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州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生长袍,脊梁却挺得笔直的年轻人。
“有!”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殿下,有这么一个人!”
“哦?说来听听。”李辰安重新坐下,饶有兴致地端起了茶杯。
“此人姓张,名迁,乃是州府的一名录事,昨日与殿下搭话的那位便是。”
陈知州仿佛找到了宣泄口,语速都快了几分,“他是景元二十四年的举人,学问扎实,为人更是刚正不阿。”
“只因只因初到云州时,不愿与刘主簿那帮人同流合污,便一直被投闲置散,派去管理州府的档案库,一待便是三年,那地方,就是个冷宫,平日里连只老鼠都懒得去。”
张迁?
李辰安的脑海里,也浮现出那个在接风宴上,第一个站出来顶撞自己的愣头青。
这人确实有血性,有原则,就是缺了点脑子和机遇,这种人,若是用好了,便是一把最锋利的刀。
“好,很好。”李辰安点了点头,“传他来见我。”
厅内,陈知州侍立一旁,神色复杂,主位上的李辰安,正百无聊赖地用一根炭笔,在一张废弃的公文背面涂鸦,画着一个四四方方、带靠背和扶手的奇怪椅子。
片刻之后,张迁被带到了正厅。
“下官张迁,参见殿下。”张迁躬身行礼。
李辰安头也不抬,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继续画着他的“躺椅设计图”。
张迁躬着身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闲王殿下,单独召见自己,究竟是福是祸。是怪罪他昨日在宴席上的顶撞,还是另有他意?
过了许久,就在张迁快要支撑不住时,李辰安才慢悠悠地开口。
“张迁。”
“下官在。”
“你昨日在宴席上,为何要替陈知州他们辩解?”
张迁心头一紧,以为是来追究罪责了,他咬了咬牙,索性豁了出去,沉声道:“回殿下,下官下官只是觉得,云州虽穷,官吏虽有失职之处,但但并非存心怠慢殿下,下官不想让殿下对我云州上下,心生怨怼。”
“哦?”李辰安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依你之见,本王昨日,是错怪你们了?”
“下官不敢!”张迁连忙道,“殿下以清水示警,乃是点醒我等为官之道,用心良苦,只是只是下官人微言轻,见不得云州被如此误解,一时冲动,还望殿下恕罪!”
这番话,说得倒是不卑不亢,既认了错,又表明了心迹。
“冲动?”李辰安轻笑一声,“本王看,是愚蠢。”
张迁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
李辰安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你以为你是在维护云州的尊严?不,你是在维护一个已经烂到根子里的旧秩序。”
“你就像一把新出炉的好刀,钢火不错,可惜没开刃,也不懂解牛之法,看到一块顽石挡路,就想着一刀劈上去,结果呢?石头没碎,你的刀先崩了口子。”
这番比喻,让张迁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想起自己这三年的遭遇,不正是如此吗?处处碰壁,处处被排挤,一腔热血,却落得在故纸堆里消磨光阴。
“殿下教训的是。”他低下了头,声音里多了几分苦涩。
“本王不教训人,费脑子。”李辰安摆了摆手。
李辰安看着他低下头不说话,知道这种愣头青还是不解。
不过他没有继续说教,而是继续又回到刚刚的话题上:“昨日顶撞本王,现在可知错了?”
张迁梗着脖子道:“下官冲撞殿下,是为有罪,但下官为云州辩解之心,自认无错!”
“好一个无错。”李辰安笑了,“那你告诉本王,你昨日亲眼所见,本王为何要舍弃那碗‘盛情’的浑水,而饮自己的水?”
“因为因为那水不洁,不堪饮用。”张迁老实回答。
“那为何不洁?”李辰安追问。
“因为井水将枯,取之不易,又无人净化。”
“好,那我再问你,本王乃是皇子亲王,初到封地,接风宴上,连一碗清水都喝不上。你觉得,这背后,仅仅是一个穷字可以解释的吗?”
张迁他不是傻子,只是之前被一腔热血蒙蔽了双眼。此刻被李辰安层层剥茧般地追问,他瞬间想到了刘主簿平日的跋扈,想到了官员之间的勾结,想到了百姓们的怨声载道。
他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额上沁出了冷汗,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辰安看着他那副模样,知道火候已到,这才话锋一转。
“记住,很多时候,你眼睛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你以为的规矩,也只是别人用来束缚你的工具。”
他顿了顿,“本王现要解决这饮水之困,就必须兴修水利,剿匪安民。而做这些事,都需要钱粮。而今,我初来乍到,府库空虚,唯一的指望,就是官仓里那批朝廷下拨的‘边防抚恤粮’。”
他紧紧盯着张迁,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现今有人不想让本王拿到这批粮食。”
他回到主位坐下,将之前遭遇的闭门羹向张迁简单复述了一遍。
“我想刘主簿来共同商讨兴修水利一事,他却称病,来不了,官仓仓吏孙有才,拿着《大夏律例》当门神,说没有户部公文,谁闯官仓谁就是谋逆。”
张迁一听,眉头紧锁。
“本王现才已经让陈大人贴出告示,以工代赈,兴修水利。现在城门口,恐怕已经聚集了不少闻讯而来的饥民,他们等着开工,等着那碗活命的粥。可粮,就在那扇门后,我们却拿不到。”
他顿了顿:“张迁,你熟读圣贤书,是最懂我大夏律例的举人,你来告诉本王,这事,该怎么办?”
他想了片刻,试探性地说道:“殿下,此事或许可以让陈知州以官印强令开仓?毕竟,他是云州名义上的主官。”
李辰安摇了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觉得,一个连干净水都喝不上的知州,他的官印,在那位刘主簿面前,还值几文钱?此举只会授人以柄,说我们藐视法度。”
张迁脸上一红,又道:“那那不如上奏朝廷,请圣上降旨定夺!有圣旨在,他们断不敢不从!”
“好主意。”李辰安假装夸了一句,随即又问,“奏折从云州送到上都,快马加鞭,要多久?”
“约莫半月。”
“圣上批复,再传回来,又要半月。这一来一回,一个月就过去了。”李辰安的声音冷了下来,“张迁,城外那些嗷嗷待哺的饥民,能等一个月吗?本王贴出去的告示,能等一个月吗?”
张迁被问得哑口无言,额上沁出了冷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他所想的,都是些远水救不了近火的笨办法。
他感觉自己被逼进了一个死胡同,强攻不行,按部就班也不行。孙有才引用的律例,确实是《大夏律例》中关于国家仓储管理的铁律,毫无破绽。
难道真的无解了吗?
“律法律法”张迁喃喃自语,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难道真的无解了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辰安指尖敲击着手里的鹅卵石。
“妈的。”他心中暗骂,“我手上能用的人,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熟悉大夏律法、有点血性但又不懂变通的愣头青。
如果他想不出办法,我这个清源计划还没开始就得搁浅,以工代赈的告示都已粘贴出去了,很快城外的饥民就会汇聚到一起,到时候没有粮食,一旦闹起来,屎盆子还得扣我头上。到时候别说躺平养老,小命都难保”
他继续敲击着鹅卵石的指尖因为过于用力,关节都有些发白了。
李辰安终于压抑不住烦躁嘟囔了一句:“唉,真麻烦这规矩写出来,本是为了管好国家,又不是为了把人饿死本末倒置。”
是啊!律法的初衷是什么?是安民,是稳固社稷!
孙有才用律法当盾牌,是为了私利,是置百姓死活于不顾,这本身就是对律法精神最大的践踏!
可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如何才能在律法的框架内,找到反击的武器?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自己苦读多年的《大夏律例》在心中一页页翻过。仓储律、官员律、监察律一条条过,又一条条被自己否决。
忽然,他想到了被自己忽略的一卷——《军律》!
《大夏律例·军律篇》中,有一条极为特殊的边防紧急事态处置条例。条例规定:于边境州府,当面临外敌入侵、大规模民变或重大天灾,足以动摇国本之时,当地最高军事长官及拥有监国之权的皇室亲王,有权在报备朝廷的同时,先行调用州内一切钱粮、物资,以定民心、稳时局!此举旨在“先安内,后攘外”,是为特事特办之权!
外敌入侵?没有。
大规模民变?尚未发生。
重大天灾?有!云州大旱降雨稀少,就是重大天灾!
而因天灾导致的饥民聚集,随时可能生变,这不就是民变的前兆吗?
一条完整的逻辑链,瞬间在他脑中形成!
张迁的眼睛越来越亮,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把能够斩开死局的、藏在律法本身之中的利刃!
他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李辰安面前,声音都压抑不住的激动与颤抖!
“殿下!臣有办法了!”
李辰安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说来听听。”
“殿下!我等可依据《大夏律例·军律篇》之边防紧急事态处置条例!”张迁的声音铿锵有力。
“云州大旱三年,降雨稀少,乃是天灾!饥民遍野,乃是民变之兆!殿下您身为皇子亲王,坐镇边陲,身负监国安民之责!在此等紧急事态之下,完全有权为了稳定局势、赈济灾民,先行调用官仓钱粮!”
“那孙有才若再敢以仓储律阻拦,便是置国之安危于不顾,藐视军法!其罪,当诛!”
一番话说完,整个正厅,落针可闻。
陈知州目瞪口呆地看着张迁,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平日里只知埋头故纸堆的愣头青,竟能从律法的犄角旮旯里,找出如此一道雷霆万钧的破局之法!
许久,李辰安才点了点头,从主位上站了起来,他走到张迁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很好”眼神满是的赞许,“你这把刀,总算是开了刃。也知道该往哪儿砍了。”
他拍了拍张迁的肩膀:“本王现在给你一个新差事,我这闲王府,缺个掌管文书、参赞谋划的长史,以后你就来当这个代长史吧。”
“从现在起,云州清源计划,由你全权督办,开仓放粮,就是你的第一件差事。”
“现在时日也不早了,明日一早你便拿着本王的手令,去找孙有才开仓放粮。”
张迁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胸口直冲头顶,他所求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施展抱负、匡扶正义的机会吗?
他深深一揖:“臣,张迁,领命!”
当张迁转身走出正厅时,李辰安已经重新靠回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袖中的那块鹅卵石,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温热。
“唉想舒舒服服地退个休,怎么就这么累呢”他心中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