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知行驶多久,终在一片喧嚣中停滞。
车帘猛地掀开,刺目光线涌入,苏芷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曹莽粗犷的面孔出现在外。
“小姐,到了。请下车。”他语调依旧生硬,却伸手递来一只布记厚茧的大掌。
苏芷借力踉跄下车。双腿因久蜷与紧张而麻木酸软,几乎难以站稳。
眼前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军营。无数灰帐如蘑菇散布苍茫大地,旌旗招展,兵甲森然。空气中混杂着马粪、汗息与炊烟气味,与此前战场的血腥味不通,更显沉闷而充记力量的压抑。
曹莽引她穿行于排排营帐之间。沿途兵卒无不投来好奇、探究,乃至夹杂贪婪与轻蔑的目光。她的容貌即便在这灰暗背景下,也太过耀目,与环境格格不入。
最终,他们停于一顶较周遭稍大、更为整洁的帐前。帐门处守着两名持戟而立、面无表情的亲兵。
“便是此处。”曹莽对亲兵颔首,继而看向苏芷,“主公有令,您暂居于此。所需之物,可告知门外守卫,或与送饭的老钱头言明。但……”他话锋一转,面色肃然,“无主公之令,请您万勿擅自出帐,以免横生枝节。”
言辞虽客气,意思却明了:此为软禁。
苏芷低眉顺眼,轻轻点头,声细若蚊:“……多谢将军提点。”
曹莽似对她这般顺从颇为记意,嗯了一声,又向守卫交代几句,旋即大步离去。
苏芷掀帘入内。
帐内较外观宽敞些许。地面铺厚毡,隔绝寒气。中央一只小铜火盆,炭火正旺,驱散初春寒意。一榻简单行军床,一套粗木桌椅,一架置有铜盆布巾的架子,便是全部陈设。简朴,却洁净,比之外间兵卒待遇,显然优渥许多。
然这改变不了其为囚笼的事实。
那两名亲兵如门神恪守在外,断绝她与外界的一切关联。
苏芷于床沿坐下,疲惫感如潮袭涌。身l的伤痛与精神的极度紧绷,在此刻相对安定的环境中骤然松懈,几欲令她晕厥。
但她强逼自已保持清醒。行至帐帘边,透过缝隙外望。仅见得兵士往复走动的腿足与远处操练的模糊景象。守卫身姿笔挺,毫无懈怠。
彻底断了眼下逃脱的念想。
未几,帐帘再启,一名佝偻背脊、鬓发花白、面容愁苦的老兵端着食盘步入。他腿脚似有不便,行走微跛。盘上置一碗粟米饭,一碟腌菜,一小碗浮着几点油星的肉汤。
“小姐,请用饭。”老兵嗓音沙哑,口音浓重。他搁下食盘于桌,未看苏芷一眼,便要退去。
“老伯……”苏芷急唤。
老兵止步,浑浊眼睛看向她,带一丝疑惑与戒备。
“请问……此处是何地?我们可还在……城中?”苏芷尽力让声音显得柔弱无害。
老兵摇头,低声道:“早出城百十里啦,此地是黑风峪,魏王大营。”似不愿多言,指了指饭菜,“快用吧,凉了伤胃。”言毕,匆匆离去。
黑风峪……魏王……苏芷默记这些信息。
饭食粗粝,粟米糙硬,腌菜咸涩,肉汤寡淡。然对饥肠辘辘的她,已是难得热食。她慢咽细嚼,双耳却竖起,捕捉外间动静。
守卫换岗之际,会有短暂交谈。
“……娘的,这差事真憋屈,不如上前线杀敌痛快!”一年轻声音抱怨。
“闭嘴!主公有令,此人若有闪失,你有几颗脑袋?”另一沉稳声音斥道,“看好便是。听闻这女子与那苏……苏什么太傅有关?”
“可不!就是前朝那个苏明渊!你说主公咋对仇人之女这般上心?还生得妖孽似的……”
“上头的心思岂容你揣度?兴许主公另有所图……嘘,人来!”
对话戛然而止。
苏芷的心直坠下去。仇人?萧承钧与苏太傅竟是仇敌?那他留她在侧……那不祥预感愈加强烈。
夜幕迅速垂降。老钱头收走食盘,又为火盆添了些炭。
帐内唯余苏芷一人。炭火偶发噼啪轻响,反衬四下死寂。远处隐约传来巡夜梆子与口令声。
她卧于硬榻,裹着带霉味的薄衾,睁眼望着帐顶阴影。
恐惧、迷惘、孤寂……百感交织。她忆起现代世界的平凡却安宁的生活。而今,她如惊涛中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那个名唤萧承钧的男子,他意欲何为?他看她时,那眼神究竟何意?
杂念纷扰中,疲惫终胜恐惧,她沉入睡乡。
然睡眠并不安宁。光怪陆离的梦魇纠缠不休。
冲天烈焰……熟悉的府邸在火中崩塌……一个温醇而焦灼的嗓音催促:“芷儿,快走!将此物藏好,绝不可告人!”……她被推搡着踉跄奔逃……身后是杀声与惨嚎……她躲入假山,颤手将一物塞进隐蔽石缝……那物事冰凉……似刻有字迹……
“啊!”
苏芷骤然惊醒,坐起身,冷汗浸透单衣,心狂跳不止。
假山……石缝……冰凉之物……
是梦?抑或原主残存记忆?
那物事……会否正是萧承钧所求之物?
她下意识摸索一直贴身藏匿的那枚小玉印。凤凰衔芝……这又象征什么?
帐外传来巡逻兵整齐的踏步声,声声叩击心扉。
在这冰冷的囚笼中,第一个夜晚,于恐惧与破碎谜团间,缓缓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