国不耐烦地吼了一句:要不是当初超生罚了那么多,工作也丢了,至于这么紧巴吗!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李爱华积压的怨气。
怪我!啊梁建国你还有没有良心!当初是谁天天念叨要个儿子传宗接代是谁拍着胸脯说大师算过了肯定是带把的!结果呢生下来是个赔钱货!大师起的那么好的男娃名字都没用上!白白浪费了钱!
沈知徽握着书页的手指猛地收紧。她听到那个名字——梁铮。原来这并非随意取之。
好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有屁用!梁建国的声音带着被戳中痛处的恼羞成怒。
怎么没用!李爱华的声音尖厉起来,混合着哗啦啦的水声,像是在用力捶打衣服泄愤,就因为她是个丫头!要不是想着非得有个儿子,我至于丢了国营厂的工作吗啊!当初要不是怀了她,所有人都以为是儿子,我能动心思再生一个结果她倒好,是个女娃子!害得我工作没了,还得东躲西藏生下男男,罚得家里底朝天!现在倒来怪我花钱多!
沈知徽坐在书桌前,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窗外是隔壁邻居家空调外机沉闷的嗡嗡声,却盖不住门外那字字诛心的控诉。
她终于明白了。
梁铮。这个名字,曾承载着这个家庭对男孩的全部渴望,是父亲请教大师得来的、充满坚硬金属意味的男名。她的出生,非但不是喜悦,反而成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碎了父母的期待,也打碎了他们原本可能安稳的生活——因为她的性别错误,让他们不甘心,于是有了冒险超生弟弟的决定,随之而来的是母亲的失业、家庭的罚款与拮据。
所有的怨气,最终都找到了一个源头——她。这个不该是女孩的梁铮。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知徽。
在她所来的那个世界,沈家儿女,无论男女,皆以报效家国为荣,父亲常教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曾将兴衰荣辱系于性别之上母亲温柔贤淑,对子女一视同仁地疼爱。即便后来家道剧变,捐躯赴国难,也是全家同心,无人有怨。
而在这里,一个孩子的性别,竟成了原罪。一个母亲失去工作,不是因为时局动荡,不是因为她能力不济,竟能被归咎于另一个更弱小的、无法选择自己性别的孩子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不可理喻!
门外的争吵还在继续,夹杂着梁男不耐烦的吵死了的抱怨。
沈知徽缓缓闭上眼睛。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被硝烟撕裂的天空,看到了战火中父母兄长毅然决然的背影。他们的牺牲是为了守护千万家的未来,包括眼前这个……如此扭曲、如此令人费解的小家庭。
而在这个所谓的和平年代,在这个逼仄的钢筋混凝土的格子里,一场无声的战争却从未停止。她,沈知徽,民国沈家的大小姐,竟莫名其妙地成了这场战争里最初的、也是最无处申辩的战犯。
她睁开眼,看着书桌上那面小镜子里映出的、属于梁铮的、写满茫然与屈辱的脸庞,眼底深处那簇属于沈知徽的冷火,却烧得更沉、更烈了。
这火焰,并非针对门外那对被生活压弯了腰、思想被困在陈旧牢笼里的可怜男女,而是针对这荒谬绝伦的命运,以及这令人喘不过气的、扭曲的家常。
第四章:联考第一后,京城豪门认亲
梧州市的深秋,天高云淡,市一中的公告栏前却挤得水泄不通。红底金字的联考喜报在秋阳下灼灼生辉,几乎要烫伤人的眼睛。嗡嗡的议论声浪里,一个名字被反复提起,带着惊叹与不可置信。
梁铮!真的是梁铮!728!甩开市第二名三十多分!
我的天……她还是人吗
高三(七)班那个闷葫芦平时不声不响的,这么猛
人群的最前端,沈知徽安静地站着,身上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顶。她目光掠过那排在最顶端的、自己的名字,眼底无波无澜。周遭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能感受到的,只有胸口那一点微热的、名为希望的火种。这分数,这名次,是她夜夜在台灯下与那些陌生公式、英文单词搏杀来的战果,是她为自己规划的、离开这泥沼般现状的第一块坚固垫脚石。
梁铮同学!恭喜你!市电视台的记者好不容易挤到她面前,话筒迫不及待地递来,摄像机的红灯亮起,取得这样优异的成绩,此刻有什么想说的吗有什么学习秘诀可以和大家分享
镜头对准了她。沈知徽微微眯了一下眼,适应那强光。她看向镜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声音清冽,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知识是唯一的阶梯,能带我离开任何想离开的地方。
没有狂喜,没有羞涩,只有一种冷硬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记者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得到的是这样一句不像十七岁少女该有的回答,随即才笑着打圆场:说得真好!看来梁铮同学目标非常明确啊!
当晚,梧州本地新闻准时播出。梁家逼仄的客厅里,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李爱华撇着嘴,一边嗑瓜子一边含糊地对梁建国说:瞎猫碰上死耗子,走了狗屎运。梁男则只顾着埋头打游戏,对屏幕里那个所谓的姐姐毫无兴趣。沈知徽在自己房间,门关着,对此漠不关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沈家老宅的书房灯火通明,厚重的红木家具沉淀着岁月与权势的气息。沈钧儒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指尖夹着一支钢笔,正凝神阅着一份并购案的文件。墙壁上悬挂的超薄电视正播放着新闻,声音调得低,仅仅充当着背景音。
笃笃——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进。沈钧儒头也未抬。
房门被推开,远房堂妹沈玉茹端着一盅参汤,脚步轻缓地走进来。大哥,还没休息嫂子让我给你送点汤暖暖胃。
她说着,将汤盅轻轻放在书桌一角,视线无意间扫过电视屏幕。
恰在此时,本地新闻环节结束,开始播放省内各市的简讯。梧州市联考状元采访的片段一闪而过。
沈玉茹放参汤的动作猛地顿住,身体像是瞬间被冻结。她的眼睛倏然睁大,死死盯住屏幕上那张一闪而过的、清冷静谧的少女脸庞。
大哥!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甚至忘了放轻音量,你快看!看电视!这姑娘……这姑娘……
沈钧儒被她的失态惊扰,不悦地蹙起眉头,抬眼看她:玉茹,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不是……大哥你看啊!沈玉茹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手指颤抖地指向电视屏幕。新闻画面已经切到了下一个镜头,但方才那张脸带来的冲击力让她无法平静,刚才那个女孩子!梧州市的什么状元……天哪,她、她怎么和嫂子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那眉眼,那神态……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钧儒的眉头蹙得更紧。他素来不喜这些咋咋呼呼的事情,但沈玉茹并非信口开河之人。他沉吟片刻,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声音调大,并回放了刚才的新闻片段。
摄像机的特写镜头精准地定格在那张获奖少女的脸上——白皙的皮肤,略显清瘦的脸颊,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仁极黑极亮,眼神沉静,却透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冽和坚韧。那眉骨的走向,鼻梁的弧度,紧抿时唇线的模样……
沈钧儒握着遥控器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白色。
无数个清晨黄昏,他与妻子温存低语;无数次翻阅旧相册,看妻子年轻时穿着旗袍、梳着麻花辫,在校门口回眸一笑的照片……那些深镌于脑海的影像,此刻竟与屏幕上这张年轻却陌生的脸,诡异地、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何止七分相似!尤其是那份沉静中带着倔强的神韵,几乎就是他妻子少女时代的翻版!
啪嗒一声,他指尖夹着的钢笔滑落,在昂贵的黄花梨木书桌上滚了几滚,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墨痕。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电视里主持人毫无感情的声音还在继续。
沈钧儒的目光依旧胶着在已经定格的屏幕上,胸膛微微起伏。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沉得像是压着千钧重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玉茹。
立刻去查。
我要这个女孩——梁铮,所有的资料。从她出生到现在,一丝一毫,都不要遗漏。
第五章:名门归位,千金不改其志
京城的秋意已浓,道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叶片染金,簌簌落下。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宾利慕尚,无声地滑过铺满落叶的静谧街道,驶入一片戒备森严、梧桐更深掩映的区域。
车后座,沈知徽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窗外。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微微蜷起,渗着一丝凉意。
与她想象中锣鼓喧天的认亲截然不同,这一路只有沉默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前来接她的沈家助理话很少,举止得体却疏离,像是在完成一项精密却无关感情的任务。
车窗外的景象逐渐变化。高耸的铸铁雕花大门缓缓向两侧滑开,展现出其后另一个世界。车道蜿蜒穿过大片精心打理过的草坪和园林,常青乔木与秋季花卉错落有致,远处,一栋气派恢宏的灰白色三层洋楼矗立在庭院深处,沐浴在午后的秋阳里,显得静谧而威仪。
楼前,已经站了几个人。
车子平稳停下。助理迅速下车,为她拉开车门。
刹那间,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她身上。
沈知徽深吸一口气,那口沉滞于胸中的浊气似乎被压下几分。她弯腰下车,站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站在最前方的沈钧儒。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面容肃穆,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审视与评估。他的视线在她身上短暂停留,最终落在她洗得发白、甚至袖口处有些微微起毛的校服外套上,那沉稳的眉心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旋即松开,快得仿佛错觉。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是惯于发号施令的语调,听不出太多温情,只有一种宣告事实的疏离。像是在签署一份重要文件后,盖下确认的印章。
这个低沉的声音,让沈知徽想起了那通打到学校的电话。
十五年前的梧州,秋雨连绵,湿冷的寒意能沁入骨头缝。
沈家夫人温婉清瘦,腹部高耸,倚在私立医院VIP病房的窗边,眉宇间锁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忧惧。京城沈家内斗已至白热化,有人将主意打到了她这一胎上,丈夫沈钧儒当机立断,让她带着最信任的保镖阿诚和保姆周妈,远避到这南方小城待产。
楼下嘈杂的普通产科病房里,梁建国搓着手,看着妻子李爱华因阵痛而扭曲的脸,心里盘算的是又一笔巨大的开销和盼了许久却迟迟未来的儿子。
是夜,疾风骤雨,医院竟短暂停了电,应急灯昏黄闪烁,走廊人声杂乱。
温婉夫人艰难产下一名健康女婴,哭声嘹亮。几乎同时,隔壁产房,李爱华也诞下一名女婴。
疲惫的护士抱着两个襁褓走向育婴室,黑暗中不知被谁撞了一下,一个趔趄……
重新亮起的灯光下,她慌忙捡起地上的婴儿姓名牌,并未留意那姓名牌已在混乱中调换了顺序。
翌日,雨歇。温婉夫人看着怀中眉眼清秀的婴儿,怜爱之情冲淡了离愁,却不知怀中骨血已非昨日。
周妈细心,却因夫人产后虚弱而全心照料,未察觉有异。
两家人,先后离开了圣心医院,抱着各自的孩子,奔向了云泥之别、天差地远的未来。
此后岁月漫漫,沈家万千宠爱集于沈栖悦一身,锦衣玉食,精心栽培。梁家那个被取名梁铮的女孩,则在忽视与怨怼中挣扎求生。
命运的分岔路,始于那个混乱的雨夜。而多年来,恰因阴差阳错的相同血型,在一次次例行的体检中,竟无人对这错位的人生生出半分疑窦。
直到十五年后,梧州市联考放榜,那个叫梁铮的女孩一鸣惊人,镜头捕捉到她清冷坚韧的容颜,与沈夫人年轻时惊人相似,才如同一声惊雷,猝然撕开了命运封缄十五年的秘密。
由于已经养了沈栖悦十五年舍不得,梁家也不想换回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就给了梁家一笔钱,对梁家来说,这笔钱比梁铮重要的多,接着沈家派人接走了梁铮。
此时,沈知徽的视线轻轻移开。
他的身侧,站着一位衣着雍容的妇人。米白色的羊绒套装,珍珠项链温润地缀在颈间,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红肿与面容的憔悴。此刻,她正用一种近乎贪婪的、混合着巨大激动、深切惶惑与不敢置信泪光的眼神,死死地望着沈知徽。
那是她的……生物学上的母亲。沈知徽的心口像是被极细的针尖飞快地刺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而奇异的酸胀感。这妇人的眉眼轮廓,与自己镜中所见,确有七分相像。只是那双眼眸里盛着的,是全然被保护得很好的、未经风霜的柔软与脆弱,与自己眼底历经两世沉淀下的冷冽,截然不同。
而紧紧依偎在这位妇人身边,几乎半藏在妇人身后的,是另一个女孩。
她穿着漂亮的蕾丝边连衣裙,外面罩着柔软的针织开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别着精致的发卡。皮肤白皙,五官秀丽,是被富养呵护出的娇嫩模样。此刻,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眼眶通红,一只手死死攥着身边妇人的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透着一股生怕被抛弃的巨大不安和敌意。
那是沈栖悦。占据了她身份十五年,如今却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女孩。
空气仿佛凝固了。好奇、审视、不安、激动、抵触……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沉默的目光交汇中无声碰撞。
这是你的大哥,比你大三岁。
大哥……沈知珩沈知徽缓缓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呢喃着说出了这个名字。
沈修远疑惑的看了她一眼,我叫沈修远
听到沈修远的声音,沈知徽知道自己妄想了。
然后,她忽略了沈钧儒那句宣告,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对名义上是她亲生父母的男女,以及他们身后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势与富贵的恢宏宅邸。
她开口: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与她年龄和身上旧校服毫不相符的沉静力量,一字一句,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叫沈知徽。
知识的知,徽章的徽。
第六章:真千金她只搞物理不理挑衅
沈家老宅的宴客厅今夜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每一寸角落都映照得璀璨生辉。空气中浮动着名贵香水、雪茄与精致餐点的混合气息,衣着光鲜的男女宾客低声谈笑,杯觥交错。这是沈家为欢迎一位重要海外合作伙伴举办的晚宴,沈栖悦穿着量身定制的藕粉色纱裙,像只翩跹的蝴蝶,周旋在宾客之间,笑容甜美,应对得体,是毫无疑问的焦点。
沈知徽坐在长桌稍偏的位置,与这浮华场景格格不入。她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电磁学理论导论》,指尖正无意识地沿着一个复杂的公式符号勾勒。若不是沈钧儒明确要求所有家庭成员必须出席,她更愿意待在楼上房间,与麦克斯韦方程组为伴。对她而言,这些冰冷的公式、严谨的推论,远比眼前虚与委蛇的寒暄更有温度,也更重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科技与军事的硬实力,才是一个国家屹立不倒的根基,而非酒会上的笑语盈盈。
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呀都不和大家聊天。沈栖悦的声音甜得发腻,她端着一杯红酒,袅袅娜娜地走近,身后跟着几个看着她眼色行事的世家小姐。
沈知徽并未抬头,只淡淡应了声:嗯。
这种全然不被放在眼里的忽视,像根针,刺得沈栖悦心头火起。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脚下却像是被地毯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个趔趄——
哎呀!
惊呼声中,那杯殷红的葡萄酒脱手而出,精准地泼向沈知徽!
冰凉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素色的裙摆,大片污渍迅速蔓延开来,更糟糕的是,放在桌边的那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高等数学》也被殃及,封皮和内页边缘迅速被酒液濡湿,染上刺目的红。
周围瞬间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
沈栖悦慌忙站直,掩着嘴,眼睛里立刻氤氲起水汽,一副受了惊吓又愧疚不已的模样: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地毯太滑了……我没站稳……她怯生生地看向那本湿透的书,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恶毒的关切,这书……好像很旧很难的样子,姐姐你看得懂吗真是可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知徽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隐秘的看好戏的意味。等着看这个刚从底层接回来的、据说成绩很好的真千金,如何应对这尴尬又充满羞辱意味的场面。
沈知徽的动作却让所有人一愣。
她先是低头,看了一眼狼藉的裙摆,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竟完全没理会那昂贵的、此刻正黏腻地贴在她皮肤上的布料,而是第一时间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捧起了那本湿漉漉的《高等数学》。
她抽出几张纸巾,专注地、细致地、甚至堪称温柔地,先去擦拭封皮上的酒液,轻轻吸干书页边缘的水分。她的指尖动作轻缓,眼神凝定,仿佛手中不是一本普通的教材,而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那专注的神情,与周遭浮华的宴会氛围割裂开来,形成一种奇异的孤岛效应。
处理好书页,她才缓缓抬起眼,看向面前还在努力挤出眼泪的沈栖悦。
她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丝毫怒气,也没有被羞辱的难堪,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澄澈,清晰地映出沈栖悦那张矫饰的脸。
酒渍,沈知徽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清晰得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见,仔细处理,能洗掉。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看着沈栖悦,一字一句,轻而冷:
无知,很难。
话音落下,满场愕然。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沈栖悦脸上的委屈表情瞬间僵住,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煞白。
沈知徽却已不再看她。她站起身,湿漉漉的裙摆贴着小腿,冰凉而不适,但她背脊挺得笔直,没有丝毫狼狈之态。她小心地拿着那本被救护下来的书,无视所有投射过来的复杂目光,径直离席,一步步走上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她的目标明确——书房,那里有更多她渴望吞噬的知识。
宴客厅沉寂片刻,气氛微妙。
主位上,一直沉默注视着这一幕的沈钧儒,目光追随着那个消失在楼梯口的、挺直而孤傲的背影,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光滑的杯壁。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本被她优先抢救、此刻紧紧抱在怀中的教材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深、极复杂的探究。
第七章:实验数据被毁后她搬去了学校
沈知徽的房间与其说是闺房,不如说更像一间简陋的实验室。桌上没有化妆品和玩偶,堆满了物理竞赛的参考书、写满演算的草稿纸,还有她根据理论自己尝试绘制的各种电路图和模型草图。窗边的小桌上,甚至摆放着几个简单的、她自己组装的基础物理实验装置。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墨水以及一丝极淡的焊锡味道。
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在即,这是她规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桌上那厚厚一沓手稿,是她过去三个月心血的结晶,从理论推导到模拟计算,再到可能的实验设计,一字一句,一图一线,都凝聚着无数个深夜的思考与演算。
门被毫无征兆地猛地推开。
沈栖悦站在门口,她刚练完芭蕾,身上还穿着天鹅裙,脸上却满是压抑不住的嫉恨和怒火。她刚刚又一次在试图向沈修远撒娇时,被兄长心不在焉地推开,而兄长的目光,却几次落在饭后就直接钻回房间看书的沈知徽身上。
想到爸爸和哥哥的目光越来越多的投到沈知徽的身上,沈栖悦越想越气。
你看这些没用的东西有什么用!沈栖悦冲进来,一把抓起桌上那叠最厚的手稿,声音尖利,装模作样!你以为这样就能显得你厉害吗!
还给我。沈知徽脸色一沉,伸手去夺。
就不给!沈栖悦猛地将手背到身后,情绪失控下,用力将一摞稿纸撕成两半!刺耳的撕裂声响起。
你干什么!沈知徽的声音陡然拔高。
跟进来的是一位惯会讨好沈栖悦的远房堂婶,见状非但不劝阻,反而尖声帮腔:哎哟喂,我说知徽小姐啊,你整天窝在房里鼓捣这些鬼画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你看看我们悦悦,一支芭蕾舞跳得那叫一个优雅,那才是正经的沈家小姐该学的!礼仪、交际、艺术!你弄这些,传出去不怕人笑话我们沈家吗
沈栖悦像是得到了鼓励,愈发疯狂,将撕碎的稿纸用力抛向空中,又去抓桌上其他的笔记和图纸,胡乱地撕扯、扔掷。
让你看!让你看!这些破纸!这些垃圾!
纸张雪片般纷纷扬扬地落下,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图表、精心绘制的电路,此刻像被撕碎的蝶翅,无力地飘散、坠落,铺满了地板。
沈知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她看着满地狼藉,看着三个月的心血在顷刻间化为乌有。胸腔里有一股暴烈的火猛地窜起,几乎要烧穿她的喉咙。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没有尖叫,没有斥骂,甚至没有再看状若疯狂的沈栖悦和那位喋喋不休的堂婶一眼。
她只是缓缓地蹲下身,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极其小心地,一片一片,拾起那些破碎的纸页。她试图将它们按照记忆中的顺序归拢,但撕得太碎了,很多演算的关键部分已经零落不堪。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沉默得像一座骤然被封冻的火山,那种极致的安静,反而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
堂婶撇撇嘴,觉得无趣,拉着还在喘气的沈栖悦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沈知徽一个人,对着满地残骸。
当晚,沈钧儒书房。
厚重的红木门被轻轻敲响。
进。
沈知徽推门走进来。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校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那些被勉强用透明胶带粘连起来的、布满裂痕和褶皱的残稿。
她走到宽大的书桌前,将文件夹打开,放到沈钧儒面前。
沈钧儒从文件上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些惨不忍睹的纸上,眉头皱起:这是什么
这不是鬼画符,沈知徽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层下湍急的暗流,这是我对电磁轨道炮基础能耗分布的三级模拟演算手稿,原本打算用于全国物理竞赛。
电磁轨道炮五个字,让沈钧儒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是商人,但也涉足高端制造业,深知这五个字背后代表的军事科技前沿分量。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些被撕裂又粘合的图表和公式。
沈知徽的目光迎着他,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是一片冷硬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沈家,她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提供不了我需要的安静和尊重。
我申请住校。明天就搬出去。
沈钧儒靠在椅背上,凝视着桌上那摊触目惊心的伤疤,又抬眼看向眼前这个站得笔直、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将其压垮的女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远超年龄的、近乎冷酷的坚韧和一种对目标毫不动摇的专注。
那是一种,足以令轻视她的人最终感到心惊的力量。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
最终,沈钧儒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需要司机送你吗
不需要。谢谢。沈知徽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背影没有丝毫留恋。
第二天,沈知徽的东西很少,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除了校服和几件简单的衣物,最多的就是书和笔记。她拖着箱子走下楼梯时,沈栖悦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吃水果,得意地瞥了她一眼。
沈知徽视若无睹,径直走向大门。
阳光洒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坚定的影子。
第八章:状元弃清华入国防,四年不归家
高考放榜的那天夜里,沈家老宅灯火通明,客厅那部平日里略显沉寂的座机电话,铃声几乎未曾间断。各路道贺、打探、攀关系的电话蜂拥而至,管家和助理接应不暇。
沈钧儒亲自接了几个重要来电,素来严肃的脸上难得地泛着红光,语气是掩饰不住的矜持与满意:呵呵,是啊,723分,孩子自己争气……嗯,市状元,全国排名第二的榜眼……过奖了,过奖了。
客厅沙发上,沈栖悦穿着精致的家居服,手里捏着一颗樱桃,却久久没有送入口中。听着父亲电话里反复报出的那个刺眼的分数和名次,看着父亲难得一见的愉悦神情,她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那樱桃鲜艳的红色仿佛都变成了嘲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副天真甜美的笑容。
待沈钧儒终于放下电话,她立刻用娇嗲的声音开口,仿佛真心实意地赞叹:姐姐真是太厉害了!考这么高的分数,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呢!她话锋轻轻一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不过……女孩子读到这么高的学历,会不会太辛苦呀而且……听说博士毕业都成老姑娘了,会不会……不太好嫁人呀
一旁的沈修远难得地附和了妹妹的观点,他推了推金丝眼镜,从商业利益角度分析:悦悦考虑的也不是没道理。清华北大的光环在商圈里更实用,无论是积累人脉还是日后……联姻,都是最顶尖的履历。他看向沈钧儒,爸,清华经管或者光华,应该没问题。沈家的资源也能更好地铺路。
沈钧儒沉吟片刻,显然认同儿子的话。他看向一直安静坐在单人沙发上、仿佛这场讨论核心与自己无关的沈知徽,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一锤定音:不错。就报清华经管,专业和学校都顶尖,未来沈家的资源你都能接得上,发展前景最稳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知徽身上。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父亲、兄长,以及那位看似关切、眼底却藏着幸灾乐祸的妹妹。
然后,她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坚定地响彻整个客厅:
不。
我报国防科技大学。
一瞬间,客厅落针可闻。沈栖悦惊讶地微张着嘴,沈修远皱起眉头,连沈钧儒都愣了一下,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沈钧儒的声音沉了下去。
国防科技大学。沈知徽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动摇,我已经决定好了。
胡闹!沈修远率先斥道,那是军校!你去那种地方吃什么苦沈家的女儿需要去当兵吗简直笑话!
沈栖悦也像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夸张语调:姐姐你疯了呀国防科大在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前途整天摸爬滚打跟一堆男人混在一起太掉价了吧!
沈知徽却仿佛没有听到这些嘈杂的反对,她的目光直视着沈钧儒,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两年前,我选择知识,是为了离开梁家那个泥潭。
今天,我选择知识,是为了报效家国。道理,是一样的。
报效家国沈栖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嫉妒和怒火终于冲垮了伪装的堤坝,她失态地尖叫起来,手指几乎戳到沈知徽脸上,沈知徽!你少在这里装清高!立什么伟光正的人设!你不就是想显得你特别吗不就是想压我一头吗你以为你这样爸爸就会高看你一眼你做梦!
面对这歇斯底里的指责和恶意,沈知徽只是微微转过视线,淡淡地扫了沈栖悦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漠视。
她红唇轻启,吐出的话像冰锥一样冷而锐利:
你的头,
从来不在我眼里。
沈知徽侧过身,不再看沈栖悦那张因嫉妒和愤怒而扭曲、几乎要失控的脸庞。她的目光,像沉静的探照灯,缓缓扫过眉头紧锁、欲言又止的沈修远,最后定格在面色深沉、看不出情绪的沈钧儒身上。
窗外是京城的万家灯火,璀璨繁华,勾勒出太平盛世的轮廓。可她的眼神,却仿佛穿透了这层温暖的光晕,投向了遥远而冰冷的时空彼岸。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硝烟与铁锈的气息:
你们……
见过真正的战场吗
她并非等待回答,更像是陷入某种深沉的回忆,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见过焦黑的土地,被炮火反复犁过,再也长不出一棵草。见过断壁残垣,曾经的家园只剩下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砖石,冒着滚滚的黑烟,空气里是呛人的火药味和……另一种更难以形容的、血肉烧焦的糊味。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画面都带着令人心悸的沉重。
见过最寒冷的冬天,伤员的血浸透了单薄的军装,很快冻结成冰,人冷得牙齿打颤,却还得咬着牙往前线送弹药,或者……往下抬那些再也醒不过来的人。他们的身体硬邦邦的,像一截截冻住的木头。
见过年轻的眼睛,前一天还亮着光,憧憬着胜利后的日子,可能想着家乡的姑娘,可能念着母亲做的一碗面。下一秒,那光就熄灭了,永远地熄灭了。只剩下空洞,和来不及褪去的惊恐或茫然。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份冰冷和粘腻。
见过呼啸而过的战机,不是表演,是搏命。像扑火的飞蛾,明知是死,也要撞向敌机,用自己最后的存在,撕开一条口子。那爆炸的火光,有时候会亮得刺眼,短暂地照亮一小片天空,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刻意渲染的悲怆,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被无数次冲刷后留下的平静的残酷。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暗流。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窗外的霓虹在她眼底闪烁,却照不进那一片深沉的墨色。
有很多人……他们本来可以拥有很好、很长的一生。他们或许会成为父亲,成为丈夫,成为某个领域的栋梁。但他们选择了穿上军装,拿起枪,然后……就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那里。尸骨无存都是常事,能找到一片衣角,都算是幸运。
她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模糊地掠过沈钧儒,又迅速移开,那里面藏着一丝无法言说、也无法为外人道的痛楚——那是属于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沈家的,刻骨铭心的牺牲。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他们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死死压回心底,声音变得更加冷硬,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理解的诘问:
为什么
为什么在无数这样的人,用血肉之躯,用再也回不来的青春和生命,换来的这片安宁天空下……你们会觉得,选择和他们走同样的路,是丢人是清高是装模作样
报效祖国……她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冰冷至极的弧度,在你们看来,就这么不值一提甚至……比不上商圈联姻带来的那点利益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轻声问出,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客厅里,余音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沈栖悦早已忘了哭泣,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沈修远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钧儒依旧沉默着,但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节已然捏得泛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女儿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远超年龄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力量,那力量源于尸山血海的记忆,源于一种他完全陌生却无法不为之震撼的信仰。
窗外,京城的夜,依旧太平盛世,歌舞升平。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起身,径直走向楼梯口,留下满室死寂……
第九章
四年光阴,弹指而过。
湖南长沙,国防科技大学某重点实验室内,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和数据在屏幕上流动的细微光效。冰冷的金属设备与错综复杂的线路之间,沈知徽穿着合身的作训服常服,坐在操控台前。屏幕上映出的蓝色荧光勾勒出她沉静专注的侧脸,褪去了四年前的些许青涩,更添沉稳与锐利。
她指尖飞快地敲击键盘,调出一组组复杂的数据流,屏幕上构建出一个极其精密的立体模型。
一旁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教授猛地一拍桌子,激动得站了起来,声音都带着颤:成功了!知徽!你这套基于非线性扰动理论构建的新型电磁屏障模型太超前了!完美解决了现有装备的抗干扰瓶颈!这、这一旦应用到实战中,前线部队的通讯保障率至少能提升三十个百分点!这是革命性的突破!
旁边一位身着笔挺军装、肩章显示级别不低的技术军官亦是肃然起敬,他向沈知徽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沈工!总部刚下达命令,您主持的‘星盾’项目正式被列为最高机密项目!上级指示,由您继续担任核心负责人,带队进行深度研发和应用转化!恭喜您!
实验室里其他参与项目的师兄师姐们都投来敬佩与喜悦的目光。
沈知徽看着屏幕上那流动的、仿佛拥有生命力的数据模型,恍惚间,又看到了四年前那个硝烟弥漫的上海战场,看到了那架拖着浓烟冲向敌机的战机,看到了被炮火撕裂的天空中,那一角艰难透出的、澄澈的湛蓝。
通讯保障……星盾……
她微微握紧了拳,心底那片沉寂的火山,涌动着滚烫的熔岩。
深夜,回到宿舍。她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宁静的校园,远处隐约传来嘹亮的号声。她沉默良久,终于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四年未曾主动联系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对面是一片沉默,只有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沈知徽先开了口,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父亲。
我将继续深造。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久到仿佛跨越了四年的隔阂与时光。
最终,那边传来沈钧儒复杂而低沉的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好。
家里,知道了。
第十章:星盾无言映苍穹
京郊,依山傍水的奢华庄园酒店被装点得如梦似幻。沈家长子的婚礼,无疑是京城社交圈的一场盛事。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水、雪茄与鲜花交融的馥郁气息。穿着考究的侍者托着盛满香槟的酒杯穿梭其间,宾客们脸上洋溢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低声谈笑,一切都被笼罩在一层华丽而虚幻的金色光晕里。
沈钧儒作为主家,周旋于各方宾客之间,得体地寒暄、致谢,眉宇间带着家主应有的威仪与喜气。只是,他的眼角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瞥向宴会厅那扇巨大的、缀满鲜花的拱门入口。
身侧,妆容精致、身着昂贵礼服的妻子悄悄挽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与忐忑:钧儒,知徽那边……真的不回来了
沈钧儒面上笑容不变,同样低声回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昨天通了电话,说打了休假报告,但上面批不批,不一定。让我们不必等她。语气里,有几分习惯性的、对于女儿不听话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失落。
然而,他话音落下不过片刻,入口处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不容忽视的骚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足以让临近的宾客下意识地侧目、放缓交谈,目光被吸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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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钧儒的心莫名一跳,循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拱门之下,光影交错处,一道身影赫然立在那里。
是沈知徽。
她来了。
没有穿任何华丽的礼服,甚至没有穿便装。她穿着一身妥帖笔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夏季常服,松枝绿的色调在一片浮华绮丽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夺目。肩上的肩章、胸前的资历章,每一道杠、每一颗星都一丝不苟,无声地诉说着她这四年截然不同的轨迹与已然获得的认可。她的肤色不再是养在深闺的苍白,而是透着长期经受风吹日晒的健康的微深,原本略显柔和的眉眼线条被历练出一种冷冽的沉静,目光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后的审慎与锐利,再无半分昔日在这个家里的怯懦或不安。
而最令人无法忽视、甚至让周遭空气都为之微微一凝的,是她身后半步左右,如影随形般立着的两位年轻男子。他们身着合体的便装,姿态却如出鞘利剑,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全场每一个角落,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警惕与守护气息无声弥漫,所有试图因好奇而靠近的宾客,都被一种无形的、却极为强大的气场悄然隔开在一定距离之外。
那是警卫。而且是级别绝不普通的随身警卫。
沈钧儒脸上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凝固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震惊与了悟。
沈知徽似乎并未在意那细微的骚动和无数投射过来的、掺杂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她稳步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径直走到主家席前,在沈钧儒面前站定。
然后,在满场若有若无的注视下,她抬起右手,向他敬了一个极其标准、带着破风之声的军礼。
父亲。她的声音平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尊重,却并无寻常女儿对父亲的亲昵。
礼毕,她从常服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厚实的白色信封,双手递向沈钧儒:给大哥的新婚礼物。
沈钧儒下意识地接过。信封入手颇沉,触感硬质,里面显然不是寻常礼金或贺卡。他垂眸,抽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张设计简洁却透着重量的卡片,暗色的底纹上,烫金的星盾系统首次实兵演习观礼券字样赫然在目。下方是一行更小的、却更为刺目的红色字体:绝密·级别:壹级。卡片角落的编号是:0001。
星盾……这个名字,他似乎在某个极其高层次的内部经济参考简报上,惊鸿一瞥地看到过,被描述为颠覆性、战略级、绝对保密……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捏紧了那张沉甸甸的观礼券。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眼前的女儿,试图从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看出些什么。
沈知徽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无澜,仿佛送出的只是一张普通的电影票。
沈修远带着新婚妻子走过来知徽,你来了
大哥,新婚快乐!对着新娘微微颔首
谢谢,多在家呆几天,爸妈都很想你
她微微颔首:队里还有事,不便久留。祝大哥新婚愉快。
说完,她再次敬了一个礼,干脆利落地转身。那两名便衣警卫立刻无声地跟上,如同最忠诚的影卫,簇拥着她,穿过依旧有些怔忪的人群,很快消失在拱门之外的光影中。
来的突然,走的干脆。
悠扬浪漫的婚礼进行曲仍在宴会厅上空回荡,宾客们很快重新沉浸在欢愉的气氛里,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唯有沈钧儒,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编号0001的绝密观礼券,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特殊纸张边缘的锐利。
他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华灯璀璨,衣香鬓影,却都无法再落入他的眼底。
一种无比清晰又无比沉重的明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往后,不再是这个女儿想不想回家、能不能回家的问题。
而是他,乃至整个沈家,是否能有资格、有机会再见到她的问题了。
婚礼乐声悠扬婉转,沈钧儒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本该充满喜悦的日子里,在这一刻,彻底地、尘埃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