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剥皮山神的新娘 > 第一章

雨又开始下了,黏腻的,带着土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腐木味道,敲打在老屋的窗棂上。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风里摇晃,把外婆枯瘦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成一个巨大而不安的阴影。
她干瘪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腕子,指甲掐得我生疼。那双蒙着翳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压低的嗓音嘶哑得像夜枭在刮擦枯枝。
囡囡,记牢了……后山那位,是要讨新娘的……
我瑟缩了一下,想抽回手,却被她更用力地抓住。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远处的山峦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地吞噬着一切光亮。
十年……每十年就要一个,必须是十六岁的黄花闺女,水灵灵的送进去……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带着痰音,不然……不然山神爷发了怒,泥石流要埋了村子,庄稼烂根,牲畜发瘟,所有人都得死……都得死!
油灯的灯花啪地爆了一下。我的心跟着猛地一缩。村子里那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气氛找到了根源。男人们沉默地磨着柴刀,女人们红肿着眼眶,窃窃私语像阴沟里的污水一样在门缝间流淌。村长老烟斗锅子里的火光,一夜都没熄过。
然后,那决定命运的、沾着陈年污垢的竹签,从粗陶碗里被抖了出来。上面用墨点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记号。
是姐姐的名字。
阿娘当场软倒在地,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般的呜咽。阿爹的脸一瞬间灰败得像脚下的泥土,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佝偻下腰,更深地沉默下去。
姐姐呢她只是站着,脸白得像刚浆洗过的孝布,细细的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指节攥得泛出青白色。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空茫茫地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像是早已看到了结局。
从那天起,家就不再是家了。一座无形的坟,提前垒了起来。
阿娘整日以泪洗面,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姐姐,也不敢看我。阿爹拼命地抽烟,烟雾缭绕里,是他一夜之间花白了的头发和更加佝偻的脊背。只有外婆,变得更加古怪,她守着姐姐,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些山神爷的规矩,像是要用那些恐怖的叮嘱,把姐姐牢牢钉死在命运的祭台上。
姐姐反而平静下来。她默默地帮着家里做活,给我梳头,甚至还能挤出一点模糊的笑。只是夜深人静时,我能听到她那边床上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颤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
祭典的前一夜,空气沉闷得让人发疯。村里听不到一声狗吠,连虫鸣都死绝了。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安静,沉甸甸地压在整个村落上空。
姐姐穿着那身匆忙赶制出来的、红得刺眼的嫁衣,坐在床边。油灯下,那红色像凝固的血,映得她脸色愈发惨白。她一下一下,慢慢地梳着自己的长发。
小妹,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后山……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趴在她膝上,喉咙哽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摇头。
他们说,山神爷……会好好待我的,对吧她又说,眼神飘忽着,没有焦点。
我猛地抱紧她,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她的手冰凉,轻轻落在我的头发上,带着一丝微弱的颤抖。
夜里,我被一种尖锐的恐惧惊醒。心里慌得厉害,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下意识伸手摸向旁边——床铺是空的,冰冷的。
姐姐不见了。
姐我小声喊,黑暗中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在咚咚作响。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屋里屋外找了一圈,没有。那身红嫁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头上。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了我的喉咙。
阿爹!阿娘!姐不见了!
死寂被彻底打破。慌乱的点灯声,阿爹惊惧的追问,阿娘崩溃的哭嚎瞬间撕破了夜的死寂。
消息像滴入滚油的冷水,炸响了整个村子。锣声哐哐地响起来,杂乱的火把迅速汇聚,映照着一张张惊惶、愤怒、乃至绝望的脸。
必须找回来!否则山神爷发怒,我们都得死!
她能跑到哪里去肯定是怕了……
搜山!快!进山找!
村长老的声音嘶哑而严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恐怖。火把连成一条扭动的、焦躁的光蛇,扑向后山那片巨大的、沉默的黑暗。
我被裹挟在人群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山林像是活了过来,每一丛灌木都像窥探的黑影,每一块怪石都似蹲伏的野兽。人们的呼喊声在树木间碰撞,变得扭曲而陌生,带着回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姐姐——
阿秀——
回来啊——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勒越紧。姐姐能去哪里这黑漆漆的大山,她一个人……那个关于山神爷发怒的诅咒,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让搜索的队伍变得更加焦躁和疯狂。
不知找了多久,喊得嗓子冒烟,腿脚像灌了铅。火把的光开始变得微弱,人们的呼喊声里带上了疲惫和一种逐渐弥漫开来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股风穿过山林,带来一股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不是泥土草木腐烂的味道,而是一种……甜腻的,带着铁锈味的,新鲜的……
血的味道。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脱离了人群,像是被那气味牵引着,踉踉跄跄地朝着一个方向摸去。
前面,浓重的黑暗里,隐约现出一個扭曲轮廓的阴影。是那座荒废了不知多少年、平日无人敢近的山神庙。它低矮地伏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坟。
越靠近,那股甜腥气越发浓重,几乎令人作呕。
我绕到庙的侧后方,那里的野草长得比人都高。火把的光微弱地扫过斑驳污糟的庙墙——
呼吸骤然停止。
血液瞬间冰封。
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到极致,瞳孔里倒映出那幅足以撕裂灵魂的景象——
就在那布满苔藓和污渍的残破墙面上,一张完整的人皮,被平整地、死死地贴在那里。
是姐姐。那柔顺的长发还黏连在头皮上,那秀气的眉眼轮廓,那小巧的鼻梁和嘴唇……每一寸肌肤,每一处熟悉的细节都在。它被完美地、完整地剥离下来,像一件被精心展开晾晒的湿衣服,贴附在冰冷的砖石上。
边缘处,新鲜的、浓稠的、暗红色的血液,正缓慢地、黏腻地,一道一道往下淌落,在墙根积成一小滩幽暗的污迹。
而在那张人皮的下方,更多的、尚未干涸的血液,正从皮与墙的缝隙间渗出,扭曲地、蜿蜒地,构成了几行淋漓的、触目惊心的字迹。那字迹歪斜扭曲,透着一股非人的、恶毒的戏谑:
这次的新娘……
皮不够嫩啊……
时间凝固了。声音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片墙上无声哀嚎的人皮,那往下滴落的浓血,和那行散发着无尽恶意与贪婪的血字。
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冰冷的麻痹感从头顶瞬间窜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有眼球死死地、不受控制地瞪着那面墙,将那可怖的景象一寸寸烙入脑海深处。
找……找到了吗远处传来模糊的、焦急的呼喊,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晃动的火光,正朝这边靠近。
那滩墙根下的血泊,悄无声息地蔓延着,边缘轻轻触碰到了我的鞋尖。
粘稠,冰凉。
像一个来自深渊的吻。
人群的呼喊和脚步声像闷雷一样滚近,火把的光晕胡乱地切割着浓雾,眼看就要转过庙角。
那粘稠、冰凉的触感从鞋尖渗入,像一条毒蛇,瞬间噬咬进我的骨髓。我猛地一颤,喉咙里那块凝固的冰块仿佛炸开,一声尖叫却死死堵在胸口,变成一种无声的、剧烈的痉挛。我瞪着那面墙,姐姐的人皮在摇曳的光影边缘微微颤动,那行血字淋漓欲滴。
……这边!好像有动静!有人嘶哑地吼了一声,脚步声骤然加快,朝着我这个方向涌来。
不能看!不能让他们看见!
这个念头毫无理由地、疯狂地窜起,像野火一样瞬间烧光了所有理智。我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来路,心脏快要撞碎胸骨。我撞开一丛带刺的灌木,荆棘撕扯着衣服和皮肤,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谁那边是谁!身后传来惊疑不定的喝问,火把的光猛地向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扫去。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骤然爆发,划破夜空,甚至短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那叫声里蕴含的极致恐惧和绝望,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紧接着,是更多无法分辨的惊呼、嘶吼、呕吐声、以及某种崩溃的哭嚎,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在我身后炸开锅。
我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嘶啦作响,吸入的空气带着铁锈和腐烂的甜腥味。那幅画面——姐姐的人皮,那行字——在我眼前疯狂闪回,每一次闪现都让我几乎眩晕栽倒。
剥……剥了皮……
山神……山神爷……
诅咒……是诅咒啊!
碎片般的词语像流矢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我跌跌撞撞地冲回人群边缘,没有人注意到我。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又像是陷入了集体癫狂。火把掉落在地,滋滋地烧着枯草。男人们脸色煞白,连连后退,有人弯腰剧烈地呕吐。女人们有的瘫软在地,有的捂住眼睛发出歇斯底里的哭泣。村长老被人搀扶着,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叶,那张古铜色的脸此刻灰败如死人。
巨大的、无声的恐怖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山神爷的愤怒不再是外婆口中模糊的传说,它变成了墙上那张血淋淋的皮,变成了那行挑剔的、恶毒的评价,具体而狰狞地展现在每一个人眼前。
快……快收拾……不知过了多久,村长老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不能……不能留在这里……触怒……触怒……
几个胆大的、面色如土的汉子,被推搡着,战战兢兢地上前。他们脱下外衣,颤抖着,试图去覆盖那面墙壁。然而,当布料接触到人皮的瞬间,有人触电般缩回手,弯腰再次呕吐起来。
最终,他们是如何仓皇地、草草地处理了那可怖的遗留物,我一无所知。我的眼睛只是空洞地睁着,看着人们像逃避瘟疫一样,惊慌失措地退离那座山庙。火把被遗弃,在泥地里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
回村的路上,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凌乱的脚步声和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比姐姐失踪时更甚百倍。这不是天灾的预兆,这是一种清晰的、残忍的、近在咫尺的暴行,来自他们世代敬畏供奉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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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阿娘像是被抽走了魂灵,眼神空洞,机械地走着。阿娘偶尔发出一声极低的、梦呓般的呜咽:我的囡……我的阿秀啊……
没有人回应。山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无数冤魂在附和。
那一夜,村子彻底无眠。每一扇窗户都紧闭着,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缝隙后惊恐地窥视着后山的方向。
我和外婆留在家里冰冷的灶房。她不再念叨山神爷的规矩,只是蜷在角落的阴影里,那双枯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空,嘴唇无声地哆嗦着。
我抱紧膝盖,坐在冰冷的板凳上,身体无法控制地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发热。墙上那片血淋淋的红,那行扭曲的字,在我脑海里燃烧。姐姐……姐姐最后经历了什么皮不够嫩……那是什么意思
冰冷的战栗再次爬满脊椎。
忽然,外婆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竟闪过一丝异样的、近乎疯狂的光亮。她干裂的嘴唇开合,发出一种气若游丝、却清晰得可怕的声音,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够嫩……是啊……不够嫩了……十六岁……最好的年纪是……
她的目光,缓缓地、僵地地,从黑暗中移了过来,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往日浑浊的慈爱或疯癫的恐惧,而是一种……打量一种冰冷的、评估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
她看得极其缓慢,从头到脚,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的成色。目光扫过我的脸颊,脖颈,手臂……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骤然变得狂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鼓膜。
外婆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怪异至极的表情。
她压低了声音,那气声像毒蛇的信子,舔过我的耳膜:
下一个……下一个就该是……更嫩的了……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彻底冻结。
窗外,浓雾弥漫,将整个村子吞没。
后山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像一头刚刚品尝过血食、正在无声咂嘴的巨兽,耐心地、贪婪地,等待着下一次饕宴。
而外婆那冰冷诡异的打量,还牢牢地钉在我身上。
纹丝不动。
外婆那浑浊的眼珠像是两颗浸了油的玻璃弹子,在黑暗中幽幽地反着一点微光。她盯得我骨头缝里都透出寒气来。
下一个……下一个就该是……更嫩的了……
那气声钻进耳朵,带着一股陈年棺材板的腐朽味。我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下簌簌的灰尘。喉咙发紧,一个音都吐不出来。
她不再看我,脑袋又缓缓地耷拉下去,缩回那片更浓的阴影里,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惊恐过度生出的幻觉。但那股被评估、被标记的冰冷触感,还牢牢黏在我的皮肤上,挥之不去。
灶房里死寂得可怕。窗外,连风声都停了,整个村子被一种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没有人声,没有狗吠,仿佛所有的活物都在那面血墙前吓破了胆,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一夜,注定无人能眠。
我蜷在板凳上,眼睛睁得酸涩发痛,却不敢闭上。一合眼,就是那片墙上招摇的、完整的红,和底下那行挑剔的、蜿蜒的血字。它们烙在我眼皮底下,一遍遍灼烧。
姐姐……她最后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那不够嫩的评价,像毒针一样反复刺扎我的神经。山神爷要的,到底是什么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里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有了一丝动静。不是人声,是某种更轻、更琐碎的声响——像是很多只脚在泥地里小心翼翼地挪动,又像是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啜泣被死死捂在嘴里。
我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挪到窗边,手指颤抖着拨开一条细缝。
雾气比之前更浓了,灰白色的,湿冷地贴着地面流动。影影绰绰的,我看到几个人影,像鬼魂一样飘过我家门口。是村东头的李婶,她死死搂着自己才十四五岁的女儿,几乎是把那吓傻了的女孩拖在地上走,脚步踉跄仓皇。另一边,王叔扛着个沉甸甸的麻袋,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要连夜逃离,可他走的方向,却不是出村的路。
一种无声的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浓雾的掩盖下悄然蔓延。
他们都在害怕。怕山神爷的怒火没有平息,怕那不够嫩的评价,意味着索取并未结束。
而下一个……更嫩的……
我的心跳又一次狂蹦起来,撞得胸口生疼。外婆那句低语鬼魅般回荡。
天亮时分,天色是一种病态的灰蒙。村子依旧死寂,但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氛却在无声地发酵。没人下地,没人生火做饭,家家门户紧闭,但窗帘的缝隙后,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在算计。
中午,粗劣的锣声又一次响起了,喑哑而迟疑,远不如昨夜搜山时那般急促响亮。但它像一道勒令,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将人们从各自的巢穴里驱赶出来。
聚集地还是在村中央那棵老槐树下。人群稀稀拉拉,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灰败的恐惧,眼神躲闪,不敢与人对视。孩子都被死死箍在大人身边,尤其是那些年纪稍小、面容稚嫩的女孩,几乎被藏在了父母的身后。
村长老被人搀扶着站出来,一夜之间,他仿佛又老了十岁,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他咳嗽了好一阵,才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山神……山神爷……降下神谕了……
人群里起了一阵极其压抑的骚动,又迅速死寂下去,所有人屏息听着。
新娘……新娘不如意……村长老的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不敢看任何人,山神爷……怪罪我们……诚意不够……
那……那要怎么办有人颤声问,是李婶的丈夫,他的眼睛赤红,死死盯着村长老。
村长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再……再选。
轰——的一声,人群像是炸开了锅,但又迅速被一种更大的恐惧压了下去,变成一片压抑的、绝望的嗡嗡声。
再选十年不到,怎么再选
规矩不是这样的……
山神爷……这是不肯放过我们啊!
规矩是山神爷定的!村长老猛地提高了声音,却又因气虚而剧烈咳嗽起来,他枯瘦的手指向后山的方向,眼中是纯粹的恐惧,那……那墙上的字……你们都看到了!想死吗都想被剥皮抽筋,都想村子彻底烂掉吗!
提到那面墙,所有人噤若寒蝉,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昨夜那幅地狱般的景象重新攫住了每一个人。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然后,不知道是谁最先开始的,目光开始游移。那些藏着女孩的家庭下意识地后退,试图将自己缩进人群深处。而另一些失去了女儿、或者家中没有适龄女孩的人,目光则变得复杂起来,恐惧中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像冰冷的探针,扫过那些鲜嫩的、恐惧的脸庞。
我感觉到那些视线,像滑腻的冷血动物,在我脸上、身上爬过。我猛地想起外婆那评估般的目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阿爹猛地把我拉到他身后,他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一些,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老兽,眼睛里布满血丝,警惕地瞪着四周。阿娘则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进我的肉里,浑身抖得厉害。
抽签!有人嘶喊起来,声音尖利,老规矩!抽签!让山神爷自己选!
对!抽签!公平!
抽签!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带着一种疯狂的、歇斯底里的意味。仿佛只要重复这个仪式,就能将眼前的灾难再次转移,将良心的重压卸给虚无缥缈的命运。
那口粗陶碗又被端了出来,碗沿还有一个模糊的暗红色指印,不知是谁留下的。一堆新的、削好的竹签被哗啦一声倒进碗里。
所有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只碗,像是盯着唯一的生路,又像是盯着通往地狱的门票。
村长老枯瘦的手伸向陶碗,开始剧烈地颤抖,抖得竹签在碗里咔哒作响。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扫过一张张惊恐扭曲的脸,最后,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视线极其短暂地、飞快地在我家的方向停顿了一下。
就在那颤抖的手即将探入碗中的前一瞬——
等等。
一个苍老、嘶哑,却带着一种诡异平静的声音响起。
是外婆。
她不知何时走出了屋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外围。她瘦小的身子裹在深色的粗布衣服里,像一段枯朽的木头。但她的背挺得笔直,脸上那种疯癫和浑浊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清醒。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人群中央,走到村长老和那只陶碗面前。
山神爷……不满意上次的供奉,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不只是因为皮子不够嫩。
人们屏住呼吸。
是因为……心不诚。外婆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仪式……不对。贡品……送进去的方式,不对。
那……那要怎么送村长老的声音干涩无比。
外婆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再一次,落到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评估,而是一种……笃定。一种冰冷的、残忍的笃定。
得送进去。她轻轻地说,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得把新娘……亲自送进山神爷的府邸里。送到……祂的面前。
亲自……送进去有人失声惊呼,那庙……那庙从来只是在外面摆供品,没人敢进去啊!
所以山神爷才怒了!外婆猛地拔高声音,尖利刺耳,这次,要选的人,要由送亲队,抬进庙里!送到神座前!看着祂……收下!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想象着要踏入那座剥皮的血庙,想象着要直面那无法形容的恐怖存在,巨大的寒意瞬间撂倒了每一个人。几个站在前面的汉子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谁……谁去送有人颤巍巍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外婆的脸上,那种怪异的表情又出现了。她枯瘦的手指抬了起来,没有指向那口决定命运的陶碗。
而是直直地,指向了我阿爹,指向了周围那几个家里有适龄女孩、面如死灰的男人。
新娘的至亲……和村里最健壮的男人……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
fathers送女儿……兄弟送姐妹……这才是……最大的诚意。
只有这样……山神爷才会息怒。
我感觉到阿爹抓着我胳膊的手猛地一紧,紧得发痛。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睛里爆出血丝,死死瞪着外婆,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疯癫了一辈子的老人。
被指到的男人们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有人甚至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送去外面仪式,和送入虎口般的山神庙,完全是两种概念。后者,几乎等同于……陪葬。
而那口粗陶碗,此刻静静地放在那里,里面的竹签,仿佛成了无关紧要的点缀。
命运,以一种更直接、更残酷的方式,露出了獠牙。
外婆不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降临的、冷酷的神像,或者说……恶魔的代言人。
浓雾不知何时又弥漫开来,灰白色的,湿冷地缠绕着每一个僵立的人。
山风穿过老槐树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极了一声遥远而满足的……
轻笑。
阿爹的呼吸声粗重得像破风箱,他攥着我胳膊的手抖得厉害,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骨头里。周围死寂一片,只有被外婆点到的男人们压抑不住的、绝望的抽气声。送入庙里那和直接喂到山神爷嘴边有什么区别
不……不行……阿娘发出一声微弱的哀鸣,整个人软软地往下滑,被旁边同样面无人色的邻居勉强架住。
村长老的嘴唇哆嗦着,看着外婆,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种被巨大恐怖压垮后的茫然:这……这规矩……祖上没……
祖上也没见过山神爷直接把皮子晾出来评头论足!外婆猛地打断他,声音尖利得像夜枭,那双异常清醒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冰冷的、狂热的光,要想活命!就得按山神爷现在立的规矩来!送进去!看着祂收下!用你们的诚心,换村子的太平!
她的目光又一次扫过那些面如土色的男人,最后定格在我阿爹脸上:根生,你是阿秀的爹,你带头。
阿爹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是被鞭子抽中了。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滔天的痛苦和恐惧,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音。
人群在极致的恐惧中沉默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挤压着每一个人。有人开始小声附和,声音发颤:婆婆说得对……得让山神爷看到诚意……
不然……不然大家都得死……
送进去……送进去……
自私和求生欲在恐怖的催化下迅速扭曲、蔓延。那些家里没有适龄女孩的,或者女儿尚且年幼的,开始用那种混合着怜悯、逼迫和一丝庆幸的眼神,望向我阿爹,望向其他被点到的男人。
根生哥……为了村子……
没办法了……山神爷等着呢……
阿爹在这些目光和低语中,脊背一点点佝偻下去,攥着我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他发出一声极低的、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浑浊的眼泪划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
我知道,他屈服了。村子,那虚无缥缈的
collective
survival,压垮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
我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推搡着回家。那身姐姐没能穿上的、红得刺眼的嫁衣,被抖落开来,套在了我的身上。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散发出一种陈旧的、类似霉味和廉价香烛混合的怪味。阿娘一边流着泪,一边用颤抖的手给我梳头,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些保佑平安的胡话,她的手指冰得像死人。
外婆就站在门口,阴影打在她干瘦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异常亮得吓人,死死盯着每一个步骤,像是在监督一场神圣的屠宰前的准备工作。
没有鞭炮,没有喜乐。只有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时辰到了。
雾更浓了,灰白色的,湿冷地贴在皮肤上,粘腻得像某种活物的触手。四个被选中的汉子,包括我阿爹,抬着一顶简陋的、缠着破旧红布的竹轿。他们的脸绷得紧紧的,肌肉扭曲,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腿肚子肉眼可见地打着颤。我跟在轿子旁边,像个被牵引的木偶,脚下虚浮。身后,是全村沉默的、黑压压的人群,他们远远跟着,像一群送葬的鬼魂。
通往山神庙的路,从未显得如此漫长而狰狞。两旁的树木在雾中扭曲成怪异的形状,仿佛随时会扑下来。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味又出现了,越来越浓,钻进鼻腔,让人阵阵作呕。
越靠近那座低矮伏在黑暗中的庙宇,抬轿的汉子们抖得越厉害。阿爹的喘息声变成了痛苦的呻吟,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
庙门歪斜地敞开着,里面是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黑暗。那黑暗浓稠得仿佛有实质,并且不断地向外散发着冰冷的、死亡的气息。
甜腥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几乎令人窒息。
轿子被颤抖着放在庙门口。
进……进去……外婆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逼迫。
阿爹猛地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痛苦、恐惧、愧疚、绝望……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空洞。他和其他三个汉子交换了一个视死如归的眼神,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颤抖着伸出手——
没有碰我。
而是猛地推开了那扇歪斜的、腐朽的庙门!
更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我们脸上。门内的黑暗翻滚着,几乎要流淌出来。
山神爷!新娘……新娘送到了!阿爹朝着那片黑暗嘶声大喊,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带着哭音,您……您收好……求您……保佑村子……
他喊完,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和其他三个汉子连滚爬爬地向后猛退,仿佛生怕那黑暗里伸出什么东西把他们拖进去。
外婆却上前一步,她那干瘦的手出乎意料地有力,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我一个激灵。
进去。她盯着我,命令道,那双眼睛里狂热的光几乎要溢出来,走进去,让山神爷好好看看你。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拖拽着我,迈向那敞开的、散发着恶臭的庙门。那黑暗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
就在我的脚尖即将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
借着外面微弱的天光,我猛地看清了庙堂深处的景象。
根本没有什么泥塑的神像。
只有一堆巨大、模糊、难以名状的……东西。像是盘踞在那里,微微起伏着。那东西的色泽暗沉发黑,表面却诡异地反射着油腻的光,布满了难以形容的褶皱和凸起。那浓烈的甜腥恶臭,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
而在那团东西的下方,散落着一些零星的、白色的东西……像是……被啃噬干净的骨头。
我的血液瞬间冰封,大脑一片空白。
外婆却似乎毫不意外,她甚至发出了一种极其轻微的、满足般的叹息。她抓着我的手腕,不是推我,而是要把她自己……和我一起……送进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和极致的愤怒压倒了一切恐惧。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外婆铁钳般的手,向后狠狠一撞!
外婆猝不及防,干瘦的身体一个踉跄,竟然直直地向前扑倒——
扑进了那片浓稠的黑暗里!扑向了那团微微起伏的、难以名状的巨大存在!
呃……
一声极其短促的、被掐断的闷哼。
那团巨大的东西似乎动了一下,表面的褶皱蠕动着,仿佛一张缓慢张开又合拢的巨口。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只有一种细微的、湿漉漉的、令人牙酸的声音从黑暗里传出来,像是……咀嚼,又像是……吮吸。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庙外的浓雾里,传来村民们压抑到极致的、集体倒抽冷气的声音,以及几声无法控制的干呕。
那湿漉漉的声音持续着,不紧不慢。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那团庙深处的巨大黑影,似乎满足地、更沉地伏了下去。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腥恶臭,仿佛也淡去了些许。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村长老颤抖着声音,朝着庙里喊,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山……山神爷……贡品……您……您还满意吗
黑暗里,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山风吹过破庙窗棂的呜咽声。
许久,久到人们的腿都站麻了。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举着一支快要熄灭的火把,哆哆嗦嗦地凑近庙门,朝里面照去——
火光跳跃着,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庙堂深处,那团巨大的东西依旧盘踞着,似乎睡着了,对外界毫无反应。
地上,空无一物。
没有外婆,没有骨头,没有血迹。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只有空气中,那淡了些许却依旧萦绕不散的甜腥味,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身上的大红嫁衣,在微弱的光线下,红得刺眼,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的笑话。
人群死寂着。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惊恐万状地、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向后退去。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再看那庙门一眼。
他们退得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疯狂的奔逃,逃离这座山,逃离这片弥漫着甜腥味的空气。
我被遗忘在了庙门口。
穿着那身可笑的嫁衣,独自面对着那片深不见底的、刚刚吞噬了两个人的黑暗。
山风更冷了。
吹得我浑身发抖。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山下,村子的轮廓在逐渐消散的雾气中隐约可见。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那沉默的、贪婪的大山。
那渗入泥土的恐惧。
和那十年后,或许更早,必将再次响起的……锣声。
我站在庙门前,站了许久。
最后,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身后的黑暗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满足的目光,一直黏在我的背上。
直到我消失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