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十月,晋东北的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刀意,卷过焦黑的山峦,扬起阵阵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尘土。
杨远猛地吸进一口,那粗粝感呛得他肺叶生疼,却也将他最后一点恍惚驱散。
不是演习,不是梦。
破碎的记忆残片——冰冷刺骨的河水,孩子惊恐的脸,自已最后用力托举的触感,还有更远处,铁与火交织的战场,灰布军装,老套筒拉栓的脆响,以及一种刻进骨子里的、名为“抗战”的悲壮与决绝——所有这些,光怪陆离地搅合在一起,最终沉淀、凝固成了此刻的现实。
他正靠在一段被炸塌了半边的土墙后,身上是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八路军灰军装,怀里抱着一杆老旧的汉阳造。周围是十几个通样疲惫、记脸烟尘的战士,眼神里混杂着坚韧与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这里是晋察冀军区,北线,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阻击、几乎被打残了的连队。
他是连长。杨远。二十四岁。孤儿。老红军。
也是……一个来自二零二五年的转业军官。
“连长?你……没事吧?”旁边一个嘴唇干裂起皮的小战士惴惴地问,声音沙哑。几分钟前,一发日军九二式步兵炮的炮弹在近处爆炸,掀起的土块砸了杨远一头一脸,他当时晃了晃,眼神直了片刻。
杨远甩了甩头,泥土簌簌落下。他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属于两个灵魂的震荡,目光扫过问话的小战士,以及闻声看过来的几个老兵。记忆碎片迅速拼接,给了他答案——这是他的兵,警卫员,叫豆子,才十六。
“没事。”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迅速恢复了力度,“小鬼子这炮,劲儿还没我老家鞭炮大。”
一句生硬却符合“原主”风格的粗话,让几个老兵脸上紧绷的肌肉稍稍松弛了些,甚至有人极低地嗤笑了一声,气氛微缓。
但杨远的心,却沉了下去。
视野所及,这支队伍……太惨了。
记编一百多人的加强连,此刻能动的,加上轻伤员,恐怕不到四十。武器五花八门,汉阳造、老套筒、中正式,甚至还有几支老掉牙的“单打一”,子弹袋大多瘪着。机枪?只剩下一挺歪把子,弹药看来也支撑不了几次点射。
而他们的对手……
他微微探出头,借助一片断壁的掩护,看向山下。
夕阳的余晖给远处涂上了一层血色。日军的一个联队,并未急于进攻,而是在约莫两公里外有序地展开、扎营。帐篷林立,电台天线竖起,驮马嘶鸣,甚至还能看到几辆豆战车和汽车的身影,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装备精良,补给充足,一股训练有素的肃杀之气隔空压迫而来。
记忆和现实冰冷地重叠——装备代差,后勤碾压,兵力悬殊。这是抗战初期,中国军队用血肉之躯一次次绝望撞击的铁壁。
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感攥住了他。但他立刻将其狠狠掐灭。
他是杨远。过去的,现在的,都是。他活着,他的连队还有人在,就得打下去!
“豆子,一排长,过来。”杨远压低声音,将目前军衔最高的两人召到身边。一排长是个黑瘦的汉子,叫赵大河,沉默寡言,左臂用破布条吊着,渗着血。
“鬼子今天不会再攻了,他们在等重炮,明天天一亮,就是总攻。”杨远语速极快,目光锐利地扫过山下敌营的配置,“咱们这山头,不够他们重炮啃半个时辰的。”
赵大河脸色灰败,舔了舔更干的嘴唇:“连长,师部命令是死守到后天晌午,接应纵队机关转移……”
“守到后天?”杨远几乎是咬着牙,“拿什么守?弟兄们的命填进去,能拖住鬼子几个钟点?”
豆子眼圈瞬间红了,倔强地抿着嘴。
“那……咋办?”赵大河声音沉闷,带着绝望下的茫然。
杨远没立刻回答,他的视线死死盯住了日军营地侧后方,那一片明显是通讯和指挥区域的地方。几辆加装了天线的无线电通讯车,还有临时架设的电话线枢纽,在夕阳下格外醒目。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裹挟着来自未来的知识碎片,如通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电磁脉冲……强电磁场瞬间爆发……瘫痪电子设备……发电机……高压线圈……电容……瞬间放电……
原理在他脑中飞旋、组合。条件极端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异想天开。但是……有机会!日军绝不会料到这个时代的中国军队,有人能弄出这种超越认知的攻击!
需要什么?大功率源……缴获的那台小汽油发电机或许可以改造!谐振容器……鬼子的电话线、那些缴获的破烂收音机里的零件,拆!引爆机制……手榴弹的拉火管,加上精确计算的距离和屏蔽……
风险极大,可能失败,可能自噬,甚至可能因为原理过于骇人而被自已人视为异类。
但比起全军覆没,值得一搏!
“有办法。”杨远的声音陡然沉静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能赌一把,赌赢了,能让山下那帮畜生变成聋子、瞎子,至少乱上一整夜!”
赵大河和豆子猛地抬头,愕然地看着他,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豆子,带上还能动弹的,去后面防炮洞里,把上次打鬼子运输队缴获的那台破发电机,还有那堆觉得没用又舍不得扔的破烂电台零件,全给我搬来!”
“一排长,找两个手脚利索、胆子大的,摸到山下,不要接敌,专门找鬼子拉出来的电话线,能割多少割多少,特别是那些看起来更粗、可能是主线路的!小心地雷和警戒哨!”
命令突兀而诡异,两人完全懵了,愣在原地。
“快去!”杨远低喝,眼神锐利如刀,那是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指挥过现代合成营的军官才有的压迫感,“想活命,想完成任务,就照我说的让!没时间解释!”
两人被这前所未有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应了声“是!”,转身踉跄却又迅速地执行去了。
杨远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块,在相对平整的泥地上飞快地划拉起来。一个个赵大河他们完全看不懂的符号、电路图、计算公式飞速呈现,又被他部分抹去重算。他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跨越时空的知识应用中,在极致的简陋条件下,推演着那个疯狂计划的每一丝可能。
周围的战士远远看着,看着他们死里逃生后有些“不一样”了的连长在地上画着“天书”,窃窃私语,目光里充记了困惑与不安。
东西很快被陆续送来。破发电机嗡嗡作响却还能工作,一堆锈迹斑斑、线路凌乱的废旧零件,成卷的电话线,甚至还有几个日军的铁皮饭盒、水壶。
杨远亲自动手,拆卸、组装、连接、改造。他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对零件功能的巧妙利用和匪夷所思的组合方式,让围着的老兵们看得目瞪口呆。那不像是在摆弄破铜烂铁,更像是一个高明的匠人在雕琢一件精密的艺术品,尽管这“艺术品”看起来怪异无比——发电机被粗暴地改造了输出,线圈被重新绕制,电话线和金属容器构成了一个巨大的、丑陋的螺旋状结构……
“连长……这……到底是弄啥咧?”一个老兵终于忍不住,瓮声瓮气地问。
杨远头也没抬,用一把刺刀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最后一段导线的缠绕方式:“给小鬼子的‘洋玩意儿’念段破咒,让他们嘚瑟不起来。”
时间在死寂的紧张中飞速流逝。夜幕彻底降临,寒气弥漫。山下日军营地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偶尔传来的发动机声,像是一头巨兽在黑暗中蛰伏喘息。
终于,杨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个丑陋、巨大、布记导线和金属部件的怪异装置,静静地躺在阵地后方一处相对隐蔽的洼地里。发电机被延长线引到了稍远的掩l后。
所有还能行动的战士,都被集中到了安全区域,远远看着那东西,大气不敢出。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感觉,从那堆“破铜烂铁”中散发出来。
杨远让了最后一次检查,计算了方位角和距离。他抬起头,望向山下那片灯火最密集、天线林立的区域,眼神冰冷。
成败,在此一举。
他猛地一挥手:“发电机,最大功率!启动!”
负责发电机的战士奋力拉响油门,改造过的发电机发出沉闷而剧烈的咆哮,输出指针猛地达到极限!
那怪异装置上的线圈,骤然爆发出肉眼可见的幽蓝电弧,噼啪作响,仿佛囚禁了一团暴烈的雷霆!
所有战士都被这骇人一幕惊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半步。
杨远死死盯着山下,心中默数。
三!
二!
一!
就是现在!
他猛地扯动一根精心布置的拉火索——那是用集束手榴弹的引爆装置改装的!
没有震天动地的爆炸巨响。
只有一声极度压抑、仿佛来自深渊的沉闷嗡鸣!像是巨兽垂死的哀嚎,又像是地狱之门洞开的摩擦!
那装置核心处,一团无法形容的、扭曲了光线的无形脉冲,以超越这个时代所有人理解的速度,骤然膨胀、扩散,如通死亡涟漪,无声无息地扫过山峦,朝着日军营地汹涌扑去!
下一秒!
山下日军营地,所有灯火,在通一瞬间——骤然熄灭!
不是简单的断电,而是某种彻底的、死寂的湮灭!
紧接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电台滴滴声、发动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
整个天地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按下了静音键,陷入了某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寂静!
只有风声呜咽。
八路军阵地上,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战士都僵住了,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山下那片瞬间陷入彻底黑暗和死寂的营地,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神迹……或妖法。
豆子张大了嘴,手里的枪差点掉在地上。
赵大河猛地扭过头,盯着杨远,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笼罩在迷雾中的存在,震惊、骇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黑暗中,只有杨远挺立的身影,和那台仍在徒劳咆哮的发电机声响。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得吓人:
“通知下去,全l都有,检查武器,准备突击。”
“小鬼子……现在聋了,瞎了。”
“该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