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悬于吴县上空,清辉洒在苏宅书房的窗棂之上。苏砚舟伏于案前,指尖轻抚《乾象历》残卷,墨迹斑驳,字句残缺,却如星河倒映,引人深陷。烛火摇曳,映着他眉宇间的凝重。自前番日食之测,他以星象推演天变,竟分毫不差,名动会稽。然今夜,心头却似压着千钧铁索,沉而不安。他闭目稍歇,意识渐沉,恍惚间,白光刺目。
眼前骤然化作一间通体银白的实验室,冷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他身着白大褂,胸前别着工牌,电子屏上滚动着‘轨道参数校准完成’的字样。机械音低鸣,数据流如星河奔涌。他伸手欲触键盘,指尖却传来冰冷的金属质感——试管滑落,碎裂于地。刹那,四壁崩裂,玻璃墙化作滔滔江水,脚下地板轰然翻转,竟成战船甲板。江风扑面,夹杂着铁锈与潮腥。
他低头,手中试管已化为粗重铁索,链环相扣,寒光森然。远处,江东战船列阵如林,帆影遮天,楼船高耸如城。铁索横江,沉锚入底,仿佛要锁住整条大江。他踉跄后退,脚踩甲板缝隙,听见江底传来低沉嗡鸣,似星图运转,又似地脉震颤。天空忽暗,北斗倒悬,七星轨迹竟与他记忆中的星图完全重合。他猛然惊觉——那不是古法星图,而是现代天文模型的投影!
‘你究竟是谁?’一个声音在风中回荡,分不清是问天,还是问己。他张口欲答,却发不出声。江面突起巨浪,一艘蒙冲突进,火矢如雨。铁索崩断,星图碎裂,他坠入无底深渊。冷汗浸透衣襟,他猛然惊醒,伏在案上喘息不止。烛火将尽,残卷仍在,手边是他昨夜默绘的星图草稿。他颤抖着展开,对照《乾象历》残页,瞳孔骤缩——二十八宿位置、岁差推算、日月交食周期,竟与古卷残存数据高度吻合,误差不过半度。
他凝视星图,指尖划过‘牵牛’与‘婺女’之间那道弧线,正是昨夜梦中铁索横江的轨迹。心潮翻涌,不知是前世记忆,还是今生意象。窗外,鸡鸣初起,天光微明。他缓缓收起图纸,藏于竹匣深处,心中却知——此梦非虚,乃命途之兆。江东将动,星象已启,而他,已被卷入这乱世洪流。
晨光初透,郡府鼓声遥传。苏砚舟整衣出户,素袍加身,腰束青绦。庭院中香案已设,三炷清香袅袅升腾。不多时,车马声近,郡丞亲率吏员至门前。苏砚舟跪于案前,双手捧笏,垂首以待。郡丞展开黄绸竹简,朗声宣读:‘建安七年冬,吴郡察举贤才,苏砚舟通晓天变,明察星历,有王景之才,堪任文学掾,入幕府参议。’言罢,授简于其手。
苏砚舟叩首谢恩,双手微颤。那竹简沉甸甸的,仿佛载着江东未来的风云。旁吏捧铜印而出,印面铸‘吴郡文学掾’五字,篆体古拙,铜光沉郁。他接过印信,触手冰凉,却似有烈火在心内燃烧。围观士子立于阶下,神情各异。一人冷笑低语:‘不过一介星卜之徒,竟得此职?’另一人则目光灼灼,暗羡其年少得志。
郡丞抚须赞道:‘昔王景治历明时,今子观星定变,实乃吴地之幸。’苏砚舟谦辞谢过,然心中却无喜意,唯有沉重。他知此职非止荣衔,更是孙权收揽地方才俊之始。会稽士族盘根错节,寒门难登高位,而他以星象之技破局,必招忌惮。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抬头望天,晨空澄澈,北斗隐去,唯余启明星孤悬东方。
归家途中,他绕道城南书肆,购得《吴越春秋》与《水经注》残篇。归宅后,即焚香净手,展纸重绘星图。此次他不再拘泥古法,而以梦中所见轨道模型为基,推演江东水道与星宿对应之理。忽觉‘斗柄指东,天下皆春’一句,或非仅言时令,更隐水军布阵之机。他提笔标注:‘若以北斗为号令,江流为阵线,铁索为经纬,或可成天罗之阵。’
夜深,他独坐灯下,反复思量梦境中铁索横江之象。此非虚幻,或为天启?若江东欲固长江之险,必重水军,而水军之要,在于识潮汐、辨风向、测星位。他忆及梦中电子屏上‘轨道校准’四字,猛然醒悟——古人以肉眼观星,误差难免,若能以数学模型推算行星运行,或可预知天象至十年之外。此念一起,如星火燎原。
次日,他修书一封,托人送往建业,试探性献上‘星轨推演法’概要,附以日食复算之证。信末写道:‘天道幽远,非独占卜之用,实可为军国之资。’投书之后,他静候回音,然心中已知——此步迈出,便再无退路。孙权幕府中,周瑜掌军,张昭理政,他一介寒士,欲以星象立身,唯有拿出超凡之见,方能立足。
数日后,使者未至,却有渔人自松江归来,言江心夜现异光,如星坠水,三日不散。乡人皆以为祥瑞。苏砚舟闻之,神色骤变——此非祥兆,乃彗星掠境之象!他连夜重算星图,发现岁星(木星)与荧惑(火星)将在来年春分前后相犯于斗宿,主兵灾东南。若此象应于江东,则必有内乱或外患。他立即将推算结果誊录三份,一份藏于密匣,一份送至郡府,最后一份,他亲自封缄,题曰:‘建安八年兵事预警,启于仲夏。’
风起于青萍之末。苏砚舟立于庭院,仰望苍穹,知自己已踏上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他不再是单纯的观星者,而是试图以星图为笔,书写乱世格局之人。而那夜梦境中的铁索,仿佛仍在江底沉眠,只待一声令下,便将横锁大江,改变天下走势。他低声自语:‘星图可算,人心难测。然既已入局,唯有前行。’
远处,建业方向烟尘隐隐,似有使节将至。他整衣敛容,静待命运之轮再次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