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跪倒在十字架前。
问上帝为什么剥夺她爱女儿的权利。
我替上帝打了她一巴掌。
睁开眼看看,你到底有几个女儿。

在她出生以前,我是家里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
最好的奶粉和最棒的婴儿车,让小伙伴们都羡慕我。
可惜好景不长,爸妈受不了亲戚的闲言碎语,说什么别人家都有一个儿子,只有我们家没有。
于是突破了重重障碍的精子又一次与卵子相遇。
生下了她们爱的结晶——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妹妹。
这是还哪里顾得上是儿子还是女儿,毕竟治疗的费用之高昂,让我们一家直接沦为人下人。
而我,几乎变成了透明人。
有时我走在她们身边,都会恍惚,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吗。
那天吃饭,我像往常一样自嘲,果然人长得丑就吃不上漂亮饭啊。
我笑嘻嘻说出这句话,试图打破这冰冷的氛围,打破这生活的沉闷。
爸爸和妈妈看着这饭菜,不禁笑出声音,南瓜炖土豆,加了老抽,看起来像排泄物。
这似乎是我的一种能力,走到哪里都能充满欢声笑语,即使是这样压抑的家庭。
吃完饭后,我出门去翻垃圾桶,能捡些鸡骨头,拿回家洗干净再下油锅,是我最爱吃的零食。
眼前的身影很熟悉,我定睛一看,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小虎。
他手里拿着最近爆火的奶茶店里的冰激凌。
我把伸进垃圾桶的手缩了回来,来不及反应,冰激凌已经扣在我的脸上。
爱吃呀,我请你吃。
我用袖子擦去脸上的冰激凌,他笑嘻嘻的态度令我烧起一身怒火,胳膊一甩,全部回到他的身上。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愤怒写满了我的眼睛。
他丢下轻飘飘的一句,没人爱的东西。
我却笑了。

回到家,我才知道,刚才追债的人又来了。
死哪去了你!妈妈撕心裂肺的吼着。
我环顾四周,还好,我的东西没有被砸坏。
除了那堆书,其他的都不是我的东西。
爸爸坐在椅子上,背过身。
你怎么这么没用啊,这么不懂事,到处跑,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她突然飚了海豚音。
看着破破烂烂的家,我的心像石头一样冰冷。
她一边哭着一边骂我,我的眼前却浮现出小时候的画面,像是走马灯。
那时她教我系鞋带,为我整理上学的书包,为我精心制作早餐。
我最喜欢的橡皮她会毫不犹豫给我买,每天扎着不同样式的小辫子。
想到这些,我流下泪水。
近到就在眼前,遥远到像是上辈子。
她一拳把我打回了现实。
我清清楚楚的知道,现在,我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他们发泄怒火的工具。
我转身想要走,爸爸把我叫住,明天不用去上学了,准备一下,去相亲。
这一天还是来了。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握紧自己的拳头,就像有了底气,凭什么
他一气之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供你吃,供你穿,给你脸了是吧,敢这么和我说话!
我绝不让步,这是你们的责任和义务,这是你们选择把我生下来就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写在法律上的!
我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准确地说,是喊了出来。
他给了我一巴掌,气急败坏,生你养你就是为了气我吗,我怎么生出像你这样的东西!什么写在法律上的,我不懂,更不懂什么责任义务!
你离我远点!他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你才是张着一张大嘴,只会吃人!
家里的家务哪一样都是我在做,你还美名其曰这样以后嫁人人家才不会嫌弃我。
那你呢,整天只知道在家里走,吵来吵去,不去工作,我要你这样的父亲有什么用!
我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我也要把唾沫星子喷他一脸。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放学,我回到家,看见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排骨。
我没有钱,我无处可去。
我刚要坐下吃饭,看见他们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给我钱,我要买练习题。
妈妈让我坐下,她似乎恢复了一些理智。
妹妹可怜巴巴地小眼睛望着我,她特别的白,细皮嫩肉。
姐姐,别去上学了,你留下来照顾我吧。
我知道,一定是父母叫她这么说的。
人这辈子,总有些摆脱不掉的东西。
我今年高三,就算不辍学,他们也拿不出钱来供我读大学。
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是去中文系读书。
梦想总是遥不可及。
我叫他们给我买书,从来都不会给我带回来。
我点点头,同意了。
我的主要任务是照顾妹妹,他们两个出去找了个活做,赚些微不足道的钱。
我睡在妹妹床边的地铺,有一些日子我失眠得厉害,经常一夜未睡。
我整天在思索有哪些赚钱的路子,我不能一直被困在这。
那天晚上我起身去看月亮,不小心吵醒了妹妹,我赶紧过去哄她睡觉,她却问我,姐姐为什么还不睡觉。
我没出声。
她的声音软软的,那姐姐,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着故事,就会睡着啦。
妈妈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故事,她的声音可温柔啦。
我的眼里闪过泪光。
不过听完了那个故事,我萌生了写作的想法。
上学时我最喜欢的就是语文,语文老师总是说我共情能力很强,在写作上有些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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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对,就是写作!
下定决心的那天我兴奋极了,我终于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一支笔,一张纸,一张桌子,在照顾妹妹之余,我没日没夜地写。
写到公鸡打鸣,写到太阳落山。
爸妈看不懂她写的东西,鬼画符。
成天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能赚来一分钱吗,你没那个才华,纯粹是浪费时间。

爸妈赚的钱勉强糊口,日子终于有了平稳的时候。
一转眼,妹妹已经十三岁了,她写小说也已经写了半年,发布在网站上,只有寥寥几人看过。
就在这时,妹妹从医院复查回来。
她的病情恶化了。
妈妈把罪怪在我身上,并且不知道从哪里拿回来一个超级大的十字架。
我看见她跪在地上,求神的宽恕,嘴里念念有词。
父亲默默闭上了他的眼睛。
知道家里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墙壁,她终于收手了。
于是她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她的衣服几个月没有换过,扎着凌乱的马尾,整天守着妹妹和十字架。
亲戚来讨债,他们一个个都要藏起来,我被他们推出去求情。
你脸皮厚,你去把她们给打发走,快去快去。
借钱的时候厚脸皮,还钱的时候那脸皮就薄啦
我推开门,先发制人,我们家没钱,有钱就会还你们。
她们一个个斜着眼睛看我,就差唾沫星子没喷在我脸上。
钱不是我借的。也没花在我身上,你们骂我也是徒劳。
哦哟,没钱你还有理啦,你怎么不出去赚钱,整天游手好闲呆在家里,有钱就怪喽,一家人一个德行!
我看着面前的这些人,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话说别说得那么绝,以后总有你们来求我的时候。
呸!
闹完事后,父亲走到我身边,别总说大话,到头来遭罪的还是我们。
是你们,不是我们。
我眼里带着坚毅,可惜他从来不会注意到。
昏暗的小屋里拉着窗帘,满墙都是黑色的东西,药水的气味混合着母亲的绝望,我像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人间一场戏剧。

吃过晚饭后,我出门丢垃圾,路上我看见邻居家的狗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
我打开手机,瞄到今天的日期,是她的生日。
她早就不愿再过的生日。
垃圾堆旁,有一个吃剩下的蛋糕,我过去,面前突然聚集了一群青年。
为首的是上次冰激凌甩在我头上的童年玩伴小虎。
至今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突然想起来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小时候他们两家常常在一起举办派对。
自从妹妹病重后,他们一家就敬而远之,生怕父母朝他们借钱。
小虎也交了新的朋友,只是,不知道他听说了些什么,总是会嘲笑她,嘲讽她。
我抬起头,看着那张早已变形的脸,心底生出些勇敢来,他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玩伴了。
在干什么。他笑着问,身后的兄弟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他的指挥。
我没说话,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嘲回来。
果不其然,他说,在捡别人扔掉的蛋糕吗
我越是不为所动,他越是生气。
我打算回家,转身把他们放在脑后。
上次你把冰激凌甩了我一身,这次我要你换回来。
一群人瞬间包围了我。
他离我最近,没等他们出手,我先打了他一个巴掌。
愣着干什么,动手!他单手捂着脸,大叫起来。
这次他甩了我一身的伤痕,青的紫的,衣物勉强能盖住。脸上的伤却是盖不住的。
回家后,妈妈询问我怎么了,我如实回答她,
她说,谁叫你招惹他,活该。
我的心凉透了。
妈妈,你看不见我。
但我不是被嫌弃的松子,我是一株等待长成的松树。

我的心强烈地渴望着写作。
像植物需要雨水那样。
它不仅是我赚钱的希望,更是我情绪的出口,是我疗伤的办法。
只要我沉浸其中,就暂时忘记了那些痛苦,那些琐碎事。
就在我的第一本书即将完结的那天网上,我收到一条留言。
那是第一条,我久久不敢点开,既害怕又充满期待。
那条留言写道,你的文写得很有灵气,真实得可怕,令我不免担忧作者的情况,希望你走出泥潭,勇敢的生活。
一条又一条的留言占据了她的内心,它们是温暖的,带着力量的。
完结后,我的书获得了大量的流量,我在每一个深夜都无法入睡,我巨大的喜悦无人分享。
我变了,我有了真实的底气。
第一笔钱汇入我的银行卡时,我偷偷溜出去,找了一家有名的菜馆,定了一个包间。
桌上摆着的全是我爱吃的东西,糖醋里脊,红烧排骨,清蒸海鲜,四喜丸子……
我狼吞虎咽后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很安稳的一觉。
醒来后,我决定离开家。
我有独自生活的能力。
买上一杯奶茶,坐上了去往大城市的车。
一路上鸟语花香,我走出了家,发现外面根本没有雨。

几年后,我在大城市扎了根,过上了从前根本不敢想象的生活。
我写了三篇长篇小说,和几百篇短篇小说,我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作家。
虽然还是没有圆了那个中文系的梦,但是我已经知足。
吃饱喝足的日子就足够了。
某天的下午,我的父母突然找上门来,她们衣衫褴褛,使劲地敲着门。
来看我,怎么空着两只爪子就来
我站在门口,没有要让他们进来的意思,反而咄咄逼人,怎么当初我不见了,你们不知道找我的
当时,我们也没钱嘛,就想着还少了一个人吃饭……日子还能好过些。
对,我一离开,你们的日子应该过得像花儿一样吧,对吗,你们一定是治好我妹妹的病了,吃上大鱼大肉了,接我回去享福是吧,哎不用不用真不用,我现在呀过得还行,就不用你们费心了。
他们立刻跪在地上,闺女啊,你说,你妹妹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不是说那什么,责任和义务吗,你也有照顾我们老两口的责任和义务啊。
什么,我听不懂,听不懂你们在,在说什么呢。
他们继续央求,你妹急需做一个大手术,需要钱,才来找你的。
那你们就先在外面跪着等着吧。
我爸发话了,这来来往往的,人多,多丢脸呢。
我漫不经心走进厨房甩下一句,我脸皮厚不在乎。
晚饭时间,我像平常那样为自己做了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我做了十多年的饭,手艺好着呢。
邻居家都能闻到我家的饭香。
吃着饭,我打开电视机,放我最爱看的电影。
我听见他们的哭声,我妈一抽一抽的。
隔壁大姨劝我让他们进屋,说他们声音太大,扰民。
我赶紧把这俩祖宗请进来,但是只能在门口待着。
闺女,你都不知道,你妹妹受了多少罪,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呐!
我从沙发走到他们面前,手里攥着一沓子钞票,我甩在了他们的脸上,还了一个巴掌。
够不够够不够
我一下接着一下,连喘气都没有机会,够不够够不够
他们不知是笑还是哭,顾不上回答我的问题,伸着手,跳着去抓钞票。
那晚我们都挺忙的。

我回家看望妹妹的路上遇见了小虎。
他见我穿得如此光鲜亮丽,着实有些惊讶,我看见他在路边摆摊,更是目瞪口呆。
呦,小虎,好久不见,怎么在这摆摊卖玉米呢,你爸爸妈妈不是很爱你吗他从摊位上走出来,是你呀。他虽然落魄但是气势不减当年,没什么,和你没关系。
我笑呵呵地,就像他当年那样,放心,我不会找人来揍你一顿的,那不是君子的做派。
你怎么了,是不是傍上大款了,还是花着哪个老头的养老费
没什么,只是一不小心靠着自己,成了富一代。我把话说得很大声,特意咬重了后几个音节。
微风拂过我的发梢,我确实很得意。
我听说,你父母走了
他脸色一变,谁瞎说的
我故意皱着眉头,贴着他的耳边,我干的。
哈哈哈哈……
他父母为官贪婪,占尽便宜,我手里掌握着证据,把他们的一言一行写进书里,引起了注意。
我又进一步提交了证据,他们被我死死地拿捏。
由于贪污数目过大,法院判的很严重,他们受不了,双双自杀了。
我问他,你现在还拥有爱吗
我看见他穿的衣服还是几年前的那件,小白鞋也脏得刷不出来,玉米还有很多没有卖出去。
我对他说,你只懂得享受,不懂得给予。
他一拳打在玉米上,疯了一样嚎叫,别得意,你太自以为是了!
他握紧拳头,一拳一拳打着,嘴里还念叨着我刚才说的两句话,我猜想父母一同离开带给他的冲击一定不小。
凭什么,凭什么!
我要和你拼了,拼了,不能这么对我的,不能,绝对不能!
他哭丧着蹲在地上,双手抱住了自己,不会,不会,不会这么对你的!
周围早就围上一群人。
我默默地走开了,心里爽快极了。

我来到医院,父母已经把需要的钱交给了医院,一会就准备手术。
亲戚们见我来了,一个个如春风拂面,笑语相迎,看来欠的钱应该是还完了,否则我怎么可能在这里见到他们。
不得了了,听人家说,你是作家嘞,一年赚几个打不溜啊
这一身,看看,都是名牌货啊,这小包我见过,我老喜欢了。
哎呦,几年不见,都这么漂亮了啊。
我无奈地笑笑,停停停,都打住,你们不是来看我妹的吗,围着我干嘛,你们不看我看。
哎呦哎呦,咱耽误人家看妹妹了啊。
我朝着病床走过去,几个人还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
侄女啊,你哥他现在正在创业,到处拉投资呢,你看看,能不能高抬贵手,帮帮他
对啊,对啊,我们家你妹,长得可漂亮了,就是还没有工作呢,你在大城市,有没有什么路子
这孩子路子多,要不怎么能发财呢
发财了也得想着我们呢,不然发财有什么用。
我把她们几个推出了病房。
你们什么意思,我就是得帮你们才有用我不记仇,不害你们都不错了。
这说的什么话。她们有些不乐意了。
爸妈在旁边示意我别说了,我偏不。
我记得你们不是说我游手好闲嘛,我告诉你们,我就是这样,游手好闲,就把钱给挣了,你们有这个本事嘛,我这还不是在帮你们嘛,把挣钱的本事都告诉你们了呀。你就叫你家姑娘整天在屋里躺着好了,钞票会砸到她脑袋上的!
一个抱着胸,一个叉着腰,一个翻着白眼。
得得得,都回去吧,白眼狼一个,哪记得咱们当初对她有多好!
谢谢,请你们滚回去吧。
一顿输出,真是解气。
我又回到病床前。
病床上的那张脸已经有些陌生了,苍白的脸,微紫的唇色,我问她,想要什么东西
她说能看见我就足够了。
这场手术有成功的机率,也有失败的机率,若是失败,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她的床头摆上了新的娃娃,还有大小不一的药瓶。
她要我凑近她的耳边听她说话,她说,她感到幸福,就算离开也没有遗憾。
她说,姐姐,因为我,你受罪了,来世我为我自己赎罪。
我说,哪有什么罪不罪的,你没有罪,有罪的是那两个人。
我的泪落到了她的脸上,晶莹剔透。
几个小时后,妹妹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终于结束了肉体上的痛苦,我替她高兴。

阴森的屋子里,静悄悄的。
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她们。
妈妈跪倒在十字架前,问她的上帝,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剥夺她的女儿,剥夺她爱女儿的权利。
爸爸的胡子又长又锋利,很少祈祷的他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可是他又突然站起来,指着妹妹的照片,双手颤抖,又笑着去拥抱什么。
他喊着,快来,看,女儿回来了,他放不下咱们,又回来了。
他笑得很难看,她还是这么可爱,快看。
他被我一巴掌扇醒了,清醒了吗
一个艳阳天我再次离开家,什么也没留下。
他们永远失去了两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