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生死无命 > 第一章

最后的感觉,是冰冷的江水蛮横地灌满口鼻,挤压出肺里最后一丝稀薄的空气。
那是一种灼烧般的痛楚,并非来自火焰,而是源于生命被液体粗暴剥夺的绝望。
浑浊的水流带着泥沙的腥气,直冲喉管,涌入胸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刺着肺泡。
意识在迅速模糊,最后的画面是那个被我奋力推上岸的孩子。
他小小的身体在湿滑的河堤上滚了两滚,呛咳着,发出惊恐却真实的哭喊。
活着的声响!
我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将他推离死亡时,触碰到他湿滑衣角那一瞬的触感——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暖意和滑腻。
就为这个了。
这个微不足道的连接,成了斩断我与阳世最后联系的砝码。
值了。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黑暗便彻底吞噬了一切。
没有走马灯,没有回顾一生,只有无尽的、沉重的、冰冷的虚无向下拖拽。
然后……
……是碎裂声。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认知的碎裂。
我对死亡、对地府的全部想象——那源于古老传说、民间戏文和模糊恐惧所构建起来的一切——在那瞬间,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更不容置疑的现实砸得粉碎。
它没给我任何回味那牺牲的悲壮或留恋人世的机会。
首先感知到的,是脚底坚实的触感。
不是虚无,不是云朵,是某种光滑、坚硬、温度恒定的平面。
我睁开了眼,预想中的阴风怒号、血雨腥风、刀山火海并未出现。
没有牛头马面狰狞的咆哮,也没有古旧的、刻着鬼门关三个大字的腐朽牌楼。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到超乎想象的通道,穹顶高耸,光线是均匀而缺乏温度的冷白色,照亮一切,却投不下丝毫阴影。
这尺度,足以让最大的喷气式客机在此起降。
通道内,魂影……或许该称为新抵达者
熙熙攘攘,却异常安静。
各种车辆无声地穿梭,有造型简洁的巴士,有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甚至还有成排摆放整齐、闪着电子锁光芒的共享单车,规规矩矩地停放在发光的指示线内。
远处,巨大的红绿灯无声地变换颜色,指挥着这死后的交通。
更远方,是摩天大楼的丛林,玻璃幕墙反射着地府永恒不变的、幽暗的天光,勾勒出冰冷而壮阔的天际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
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像是某种昂贵的檀香,又混合着更浓郁的、冰冷的金属锈蚀气息,还有一种极淡的、类似于臭氧的味道。
这股味道纠缠在鼻端,挥之不去,提醒着我此地非比寻常。
这里……是地府
若非这诡异的香气和体内再无心跳搏动的死寂感,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是晕倒在了某个超一线城市的中央商务区,尚未苏醒。
所谓的鬼门关,更像是一个巨大无比、高度现代化的国际机场入境大厅。
光滑如镜的合金墙壁延伸出去,指示牌发出柔和而清晰的冷光,上面是某种看不懂但又能瞬间理解其意的文字和符号:
往生登记
善恶判定
魂体疏导
VIP通道
引导我们的,是鬼差。
他们统一穿着剪裁合体、面料挺括的黑色西装,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黑色墨镜,面无表情,身姿挺拔如标枪。
他们更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王室保镖、高级AI接待员或是秘密特工,而非传说中的勾魂使者。
每个人胸口都别着一个精致的银色标牌,上面刻着编号和职务,诸如入境引导7号、秩序维护3号。
没有交流,没有呵斥。
只有绝对的高效和冰冷的秩序。
流程是机械化的。
我们被无声地引导,排成数列长长的队伍,走向一个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检测门。
轮到我站上台子。
一道蓝光自上而下扫过我的身体,没有触感,但一种被彻底看穿、从里到外剖析的感觉油然而生。
生平经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高速翻阅,无数画面、声音、情绪碎片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便被某种更高的存在评估、量化。
一生的善恶功过,在这冰冷的机械眼中,恐怕只是一连串不断跳动的数据流。
最终,伴随着一声轻微的滴声,侧面的一个出口吐出了一张卡片。
材质莫名,触手冰凉,仿佛某种永远不会磨损的复合材质。
白色卡片。
上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有我的名字——或者说,阳世的名字——阴十三,以及一串长长的数字编码。
这就是我在这地方唯一的身份证明了。
白色,善魂,那边,公交队列。
一个黑衣鬼差用一根手指随意指了个方向,语气平淡得像在指点一台故障的自动售货机该去哪里报修。
他甚至没抬眼看我,黑色的墨镜片上,只映出我一个模糊、苍白、略显无措的魂影。
我捏着那张单薄的、冰凉的白色身份证,顺着指示的方向移动。
脚步有些虚浮。
突然旁边似乎有一个小型的骚动。
一个穿着昂贵丝绸寿衣、脑满肠肥、满面红光的中年大叔,正举着一张熠熠生辉的、几乎像是由纯金打造的黄色卡片,几乎要笑出声来,声音洪亮得与周围的寂静格格不入。
哈哈哈……值了值了!
没想到生前捐的那几座庙,做的那些慈善,还真他娘的有用!
罪恶值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立刻,一位鬼差脸上堆起了近乎殷勤的笑容,快步迎上去,微微躬身,语气恭敬。
先生,恭喜您评定为功德善魂,请随我来,这边有专车接送您前往往死城VIP休息区。
那边,几辆哑光黑的、线条如超跑般流畅的豪华轿车无声地滑停,车门如同翅膀般向上扬起,露出内部奢华的真皮内饰和柔和的光晕。
与之形成惨烈对比的,是另一侧。
刺目的红光闪烁,伴随着沉重的铁链摩擦声和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嘶吼。
一队魂体,他们的身份证是令人不安的血红色,被粗大黝黑、刻满符文的锁链捆绑串联着。
几个面色格外冷硬、手持奇特仪器的鬼差,毫不留情地拖拽着他们,走向大厅一侧向下延伸的幽深甬道。
那里泛出隐隐的、不祥的红光,一股浓烈刺鼻的硫磺味混合着什么东西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
为什么……我不服!
明明是他们拖欠工资逼得我走投无路……我才动手的……啊……!
哀求、咒骂、哭喊,很快被甬道吞噬,消失在深处。
黄、白、红。
VIP,普通,地狱直通车。泾渭分明。
等级森严。
我收回了目光,握紧了手中冰凉的白卡,走向那列长长的、沉默的、等待着乘坐公交车的队伍。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着。
公交车是崭新的电动巴士,内部干净得过分,浅色的软塑座椅,电子显示屏滚动播放着。
欢迎来到往死城,共建和谐新地府
标语字体设计得甚至有些活泼。
车里很快挤满了和我一样拿着白卡的魂。
大家脸上大多残留着刚死的懵懂、对眼前超现实景象的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共同的、不知所措的茫然。
没有人说话,死后的第一程,沉默是主旋律。
车开动了,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震动。
窗外,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辽阔到望不到边际的红色花海,占据了所有的视野。
天空是低垂的、均匀的幽暗色调,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永恒不变的光源从上方弥漫下来。
那些花,红得惊心动魄,花瓣细长反卷,如同凝固的火焰,又像是静止的血海,绵延起伏,直到世界尽头。
曼珠沙华!
彼岸花!
传说中生长在黄泉路旁的花。
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喂喂……各位新来的朋友们,请大家安静一下,看这边!
一个穿着同样黑西装但没戴墨镜、笑容标准得有些过分的年轻鬼魂拿着一个扩音话筒站了起来,他胸口的标牌写着导游小林。
大家好!我是本车导游小林!很高兴为大家服务!
现在大家窗外经过的,就是我们地府著名的自然景观——彼岸花海野生生态公园!
他嗓音嘹亮,充满了一种营业式的、过度饱满的热情,与车外的死寂花海形成诡异反差。
咱们地府啊,为了给广大魂友打造更美好的生活休息环境,经过近几十年的大力整改和科学规划,已经把这片宝贵的彼岸花资源充分生态化利用了起来,打造成了顶级的魂灵休息生活区!
大家都知道,现在阳世人口爆炸,下来的人数那是逐年递增,投胎转世那也是需要等待抽签排队的嘛!
所以这里,就是往死城外很好的休闲活动区了!大家看那边——
他指向花海深处,果然,能看到规划整齐的观光步道、清晰的指示牌,甚至还有几个魂影在花丛中漫步,举起手机一样的设备在拍照。
还有著名的冥河!
小林导游继续激情洋溢地介绍。
我们也做了彻底的清淤改造和环境治理工程!
以前那些老不死的、滞留不愿走的灵魂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和处理,现在的冥河水质清澈,风景优美,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游轮观光景区了。
欢迎大家以后有时间去消费体验!
车上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感觉死了,但没完全死。
先听一段仿佛来自人间旅行社的魔幻广告。
我看着窗外,那无垠的、象征着死亡与分离的彼岸花,被规划、被利用、被变成了公园。
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包裹了我。
导游小林还在喋喋不休,开始介绍注意事项。
现在地府生活好了,经济高速发展,各位手上的身份证至关重要!
首先呢!进入往死城后要去联合登记处,认领阳世亲人烧来的馈赠。
但是要特别注意!
他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宣布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为了维护地府金融市场的稳定,防止货币通货膨胀,亲人们送来的钱和不动产都需要缴纳高额的遗产税!
而且,我们地府早已废止了落后的纸质货币,全部转化为先进的数字货币系统,各位购买任何商品服务,刷脸或刷身份卡即可!
方便快捷!
我,以及同车的所有白卡魂,都听得目瞪口呆。
死了,还要交税
还要面对通货膨胀
纸钱烧了不算数,还得地府这边兑货币,还要交重税
公交车就在这片茫然和错愕中,驶入了往死城。
错位感在进入城市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玻璃和钢铁的丛林在幽暗天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冥界银行
三生通信
酆都房地产
望乡台连锁酒店
孟婆汤饮品店
巨幅全息广告牌争奇斗艳,闪烁不定。
空中,甚至有透明的管道状轨道纵横交错,悬浮列车如同无声的游鱼在其间快速滑过。
街道上魂流如织,各种造型奇特的车辆穿梭不息。
如果不是空气中那股子冰冷的、混合着香火和铁锈的异香始终萦绕鼻端,如果不是魂体那种轻飘飘、缺乏实感的诡异状态,我真会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某个未来都市,而非死后的世界。
下车,再次被高效地分流、引导。
通道明亮宽敞得像机场的出发层,一切都在一种无声而高效的秩序中进行。
下一个。
放上身份认证登记,领取阳世馈赠。
一个冰冷的、毫无起伏的声音从厚厚的玻璃后面传来。
窗口后的办事员低着头,只能看见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色头发。
我将白色的身份证按在指定区域。
一道半透明的光屏弹出,幽蓝色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飞速滚动,最后定格。
物品列表很长,密密麻麻。
最多的是货币馈赠,后面那一长串零让我心脏(如果还有的话)几乎停跳了一拍。
我那几个平时抠抠搜搜的穷亲戚,估计是把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纸钱样式,从天地银行到冥通银行的,面额从几亿到几百亿的,都烧了个遍,汇总起来的数字庞大得如同天文数字,足以让任何一个活人瞠目结舌。
然而,办事员毫无感情的声音立刻粉碎了这虚幻的暴富感。
根据最新《地府遗产税与货币管理法》,税费,95%。实付金额:378,642冥元。
确认无误请签字。
我愣住了,魂魄仿佛都被震得晃动了一下。
多……多少百分之……九十五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地府的数学系统出了故障。
新规,防治通货膨胀。
纸质货币已废止,全部转化为数字货币,直接存入您身份卡关联账户。
他终于抬起眼,眼神里是全然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被重复了千百遍。
阳间亲人烧的物品,那只是一种购买凭证,需要阳间亲人勾通确认订购,地府这边兑换实体还要缴税。
下一个!
浑浑噩噩地,我在他指示的位置按下了手印。
看着光屏上那笔想象中的巨款瞬间缩水成可怜巴巴的三十多万冥元。
这点钱,在这个看起来物价极高的地方,能干什么
更荒谬的还在后面。
离开登记处,进入下一步,巨大的广告牌几乎占据了整栋摩天大楼的侧面。
三生电影制作公司!
烫金的巨大字体下方,是全息投影滚动播放的煽动性广告语。
记录您的一生,每个灵魂都是主角!
上传分享精彩人生,赚取投胎积分,缩短等待时光!
您的人生,值得被铭记!
我跟着指示牌,走进了这座比冥界银行还要气派的摩天大楼。
内部空间开阔,冷气十足,一个个魂灵在引导下有序排队。
很快,轮到我被带入一个独立的、蛋壳般的银色全息放映舱。
门无声关闭,光线暗下。
我的一生,开始在周围360度的屏幕上播放。
按部就班的成长,平庸的学业,一份饿不死也撑不着、乏味至极的工作,没什么交心的朋友,没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银行卡数字从来没超过五位数。
画面平淡,节奏拖沓,色调灰暗,像一杯放凉了的、寡淡无味的白开水。
连我自己看着都感到一阵阵难堪的无聊。
最后,是那浑浊的江面。
画面变得晃动、昏暗,夹杂着我当时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声。
我扑出去,抓住那孩子,奋力推上岸,自己却失去平衡,呛了水。
屏幕上最后充斥的是浑浊的水泡、窒息的痛苦和绝望的黑暗。
一部标准电影的长度。
乏善可陈,结局潦草。
灯光亮起。
舱门打开。
一个穿着公司制服、妆容精致、笑容甜美的女工作人员站在外面。
先生,观影结束,需要将您的人生影片上传至公共影库吗
根据点击率和观众打赏,可以获取冥元收益,并能累积投胎积分哦。
她的笑容专业而完美,八颗牙齿闪闪发光。
我看着屏幕上定格的、自己最后在水中狼狈挣扎的画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声音。
那点可怜的尊严,似乎也要被拿出去公开叫卖。
但……能赚一点是一点吧
还能更糟吗
……传吧!
我听见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
好的,已为您操作成功,这是您的电影排码,请收好。
祝您在地府生活愉快。
她的笑容毫无变化,递过来一张新的单据。
我走到大楼出口处,机器吐出的那张薄薄的纸片,上面打印着一串长得令人绝望的数字:98,754,321。
与此同时,头顶广播用那种甜美到虚假、毫无灵魂的女声重复播报。
您的投胎摇号排队号码已生成。
请耐心等待叫号,预计等待时间:无法估算。
关注地府公共服务号可查询实时排队进度。
九千八百多万号!
投胎,成了宇宙间最漫长、最令人绝望的排队。
一个近乎永恒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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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死城大得没有边界。
新城区光鲜亮丽,霓虹刺眼,悬浮车穿梭,但那繁华与我这手持白卡的善魂无关。
我循着身份卡上自带的简陋地图和指示,找到了旧城区,所谓的城中村。
这里的楼宇挤得像蜂巢,密密麻麻,窗口晾晒着各种看不出原色的物品,光线晦暗,空气中混杂着廉价线香味、某种腐朽的气息和魂体特有的微弱能量波动。
各种奇怪的噪音——争吵声、哭泣声、不明来源的电子音——不绝于耳。
魂来魂往,脸上大多带着和我一样的茫然、疲惫,还有种被漫长时间和绝望磨砺出的麻木。
这里是投胎的聚集地。
最终,我用身份卡刷开了一栋破旧大楼的房门,租了个仅能容身的房间。
真的只有棺材大小,一张硬得硌魂的板床,一个简陋的储物格,再无他物。
刷身份卡付了第一个月的租金,看着那串刚刚经历过巨额缩水的数字又减少了一截。
躺在冰冷的板床上,盯着天花板上一点幽暗的、或许是应急指示的光芒。
所以,死了就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没钱,继续孤单,继续看不到尽头地等待
甚至还不如生前,至少那时还有死亡作为最终的解脱和盼头。
现在呢
解脱的尽头是另一个需要排队拿号的开始。
日子开始重复。
寻找各种零工——去魂灵快餐店帮忙分发那种味道古怪、据说能维持魂体不散的廉价营养液,去巨大的往生信息处理中心做枯燥的数据录入。
甚至帮忙在彼岸花公园清理魂灵游客留下的能量残渣……赚取微薄的冥元,支付这棺材房的租金和最低限度的营养液。
大部分时间,在拥挤、灰暗、弥漫着颓败气息的旧城区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那些偶尔出现的、拥有黄色身份证的VIP们,乘坐专属交通工具,出入那些金碧辉煌、我连门槛都不敢靠近的高档场所,享受着我无法想象的特权与服务。
更多像我一样,在生存线上挣扎,眼神空洞,奔波劳碌,为了那一点点冥元斤斤计较。
投胎排队号码蠕动得慢得令人发指。
通过地府公共服务号查询,那串数字偶尔会跳动一下,减少几位,但相对于近亿的总数,那速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让人怀疑系统是否出了故障。
希望
在这里是比功德更奢侈的消费品,我们这些善魂,根本不配拥有。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勒紧,渗入魂体的每一寸,让人慢慢麻木,慢慢失去感觉,变成这巨大城市运转中一个无声的、无望的零件。
直到那天。
旧城区特有的、带着酸腐气息的阴雨毫无预兆地落下。
这种雨滴对魂体有种轻微的腐蚀性,带来不适的刺痛感。
我为了躲避,匆匆缩进了街角一家嘈杂破旧的魂灵网吧。
网吧里挤满了和我一样无所事事又焦虑不堪的白卡魂,大多蜷缩在简陋的终端前,脸上被屏幕光映照得一片惨白,眼神专注或麻木地盯着快速变换的幽光,寻求着廉价的刺激或渺茫的信息。
我百无聊赖地刷着地府的内网幽网。
首页推送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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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秘牛头马面前世今生
突然,两条并排的、刺目的标题猛地撞入眼帘。
【爆】悲情英雄还是炒作江边救人者生前影像引发巨大争议!打赏金额破纪录!
【速评】地府宣传部点赞正能量传播,三生公司或调整投胎积分算法,鼓励善行分享!
我的心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传遍魂体。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点开了第一个链接。
页面跳转,热度爆炸。
顶部自动播放的视频,赫然是我那段短暂、狼狈、最后在水中挣扎的片段!
但画面被精心剪辑、调色、加速过。
放慢放大了我推出孩子时的用力与决绝,特写了我被江水淹没时痛苦却显得崇高的表情,甚至配上了一段极其煽情、悲壮的交响乐作为背景音乐。
发布者不是我,是一个陌生的、认证为幽网知名剪辑师·鬼才剪刀手的ID。
标题起得触目惊心:《无声的英雄!他用最后一口呼吸托起一个家的希望,自己却永沉冰冷江底!》。
视频下方的打赏数字长得让我眼花缭乱,评论疯狂滚动刷新。
看哭了!这才是真正的善!阳间不值得!
打赏了!一点心意!英雄一路走好!
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啊!天道不公!
转发!让大家都看到正能量!
地府欠他一个VIP待遇!@地府……
这剪辑太催泪了,三刷了……
第二个链接则是地府宣传部官方的一个简短通告,含糊地表示鼓励此种展现生前善行的正能量传播,为构建和谐地府树立榜样。
并提及相关文化制作单位正研究给予此类传播额外的正能量积分奖励,以期优化投胎排队机制。
我盯着屏幕上那个被精心包装、煽情至极的英雄,看着那滚烫的打赏数字和溢美之词,再想到自己那缩水95%的遗产,那棺材房,那廉价营养液,那长得令人绝望的九千八百多万排队号……
胸腔里那团早已冷却的死寂,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作响,冒出辛辣刺鼻的白烟!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炸开——愤怒
荒谬
委屈
被利用的恶心
还是……一种看到了什么的、冰冷的、狠厉的决绝
他们把我最后那点狼狈,那点徒劳的挣扎,那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剪成了爆款!
消费我的死亡!
他们一边用高额税收榨干我亲人烧来的纸钱,一边用漫长的排队磨灭我的希望,现在,又把我最后那点价值撕扯开来,供众魂消费,为他们自己赚取流量和名声。
那我呢
我这所谓的善,换来的就是这白色身份证,这暗无天日的等待,这永无出头之日的困境
去他妈的善魂!
去他妈的默默等待!
去他妈的死后世界!
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和愤怒猛地冲垮了麻木!
我猛地站起来,撞开了身后吱呀作响的破旧椅子,在周围魂灵诧异、麻木或不解的目光中,像一道失控的旋风,冲出了网吧。
冰冷的阴雨打在身上,那点刺痛感反而让我更加清醒,那股狠劲更加清晰地、深深地钉入了魂体的最深处。
我一路狂奔,冲回那棺材大小的房间,反手狠狠锁上门。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剧烈波动的魂体能量发出的微弱嗡鸣。
用最快的速度打开墙体内嵌的、连接幽网的简陋终端,登录地府内网,找到三生公司的个人页面。
我那部无人问津的、完整且平淡如水的生平影片还孤零零地挂在那里,点击量停留在可怜的个位数,打赏为零。
深呼吸虽然魂体并不需要呼吸。
但生前的习惯仍在。
我把那部生成的、冗长乏味的影片拖进地府提供的免费编辑软件。
手指因为一种冰冷的愤怒而异常稳定。
我删掉了那些按部就班的成长,平庸的日常,乏味的点滴。
我只留下了最后那一段,浑浊的江水,拼尽全力的挣扎,孩子隐约的哭喊,水呛进肺里的窒息灼痛感,水面上晃动的、破碎的光线,还有最后……无尽的、冰冷的黑暗。
但我没有用任何煽情的音乐!
我刻意保留了全部原声,放大那浑浊的水流咆哮,那艰难的、破风箱般的呼吸,那绝望的、无力的扑腾。
那是最真实的死亡噪音,刺耳,难听,毫无美感可言。
我截取了在登记处时,记忆影像里税务窗口那句冰冷的、重复的95%税费提示音,放大,循环播放!
我给了那张打印出来的、长长的、写着98,754,321的排队号一个长长的、凝固的特写。
我甚至从幽网公开素材库里,快速下载了那些豪车接走黄卡魂灵、鬼差粗暴拖拽红卡罪魂走向地狱甬道的画面,经过加速处理后,穿插剪辑进去。
最后,所有声音和画面戛然而止。
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只有一行我亲手打上去的、苍白冰冷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字体,停留在黑暗的中央,如同墓志铭。
所以,意义是什么
沉默长达十秒的、令人窒息的、只有魂体能感受到的、无尽虚空般的死寂。
然后,影片结束。
我盯着它看了几秒,手指悬在上传至公共影库,那个鲜红的按钮上,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然后,我重重地按了下去。
仿佛把心脏,把肺叶,把最后那点不甘和质问,全都砸了进去!
上传成功。
然后,我直接关掉了屏幕,倒在那张硬得硌魂的板床上,再次盯着天花板上那点幽暗的光斑。
这一次,感觉却完全不同。胸腔里不再是冰冷的死寂或麻木的绝望,而是在剧烈地翻腾,燃烧。
仿佛我不是躺在棺材房里。而是躺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等待着那场注定要来的、毁灭或是新生的爆发。
时间在死后的世界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只剩下一种粘稠而缓慢的流逝感。
我躺在板床上,魂体内的震荡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虚和……不安。
那上传的冲动如同醉酒后的断片,勇气褪去后,留下的是对后果的揣测。
他们会删除它吗
会有什么惩罚
扣光我那可怜的冥元
把我从九千八百多万的排队号再往后挪几位
还是更糟
幽网终端沉默着,没有任何提示音。
棺材房里死寂一片,只有旧城区特有的、各种模糊噪音从墙壁缝隙渗入。
我终究没能忍住。
再次打开终端,手指有些发颤地登录了幽网,点进三生公司的个人页面。
视频还在。
标题就是我起的那个——《所以,意义是什么》。
没有修饰,直接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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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微妙的失望混合着庆幸袭来。
果然,这种粗糙、真实、毫无娱乐性的东西,在这看似繁华的地府,激不起任何水花。
也许很快就会被系统算法沉底,无人问津。
我关掉页面,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得去找点零工了,不然下个月的租金和营养液都会成问题。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旧城区灰暗的街道上游荡,寻找着任何可以赚取冥元的机会。
给一家忘忧小吃店搬运凝固的能量块,清洗往生信息处理中心外部那永远蒙着一层灰的玻璃幕墙。
工作枯燥,报酬微薄,但能稍微麻痹一下神经。
偶尔,我会下意识地避开那些网络驿站,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会噬魂的怪兽。
直到第三天下午,我正在小吃店后院费力地撬动一个凝固的能量块时,隔壁杂货店的老板。
一个死了大概几十年、魂体都有些疏松的老魂,端着一个老旧的数据板,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情。
喂,新来的。
他喊我,我停下手中的活计。
你看这个……幽网上这个……是不是你
他把数据板递到我面前。
屏幕上,正是我上传的那个视频。
标题,黑屏,那句冰冷的质问。而下方的数据,让我魂体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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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
我一时语塞,喉咙发干。
是你吧那天江边那个
老魂眯着眼打量我。
你小子行啊,这搞法……够狠,现在幽网上都吵翻天了。
我夺过数据板,手指颤抖地滑动着评论区。
那里早已炸开了锅,不再是之前那个剪辑版视频下一边倒的赞美。
哭了……这才是真实的死亡吗太窒息了……
95%的税!地府抢钱啊!
九千多万号等到投胎宇宙都热寂了吧!
@地府……@往死城管理局出来解释一下!
那些坐豪车的黄卡佬看了吗你们的功德值多少钱一斤
我们白卡魂就不是魂了吗
支持楼主!揭开地府的虚伪面具!
楼上疯了地府自有秩序,诋毁地府想下油锅吗
呵呵,又是炒作想红想疯了吧生前没人关注死了来博眼球
对比一下‘鬼才剪刀手’那个版本,这个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不舒服……
打赏了!兄弟挺住!让更多魂看到!
评论两极分化,争吵激烈,甚至蔓延到了地府官方账号的下方。
我的视频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远超想象的涟漪。
怎么样是你吧
老魂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把数据板还给他,魂不守舍。
啧啧,小子,你惹麻烦了,也出名了。
老魂摇着头,晃悠着走开了
不过,也挺好……总比默默无闻烂在这里强。
我站在原地,能量块也忘了搬。一种巨大的、失控的感觉攫住了我。
我预感到会有反应,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猛烈。
当晚,我回到棺材房,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幽网。
我的个人页面几乎被爆了。
私信、评论、@数量多到吓人。
有支持的,有咒骂的,有好奇打听的,也有不少自称是幽网新闻频道的记者想要采访。
就在我眼花缭乱之际,一条标注着【地府公共服务系统通知】的官方消息弹了出来,语气冰冷而正式:
阴十三(ID:
XXXX):您的言论及上传内容已引发较大关注。请于明日地府时9点,前往往死城旧城区管理局第三问询室,就相关事宜进行说明。
请注意准时。
该来的,终于来了。
第二天,我准时找到了旧城区管理局。
那是一座灰扑扑的方形建筑,与新城区的光鲜形成鲜明对比。
第三问询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光线昏暗。
接待我的不是一个鬼差,而是一个穿着灰色制服、表情严肃的中年魂灵,他胸口别着舆情管理科的标牌。
没有墨镜,但眼神同样缺乏温度。
阴十三先生
他示意我坐下,面前放着一个记录板。
是我。
关于你在幽网上传的视频《所以,意义是什么》,我们需要了解一下情况。
他开门见山,声音平稳得像念稿。
视频内容涉及对地府税收政策、投胎排队机制以及部分公共画面的剪辑使用。
你的本意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
没什么本意,只是展示了……事实。
我死后经历的事实,那个被剪辑的英雄版本不是完整的我,这个才是,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地府的运行有其规则和必要性,高额遗产税是为了维持金融稳定,防止某些魂灵凭借阳世亲人的大规模焚烧行为破坏经济平衡。
投胎排队是为了公平起见,按功德善恶有序进行,这些都有详尽的法规依据。
他机械地解释着,像是在背诵条例。
那为什么黄卡魂灵可以免于这种公平
我忍不住反问。
他们的功德,是用钱堆出来的吗我的善行,只值一张白卡和九千多万的排队号吗
管理员的眉头微微皱起回应。
功德评定系统非常复杂且公正,涉及生前多方面综合评估,并非仅看单一事件,黄色身份证持有者对社会有卓越贡献……
死后的社会
我打断他。
问询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管理员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一丝审视。
阴十三先生,你的视频目前引发了不良舆论,对地府形象造成了负面影响。
我们建议你主动删除视频,并发布一则声明,表示内容存在误解和片面之处,地府的各项政策都是为了广大魂灵的根本利益。
如果我不呢
地府保障言论自由,但也注重秩序。
他的语气加重了一丝。
持续传播不实信息、煽动对立情绪,可能会影响你的投胎积分评估,甚至触发相关管理条例的审查。
希望你慎重考虑。
软硬兼施,先是解释,然后是隐晦的威胁。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他们不在乎我质问的内容,他们在乎的是影响。
是我打破了那层粉饰的平静。
视频我不会删。
我说,声音平静下来。
那就是我的真实经历,如果这算是不实信息,那我无话可说。
管理员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他在记录板上划了几笔。
你的态度我们已经了解。今日问询到此结束。
请你后续关注通知,再见!
我站起身,离开了管理局。
外面的光线依旧幽暗,但我的心却莫名轻松了一些。
反抗,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似乎也能驱散一些绝望的寒意。
视频带来的影响持续发酵。
我在旧城区变得有名了。
走在街上,会有魂灵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看,就是他……
那个质疑地府的……
胆子真大……
有些魂会对我投来同情或鼓励的目光,甚至悄悄塞给我一点劣质的能量零食。
更多的则是漠然,或者带着一丝警惕避开,生怕惹上麻烦。
同时,我也真的接到了一些小型的、地下幽网媒体的采访请求。
他们大多躲在更偏僻废弃的魂居里,设备简陋,但问题尖锐。
阴十三先生,你对地府现行的功德评定系统怎么看
有传闻说黄卡资格可以通过特殊渠道购买,是真的吗
你的视频是否意味着一种发泄白卡魂灵是否应该争取更多权益
我尽可能谨慎地回答,只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感受,不做过多的臆测和煽动。
但仅仅是说出事实,在这个环境下,本身就具有了一种力量。
我的身份卡里的冥元数额,因为视频的打赏,竟然增加了不少,虽然远不足以改变命运,但至少缓解了眼前的生存压力。
甚至有一些底层的白卡魂灵组织,开始私下联系我,希望我能代表他们发声。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
我被推到了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高度,脚下却是摇摇欲坠的根基。
麻烦也接踵而至。
先是租住的棺材房管理员找我,语气强硬地表示下个月租金要上涨50%,理由是管理成本增加。
我据理力争,对方却只是冷笑。
接着,我去常去的忘忧小吃店打工时,老板搓着手,一脸为难地告诉我,暂时不需要人手了,上面有人打了招呼。
甚至有一次,我在一条暗巷里被两个魂体模糊、气息不善的壮魂堵住,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充满威胁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用力撞开我的肩膀离去。
那撞击带着一种阴冷的能量,让我魂体不稳了好一阵。
我知道,这是警告。
来自那些不希望看到麻烦的势力。
我的行为,触动了某些敏感的神经。
地府的秩序,开始展现出它不那么光鲜的一面。
就在我感到四面楚歌,考虑是否要暂时躲起来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接触发生了。
那是一个傍晚,我正躲在旧城区一个偏僻的网吧角落,浏览着幽网上关于我视频的最新争吵。
一条请求添加好友的信息弹了出来。
头像是一个简单的漩涡图案,昵称叫摆渡人。
验证信息只有一句话:想聊聊那天的江水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天的江水……这是只有我和那个孩子才知道的细节。
官方记录或许有,但这个摆渡人的语气,带着一种亲历者的平静。
我通过了验证。
你是谁
我迅速打字问道。
一个观察者。
对方回复得很快。
看了你的视频,和通常看到的英雄叙事不太一样。
那才是真实的。
真实往往乏味且残酷。
摆渡人回道。
不像剪辑过的版本,那么容易引发共情和消费。
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并非所有系统内的魂灵,都对你的质疑感到不满。
我愣住了。
地府很大,很复杂。
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你看到的往死城,只是浮在水面上的一角。
文字一行行跳出。
行政系统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也有魂灵认为,现行的某些制度……过于僵化,甚至陈旧。
你是地府的鬼差
我试探着问。
可以这么理解,但不在舆情管理部门。
对方似乎轻笑了一下。
你的视频,像一块石头,不仅砸在了水面上,也惊动了一些水下的东西,有些人希望你闭嘴,但也有些魂灵……认为你的出现,或许是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改变的契机。虽然微小,但值得关注。
摆渡人停顿了一下。
旧的秩序运行了太久,很多地方已经生了锈,高额税收、漫长的投胎排队、功德系统的某些漏洞……这些问题确实存在,但积重难返,需要外部的……刺激。
我消化着这些话,感觉看到了地府另一个隐秘的侧面。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的真实很珍贵,保持住它。
摆渡人的语气变得严肃。
但要小心,水下的暗流,比你想象的更湍急,威胁不仅来自我们。
那些堵我的魂
或许只是开始,旧城区有旧城区的规则,有些势力,并不希望看到人打破规矩,那会影响他们的生意。
什么生意
控制绝望的生意。
摆渡人发来最后一条信息。
维持大多数魂灵的麻木和贫困,对某些存在来说,是一门暴利行业,你的问题,动了他们的奶酪,好自为之。
说完,他的头像暗了下去,无论我再发什么信息,都没有回应。
我坐在嘈杂的网吧里,却感到一种更深沉的寒意。
摆渡人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黑暗的门。
我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僵化的官僚系统,还有盘踞在底层、依靠吸食绝望为生的阴影。
地府,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危险。
我的质疑,仿佛无意中闯入了一个巨大的、布满蛛网的迷宫。
摆渡人的警告很快得到了印证。
几天后,当我不得不去更远的一个区域寻找零工时,在一个堆满废弃能量容器的巷子深处,我无意中撞见了一幕。
几个面色凶悍、魂体凝实程度明显高于普通白卡魂的家伙,正围着一个瘦弱颤抖的年轻魂灵。
为首的那个,脸上有一道扭曲的能量疤痕,正恶狠狠地说着什么。
最后期限到了!要么还钱,要么就拿你的投胎积分来抵!你这点破积分,也就勉强够还利息!
虎哥……再宽限几天……我一定想办法……
年轻魂灵哀求着,声音发颤。
想办法去偷去抢你们这些穷白卡,除了烂命一条,还有什么
疤痕脸嗤笑。
要不是看你这积分还能抽点出来,老子早把你扔进忘川河喂那些滞留怨灵了!
投胎积分可以拿来抵债我心中一惊。
这是地府明令禁止的交易!
或者……
另一个混混猥琐地笑道。
把你那点阳间烧来的破房子抵押了虽然税后没剩多少,但也够你再快活几天……
他们发出了哄笑。
年轻魂灵绝望地低下头。
我意识到,我遇到了摆渡人口中控制绝望的生意。
这些家伙,恐怕就是旧城区的地下放贷者,专门向那些走投无路、又对投胎还抱有一丝渺茫希望的白卡魂灵放贷,收取高额利息,最终目的就是榨干他们身上最后一点价值——无论是阳间烧来的微薄遗产,还是他们赖以排队的那点可怜的投胎积分!
而这些积分,最终会流向哪里
那些黄卡VIP
还是地府内部的某些蛀虫
我不敢久留,悄然后退,迅速离开了巷子。
心脏在剧烈跳动。
原来,绝望真的可以是一门生意。
漫长的排队、高昂的税费、微薄的收入……这一切,不仅是为了维持秩序,也在无形中滋养着这些黑暗中的蛆虫!
我的视频,质疑的是明面上的不公。
而这些,是隐藏在脓疮之下的、更深层的腐烂。
回到棺材房,我久久无法平静。
摆渡人的话、问询室的警告、巷子里目睹的威胁……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呈现出一个更加令人窒息的地府图景。
我打开幽网,看着那个依旧在持续发酵的视频,看着下面无数白卡魂灵的愤怒、无助和呐喊。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幽暗沼泽里的气泡,悄然浮上心头。
仅仅一个问题,不够。仅仅一个视频,也不够。
如果……如果我能找到证据呢
找到那些蛀虫们交易投胎积分、盘剥底层魂灵的证据
找到地府系统内部真正腐败的线索
把这个证据公之于众,会怎样
这个念头让我魂体战栗,既因为恐惧,也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的兴奋。
我知道,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
我可能真的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但,看着那串漫长的、几乎永恒的排队号码,看着窗外旧城区无边无际的灰暗和绝望。
苟延残喘地活着,和彻底毁灭,又有多少区别
我握紧了手中那张冰凉的白卡。
火山,或许真的要喷发了。
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彼岸花的根系,在魂体的最深处疯狂蔓延。
找到证据,揭露它。
这个想法既令人恐惧,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它像黑暗中的一束微光,照亮了前方看似唯一的路,尽管那路的尽头可能是万丈深渊。
我,阴十三,一个普通的白卡魂,地府庞大机器中最微不足道的螺丝钉,要去挑战这运行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秩序
荒谬。
但摆渡人的话暗示了地府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我的视频引发的波澜也证明了并非所有魂灵都甘于麻木。
或许,存在着极其微小的可能性。
第一步,我必须更深入地了解旧城区的黑暗面,特别是关于投胎积分的黑市交易。
那个脸上有能量疤痕的虎哥,是一个切入点。
这需要谨慎和伪装。
我动用了一部分视频带来的打赏,在旧城区一个混乱的集市上,换了一套更破旧、能量波动更微弱的衣物,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彻底绝望、徘徊在底层的穷白卡。
我甚至故意让魂体显得更不稳定些,散发出一种穷途末路的气息。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幽灵一样在那片区域游荡,小心翼翼地打听关于虎哥和他的业务。
过程比想象中艰难,底层的魂灵们口风很紧,对陌生面孔充满警惕。
几次试探性的询问只换来冷漠的回避和怀疑的目光。
转机发生在一家嘈杂不堪、弥漫着劣质能量液气息的魂灵酒馆。
我坐在最角落,听着周围醉醺醺的抱怨和吹嘘。
一个看起来喝多了的老魂,正絮絮叨叨地哭诉自己被骗光了最后一点积分,提到了疤脸虎这个名字。
我慢慢凑过去,给他买了一杯最便宜的能量浊液。
几杯下肚,他的话匣子彻底打开。
愤怒、后悔、绝望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如何因为想快点投胎,轻信了疤脸虎能操作排队的谎言,借了高利贷,结果利滚利,不仅阳间烧来的那点遗产被榨干,连投胎积分也被强制转让了出去。
他们……他们有个地方……
老魂眼神涣散,压低声音,带着酒后的神秘感。在……在废弃净化厂那边……底下……能洗积分……妈的……那就是个无底洞啊……
废弃净化厂!
旧城区边缘的一个巨大废弃设施,据说与地府早期的能量处理系统有关,后来废弃了,成了各种阴暗交易的温床。
信息到手。
我留下那老魂继续哭泣,悄然离开了酒馆。
目标锁定:废弃净化厂。
我需要证据,最好是能记录下来的影像或数据。
准备工作紧张而隐秘。
我在幽网的黑市板块,用剩下的几乎所有打赏,租用了一个一次性的、能隐藏魂体能量波动的简易符咒,以及一个微型的、可以嵌入魂体内的记录仪——这东西在地府是严令禁止的违禁品。
夜晚
地府的时间划分更多依靠光线明暗的周期性变化,旧城区边缘更加晦暗,能量流动混乱而稀薄。
巨大的废弃净化厂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匍匐在地,锈迹斑斑,管道扭曲,散发出陈旧的腐败气息。
凭借符咒的微弱效果,我如同阴影般潜入其中。
内部结构复杂,通道纵横,深处传来隐隐的能量嗡鸣和模糊的人声。
循着声音和越来越清晰的能量波动,我向下深入。
最终,在一个巨大的、曾经是反应釜的空间里,看到了景象。
空间被改造过,中央布置着一个奇特的、闪烁着幽暗符文的法阵。
几个魂体模糊、气息强悍的守卫分散四周。
而疤脸虎赫然在场,正和一个穿着打扮与周围格格不入、魂体凝实、甚至带着一丝微弱黄光的魂灵交谈着。
那个黄光魂灵脸上带着不耐烦和高高在上。
这批积分太小,折价百分之三十。
黄光魂灵冷冰冰地说。
大人,这已经是我们能收到最多的了,那些穷鬼底子太薄……
疤脸虎赔着笑,语气恭敬。
下次再这种货色,就别联系我了,风险远大于收益。
是是是……
这时,一个瘦弱的白卡魂被带了上来,满脸恐惧。
他被强迫将手按在法阵中央的一个黑色晶石上。
法阵亮起,符文流转。
白卡魂发出痛苦的呻吟,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了一些。
而黑色晶石则亮起一抹微光。
疤脸虎将一张特制的卡片递给黄光魂灵。
黄光魂灵检查了一下卡片,满意地点点头,将一个小袋子扔给疤脸虎,里面传出冥元币碰撞的清脆声响。
交易完成。白卡魂被拖走,面如死灰。
我躲在锈蚀的管道后面,嵌入魂体的记录仪全力运转,将这一切——他们的对话、交易过程、法阵的运转、那个黄光魂灵的脸——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愤怒和冰冷交织在我魂体内。这就是真相!
赤裸裸的、吸食魂灵希望和未来的罪恶交易。
那个黄光魂灵,显然是地府系统中的一员,甚至是更高级别的存在。
就在我准备悄然退走时,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一小块松动的金属碎片。
哐当!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谁!
疤脸虎猛地转头,凶狠的目光扫视过来。
守卫们也立刻警觉,能量波动锁定了我藏身的区域。
抓住他!
疤脸虎怒吼。
我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符咒的效果在剧烈运动下急剧衰减,我的魂体波动暴露无遗。
身后是急促的追赶声和能量呼啸声,冰冷的攻击擦着我的魂体飞过,带来刺骨的疼痛。
我在迷宫般的通道里拼命狂奔,依靠对来时路的模糊记忆和求生的本能。
冲出一个破口,重新回到旧城区边缘的荒野。
追赶声仍在身后。
我不顾一切地向前跑,直到一头撞进一片密集的、能量紊乱的废弃管道区,拼命收敛所有气息,蜷缩在最深处,一动不动。
追赶的声音在外面徘徊了一阵,咒骂了几句,似乎对这片紊乱区域有所顾忌,最终逐渐远去。
我瘫软在地,魂体因为恐惧和后怕而剧烈颤抖。
记录仪还在工作,里面储存着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证据。
回到棺材房,我几乎虚脱。但没有时间休息。
我以最快的速度,将记录仪里的影像资料导出,进行了简单的剪辑,突出了交易过程、双方对话、尤其是那个黄光魂灵清晰的面部特征。
我没有添加任何额外的评论,只是在视频开头打上了一行字:
这就是公平的代价——地府黑市投胎积分交易实录。
然后,通过一个之前联系过我、相对可信的幽网地下新闻频道,匿名发送了出去。
我深知,靠自己发布,很可能瞬间就被封杀。
风暴,以远超想象的速度和力度,瞬间席卷了整个幽网!
视频本身的血腥和赤裸,其揭露内容的骇人听闻,尤其是涉及到了地府内部人员与黑势力的勾结,彻底点燃了所有魂灵,尤其是数量庞大的白卡魂的怒火!
之前我的质疑视频引发的争论,与之相比,简直如同涟漪与海啸的区别!
幽网彻底爆炸了!
严惩蛀虫!还地府公正!
@地府监察司@往死城秩序部出来干活!
怪不得排队那么慢!积分都被这些混蛋偷走了!
那个黄光的是谁!人肉他!
虎哥!疤脸虎!旧城区的毒瘤!
为我们白卡魂主持公道!
革命!推翻这该死的秩序!
舆论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地府部门试图压制的企图。
删除、禁言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转发和讨论的疯狂。
视频通过各种渠道疯狂传播,甚至据说都流传到了某些VIP才能进入的高级区域。
往死城旧城区,开始出现自发的、小规模的聚集和抗议。
魂灵们举着用能量光写成的标语,呼喊着口号。
压抑了太久的绝望和愤怒,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地府部门机器被迫高速运转起来。
第二天,地府监察司发布了紧急公告,宣布成立特别调查组,严查此事,承诺无论涉及谁,都将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大批真正的、气息森严的鬼差队伍开进旧城区,直扑废弃净化厂区域,虽然那里早已魂去楼空,并开始大规模搜查缉拿疤脸虎及其党羽。
整个地府,尤其是底层,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躁动之中。
而我,阴十三,这个一切的始作俑者,却躲在风暴眼中,感受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知道,我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已经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
风暴持续的第三天晚上,那个熟悉的漩涡头像再次亮起。
摆渡人发来信息:你掀起了一场足够大的海啸。
真相总需要被看见。
我回复。
代价呢你想过吗
最坏不过魂飞魄散,比烂在这里强。
那边沉默了片刻。
调查组动了真格,那个黄光的鬼差已经被七爷八爷控制,疤脸虎也落网了,牵扯出的东西,比想象中还多,地府内部……要迎来一场地震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太多意外。
你的视频,你的质问,确实成为了一个契机。
摆渡人继续说。
虽然过程激烈,但确实迫使一些陈腐的东西暴露在阳光下。
功德系统、税收政策、投胎排队机制,甚至对底层魂灵的保障措施,都将面临重新审议和修改。
这算是一种胜利吗
或许吧。
但对于我这个个体呢
至于你,阴十三。
摆渡人的信息变得凝重。
你处于风暴中心。官方需要给公众一个交代,也需要……平衡内部的情绪,你不能再留在往死城了。
我的心一沉。
果然如此。
你有两个选择。
摆渡人列出了选项。
第一,接受地府保护性安置,他们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一笔补偿,让你在另一个区域安静地生活,等待排队。
换个地方继续等待
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第二。
摆渡人的信息顿了顿。
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权限,提前你的投胎流程,立刻,马上。
但目的地随机,无法保证好坏,这是……某些存在对你推动变革的感谢,也是让你尽快离开、平息事端的方式。
提前投胎!立刻!
我的魂核猛地一颤,这个选择,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那串漫长的、令人绝望的号码,竟然可以跳过
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
离开这绝望的地府,重新开始。
尽管随机,尽管前途未卜,但那是开始,而不是无尽的等待!
几乎没有犹豫。
我选第二个。
我回复道。
……明智的选择。
摆渡人似乎松了口气。
准备好,通道很快开启,关于这里的一切记忆,都将在过程中消散。
祝你……好运!
通讯中断了。
我坐在棺材房里,环顾四周。这狭小、压抑的空间,这灰暗的旧城区,这光怪陆离又冰冷绝望的地府……终于,要离开了。
没有太多的留恋,只有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几分钟后,房间里毫无征兆地荡漾起一片柔和却不容抗拒的白光。
光芒中,一个旋转的、蕴含着生命气息的通道缓缓打开,传来温暖的吸力。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死后的世界,迈步,踏入了光芒之中。
巨大的拉扯力传来,魂体仿佛被分解成最原始的能量粒子,又在某种法则的作用下重塑。
记忆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地府!往死城!白卡!投胎积分!冰冷的江水!孩子的触感!
一切都在远去,变得模糊,最终化为虚无。
只有一种感觉残留下来——那奋力一推时,指尖传来的、转瞬即逝的、湿滑而温暖的触感。
然后,是无尽的黑暗与温暖包裹而来。
以及……………………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产房的空气。
新的生命,降临在一个普通而温暖的家庭。
窗外,阳光明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婴儿清澈的眼眸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无人能懂的迷茫与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