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云州官办驿馆,天字号院。
这里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整个房间被烘烤得温暖如春,甚至有些燥热,与窗外那呼啸的风雪,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张柬之换下了一身满是风尘的官袍,只着一袭青色便服,正襟危坐于书案之后,面沉如水,他只觉得这股暖气熏得他有些心浮气躁,额角甚至控制不住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四菜一汤,皆是些清淡雅致的本地菜色。
一盘是清炒的土豆丝,切得细如发丝,晶莹剔透;一盘是金黄色的玉米饼,散发着诱人的谷物香气;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汤色奶白,上面只撒了几粒翠绿的葱花,不见半点油星。
旁边,还温着一壶本地特产的米酒。
这番招待,说不上奢华,却处处透着精致与用心,让他想挑错处,都无从下口。
“大人,”随行的书吏在一旁研着墨,低声说道,“这云州似乎与我们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哼,”张柬之冷哼一声,他拿起筷子,却未动那菜肴分毫:“越是如此,便越证明其心虚!”
“繁华之下,必有污秽。本官倒要看看,他这副光鲜的皮囊之下,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烂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驿馆的驿丞领着苏明哲,走了进来。
“下官云州长史苏明哲,参见御史大人。”苏明哲对着张柬之,行了一个标准的长揖。
张柬之没有让他起身,甚至没有看他一眼,那双眸子扫视了一圈这温暖得有些过分的房间,声音冰冷。
“苏长史,本官一路行来,见北地百姓尚在风雪中为生计奔波,而你这驿馆之内,却温暖如春,地龙烧得如此旺,怕是一日所耗之柴炭,便足以抵寻常百姓一月之用了吧?”
他猛地一拍桌案,厉声质问道:“尔等便是如此体恤民力?如此奢靡无度,与那京中只知享乐的膏粱子弟,有何区别?!这,就是你们闲王殿下的治下之道吗?!”
这番话,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苏明哲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几分古怪的、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他直起身子,对着张柬之,再次躬身一揖。
“御史大人息怒,您误会了。”
“误会?”张柬之冷笑一声,“本官亲身所感,难道还有假?”
“大人有所不知,”苏明哲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此屋之暖,并非源于地龙烧炭。”
“哦?”张柬之的眉头一挑,示意他继续。
“此乃我家殿下所创,名曰水暖。”苏明哲指了指脚下的地板,“乃是引热水入铜管,盘于地板之下,以热水之温,烘暖整间屋子,故而温暖均匀,且无烟尘之扰。”
“引热水?”张柬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那烧这热水的锅炉,岂非更加耗费柴炭?换汤不换药,不过是更精巧的奢靡罢了!”
“大人,关键便在此处。”苏明哲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
“烧这热水的,并非是单独的锅炉,其热源乃是引自我云州赤石岭钢铁厂区,高炉冷却之余热!”
张柬之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了。
“我家殿下曾言,那高炉炼钢,需得以活水降温,排出的热水,滚烫无比,若是直接排入河中,既伤生灵,又白白浪费了热量,实乃天大的罪过。”
“故而,殿下便命墨大师设计了这套循环水暖之法,将工厂排出的废热,通过管道,送至这驿馆、馆署、乃至新建的学堂与医馆,为其供暖。”
“此举,非但未耗费分毫多余柴炭,反倒是将原本要白白散入空中的废热,变废为宝,化为了这满室温暖。”
“殿下常言,这叫可持续发展。”
张柬之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张了张嘴,那句准备好的、关于“与民争利,不恤民力”的严厉斥责,硬生生、一字不差地,全部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堵得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准备充足的塾师,兴冲冲地要去考校学生,结果第一道题,就被学生用一种他闻所未闻的算法,给当场解了出来,不仅解了出来,还顺便证明了他这位塾师的题目出得是何等没有水平。
那是一种从认知层面,被彻底碾压的羞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