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契当铺
陈砚站在市一院住院部楼下的梧桐树下,指尖攥着的缴费单被汗水浸得发皱。纸上的数字像一条毒蛇,缠着他的喉咙——妹妹陈玥的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化疗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积蓄,接下来的靶向药和骨髓移植,需要整整八十万。
他仰头望着十三楼的窗户,那里住着他唯一的亲人。三天前,主治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语气里的疲惫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陈砚,再不缴费,靶向药就停了。你妹妹的情况,拖不起。
他跑遍了所有亲戚家,曾经笑脸相迎的叔伯婶子,此刻要么闭门不见,要么哭穷摆手。大学时最好的兄弟,给他转了两千块,附言兄弟尽力了。他甚至在网上发起众筹,三天过去,只筹到不到五千。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想起了巷口那个老人说的话。
要是实在没辙,就去城西的归德巷,里头有间当铺,能换你想要的东西。当时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他,语气古怪,只是那当铺,不收金银,收的是……更金贵的玩意儿。
归德巷藏在城市最老旧的角落,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的砖墙爬满青苔,空气里飘着潮湿的霉味。陈砚顺着巷子往里走,越走越静,连鸟鸣声都消失了。走到巷尾,一间当铺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当铺的门是深褐色的木门,上面挂着一块斑驳的匾额,写着幽契当铺四个篆字,字体漆黑,像是用墨汁混着什么东西写就。门两侧没有对联,只有两个铜环,环上刻着复杂的纹路,细看之下,那些纹路竟像是在缓慢蠕动。
陈砚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很久没有被触碰过。当铺内部很暗,只有柜台后一盏昏黄的油灯亮着,灯光摇曳,将影子拉得很长。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对襟长衫,头发乌黑,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尊精致的人偶。
要点什么那人开口,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像是在念一段早已写好的台词。
陈砚攥紧了拳头,喉咙发紧:我……我需要八十万,救我妹妹的命。
那人抬眼看他,眼睛是深黑色的,没有瞳孔,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八十万。他重复了一遍,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敲,你有什么可以典当的
我……陈砚愣住了。他一无所有,房子早就抵押给了银行,身上只有几件换洗衣物,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我自己。
那人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只是肌肉的本能抽搐。你自己他从柜台下拿出一本黑色的册子,翻开,册子上没有字,只有一张张空白的纸,你可以典当的东西很多。一年的爱情,十年的寿命,未来的运气,童年的记忆……这些都可以换钱。
陈砚的心猛地一跳。十年的寿命他今年二十七,少了十年,就是三十七,可妹妹需要他照顾,他不能少活十年。童年的记忆那些和妹妹一起在乡下捉萤火虫、在田埂上奔跑的日子,是他唯一的温暖,他不能失去。
还有别的吗他声音沙哑。
那人的手指停在册子的某一页,抬头看他:有。死后灵魂的归属权。
灵魂的归属权陈砚愣住了,他从未想过,灵魂也可以典当,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那人平淡地说,你将死后的灵魂交给当铺,作为交换,你可以获得八十万。契约一旦成立,无法反悔。支付期是死后,但在此之前,契约可能会对你产生一些影响,这是规则的一部分。
死后的灵魂……陈砚想,人死了,灵魂归谁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救妹妹,只要能让陈玥活下去,他什么都愿意付出。我答应。他几乎没有犹豫。
那人点点头,从柜台下拿出一支黑色的笔,笔杆上刻着和铜环一样的纹路。在这里签字。他将册子推到陈砚面前,原本空白的纸上,突然浮现出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是契约的条款,每一条都写得清清楚楚:典当者陈砚,自愿将死后灵魂归属权典当给幽契当铺,换取人民币八十万元整,契约成立后,双方需遵守规则,不得违约,否则将承担相应后果。
陈砚拿起笔,笔尖触到纸的瞬间,一股寒意从指尖传来,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他没有多想,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字的瞬间,册子上的文字突然燃烧起来,黑色的火焰,没有温度,却让陈砚感到一阵心悸。火焰熄灭后,册子上的名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复杂的符号,和铜环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那人将一张银行卡推到陈砚面前:里面有八十万,密码是六个零。
陈砚拿起银行卡,卡片是黑色的,材质冰凉,像是某种金属,又像是某种生物的皮肤。那些影响……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说:你会知道的。
陈砚走出当铺,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幽契当铺像是融入了巷子的阴影里,若隐若现。他握紧了银行卡,转身快步离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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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着银行卡去了医院,交了费用,主治医生松了口气:幸好你及时交了钱,靶向药可以继续用,骨髓配型也在找,你妹妹有救了。
陈砚走到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窗看到妹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看到他时,还是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哥,你来了。
嗯。陈砚推开门走进来,坐在床边,握住妹妹的手,玥玥,钱的事解决了,你放心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
陈玥点点头,靠在他肩膀上:哥,辛苦你了。
陈砚笑了笑,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他知道,这份安心,是用他死后的灵魂换来的。
接下来的日子,陈砚每天都在医院和家里之间奔波,照顾妹妹的饮食起居,看着她的病情一点点好转,心里的石头渐渐落了地。他几乎忘了幽契当铺的事,忘了那份契约,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
那天,他给妹妹买了一串葡萄,紫色的葡萄晶莹剔透,看起来很新鲜。他递到妹妹面前:玥玥,吃点葡萄吧。
陈玥接过葡萄,咬了一口,笑着说:哥,这葡萄好甜,你也吃一个。
陈砚拿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却突然愣住了。他看不到葡萄的颜色,在他眼里,葡萄是灰色的,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布。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灰色。
哥,你怎么了陈玥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没什么。陈砚勉强笑了笑,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眼睛有点花。
他心里却慌了。他想起了当铺老板的话,契约可能会产生影响。难道这就是影响失去对颜色的感知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越来越糟。他发现自己看不到靛蓝色了,然后是天蓝色,再然后是绿色。他去医院检查眼睛,医生说他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可能是压力太大导致的色觉异常,让他多休息。
但他知道,不是压力太大,是那份契约在起作用。他的灵魂,正在被慢慢标记。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对以前热爱的事物变得冷漠了。他以前喜欢画画,房间里摆满了画具,画的都是妹妹的笑脸,还有乡下的风景。可现在,他看到画具,心里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觉得厌烦。他尝试着拿起画笔,却发现自己连线条都画不直,脑海里一片空白,那些曾经熟悉的画面,像是被什么东西抹去了。
他开始不敢照镜子。有一次,他在卫生间洗漱,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愣住了。镜中的他,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那笑容不是他的,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的意味。他猛地后退一步,再看,镜中的自己又恢复了正常,脸色苍白,眼神疲惫。
是幻觉吗他问自己。但他知道,不是幻觉。那是契约在侵蚀他的灵魂,镜中的,是被标记后的灵魂的样子。
他必须找到解除契约的方法。他不能就这样被慢慢侵蚀,变成一个没有感情、没有色彩感知的行尸走肉。
他再次来到归德巷,幽契当铺依旧在巷尾,像是从来没有变过。他推开门,柜台后的老板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对襟长衫,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我想解除契约。陈砚开门见山。
那人抬起头,看着他:契约一旦成立,无法解除。这是规则。
没有例外吗陈砚追问。
没有。那人的语气依旧平淡,所有典当者都想解除契约,但最后,都只能遵守规则。
其他典当者陈砚抓住了关键词,他们在哪里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柜台后的一扇门。那扇门之前一直没有出现过,像是凭空冒出来的,门是黑色的,上面刻着和铜环、笔杆一样的纹路。
进去,你就知道了。
陈砚犹豫了一下,推开了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画,画里的人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走廊的地面是黑色的,踩上去软软的,像是踩在某种生物的皮肤上。
他沿着走廊往前走,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哭声,又像是笑声,还有人在低声说话,内容模糊不清。走到走廊尽头,是一个宽敞的房间,房间里漂浮着许多透明的泡泡,每个泡泡里都装着不同的东西。
有的泡泡里装着一段记忆,一个小女孩在院子里放风筝,笑容灿烂;有的泡泡里装着一段感情,一对情侣在雨中拥抱,眼神温柔;有的泡泡里装着十年的寿命,一个老人的头发从黑色变成白色,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
这些,都是典当者典当出去的东西。
你来了。一个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陈砚回头,看到一个老太太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她穿着灰色的衣服,头发花白,眼神空洞。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看守者。老太太说,也是一个典当者。五十年前,我典当了‘爱的能力’,换了钱给我儿子治病。现在,我没有爱,没有恨,没有任何感情,只能在这里看守这些‘残留物’。
残留物
对,这些泡泡里的,都是典当者失去的东西,我们叫它们残留物。老太太指了指那些泡泡,每个典当者,都会留下残留物。当铺用这些残留物,滋养那个存在。
那个存在是什么陈砚追问。
老太太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我只知道,它很强大,当铺只是它的一个容器,我们这些典当者,都是它的食物。
陈砚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了自己镜中的微笑,想起了失去的颜色,想起了对画画的冷漠。他的残留物,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些泡泡里的东西
有没有人解除过契约他问。
老太太摇摇头:有过。很多年前,有一个男人,典当了‘良知’换了权力,后来他后悔了,想解除契约。他找到了当铺的核心,和那个存在谈判,最后用自己的‘存在’换回了良知。但他付出的代价是,永远被困在当铺里,成为了当铺的一部分。
当铺的核心在哪里
在最深处。老太太指了指房间另一扇门,穿过那扇门,就是当铺的核心区域,那里空间错乱,充满了危险,到处都是其他典当者的怨念和残留物。很多人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
陈砚看着那扇门,心里充满了犹豫。进去,可能会死;不进去,他会慢慢失去自我,死后灵魂还要被当铺吞噬。
你想清楚了。老太太说,进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不进去,就只能等着被同化。
陈砚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是一个混乱的空间,天空是黑色的,地面是灰色的,到处都是漂浮的碎片,有的是记忆,有的是感情,有的是寿命。他看到一个男人在碎片中奔跑,嘴里喊着:我的记忆,还给我!但他很快被碎片淹没,消失不见。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避开那些漂浮的碎片。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符号,和他契约上的符号一模一样,刻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上。石头周围,缠绕着黑色的雾气,雾气里传来诡异的笑声。
你终于来了。一个声音从雾气中传来,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古老的气息。
你是谁陈砚握紧了拳头。
我是幽契当铺的主人,也是规则的制定者。雾气凝聚成一个人形,那人穿着黑色的长袍,脸上戴着一张面具,面具上刻着复杂的纹路,你典当了死后的灵魂,现在,你想反悔
我不是反悔,我只是想赎回我的灵魂。
赎回那人笑了,笑声冰冷,你有什么可以赎回的你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还有我自己。陈砚说,我可以典当更多的东西,只要能赎回我的灵魂。
更多的东西那人摇摇头,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典当的了。你的爱情,你没有;你的寿命,你不敢;你的记忆,你舍不得。你唯一能典当的,只有你现在的‘自我’。
自我
对,就是你现在的意识,你对妹妹的感情,你所有的人性。那人说,如果你典当你的自我,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要么赎回你的灵魂,成为一个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要么取代那个老板,成为新的当铺守护者,永远困在这里。
陈砚愣住了。他想起了妹妹,想起了她的笑脸,想起了他答应过要照顾她一辈子。如果他成为行尸走肉,怎么照顾妹妹如果他成为当铺守护者,就永远见不到妹妹了。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那人指了指黑色石头上的符号,那个符号,是契约的核心。如果你能破坏它,契约就会解除,但你会被规则反噬,灰飞烟灭。
陈砚看着那个符号,心里充满了挣扎。破坏符号,他会死;典当自我,他会失去意识或被困在这里;不做任何选择,他会被同化。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泡泡,里面装着一段记忆,是他和妹妹一起在乡下捉萤火虫的画面。妹妹的笑脸,萤火虫的光芒,还有他当时的快乐,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突然明白了。他典当了死后的灵魂,是为了救妹妹;现在,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欲望,放弃妹妹。即使他死后灵魂会被吞噬,至少他现在还能陪着妹妹,看着她康复,看着她结婚生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不赎回了。陈砚说。
那人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你确定
确定。陈砚点点头,我典当了死后的灵魂,换了钱救我妹妹,这是我自愿的。代价,我愿意承担。
他转身,准备离开。突然,黑色石头上的符号开始发光,黑色的雾气慢慢消散。那人的面具掉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那个当铺老板。
你……陈砚愣住了。
我也是一个典当者。老板说,一百年前,我典当了‘自我’,成为了当铺的守护者。我以为我已经没有感情了,但看到你,我想起了我当年的选择。
他从怀里拿出一本黑色的册子,递给陈砚:这是你的契约。我可以帮你修改一个条款,你死后的灵魂,不会被吞噬,而是会成为当铺的一部分,守护其他典当者,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陈砚接过册子,看着上面的条款,心里百感交集。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让我看到了人性的价值。老板说,很多人典当东西,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你,是为了亲情。这是最珍贵的东西,值得被守护。
陈砚签下了修改后的条款。册子上的符号再次燃烧,黑色的火焰,却带着一丝温暖。
他走出当铺,回到医院。妹妹看到他,笑着说:哥,你去哪里了我等你好久了。
陈砚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妹妹的手:没去哪里,就是去了一个地方,想通了一些事。
他看着妹妹的笑脸,虽然他看不到粉色的发带,看不到紫色的葡萄,但他能感受到妹妹的温暖,能感受到自己对妹妹的爱。这些,是契约永远无法侵蚀的。
后来,妹妹康复了,考上了大学,找到了一份好工作,结婚生子。陈砚看着她幸福的生活,心里充满了满足。
他知道,死后他的灵魂会成为当铺的一部分,永远困在那里。但他不后悔。因为他用死后的灵魂,换来了妹妹的一生幸福,这是他这辈子,最值得的交易。
幽契当铺依旧在归德巷的巷尾,只是柜台后的老板,换成了一个穿着黑色对襟长衫的男人,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温暖。每当有走投无路的人来到当铺,他都会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就像当年,有人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一样。
某个黄昏,一个穿校服的女孩攥着皱巴巴的成绩单来典当对失败的恐惧,陈砚指尖悬在契约上,停顿片刻,轻声说起自己曾看不见葡萄颜色的往事。女孩愣了愣,最终收回了手,转身跑进了巷口的夕阳里。柜台后的油灯轻轻晃动,映着陈砚眼底的微光。
欲望永远存在,代价也永远存在。但人性的价值,永远比欲望和代价更珍贵。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