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留在破旧的时光里 > 第一章

1
一九八二年的夏末,机械厂大院里知了声嘶力竭。我推着二八自行车,车把手上挂着的军绿色书包随着动作轻轻晃荡。
晓梦,又来找致远啊门卫张大爷摇着蒲扇笑问。
我脸颊微热:冯阿姨让我给他带复习资料。我拍了拍车筐里那本用画报纸包好的《数学复习提纲》。
蹬车到那棵挂了秋千的梧桐树下,我仰头喊道:陈致远!起床了!
窗户吱呀推开,他探出睡眼惺忪的脑袋:林晓梦,星期天也不让人清静…
资料!我举起本子,数学最后一题做出来没借我看看。
他趿拉着凉鞋跑下楼,接过资料,把自己的作业本塞给我:最后一题还没算完,别全抄一样的。他海魂衫领子睡歪了,头发乱糟糟的。
我又递过一个铝饭盒:我妈烙的饼,猜你就没吃。
他眼睛一亮,接过就吃:还是赵阿姨最好。
我默默看着他。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注视他的目光开始有了不同的温度。
或许是在他跳进雨季浑浊的河水里,帮我捞起被冲走的书包时;或许是他冬天偷偷从冯阿姨医院拿来冻疮膏,笨手笨脚塞给我时;又或许,只是无数个平淡日常的累积,让那份熟悉的哥们义气悄然发酵,变成了我独自品尝的、酸涩又甜蜜的秘密。
发什么呆他吃完饼,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猛地回神,拍开他的手:在想你这吃相,以后哪家姑娘敢要你。
小爷我考得上大学就找得到对象!他扬扬下巴,表情突然变得忸怩,哎,跟你说个正经事。
说啊,我低头抠着车铃铛,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我的手指僵在车铃上,强迫自己抬头,挤出一个笑:谁啊
班长,周倩。他说完,耳朵尖红了。
周倩。这个名字像石子投入一眼砸进我的心湖。那个女孩成绩好,长得漂亮,是许多男生倾慕的对象。
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塌了,但还是咧开嘴,捶了下他胳膊一下:行啊你!眼光挺高!
那你觉得…我有戏吗他急切地追问。
他突然的靠近让我能数清他的睫毛。这曾经让我心跳的距离,此刻却像细针扎人。我往后挪了挪:怕什么!你爸是厂长,学习好,长得…也人模狗样的,除了脾气臭点、嘴损点、爱睡懒觉…好像毛病也挺多。我故意掰着手指数落。
喂!林晓梦!他哭笑不得地打断我,说点好的行不行我是认真的!
我压下心酸,装作认真出主意:周倩喜欢有内涵的。你可以先从学习上接近,借笔记,讨论难题…等熟悉了,再约她去新华书店。
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有道理!周一我就去借物理笔记!他兴奋地转了个圈,又严肃叮嘱:这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看着他全然信任的眼神,我觉得喉咙发堵。我重重点头:放心吧。走了,作业周一记得给我。
我蹬上车,头也不回地骑出大院。车铃一路沉默。
拐过街角,我才停下车。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发晕,我却只觉得浑身一片冰凉。
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好像提醒着我那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心事。
2
时间在摞得越来越高的复习资料和做不完的模拟卷中飞逝,转眼就到了填报高考志愿的日子。
大院里,关于谁家孩子报哪儿的消息传得飞快。
我不止一次从陈致远爸妈,还有邻居们的闲聊中听说,陈厂长家小子打算留在本省,省城那所重点工业大学是他的目标。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帮妈妈晾衣服。
阳光很好,她却觉得手里的床单重得抻不开。心里那个偷偷藏着的念头,像被春风吹过的野草,抑制不住地疯长——如果他也留在本地,那我们是不是还能时常见面是不是那份深藏心底的喜欢,还能有一丝丝微弱的希望
晚上,我对着志愿表发呆。北京、上海那些曾经憧憬过的远方大学的名字变得模糊,笔下最终落定的,是省城那几所最好的大学。我把最有把握录取的那所填在了第一志愿,只因为那所学校离他的目标院校,只有三站公交车的距离。
交表那天,我在学校走廊遇见陈致远。他看起来意气风发,嘴角带着压不住的笑。
志愿交了我假装随意地问。
交了。他点头,眼神亮亮的,放心吧,哥们儿以后还能照应你。
他的话仿佛给我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我甚至开始偷偷想象,在大学里偶遇他时,该说些什么。
等录取通知书的日子特别漫长。那天,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格外响,他高声喊:林晓梦!挂号信!省大的!
我几乎是冲下楼的,心跳得厉害。我颤抖着手接过那封厚厚的信,看到上面录取通知书和省大的落款,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我成功了!我可以去省城最好的大学,离他很近很近……
我紧紧攥着通知书,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陈致远。我跑到陈家楼下,正好遇见他下楼,手里也拿着一个信封。
陈致远!我笑着跑过去,扬了扬手里的信封,我考上了!省大!你呢
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了一下,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信封,声音有些发干:来了。不过……
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突然有了和那时他跟我说喜欢周倩时不好的预感:不过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歉意,却又有一丝藏不住的喜悦:我临时改了志愿,被南方理工大学录取了。
南方的理工大学…那座城市,离这里千里之遥。
我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清了。我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为什么你不是说…要留在省城,报考工大吗
因为周倩…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耳根又红了,这次是因为羞涩和激动,我向她表白,她答应了。她想去南方看看,她的第一志愿是那边的财经学院。所以…我就把志愿改了,我想和她一起去。
这话宛如晴天霹雳,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变得滚烫,烫得我几乎拿不住。
我所有的期待,所有偷偷埋藏的心事和计划,在这一刻被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击得粉碎。
原来,他未来的计划里,早就有了别人。而我所有的努力靠近,只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无人知晓的笑话。
我想说点什么,恭喜也好,你怎么不早说也好,又或者是南方挺好的………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能看着他那张幸福的脸,心口漫上细细密密的疼。
最后,我极力扯出一個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重重地点了下头,转身就走。我怕再多待一秒,眼泪就会掉下来。
她在我身后喊:晓梦!回头我给你写信啊!咱们还是好哥们儿!
我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高高举起手臂挥了挥,脚步却越来越快。
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个夏天,似乎在这一刻突然结束了。我紧紧攥着那张通往期待未来的车票,却发现自己被孤零零地留在了站台上。
3
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省大的校园里,我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参加社团,泡图书馆,认识新朋友。我告诉自己:林晓梦,新生活开始了,你要忘了他。
可是每当路过三站公交车外的工大校门,每当听到熟悉的北方口音,心口还是会猝不及防地疼一下。原来刻意忘记一个人,反而会记得更清楚。
大一寒假来得很快。火车站里挤满了返乡的学生。
我妈在信里说,陈致远也要回来过年。
看到这句话时,我的心不争气地跳快了几拍。我骂自己没出息,可还是忍不住想象重逢的场景:他会不会变样会不会……问起我
年三十那天,我家和陈家像往年一样一起过年。我特意穿上了新买的红色毛衣,编了辫子。
下午四点,敲门声响起。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门开了,陈致远站在门口,笑着喊叔叔阿姨过年好。他好像长高了点,头发剪短了,看起来更精神了。
我站在爸妈身后,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
然后,我看到他身后走出来一个人。
周倩穿着漂亮的白色羽绒服,脸颊冻得微红,腼腆地笑着:叔叔阿姨好,晓梦你好。致远说你们两家一起过年,打扰了。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原来他是带着女朋友一起来的。
不打扰不打扰,快进来坐!我爸妈热情地招呼他们,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那顿年夜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我看着周倩细心地给陈致远夹他爱吃的菜,看着他们相视而笑,看着两家长辈打趣他们是郎才女貌。我像个局外人,坐在热闹的宴席上,心里却凉了半截。
原来他从来没有注意到,那盘糖醋排骨,其实也是我爱吃的。
4
大二开学后,我下定决心真正开始新生活。
班里有个叫沈浩的男生,从大一就对我很好。他会在图书馆帮我占座,会在我感冒时送药,看我的眼神温柔而专注。
春天的时候,沈浩在樱花树下向我表白了。他紧张得手心冒汗,说话都结巴:晓梦,我、我喜欢你很久了,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樱花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很美。沈浩是个好人,体贴、优秀。
我知道我应该答应,应该试着去喜欢一个真正喜欢我的人。可是看着他的眼睛,那句好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只能低声说:对不起,我还没准备好。
沈眼里的光暗淡下去,但还是勉强笑了笑:没关系,我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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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时间能治愈一切。
直到大二暑假,陈致远又来了。这次他是专门带周倩来省城玩的,自然要找我这个本地通当向导。
我陪着他们逛了三天。
看着陈致远无微不至地照顾周倩,听着他规划他们的未来
等毕业了,我们就留在南方
倩倩喜欢海,我们以后可以去海边城市
每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第三天晚上吃饭时,陈致远突然半开玩笑地问:晓梦,你都大二了,还没谈恋爱啊是不是还跟小时候一样凶,把男生都吓跑了
周倩轻轻拍了他一下:别乱说,晓梦这么好看,肯定很多人追。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酸涩突然涌上心头。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谁说我没人追我有男朋友了。
陈致远惊讶地挑眉:真的假的谁啊怎么没听你说过
沈浩,我们班的。我说出这个名字时,心跳得厉害,他……他对我很好。
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第二天,不知怎么的,陈致远和周倩竟然约了沈浩一起吃饭。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沈浩居然配合地演了下去,自然地给我夹菜,细心地擦掉我嘴角的酱汁。
饭后,陈致远拍拍沈浩的肩膀:好好对我们晓梦,她可是我们大院最宝贝的姑娘。
沈浩笑着点头:当然。
等陈致远和周倩离开后,我慌忙向沈浩道歉:对不起,我昨天是一时冲动……
沈浩却认真地看着我:晓梦,我不是在配合演戏。我是真的想成为你的男朋友。给我个机会,好吗
看着他真诚的眼睛,想着陈致远和周倩并肩的身影,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开始了和沈浩的恋爱。他会每天在宿舍楼下等我,会陪我上自习,会在周末带我去看电影。
所有人都说我们很般配。
只有我知道,当沈浩牵我的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另一个人的温度;当他吻我时,我会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假装是另一个人。
我在试着喜欢沈浩,却更像是在借着这段关系,逃避那个始终住在心里的人。
5
转眼就到了大四寒假。
这次陈致远是一个人回来的,没带周倩。
年夜饭又聚在一起吃,少了周倩,饭桌上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但我心里却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陈致远看起来瘦了些,话也少了,只是安静地吃饭,偶尔附和着大人们的说笑。
我和沈浩决定毕业后就结婚的消息,就是在饭桌上宣布的。
我妈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沈浩懂事、优秀。陈叔叔和冯阿姨也连声道贺。
只有陈致远愣住了,筷子停在半空中:这么快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遇到合适的人,当然要抓紧啊。难道像你一样拖拖拉拉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陈致远的脸色明显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淡笑了笑:也是。恭喜你们。
那顿饭后,陈致远没待到过年就提前走了,说是学校有事。我从冯阿姨那里听说,他和周倩分手了,是周倩提出的,去了国外留学。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试穿婚纱。洁白的纱裙衬得脸色有些苍白。我对着镜子转了个身,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他失恋了,所以才那么反常。
毕业典礼后,我和沈浩的婚礼如期举行。
我给陈致远寄了请帖,还特意寄了信。
婚礼前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是陈致远托人捎来的,里面装着远超寻常礼金的数额,还有一张简单的贺卡:祝幸福。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开身,抱歉。
我把贺卡攥在手里,纸张的边缘硌得手心发疼。他还是没来。就连我结婚,他都不愿意露面。
婚礼很热闹。
沈浩穿着西装很英俊,他看着我时的眼神满是爱意。我爸妈笑得合不拢嘴,所有来宾都说我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交换戒指的时候,我看着沈浩温柔的眼睛,心里却莫名地慌。
这一刻本该充满喜悦,我却只觉得像是在演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我说我愿意的时候,声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
敬酒时,我喝了不少。沈浩体贴地替我挡酒,小声说:少喝点,一会该难受了。
我看着他关切的表情,突然觉得很愧疚。这么好的一个人,我为什么就是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呢
晚上,送走所有宾客后,我坐在新房里,看着镜子里穿着喜服的自己。沈浩从后面轻轻抱住我:今天累坏了吧
我靠在他怀里,轻声问:沈浩,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笑了,把我搂得更紧:因为你是林晓梦啊。从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你,你埋头写题,辫子滑到胸前,阳光照在你头发上,我就移不开眼睛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原来被一个人真心喜欢着,是这样的感觉。
那我和陈致远呢
那些一起长大的岁月,那些打打闹闹的日常,那些只有彼此懂的默契……难道在他心里,真的就只是哥们而已吗
怎么了沈浩察觉到我的走神。
我摇摇头,转身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前: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红烛高烧,映照着新房一片喜庆的红色。我却在这个本该充满幸福的夜晚,清晰地感觉到心里某个角落,永远缺了一块。
也许婚姻就是这样吧,不是每个人都能嫁给年少时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找个合适的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我好像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6
婚后的日子,像褪了色的画,渐渐失去了最初那层模糊的光晕。
而我和陈致远,终究是渐行渐远了。
他成了我生活中一个遥远的名词,只存在于偶尔去看望陈叔叔和冯阿姨时,他们絮絮叨叨的转述里。
致远那孩子,非不肯进厂子,说要自己闯闯,在南边搞什么公司,忙得连电话都忘了打。冯阿姨一边给我削苹果,一边叹气。
上次打电话说交了个女朋友,是做翻译的,没俩月又分了,问他原因也不说。陈叔叔摇头,把沏好的茶推到我面前。
唉,这孩子,心思重,什么都不跟我们讲。还是晓梦你好,安稳。冯阿姨把苹果递给我,眼神里有关切,你和沈浩都好吧
挺好的。我总是这样笑着回答,然后低头咬一口苹果,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像极了我的生活。
我和沈浩的婚姻,确实说不上不好。他工作努力,顾家,没什么不良嗜好。外人看来,我们是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年轻夫妻。
可关起门来,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份日渐扩大的隔阂。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成为争吵的导火索。
我嫌他过于刻板,不懂变通;他怨我心思飘忽,不够投入。
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看似在同一轨道上,却永远无法真正交汇。那些深埋的、未曾言明的隔阂,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发酵,变成了冰冷的墙。
那是个普通的周末夜晚,沈浩有应酬,喝得多了些回家。不知因为什么由头,我们又争执起来。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怨气像开了闸的洪水,言辞越来越激烈。
突然,他红着眼睛,盯着我,声音嘶哑地问:林晓梦,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还想着他
空气瞬间凝固。
我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那瞬间的沉默,震耳欲聋。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那个人,即使不说名字我们也都知道的那个人。
几秒钟后,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反驳:你胡说什么!你喝的太多了!
可那短暂的迟疑,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沈浩眼中的醉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了然的疲惫和绝望。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又像是终于证实了某个长久以来的猜测。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苍凉: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
他没有再吵,也没有再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然后,他转身,拿起外套,拉开门,走进了外面的夜色里。
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壁似乎都在轻颤。
他没有再回来。
那晚之后,我们开始了分居。沟通变得奢侈而艰难。
最终,在一次平静得令人窒息的谈话后,我们达成了共识:离婚。
收拾东西准备搬出去的那天,我看着这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心里空落落的。
一场始于赌气、终于沉默的婚姻,就这样走到了尽头。而我甚至说不清楚,心底那份弥漫的酸楚,究竟是为了结束这段关系,还是为了那个早已远去、却始终盘踞在心底的身影。
原来,有些人,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只是沉默地住在你的旧时光里,却在每一个当下,投下长长的、无法跨越的阴影。
7
南方的经济寒流终究还是卷到了陈致远的创业公司。苦苦支撑几年后,他最终还是关了公司,收拾行囊,回到了这座熟悉的北方城市,进了本地一家规模不小的厂子做技术管理。
生活像是一个圆,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
我没想到会在这家公司遇见他。
那天我去送一份文件,在略显陈旧的办公楼走廊里,迎面撞上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瘦了些,眉宇间添了风霜,但那双眼睛,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我们同时愣在原地。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又飞速前行。
晓梦
陈致远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里都带着不确定的颤抖。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走廊尽头传来的机器轰鸣声。
后来才知道,他被聘为我们合作部门的技术顾问。避无可避,我们开始了工作上必要的交集。
起初是生疏的客气,带着岁月打磨出的隔阂。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那些只有我们懂的默契玩笑,总在不经意间溜出来。
一次加班到深夜,办公室只剩下我们两人。他帮我修好了卡壳的打印机,我递给他一杯热茶。
窗外月色清冷,屋内灯光昏黄。
听说…你离婚了他忽然低声问,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我嗯了一声,没有看他:快了,不合适,就分开了。
又是一阵沉默。
空气里弥漫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情绪。
我也是。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这些年,谈过几个,都不长久。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我的心跳莫名加速,不敢深想他话里的含义。
为什么当年…也许是岁月的沉淀给了我问出口勇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问出了那个困扰我十几年的问题,为什么当年说要留在省城,却又临时改了志愿,跟她去了南方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尘封的过往。
陈致远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的声音沙哑因为我看到隔壁班体育委员给你递情书,我嫉妒得发狂。我说喜欢周倩,只是想试探你,想看看你会不会有一点在意…可我没想到,你那么大方地鼓励我去追她。
我震惊地看着他,心脏剧烈地跳动。
后来周倩真的接受了我的好感,她说想去南方,我一时冲动就答应了。他痛苦地闭上眼,我以为时间久了就能放下你,可是我错了。在南方每一天,我都在后悔。
巨大的酸楚和释然同时淹没了我。原来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不来我的婚礼我的声音颤抖。
因为我受不了。他猛地别开脸,肩膀微微颤抖,我看着请帖,想象你穿着婚纱嫁给别人,我做不到。但我还是飞回来了……
你……我有些不可置信。
对我就是这么窝囊,站在门口没有勇气进去。林晓梦,你知道吗那天晚上喝得烂醉,我就站在门口恨不得冲去抢婚。
他转过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积压了十几年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从高中起,我就喜欢你了!可是我不敢说,我怕说出来连朋友都没得做!结果……结果我一次又一次失去了你!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所有的心结,所有的委屈,所有漫长的酸涩和等待,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你这个混蛋……我哽咽着骂他,拳头无力地捶打他的胸口,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我那些年有多难过。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将我拉进怀里,紧紧的,仿佛要将我揉进骨血里。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我记忆中渴望了无数次的气息。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悔恨和失而复得的颤抖,是我蠢,是我懦弱,是我想得太多又不敢承认…晓梦,对不起…
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像要把半生的委屈都哭尽。他也红了眼眶,下巴抵着我的头发,手臂环得更紧。
月光静静地洒在我们身上,两个不再年轻的人,抱着彼此,像抱着青春里最珍贵、差点遗失的宝贝。
他轻轻抬起我的脸,手指温柔地擦去我的眼泪,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炽热:晓梦,现在…还来得及吗我这个混蛋,还有没有机会…把欠你的十几年,都补回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不再年轻、哭得狼狈却无比真实的我。时光带走了我们的青涩,我却无比肯定我还喜欢着他,一直爱的是他……
我用力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来得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陈致远,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他猛地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唇。
那是一个迟到了十几年的吻,带着泪水咸涩的味道,带着岁月沉淀的深情,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小心翼翼。不再年轻又如何我们的心,依旧为彼此剧烈地跳动,那份深藏的感情,历经时光打磨,愈发鲜活而炽热。
走廊外或许有脚步声,或许有机器的轰鸣,但我们都听不见了。这个世界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只剩下这个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抵达的吻。
8
我以为,历经千帆,命运终于将我们带回了彼此的轨道。
和陈致远在一起的日子,像是偷来的时光,每一刻都浸透着失而复得的甜蜜与珍惜。我们小心翼翼地弥补着错过的岁月,在不再年轻的躯壳里,装着两颗终于坦诚相对的、鲜活跳动的心。
我们一起吃午饭,在食堂角落里相视而笑,指尖在桌下轻轻交握;我们加班后沿着老厂区散步,聊着童年糗事,聊着分开这些年彼此的际遇,聊着不敢细想却充满希冀的未来。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种苦尽甘来的宁静幸福。
直到那个突如其来的早晨。
持续的恶心和疲惫让我心生疑虑。当验孕棒上清晰显示出两条红杠时,我整个人如坠冰窖。
时间不对。
完全不对。
我和沈浩吵架前的那次竟然留下了这样的结果。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化验单,站在陈致远面前,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巨大的恐慌和羞愧淹没了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接过单子,沉默地看了很久很久。办公室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表情。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将我紧紧搂进怀里,声音低沉却坚定:没关系,晓梦。我不在乎。这是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们一起把他养大。我们错过了十几年,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他的话像是最深情的承诺。
可我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只有冰冷的绝望和排山倒海的压力。我可以想象周围的指指点点,想象长辈们不赞同的目光,想象这个孩子将来要面对的风言风语。
我趴在他肩头泪流满面,可还是自私的点了点头,以为我们一定能挺过去。
流言蜚语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不知是谁看出了端倪,风言风语很快就在厂区和熟悉的大院里传开。
听说了吗林晓梦怀了前夫的孩子,还跟陈厂长家小子搅和在一起。
这像什么话怀着孕呢,这……
老林家脸都丢尽了。
我妈哭着来找我,求我别再胡闹。沈浩也知道了,他的态度复杂,有愧疚,也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和期待。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形的绳索,勒得我喘不过气。我看着陈致远为了我,承受着异样的眼光和家里的压力,却还在我面前强装镇定,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知道我不能再拖累他了。他值得更好、更简单的人生,而不是一开始就陷入这样复杂的泥潭。
我约他出来,在我们常去的那个江边。晚风很大,吹得人眼睛发酸。
我们分手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决定和沈浩回去了,反正当初的离婚手续还没有办完,我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陈致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看着我,眼神从震惊,到不解,再到一种彻骨的伤痛和了然。
他自嘲的笑了,笑声苍凉而苦涩:所以…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这样。林晓梦,这算不算是报应高中时我愚蠢的试探,错过了你一次。现在,要彻底失去你第二次。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我想告诉他不是的,不是他的错,是我懦弱,是我无法面对这一切。可是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段我期待已久的感情到最后竟然是我先退缩了。
好。他最终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字,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垮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祝你…幸福。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一步一步地走远,消失在江边的夜色里。那背影,决绝而孤寂。
他真的消失了。
彻底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辞了工作,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甚至从他的父母那里,我也再也打听不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他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我和沈浩又生活到了一起。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相敬如宾,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努力扮演着一对正常的夫妻。只是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望着窗外,想起那个江边的夜晚,想起他离开时绝望的背影。
心里那个被填满不久的角落,再次变得空空荡荡,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荒凉。
我终于永远地失去了他。在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之后,又因为现实的残酷和自身的怯懦,亲手推开了他。
这或许就是命运最残忍的玩笑,也是对我犹豫半生、对他年少怯懦最彻底的惩罚。我们之间的暗恋,兜兜转转,尝尽酸涩,刚刚窥见一丝甜蜜,却最终彻底沉入了无法再见的光年之外。
9
孩子出生后,取名沈念安。小小的生命柔软而脆弱,让我和沈浩之间至少维持了表面的和平。我们默契地扮演着相敬如宾的夫妻,一起给孩子过生日,一起带他去公园,在旁人看来,我们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三口之家。
但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缺失了,再怎样努力也填补不上。念安五岁那年,在一个平静的秋日下午,沈浩沏了壶茶,坐在我对面。
晓梦,他轻声说,我们离婚吧。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我看着他眼角的细纹,忽然发现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这些年来,他待我很好,尽到了一个丈夫和父亲该尽的所有责任。可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好。我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他搬出去的那天,抱着念安说了好久的话。孩子哭得厉害,搂着他的脖子不放手。那一刻,我心里酸涩得厉害。
我会经常来看念安。临走时,沈浩对我说,晓梦,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门轻轻关上,我抱着哭累睡着的念安,坐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家里,泪流满面。
离婚后,我带着念安搬出了那个家,用这些年的积蓄和离婚分得的财产,盘下了一个临街的小铺面。我决定开一家书店,名字就叫念远书屋。
装修、进货、办理各种手续……创业的艰辛远超想象。但看着念安在书架间蹒跚学步,听着他奶声奶气地念着绘本上的字,所有的疲惫都值得了。
只是资金周转始终是个问题。
书店开业半年后,我不得不开始寻找投资人。
那天,我抱着企划书,忐忑不安地走进约好的咖啡厅。对方是本地新崛起的一家投资公司,据说对文化创业项目很感兴趣。
您好,我是林晓梦……我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的那个人。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陈致远。
他比五年前更成熟了,西装革履,气质沉稳,只有看我的眼神,还带着我记忆里的温度。
晓梦。他轻轻唤我的名字,声音有些哑。
我们相对无言,咖啡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这五年,我无数次想象过重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我不知道是你……我艰难地开口。
我知道是你。他看着我,企划书我看了,很好。念远书屋,这个名字很好。
我的眼眶一下子热了。
投资很快谈妥了。
陈致远不仅注资,还帮我对接了很多资源。书店的生意渐渐走上正轨。
我们都很小心地保持着距离,直到那个雨夜。
念安发高烧,我急着送他去医院,在路边拦不到车。绝望之际,是陈致远及时赶到,陪着我们在医院守了一整夜。
天亮时,念安的烧退了,睡得正香。陈致远去买早餐,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江边,他离开时的样子。
他回来时,我把这些年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说我的生活,我的思念,说我这些年来每一天都在想他。
他静静地听着,然后把我拥进怀里。
我知道。他说,我都知道。
原来这五年来,他一直默默关注着我。我离婚,我开店,他都知道。
这次不会再放手了。他捧着我的脸,认真地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窗外的天亮了,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温暖而明亮。念安醒来看见我们,甜甜地叫了声妈妈,然后好奇地看着陈致远。
陈致远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念安的头,眼神温柔。
两条平行线,绕了一大圈,终于再次相交。而这一次,我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再也没有放开。
时光沉淀了年少时的冲动与怯懦,留下了最真挚的情感。
虽然错过了最好的年华,但好在,余生还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