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风。
在青云宗,我的名字就像风一样,无声无息,无足轻重。
作为一个外门弟子,我的人生由三件事构成:卯时起床,挑满后山那口大水缸;在练武场上,把宗门的基础剑法第一式刺练上三千遍;以及,忍受赵玄的欺凌。
青云宗坐落在云海之上,仙气缭绕。但这仙气似乎也分贵贱。内门弟子呼吸的是琼浆玉液,我们外门弟子吸进肺里的,就只是单纯的湿气。
我们的居所简陋,我们的饭食粗糙,我们的未来,就像是被这山间浓雾笼罩的山道,看不见尽头。
赵玄,内门弟子,出身于修真世家,天赋出众。他是我那条模糊山道上,一块尖利到绕不开的石头。
他似乎对我有着特别的兴趣,或许是因为我沉默的忍耐让他觉得格外有趣,他会不小心踩烂我晾晒的草药,会失手打翻我排了半个时辰队才领到的饭菜。
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他那柄镶着玉石的剑鞘,拍打着我的脸颊,笑着说:林风,你这身骨头,可比你的剑硬多了。
我从不反抗。
因为反抗的下场,是躺在床上三天,错过本就稀少的修炼资源,然后被他找到新的借口,进行下一轮的欺凌。
我来自山下一个叫落石村的小地方,是全村的希望。我不能被逐出宗门,这是我的底线。
所以,我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剑里。
每天夜深人静时,我会偷偷溜进藏剑阁。
藏剑阁说是阁,其实更像个书库,堆满了宗门历代的剑法秘籍和心得手记。
大部分弟子都对那些需要耗费大量贡献点才能兑换的高阶剑法趋之若鹜,而我,囊中羞涩,只能翻阅那些无人问津的、布满灰尘的古旧卷轴。
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关于归虚剑的记载。
那不是一本秘籍,更像是一篇疯疯癫癲的游记。
撰写者是宗门的创派祖师,里面没有一招一式,全是些玄之又玄的句子。
天下万法,皆起于动,归于虚,剑者,非进,非退,乃定也,心若止水,剑亦无形,敌之所动,皆为我用。
同门的师兄弟们都把这当成一个笑话。他们说,祖师爷晚年走火入魔,写了些废话。剑不动,怎么杀人心静下来,就能挡住别人的剑吗
我却像着了魔。或许是因为,这些话语中描绘的那种静,正是我在无尽的忍耐和压抑中所渴求的。
看管藏剑阁的是韩长老,一个终日抱着酒葫芦,胡子拉碴,醉眼惺忪的老头。
他似乎永远都睡不醒,对阁内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那天,当我正对着归虚剑的残卷出神时,他却破天荒地凑了过来,带着满嘴的酒气,在我耳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小子,海啸再猛,也得从平静的海面上生出来。你老盯着那浪花看,什么时候才能看懂整片大海
说完,他便打着嗝,蹒跚着走开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愣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浪花……大海……
赵玄就是那朵向我扑来的,最凶猛的浪花。而我,要如何成为那片,能承载一切,又让一切最终平息的大海
我没有答案。但从那天起,我练剑时,不再只追求速度和力量。我开始尝试着在每一次出剑的间隙,寻找那一瞬间的静止。我开始在挥汗如雨时,倾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宗门一年一度的晋升大比如期而至。外门弟子前十,可获得挑战内门弟子的资格,胜者,便可鱼跃龙门。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消息公布的那天,赵玄又一次在练武场上拦住了我。他用剑鞘轻佻地划过我那柄满是豁口的铁剑,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林风,听说你也报名了他笑得格外灿烂,这样吧,我跟你打个赌。你要是能爬进前一百,我就大发慈悲,亲自在挑战台上‘指点’你一番。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这条来自落石村的土狗,是怎么被打断脊梁的。
他周围的跟班们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我的手紧紧握住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那一刻,我没有看到周围人嘲弄的目光。我只看到了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
而我,必须活下来。
大比的过程,对我而言是一场炼狱。
我的修为在外门弟子中只属中游,剑法更是平平无奇的基础剑式。我能依靠的,只有我那份近乎偏执的坚韧,以及从归虚剑残卷中领悟到的一丝皮毛。
第一场,我的对手是一个以快剑著称的弟子。他的剑如狂风暴雨,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我没有硬拼,只是守。
我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对手的剑势中,感受他每一次发力的起承转合。我发现,再快的剑,也有收招的瞬间,再猛的攻势,也有力竭的节点。
我就像一块礁石,任凭风吹浪打,死死守住方寸之地。一百招后,他力竭了,被我抓住一个微不足道的破绽,一剑抵在了他的肩上。
我赢了,赢得狼狈不堪。台下的人说,那是运气。
第二场,我的对手身材高大,用的是一柄重剑,大开大合,势不可挡。我依旧是守,但方式变了。我不再是礁石,而是变成了他身边的一缕风。
我利用身法与他周旋,他的重剑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巨大的风压,但我总能在那力量到达顶点之前,恰到-好处地避开。
他就像一个挥舞着巨锤的壮汉,却怎么也砸不到一只苍蝇。最终,他自己耗尽了体力,一脚踩空,摔下了比武台。
我又赢了。台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说我这人,打法实在猥琐。
就这样,一场,两场,三场……我几乎每一场都打得筋疲力尽,身上添了无数的伤口。我的胜利没有一次是酣畅淋漓的,全都是在耗。
耗到对手心浮气躁,耗到对手体力不支,耗到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没有人为我喝彩,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不像胜利,更像是一种苟延残喘。
但我渐渐发现,在这种极限的压力下,我对静的理解,似乎正在发生某种质变。每一次防守,每一次闪避,我的心跳不再像擂鼓,而是慢慢变得平稳。
我能更清晰地捕捉到对手剑招中的势,甚至能提前半步预判到他们的动向。
就好像,我真的在慢慢变成一片海。对手的攻击是浪,浪来了,我就顺着它的力量退开,让它扑个空,等浪退了,我依旧是那片海。
当我浑身是伤,踉踉跄跄地站在台上,听到执事长老宣布我进入前十的时候,整个外门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想不通,这个靠着运气和猥琐的家伙,是怎么一路爬上来的。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我看向了内门弟子所在的观战席。赵玄正坐在那里,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阴沉。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我能看到他眼神中的怒火和杀意。
他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练武场。
执事长老,按照宗门规矩,我,内门弟子赵玄,在此向新晋外门前十弟子林风,发起晋升挑战。
顿了顿,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补充道:生死台,三日后。
生死台三个字一出,全场哗然。晋升挑战通常只是切磋,点到为止。而生死台,则意味着签下生死状,刀剑无眼,死伤不论!
他这是要杀了我。
巨大的压力如同一座无形的山,瞬间压在了我的身上。那些刚刚对我刮目相看的弟子们,此刻又换上了一副怜悯的神情。他们觉得我死定了。
一个靠运气和消耗战术取胜的外门弟子,怎么可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内门精英的对手更何况,是在不死不休的生死台上。
回到那间破旧的弟子房,我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这三天,成了我生命中最漫长的煎熬。
赵玄的手段也随之而来。我的饭菜里被下了泻药,让我虚弱不堪。我晚上睡觉时,房门被石块堵死,窗户被黑布蒙上,企图扰乱我的心神。
甚至我仅有的那柄铁剑,都被人偷偷做了手脚,剑刃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们想从精神和肉体上彻底摧毁我。
我被彻底孤立了。没有人敢和我说话,没有人敢靠近我。我像一只被狼群盯上的羔羊,只能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决斗前夜,月色如霜。
我身心俱疲,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我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我不想死,我放不下远在落石村的父母,放不下他们期盼的眼神。
我握着那柄裂痕斑斑的铁剑,踉踉跄跄地走到藏剑阁后山的一处悬崖边。这里人迹罕至,下方是深不见底的云海。
我开始练剑。
但我的心是乱的。我的剑招也是乱的。我脑子里全是赵玄那张轻蔑的脸,是同门们的嘲笑,是父母的期盼,是死亡的恐惧。
愤怒、不甘、绝望……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的剑法变得毫无章法,充满了暴戾和破绽。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努力,还是要被如此欺辱!
我朝着翻涌的云海,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怒吼。力竭之后,我颓然跪倒在地,手中的铁剑当啷一声掉在岩石上。
我败了。我还没有站上生死台,就已经败给了自己的内心。
我躺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地喘着气,绝望地看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月光清冷,亘古不变。山风吹过,拂动我的发梢,带着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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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山峦在云海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俯瞰着世间的一切。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安静……
韩长老那句话,又一次在我脑海中响起。
海啸再猛,也得从平静的海面上生出来……
我猛地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是了。我一直都错了。
我一直在对抗,在挣扎。我试图用我微不足道的力量,去对抗赵玄那汹涌的浪潮。我害怕,我愤怒,我被这些情绪所裹挟,就像被卷入漩涡的落叶,身不由己。
我一直在盯着浪花看,却忘了自己,也可以成为那片大海。
归虚剑的真谛,不是招式,不是技巧,而是一种心境。是放下一切的执念,对胜利的渴望,对失败的恐惧,对生死的执着。
是真正的,心如止水。
我闭上了眼睛,不再去想三日后的决斗,不再去想赵玄,不再去想生死。我放空了自己,将整个心神,都融入到这片天地之间。
我感受着风的流动,云的变幻,岩石的温度,月光的清辉。我的呼吸,渐渐和这山间的风,融为一体。我的心跳,仿佛和这大地的脉搏,同一起搏。
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重新捡起地上的铁剑。这一次,我没有再施展任何剑法。我只是静静地站着,以一个最简单的起手式,将剑举在胸前。
我的心,彻底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一片树叶,被夜风吹拂,从我身边的老松树上悠悠飘落。它打着旋,晃晃悠悠,轨迹飘忽不定。
在它即将落到我面前时,我的手腕,微微一动。
那是一个快到极致,又简单到极致的动作。不是刺,不是撩,甚至算不上一个招式。只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送剑的动作。
剑尖,精准无比地迎上了那片落叶的中心。
没有声音。
那片树叶,仿佛从未遇到任何阻碍,继续向下飘落。但在穿过剑尖的那一刹那,它无声无息地,分成了两半。切口平滑如镜。
我没有去砍它。
我只是在它必然经过的轨迹上,放上了我的剑。
我睁开眼,看着手中那柄普通的铁剑,它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我,好像懂了。
生死台,是青云宗最庄严肃穆的地方。它由一整块巨大的黑曜石打造而成,冰冷而坚硬,据说曾浸染过叛门长老的鲜血。
当我踏上这座石台时,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声几乎要将我淹没。
快看,那个叫林风的废物真的敢来!
他疯了吗赵玄师兄可是炼气七层,一手‘怒涛剑法’出神入化,他拿什么挡
估计是想通了,来求饶的吧可惜上了生死台,求饶也没用了。
我没有理会这些声音。我的世界,在昨夜之后,已经变得格外宁静。我能听到风声,听到远处飞鸟的啼鸣,甚至能听到观战席上,那些长老们平稳的呼吸。
赵玄随后登台。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色锦袍,手持一柄青光流转的灵剑,意气风发,如同天神下凡。
他享受着众人的欢呼和崇拜,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林风,我真佩服你的勇气。他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过,蝼蚁的勇气,也只是让它死得更有趣一些罢了。我会先断你的四肢,再慢慢地,割开你的喉咙。
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愤怒,也无恐惧。
出剑吧。我说。
我的平静似乎激怒了他。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杀意。找死!
话音未落,他动了!
他的剑,果然如其名,像狂暴的怒涛。剑光闪烁,卷起阵阵狂风,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向我席卷而来。
那不是一剑,而是由无数剑影组成的浪潮,要将我彻底撕碎、吞噬。
台下传来一阵惊呼。所有人都被赵玄这华丽而致命的剑法所震撼。
而我,没有动。
我就像昨夜在悬崖边那样,只是静静地站着。我握着剑,摆出那个最简单的起手式,身体放松,心神空明。
在所有人眼中,我仿佛是被吓傻了。
赵玄的剑尖,离我的咽喉,只有三寸。
就在这时,我动了。
我没有格挡,也没有后退。我只是向左,踏出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同时,手腕轻轻一翻,剑身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微微倾斜。
唰!
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剑锋,几乎是贴着我的脖颈划过。凌厉的剑气割断了我几缕头发,却没能伤到我分毫。
一击落空,赵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他攻势更盛。剑招连绵不绝,一浪高过一浪。
惊涛拍岸!
骇浪滔天!
百川归流!
他的每一招,都气势磅礴,威力惊人。而我,始终只是在方寸之间,进行着最细微的闪避和格挡。一个侧身,一个沉肩,一次提剑,一次垂腕。
我的动作简单到了极致,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却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剑势中最薄弱的节点上。
在旁人看来,场面诡异到了极点。赵玄如同一个疯魔的战神,剑光笼罩了半个比武台。
而我,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看起来随时都会被吞没,却总能在最危险的关头,从浪花的缝隙中穿过,毫发无伤。
观战席上,那些原本懒洋洋的长老们,一个接一个地坐直了身体。他们脸上的轻视早已消失,取而代含的是浓浓的震惊和不解。
这……这是什么身法为何老夫从未见过
他不是在躲,你们看,他每一步都像提前预知了赵玄的剑路!这怎么可能!
他的剑……他几乎没有出剑,只是在‘引’,在‘泄’!他在消耗赵玄!
他们看不懂,但我自己清楚。此刻,在我的感知中,赵玄的怒涛剑法不再是无懈可击的攻击。
我能看到他每一招发力时的肌肉牵动,能听到他剑锋划破空气时最细微的轨迹变化。他所有的动作,在我眼中,都变成了一道道清晰无比的,可以计算的线条。
而我所做的,只是找到那些线条之间,唯一的空隙。
赵玄久攻不下,已经开始变得急躁。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他的剑法依旧凌厉,却失去了开始时的冷静,多了一丝狂乱。
废物!你就只会躲吗!他怒吼着,显然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我依旧沉默。
我要你死!
赵玄彻底疯狂了。他将全身的灵力都灌注到剑身之中,整个人高高跃起,双手持剑,以力劈华山之势,向我当头斩下!
绝招!是怒涛剑法的最终式——‘沧海怒龙吟’!台下有人惊呼。
这一剑,汇聚了他全部的精气神,剑未至,一股仿佛能将山岳都压垮的气势已经将我牢牢锁定。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剑之下,黯然失色。
人群发出绝望的惊叫。在他们看来,我死定了。
然而,我的心,却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那毁天灭地的一剑之下,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赵玄因为全力以赴而洞开的中门,看到了他因为愤怒而瞬间僵硬的肩膀,看到了他剑势轨迹中,那一个转瞬即逝,却又永恒存在的虚。
大海掀起了最狂暴的海啸,但也就在这一刻,它露出了最深处,最平静的海床。
机会,只有一次。
就在赵玄的剑锋即将触碰到我头顶的一刹那。
我,出剑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华丽炫目的剑光。
就是最基础的,第一式刺。
我手中的铁剑,化作一道朴实无华的直线,沿着我早已看穿的轨迹,迎向了那从天而降的怒龙。
我的剑,看起来是那么的缓慢,那么的无力。
赵玄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胜利的狞笑。他仿佛已经看到我被他连人带剑劈成两半的场景。
然后,两柄剑,相遇了。
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灵力碰撞的爆炸。
只听到叮的一声,清脆得,就像是玉珠落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狂暴的怒龙,消失了。
赵玄,保持着双手下劈的姿势,僵在了半空中。他那柄青光流转的灵剑,被我的铁剑剑尖,精准无比地点在了剑身的某一个点上。
就是那个点,让他那狂涛骇浪般的全部力量,瞬间……归于虚无。
我的剑尖,如同四两拨千斤的支点,轻易地撬动了他整座大山。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一秒,两秒……
咔嚓。
一声轻响传来。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赵玄那柄价值不菲的灵剑,从被我剑尖点中的位置开始,浮现出一道裂纹。
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了整个剑身。
哗啦!
整柄灵剑,碎裂成了无数的金属蝴蝶,在空中飞舞,然后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
而我的剑,长驱直入,余势不减。
最终,那柄布满豁口的铁剑剑尖,轻轻地,停在了赵玄的眉心之前。
剑锋上冰冷的寒意,让他从呆滞中惊醒。他颤抖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剑尖,以及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恐惧,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扑通。
赵玄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手中的剑柄也随之滑落。
我收回了剑。
转身,面向观战席,声音平静地说道:弟子林风,幸不辱命。
整个生死台,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呆呆地看着我,这个刚刚一招制胜的外门弟子。
不知过了多久,观战席最中央,一直闭目养神的宗主,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传遍了整个青云宗。
此战,林风胜。
他顿了顿,又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震惊无比的话。
此子,心性与剑道天赋皆为上上之选。即日起,晋为本座亲传弟子。赐名‘守静’。
满场皆惊。
宗主的声音,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整个青云宗内掀起了滔天巨浪。
亲传弟子还是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赐名守静
这个荣誉,比直接晋升为内门弟子,甚至核心弟子,还要高出无数个层次。这意味着,我林风,不,我守静,从这一刻起,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台下,死寂之后是更为猛烈的哗然。那些曾经嘲讽我、轻视我的目光,此刻全都变成了狂热、敬畏与嫉妒的复杂混合体。
他们不再看我是一个侥幸获胜的废物,而是在仰望一个一步登天的传奇。
我能感觉到赵玄跪在我身后,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场比试,更是他身为天之骄子的全部尊严和未来。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滋味,比死还难受。
几名执法堂的弟子迅速上台,面无表情地架起失魂落魄的赵玄,拖了下去。自始至终,他没敢再看我一眼。
我知道,他的修行之路,从今天起,算是走到头了。青云宗,不需要一个道心破碎的天才。
宗主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身材高大,面容清癯,一双眼睛仿佛蕴含着星辰宇宙,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他,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比生死台上的剑气更让人心悸。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缓缓抬头,与他对视。
你可知,你最后那一剑,叫什么他问。
我恭敬地回答:弟子不知。弟子只是顺心而为,顺势而出。
好一个‘顺心而为,顺势而出’。宗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所领悟的,正是我青云宗创派祖师的至高剑道‘归虚’。
此剑道并非招式,而是意境。百年来,无数弟子试图参悟,却都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皆因他们心中所求太多,剑中杂念太盛。
唯有你,在绝境之中,勘破了‘动’与‘静’的玄机。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那柄满是豁口的铁剑上。剑是好剑,可惜凡铁之躯,承载不了‘归虚’之意。随我来吧。
说罢,他大袖一挥,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包裹住了我。我只觉得眼前一花,脚下的黑曜石比武台、周围的喧嚣人群,都如潮水般退去。
当我再次看清周围时,已置身于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巅大殿之中。大殿空旷而古朴,正中央的墙壁上,只刻着一个巨大而苍劲的道字。
这里是青云宗的主峰,宗主的居所无为殿。寻常弟子,终其一生也无缘踏足此地。
从今日起,你便住在这里。宗主负手而立,背对着我,你的过去,外门的身份,林风这个名字,都已是过往。记住,你是守静,我青云宗未来的希望。
他转过身,递给我一枚温润的玉简和一把通体漆黑、样式古朴的连鞘长剑。
这玉简中,是完整的‘归虚剑意’心法,乃祖师亲传,你好生参悟。这把剑,名为‘止水’,乃是以千年玄铁辅以地火精英锻造而成,位列上品灵器。它在你手中,才不算蒙尘。
我双手接过,入手微沉。止水剑的剑鞘触感冰凉,却仿佛有一股宁静的力量,顺着我的手臂,缓缓流入我的心田。我心中的激动、惶恐、不安,在握住这把剑的瞬间,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谢师尊。我深深一揖,这一拜,是拜我新的人生。
宗主,也就是我的师尊,微微颔首:你的心境修为已远超同辈,但灵力修为却还停留在炼气五层,这是你的短板。
从明日起,我会亲自指导你修行。宗门最好的丹药、灵石、功法,都会向你倾斜。我只有一个要求。
弟子聆听。
在你的‘归虚’剑意大成之前,不许再与人动手。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格外严肃,‘归虚’之剑,不出则已,一出,非死即伤。
你的心虽静,但杀伐之气过重,非是好事。你需要学会的,不仅是‘破’,更是‘守’。守住本心,守住宗门,也守住你剑下的生命。这便是‘守静’二字的真意。
我心中一凛,郑重地答道:是,弟子谨遵师命。
就这样,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搬离了那个拥挤嘈杂的外门弟子房,住进了无为殿旁一处清幽雅致的庭院。庭院里有独立的练功房、炼丹室,甚至还有一处引来山顶灵泉的池塘。
每日的饭食,不再是粗糙的米饭,而是蕴含着精纯灵气的灵谷灵蔬。
过去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珍贵丹药,如今像糖豆一样摆在我的面前。师尊每天都会花一个时辰来为我讲解修炼上的疑难,为我梳理经脉,以他深不可测的修为,助我伐毛洗髓。
我的修为,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增长。
炼气六层、七层、八层……短短三个月,我便跨越了无数外门弟子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鸿沟,成功筑基,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修真者。
然而,在修为高歌猛进的同时,我的内心却时常感到一种空虚和迷茫。
我不再需要去忍耐,不再需要去战斗。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远超我曾经最大胆的想象。但我总觉得,我好像失去了什么。
尤其是在练剑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手握止水灵剑,我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天地间灵气的流动,也能更轻易地进入那种心如止水的境界。但是,我却再也找不回生死台上,刺出那一剑时的感觉了。
我的剑,虽然更快、更强,却少了一丝魂。
我将我的困惑告诉了师尊。
他听完后,沉默了许久,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去藏剑阁,再看看。
带着疑惑,我离开了主峰,时隔数月,再次踏入了那座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藏剑阁。
阁内依旧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古旧书卷的味道。弟子们来来往往,看到我身上亲传弟子的服饰,都纷纷敬畏地躬身行礼,远远地避开。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了阁楼的角落,那个我曾经日夜苦读的地方。
韩长老依旧躺在那张摇椅上,抱着他的酒葫芦,睡得正香,仿佛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从书架上,重新取下了那本《归虚剑游记》的残卷。
书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依旧疯疯癲癲。但我如今再读,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感悟。
剑起于心,而非起于形。无欲则静,无争则定。
过去,我以为我懂了。我以为我在生死关头放下了生死,便是无欲。但现在我才明白,我当时只是将所有的欲望,都凝聚成了活下去这一个最强烈的执念而已。
那一剑,是绝境中的爆发,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却并非归虚的常态。
真正的归虚,不是在战斗中才能领悟的。它应该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平凡的日常中。
我正沉思着,一个酒葫芦递到了我的面前。
小子,想明白了韩长老不知何时醒了,正眯着醉眼看我。
长老。我恭敬地行了一礼,弟子愚钝,还请长老指点。
指点谈不上。韩长老打了个酒嗝,我只问你,你现在练剑,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我愣住了。
是啊,我以前练剑,是为了不被欺负,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活下去。我的目标无比清晰。
但现在呢我拥有了地位,拥有了实力,拥有了安稳的环境。我练剑,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变得更强为了不辜负师尊的期望
这些念头在脑中盘旋,但我知道,它们都不是真正的答案。
韩长老看着我迷茫的样子,笑了笑,收回酒葫芦,自己灌了一大口。
你以前是海边的一块礁石,每天被浪拍打,所以你无比了解浪的每一次起落。可现在,你被搬到了风平浪静的湖中央。你看似成了湖的主人,却再也感受不到浪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满是灰尘的木窗。外面,是青云宗万里如画的山河。
宗主让你‘守静’,不是让你变成一潭死水。是让你拥有了平定风波的力量后,依旧能守住那份礁石般的心。你缺的,不是战斗,而是……人间。
人间我喃喃自语。
去吧。韩长老摆了摆手,重新躺回他的摇椅,去山下走走,看看那些为了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小贩,看看那些为了柴米油盐而奔波的凡人。
看看他们的喜怒哀乐,看看他们的生老病死。什么时候,你手中的‘止水’,能为他们而挥动,却又不沾染他们的因果,你的‘归虚’剑意,才算是真正入门了。
我对着韩长老的背影,深深一拜。
那一刻,我心中所有的迷雾,豁然开朗。
我向师尊请辞,言明欲下山游历。师尊没有多问,只是准了。临行前,他将一枚护身玉佩交给我,对我说:去吧,青云宗永远是你的家。记得,你叫守静。
我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背着那把用粗布包裹起来的止水剑,独自一人,走下了那条我曾无比渴望攀登的云梯。
山下的世界,红尘滚滚,烟火气十足。
我走过繁华的城镇,也路过荒凉的村庄。我见过为情所困的痴男怨女,也见过为利相争的商贾豪强。
我看到过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也看到过老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口叹息。
我遵从师命,没有再与人动过手。遇到不平事,我或用智慧化解,或用些许财物平息。我像一个真正的旅人,用双脚丈量着大地,用双眼观察着众生。
我的心,在这一次次的行走中,变得越来越沉静,也越来越广阔。
一年后,我来到了一座被山匪围困的边陲小城。城中兵力空虚,百姓惶恐不安,眼看就要城破人亡。官府的援兵,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到达。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山匪,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叫嚣着要屠城。
那一刻,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
我的心,平静得就像下山前的那片云海。
我解开背上的布条,露出了止水剑。
城楼上的守军看到我,以为我是来寻死的疯子。
小子快走!这里危险!守城的老将军对我喊道。
我对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然后,我拔出了剑。
没有惊天的剑气,也没有恐怖的威压。我只是静静地站着,将手中的剑,平举向前。
城外的山匪头子看到了我,他举起手中的大刀,指着我狂笑:城里没人了吗派一个毛头小子来送死!
我没有理会他。
我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心神,与整座城,与城中数万惊恐的百姓,与脚下这片大地,融为了一体。
我感受到了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绝望,他们的求生之盼。
我的剑意,不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
然后,我向前,轻轻地,挥出了一剑。
一道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剑光,从止水剑的剑尖,一闪而逝。
它不快,不猛,甚至不带丝毫杀气。它就像是一道清晨的微风,一道傍晚的炊烟,一道母亲的目光。
它无声无息地,拂过了整个战场。
城外,数千名山匪的喧嚣,戛然而止。
他们所有人都保持着前一刻的姿势,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狰狞和狂笑之中。
然后,一阵风吹过。
他们的身体,连同他们手中的兵器,都如同沙雕一般,无声地,化作了漫天飞灰。
从始至终,没有一滴血流出。
城楼之上,一片死寂。
老将军和所有的士兵,都用看神仙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收剑入鞘,重新用布条包裹好。
我对他们点了点头,转身,走下城楼,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我来,我见,我平息。
一如韩长老所言,我为他们挥了剑,却未曾沾染一丝因果。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归虚的含义。
它不是毁灭,而是让一切,回归它本应有的平静。
我抬起头,望向了青云宗的方向。我知道,我的游历,该结束了。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更多的风浪。
但我已经找到了我的道。
我叫守静。
我有一剑,可让沧海,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