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殿下说的是!”陈知州连连点头,他赶紧侧过身,伸出手臂,做出一个请的姿态,“殿下,这边请,王府王府就在城东,不远,不远。”
从城门到所谓的王府,是一段不算长,却足以让李辰安心情彻底跌入谷底的路程。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街道,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颠簸得让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李辰安撩开车帘向外看,所见的景象,比他在城门口看到的,还要触目惊心。
街道两旁,十室九空,偶尔有几户人家开着门,也能看到里面家徒四壁,黑漆漆的一片。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光着脚丫,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破烂单衣,正蹲在墙角,用一根树枝徒劳地挖着冻得邦邦硬的泥土,他看到车队过来,眼神空洞地望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仿佛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好奇。
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拖着一条伤腿,从一个垃圾堆里翻找出半块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骨头,警惕地叼着,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小巷深处。
越往里走,那股混合着尘土、牲畜粪便与贫穷的复杂气味就越是浓郁。
李辰安默默地放下了车帘,将袖中的鹅卵石握得更紧了。
他那份关于火锅、躺椅和热水澡的美好幻想,在这段路程上,被现实的车轮,一点一点地,碾得粉碎。
终于,车队在一座看起来比周围民房要气派一些,但也同样尽显颓败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府邸大门上,一块新挂上去的牌匾,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闲王府。
那墨迹似乎还未干透,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眼。
所谓的闲王府,是一座前朝废弃的将军府。
踏入府门的那一刻,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李辰安,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当然,他很好地用一声咳嗽掩盖了过去。
院子倒是够大,几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在寒风中摇曳,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诉着这里的败落。
廊柱上的红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里面干裂的木头,上面还攀着几根枯死的藤蔓,宛如老妪干枯的手臂。
这哪里是王府,这分明是个闹鬼的凶宅。
赵磐和一众护卫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赵磐更是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骨节捏得发白,眼神中燃起一簇怒火。
在他看来,让殿下住在这种地方,简直是对皇家威严的奇耻大辱!这是地方官吏的-严重失职!
李辰安却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动怒。他内心已经开始盘算,这院子空间不小修整修整,倒是可以开垦出来种点菜,自给自足。
穿过荒芜的庭院,来到正厅。
这里总算被打扫出了一块干净地方,几张歪歪扭扭的桌椅被拼凑在一起,充当宴席。
陈知州和几位本地官员,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为李辰安准备了一场他们口中倾尽全城之力的接风宴。
李辰安被请上主座,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孤零零的宴席桌上时,他那最后一丝对体面的幻想,被现实的铁拳彻底击得粉碎。
说是一场宴席,其实寒酸得令人心疼。
主食是一盆小米粥,熬得倒是稠滑,里面零星飘着几颗煮得发黑的豆子。
配菜有两样。一碟是腌制的菘菜,颜色发黄,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陈年酸气。另一碟,是几根干巴巴的萝卜条,看着就让人毫无食欲。
桌子中央,只摆着唯一的一道大菜——一盘水煮羊肉,而也就这道大菜还能勉强看到过去,盘底卧着几块大羊肉骨,汤里飘着几片切好的羊肉片,不过烹饪手法十分拙劣,羊肉汤只是寡淡的汤水,上面孤零零地飘着几根葱花。
这就是盛宴?
行吧,至少不是想象中的猪食。
李辰安心中自嘲,但这规格,连我前世公司年会上的工作餐都不如,这哪里是招待王爷,这云州物产怎会如此贫瘠,现在是体验到古代官员为何对发配边疆如此排斥了!
陈知州和几位下属官员,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低着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殿下”陈知州的声音充满了谦卑和窘迫,他艰难地开口,“云州贫瘠,牛羊瘦弱,实在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这这已经是州府倾尽所有,为殿下准备的了,还望殿下恕罪。”
李辰安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用筷子,极其优雅地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
肉片入口,寡淡无味,甚至带着一丝羊本身的膻气,显然在烹煮时连基本的去腥香料都没放。
他面不改色地将肉咽下,然后轻轻地放下了筷子。
这个动作,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目光,没有再看桌上的任何菜品,而是缓缓地、落在了每人面前那只缺了口的陶碗里。
碗里盛着浑浊不堪、甚至能看到细微沙粒在碗底缓缓沉浮的水。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他伸出苍白的手指,端起了那只破陶碗,他没有喝,只是将碗凑到鼻尖,轻轻地嗅了嗅。
一股浓烈的土腥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菜品寒酸,是物质匮乏,我可以理解。但连一碗干净的水都奉不上来,这就不是穷的问题了,这是态度问题。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但每一下,都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在场所有云州官员的脸上。
“赵磐。”李辰安终于开口。
“属下在!”赵磐立刻上前一步,他早就等着殿下发话了。
“本王有些渴了。”李辰安淡淡地说,“去,把我们自己带的水囊拿来。”
“是!”
赵磐转身离去,很快,一名王府护卫提着一个牛皮大水囊和一只干净的白瓷碗走了进来。
赵磐接过,故意将那白瓷碗“当”的一声,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吓得陈知州一哆嗦。
他用冰冷的、带着杀气的眼神,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云州官员,然后才提起水囊,将一股清澈透亮、毫无杂质的饮水,注入白瓷碗中。
清澈的水,与桌上那碗浑浊的泥水,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整个正厅的气氛,在这一刻,凝固到了冰点。
陈知州和那几位官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比身上的官服还要苍白,尤其是陈知州,他那干瘦的身体,在宽大的官袍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心中在哀嚎:完了,完了!这位闲王殿下,看着病弱,手段却如此狠辣!这是要拿我们立威啊!
王爷这个举动,看似只是为了解渴,实则无声无息,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训斥都要诛心,都要打脸。
这等于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清清楚楚地宣告:你们云州本地官府,连一碗干净的水都供奉不上来!你们这群废物!
正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辰安端起白瓷碗,用碗盖撇着水面,发出的轻微的“嚓嚓”声。
旁边一名叫做张迁的年轻录事,看到李辰安这副做作模样,拳头早已在袖中握紧。
他看着殿下嘴角那似有若无的、仿佛在看小丑表演般的微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将他所有的理智都烧得一干二净。
他受不了了!他不能忍受云州所有人的努力和尊严,被如此轻蔑地踩在脚下!
“殿下!”
张迁猛地踏前一步,带着几分悲愤,大声辩解道:
“殿下有所不知啊!云州大旱多年,降雨稀少,城中唯一的那口老井也快见底了!百姓们能喝上这口水已是万幸,我等我等绝无半点怠慢殿下之心啊!”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在这死寂的正厅里,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