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的冬天,雪是大的,风是冷的,但只要躲进那高墙深院里,炉火一烧,熏香一点,外界的萧瑟便都成了点缀窗景的诗情画意。
长乐公主李月宁的府邸,便是这上都城里,最雅致的一处景。
午后,花厅里地龙烧得暖意融融。李月宁正与几位年纪相仿的贵妇人围坐在一起,品着新进贡的蒙顶甘露,赏着窗外那几株被巧手匠人呵护得在冬日里也依旧吐蕊的腊梅。
气氛正好,言笑晏晏。
在座的,有吏部侍郎的千金,有大理寺卿的儿媳,其中一位看似最不显眼、衣着也最素净的妇人,却是当朝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海瑞的夫人。这位张御史,是出了名的“铁骨头”,也是出了名的“炮仗嘴”,从皇亲国戚到六部九卿,就没他不敢弹劾的人。
“说起来,近日也不知怎的,夜里总睡不安稳。”李月宁用一方丝帕轻轻拭了拭嘴角,秀眉微蹙,露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愁容,“总梦见我七哥在北地受苦,那地方风又大,天又冷,也不知他那身子骨,能不能熬得住。”
她说着,状似要擦拭眼角,却不小心手一滑,袖中一封信便飘然落地。
“哎呀!”
一声惊呼,伴随着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声,李月宁手中的一封信笺,正好落在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夫人的脚边。
花厅内的笑语声,顿时一滞。
李月宁立刻作势要去捡,脸上飞起两团红晕,带着几分少女的羞赧与被人窥见心事的慌张,口中连道:“瞧我这笨手笨脚的,都怪七哥,信里尽写些北地的苦寒事,看得我心烦意乱,连东西都拿不稳了,都是些牢骚话,可别污了姐姐们的眼。”
离她最近的张夫人,笑着打趣道:“公主殿下这说的哪里话,兄妹情深,人之常情。想来闲王殿下在边疆,定是十分挂念公主,这信笺才能飞越千里,带来这般牵挂。”
她一边说,一边俯下身,用两根纤纤玉指,捏着信纸的一角,将其缓缓拾起。她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慢,慢到足以让她用眼角的余光,将那信纸上几行因墨迹稍重而格外显眼的字迹,看得清清楚楚。
“贼寇势大,民不聊生,望西镇之惨,不忍卒睹”
“工匠何辜,竟遭屠戮,悬首示众,其行酷烈如斯”
“三哥虎狼之心,视人命为草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张夫人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些字眼,张夫人立刻联想到自己那位“铁骨头”夫君,这几日在家中,正为了听来的几句关于雍王在秦州草菅人命的风闻而大发雷霆,拍碎了好几个茶杯,只是苦于没有实证,无法上奏。
她站起身,将信纸双手递还给李月宁,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我家老爷近日也是为了边地之事,常常长吁短叹。他总说,为官者,当以百姓心为心,若只知恃强凌弱,逞一时之威,与国之蛀虫何异?只是他位卑言轻,人微力薄,许多事,也是有心无力啊。”
李月宁接过信纸,小心地收回袖中,她听懂了张夫人的潜台词。她抬起眼帘,那双眸子清澈如水的。
她用极低的声音,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我一个女儿家,又能懂什么国家大事呢?只是只是心疼我七哥罢了。他那人性子软,又体弱多病,在那等虎狼环伺之地,真怕他真怕他哪天就被人欺负了去,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公主殿下宽心。”她的声音也放低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世上,总还有些不怕死的、肯为公道二字舍去一身剐的傻子。您且放宽心,闲王殿下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的。”
下午的时光就在几位贵妇人的闲聊中慢慢过去了。
各家贵妇人乘着自家的马车,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街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