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哲的动作很快。
他上任的第一天,便召集了州府上下所有还能喘气的官吏,在州府大堂里,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动员大会。
他没有讲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而是直接将李辰安那套kpi考核搬了出来,他宣布,从即日起,云州官场,不养闲人。
每个人的职责、任务、完成时限,都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完不成的,轻则扣罚俸禄,重则直接罢黜。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那些平日里混日子的老油条们,个个面如土色。
而剿匪之事,也被苏明哲列为了当前最优先的项目,并立刻指派了项目执行人——代长史张迁。
三日后,黑风山下。
张迁裹着一件不甚合身的皮裘,站在寒风中,抬头仰望着眼前这座险峻的山峰。山路崎岖,怪石嶙峋,偶有几只乌鸦在枯枝上嘶哑地叫着,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他的身后,没有千军万马,只站着赵磐和十名最精锐的王府卫士。
他们都换上了寻常的猎户装束,但那股子军人的肃杀之气,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张长史,你你确定要一个人上去?”赵磐的眉头紧锁,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刀柄,“那山上的,可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殿下的意思是让您统筹,可没让您亲自犯险。”
张迁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苦笑道:“赵队长,你以为我想吗?这是苏先生的命令,也是殿下的方法论。”
按照苏明哲与赵磐商议后的方案,他们并没有选择直接强攻。
因为情报显示,黑风山上的山贼,足有两三百号人,其中不少都是活不下去的逃兵和灾民。
硬打,即便能赢,也必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会将那些本可争取的中间派,彻底推向对立面。
所以,苏明哲采纳了李辰安先礼后兵的思路,决定派一个文官,先上山去谈一谈。
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新任的代长史张迁头上。
“殿下说,这叫降低沟通成本,明确对方核心诉求。”张迁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又带着几分被强行灌输新知识的别扭。
“殿下说,打仗是最后的手段,是成本最高的解决方案,在此之前,能用嘴皮子解决的问题,就不要用刀子。”
赵磐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沉声道:“那属下派两个人,扮作您的随从,护您周全。”
“不必了。”张迁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去,才能显示出我们的诚意,你和弟兄们就在这山下等着。记住,一炷香之内,若我没有安然返回,或者山上响起号角,你们再动手不迟。”
说完,他正了正衣冠,从怀中取出一面白布制成的小旗,上面用炭笔写着一个大大的谈字。
他将这面看起来有些滑稽的旗子插在背后,然后便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山寨的唯一一条小路。
“山下的朋友,报上名来!再往前一步,休怪我等弓箭无眼!”半山腰的暗哨里,传来一声粗犷的喝问。
张迁站定,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运足了气,朗声道:“云州闲王府代长史,张迁!奉王爷之命,特来拜会黑风山大当家!我只身一人,并无敌意,只为与大当家谈一笔关乎诸位身家性命的买卖!”
山上一阵沉默,似乎是被他这番奇怪的开场白给弄懵了。
过了片刻,一个吊篮从山上缓缓放下。
“既然是客,那就请吧!”
张迁没有犹豫,踏入吊篮,随着绳索的收紧,他缓缓升空,整个山下的景象在他眼中慢慢变小,他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黑风山,聚义厅。
说是聚义厅,其实就是个用山石和烂木头搭起来的大山洞,里面生着几堆篝火,呛人的烟味和一股汗臭味混合在一起。
几十个衣衫褴褛、手持各式兵器的山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被带进来的张迁,眼神里满是警惕和不善。
正上方的虎皮大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独眼大汉。他便是黑风山的大当家,周通。
他原本是北境的一名队正,因得罪了上官,被迫带着几个弟兄逃亡至此,后来收拢了不少灾民,才拉起了这支队伍。
“你就是闲王府的什么长史?”周通的声音如同破锣,他打量着张迁,眼神里带着轻蔑,“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也敢独自上我黑风山?说吧,你们那什么闲王,派你来送死,是想说什么?”
张迁顶着巨大的压力,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周大当家,我今日前来,并非代表官府,而是代表我们王爷,以个人的名义,想与大当家以及山上的诸位弟兄,谈一笔生意。”
“生意?”周通和他手下的人都笑了,笑声中满是嘲讽。
“没错。”张迁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缓缓展开,“我们王爷说了,诸位落草为寇,无非是活不下去了。现在,我们王爷愿意给大家伙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他朗声道:“从今日起,只要黑风山不再劫掠下山,王府承诺,每日会在山下固定地点,为山上的每一位弟兄,提供两顿足食的热粥。”
这话一出,山洞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张迁继续道,“王府正在云州城外修建水利的扩建工程,开采石料,诸位弟兄若愿意下山,可自愿报名为王府做工,我们不但管饭,工程结束后,还会按人头发放米粮和安家费,并且既往不咎,为大家重新登记户籍,成为我云州的正式子民。”
山洞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张迁的目光扫过众人,“当然,诸位若是不信,也可以继续留在这山上,王爷说了,只要你们不主动下山袭扰百姓,他可以暂时容忍你们的存在。”
“但有一条,黑水河沿岸,日后将是我王府工坊的重地,任何人不得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周通听完,沉默了片刻:“好大的口气!给我们吃的,给我们活干,还给我们户籍?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们官府的话,我周通一个字都不信!这怕不是什么请君入瓮的诡计吧?”
“周大当家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云州城里打探打探。”张迁坦然道,“看看我们王爷是不是已经开仓放粮,是不是真的在搞以工代赈。我今日只带来王爷的三句话,至于如何选择,全凭大当家和诸位弟兄自己定夺。”
他说完,便闭口不言。
周通陷入了沉思。他身后的一个刀疤脸汉子凑上前,低声道:“大哥,别信他的!官府没一个好东西!我看,不如把他绑了,问问那闲王能拿多少钱来赎人!”
周通没有理他,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对方敢只派一个文官上山,就说明有恃无恐。
他沉声问道:“我如何能信,你们那王爷,不是在耍花样?”
张迁微微一笑:“因为,我们王爷说了,他这个人,最怕麻烦,,把你们全都杀了,是最麻烦的解决办法。远不如给你们一口饭吃,让你们替他干活来得划算。这叫利益最大化。”
利益最大化?
周通咀嚼着这个新鲜的词汇,他站起身,在洞里踱了几步,最终停在了张迁面前。
“好!我暂且信你一次!”他沉声道,“我可以约束弟兄们不下山。但是,我要亲自去见见你说的那个能做主的人!看看你们是不是在耍花样!”
张迁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些人果然不是些玩命之徒,只是想要一个能活命的途径。
“可以。”他点了点头,“我们王府护卫队的赵磐队长,此刻就在山下。他,可以全权代表王爷与你谈。”
当张迁安然无恙地返回山下,当周通真的只带着几个心腹,出现在赵磐面前时。
这位前北境军户,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出身军旅的匪首,看着他眼中那份怀疑、挣扎与渴望,突然对殿下那句“用嘴皮子解决问题”,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