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月明荞麦 > 第一章

我和姐姐曾是村里人人羡的姐妹花。
她大我六岁,总把糖塞给我,人人都夸姐妹俩有福!
直到那天,锦袍侍卫停在门口,一顶小轿接走姐姐。
村里人都说:去王府做养女啦,以后是贵人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姐姐的音讯从此断了,连半张字条都没有。多年后,我混进王府,只为打探她的消息。
直到某天在王府小公子的床塌上听得:
王府从来没有过养女。
只有十年前,给早夭大少爷配阴婚的女孩。
(一)
王府管事和下人来家里的时候。
我正猫着腰和伙伴们在河边石缝里摸鱼。
暑气照在河面上,我正好摸到了滑溜溜的鱼鳞。
阿妹,快上来!岸上传来邻居张婶的喊声,她挥着手,身后还站着两个穿青布长衫的人,袖口绣着我不认识的纹样,和村里人的短打格格不入。
我慌慌张张爬上岸,鲫鱼从手里蹦回水里也顾不上。
张婶拽着我往家的方向跑,声音里裹着压不住的兴奋:你姐要去做贵人啦!王府的管事都来接了,以后就是享清福的命!
我攥着满是泥的手望,几个陌生男人正站在我家院门口,身影在太阳底下绷得笔直。
姐姐似乎不愿意。
抬着头和爹娘说:养妹妹吧,妹妹长得可爱,又懂事听话。
爹娘推着姐姐往门外走:他们就要你。
我抹着眼泪,看到那个为首的男人递给爹娘一个布包,看起来沉甸甸的。
不要送走姐姐!我攥着姐姐的衣角不肯松,指节捏得发白,眼泪砸在她蓝布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脑子里全是往后没人给我扎辫子、没人偷偷藏糖的日子,嘴一撇又要哭。
可阿娘在旁边说:王府里顿顿有炖肉、有白面馒头,冬天还能穿绣绒的袄子,哪像咱这儿,开春还得挖野菜填肚子。
我吸吸鼻子,盯着姐姐旧鞋上的补丁,忽然想起上次生病,姐姐把仅有的半个窝头都给了我。
手背狠狠蹭掉眼泪。
姐姐去了能吃饱穿暖,总比在乡下受苦好。
抬头时见姐姐眼眶也红,我赶紧把脸抹干净,怕她看了更舍不得走。
姐姐上了那顶小轿,把帘子拉开不舍得冲我挥挥手:阿妹,到时候给你送信!
枣红色的轿帘被风掀了个小角,我瞥见姐姐青布裙的一角晃了晃。
铜轿环碰撞的脆响,混着村里人贵人一路顺的吆喝。
我跟着轿子跑了两步,鞋底沾了泥,重重地坠着,只能站在老槐树下停住。
轿子越走越远,渐渐缩成田埂上一个小红点,最后被远处的树木挡住,连铜环的响声都听不见了。
(二)
姐姐走后,我偷偷躲在堂屋门后,看爹娘关紧门窗,小心翼翼的打开王府给的那个布包。
里面结结实实的放了好几个金锭子。
黄澄澄的,亮的晃眼。
爹一把攥住一个,凑到嘴边狠狠拿牙咬了咬,他咧着嘴笑,皱纹挤的眼睛都快没了:这下咱家翻身了!
娘也伸手摸了摸,指尖发颤,嘴里不停念多亏了大丫头。
可这金锭子没暖热炕头,没几天爹娘就揣着去了城。
我在家等了两天,等来的是被人架回来的爹,他左腿肿得像水桶,裤管浸着血,进气少,出气多了。
娘跟在后面,头发乱得像枯草,布衫撕了个大口子。
后来我才听见娘哭着说,爹早染上了赌瘾,原说这次去把旧债还清就收手,可一进赌场眼睛就红了,钱输光不说,还把她抵给了赌场。
争执时爹被打断了腿,她是被好心人送回来的。
那天晚上,娘烧了盆热水,安安静静洗了澡,把唯一没破的蓝布衫叠得整整齐齐。
我以为她想通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看见房梁上悬着的白绫,和地上翻倒的小板凳。
那一年,姐姐走了,爹娘也走了。
我成了孤儿。
(三)
爹娘走后,村里婶婶婆婆们轮流给我缝衣裳。
也给我碗饭吃。
可夜里,我缩在姐姐旧被褥里哭,手里紧紧攥着姐姐的旧手帕。
她说:阿妹等我信,我很快就找你。
但是根本毫无音讯。
我偷偷攒了半年的鸡蛋,换了两个铜板进城找她。
城里的路像织成一团的麻,我从天亮问到天黑,没人知道王府在哪。
鞋磨破了底,脚底板渗着血,坐在陌生的街角,风卷着尘土扑在脸上,我大滴大滴的落着泪。
我开始恨她。
恨她承诺的很快是多少年,恨她的信连张纸片都没有,恨她是不是在王府里吃着白面馒头、穿着绣绒袄子时,早忘了乡下有个没爹没娘的妹妹。
更恨她当初若不被那顶轿子接走,若没有那些害人的金锭子,爹会不会不赌,娘会不会还在,我们是不是还能在河里摸鱼,在稻垛后晒太阳。
夜里哭到喘不过气时,我会把帕子狠狠摔在墙上,可第二天醒了,又会慌慌张张捡回来。
我恨她,却又怕她真的出了什么事,连恨的由头都没了。
(四)
我在村里长大了。
灶间的烟火气里,全是李婶教我的手艺。
李婶早年在地主家掌勺,见我身世可怜,又偏偏对做菜有股子天赋,便把压箱底的本事都倾囊相授了。
等手艺学扎实,我咬咬牙变卖了老屋子,攥着碎银提着行李,就这么闯进了城里。
初到城里只能去酒楼打杂,老板见我是个丫头片子,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急了,忙说不要工钱,只求个吃住的地儿,又凭着手脚麻利、眼里有活,才让他松了口收下我。
相处久了,老板问起我的身世,听了也叹。
后来我趁空偷偷学大厨颠勺、调酱,他看在眼里,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心里揣着姐姐的事儿,闲暇时就旁敲侧击问他京城王府的事。
老板说,京城王府本就少,能叫上名的只有成王,可府里的底细他半点儿也摸不着。
我心一横,又小声问:那成王的子嗣……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语气里满是谨慎:皇亲国戚的事,咱们这种人连门边都摸不到,哪敢打听他有几个孩子
但我不死心。
我一定要进成王府,这是我找姐姐唯一的路。
(五)
那天酒楼的门被推开,我正蹲在灶间剥莲子。
是为午后的甜汤备的料。
外头一阵骚动,抬头就见几个腰佩弯刀的侍卫守在门口,簇拥着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进来。
老板早堆着笑迎上去,弓着腰把人往二楼雅间引,路过灶间时还朝我使了个眼色,让我手脚再快些。
我攥着莲子的手顿了顿,听见雅间里飘出的少年声线,清亮又带着点漫不经心:就想尝尝市井里的滋味,王府里的菜吃腻了。
是成王府的人我心脏猛地一跳,莲子啪地掉在案板上。
等听清他们说为首的是小郡王时,我几乎是冲去找老板的,声音都带着颤:老板,让我做道餐后甜汤吧,我新琢磨的杏仁酪,比后厨的更爽口。
我没说出口的是,这是我唯一能搭上线的机会了。
老板盯着我看了片刻,许是见我眼底的急切太真,终是点了头。
我回到灶间,火侯掐得比任何时候都准。
磨杏仁时手都不敢抖,还悄悄加了点家乡产的蜜渍桂花。
甜汤送上去时,我扒着楼梯缝听动静,听见小郡王唔了一声,语气里有几分意外:这杏仁酪倒特别,没有糊味,还带着点桂花香。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直到伙计跑下来喊:小郡王要见做甜汤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飞快理了理衣襟,把碎发别到耳后,才跟着伙计上楼。
小郡王坐在主位上,日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眉眼间,倒真应了唇红齿白四个字,手里还捏着银勺,见我进来,抬眼望过来。
那目光很轻,没有审视,倒像带着点少年人的好奇。
扫过我的脸时,他挑了下眉:没想到做这甜汤的,是位清丽姑娘。手艺确实好,比府里御厨做的多几分烟火气。
我站在原地,手指攥得发紧,等着他往下说,问我的名字,问我从哪学的手艺,哪怕只是多问一句你还会做别的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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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说完那句话,就转头跟身边的同窗笑谈起来,仿佛刚才的夸赞只是随口一提,看我的那眼也不过是看一件新鲜玩意儿。
下去吧。旁边的侍卫轻声提醒我。
我愣了愣,才慢慢退出去,脚步像灌了铅。
后来我就站在酒楼门口的柱子后等,看着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郡王被侍卫护在中间,和同窗说着笑,偶尔回头指了指酒楼的招牌,眼里没半分留恋,更没再提过那个做杏仁酪的姑娘。
直到他们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我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刚才那点期待早凉透了,只剩一片空落落的绝望。
(六)
但是也只伤心了一刻。
这么久的时间我都坚持下去了,一次未成,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继续在酒楼里打杂帮闲。
顺便打听讯息。
终于,王府招人的消息传到酒楼里来。
是大师傅偶然提到的。
我一听,眼睛睁得老大。
操作了一番,把身上的钱全孝敬了出去,终于得到一个名额。
最终分配在小郡王的房里。
我偷偷问管事,府里有多少主子,这样做事不会犯了人忌讳。
管事觑我一眼,说,王爷王妃只有小郡王一个孩子,王爷还有几位姨娘,但是在另一个院,和我们不相干。
我好疑惑,那我姐姐呢
不是说,在王府做养女吗。
(七)
小郡王和之前见的别无二样。
他见到我,居然还有印象。
我看你相貌清秀,又有一手好厨艺,做粗使丫头也太可惜了,去我的小厨房做事吧。
我猜他可能是对我还有些甜汤的好感,于是笑着对我说。
奴婢会做的菜肴不多,平时做活做惯了,能在少爷跟前,已经是福气了。
我回答,低眉顺眼。
我原以为,小郡王可能是个好性子的主。
没想到,第二天去了他房里,却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
第二天天没亮,就有人喊醒我,说要去伺候小郡王穿衣起床。
我在冷风里吹了半天,小郡王的房门也没开。
直到熬了半个时辰,里面才传来动静。
我递衣服呈上。
小郡王起床气十足。
他抱着手臂看我,脸色冰冷:你算什么东西,谁让你过来的
见我愣住。
他更是毒舌起来:这相貌,也配来我房里。
接着鱼贯而入三四个美貌的女子,各个皓腕凝雪,明眸善睐。
我呆呆的,直到被人推下去,才知道自己只是当了小郡王起床撒气的工具。
原先我想,我可能打听不到姐姐的事情了。小郡王可能要把我赶出府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之后的日子里,小郡王总把我唤到他跟前,点评一二我的相貌、穿着。
用少年人的恶趣味,给我取好几个难听的绰号。
根本没有要赶走我的架势。
对我一会好一会坏。
更是忽然有天,他在书房拿出来了一整套上好的笔墨,把我唤到跟前,说: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吗
然后他说,月明荞麦花如雪。
他似乎很为自己的才华折服,继续说:很配你这个小丫头。
我不知道田间地里常见的荞麦有什么好的,但是他是主子,我又怕他又闹起来,只能应和。
(八)
原本我想在府中先做事,再慢慢打听十年前,姐姐究竟有没有来府里。
现在又在哪里。
可我没想到,王妃居然要在院里给小郡王挑选一个暖床丫鬟。
把小郡王院里的婢女全叫过去,看了一圈容色上好的婢女,摇摇头。
最后指了我。
要是教不会,有你好看。
事情发展的太突然,我应对不及。
却不敢违背。
身份悬殊太大,我不能还没找到姐姐,就被赶走了。
夜里,我穿着王妃准备好的小衣,战战兢兢的候在小郡王床边。
小郡王在外面已经没来由的发过了一通脾气。
进来后看到我的样子,一下子红了脸。
他平时嘴巴花花,却没经过这种情况。
你在干什么!
我低下头,递给他那本画册,画面太过奔放火辣,我虽然懂一些,但毕竟未经人事,不知如何开口。
只能硬着头皮:奉……奉夫人之命……
我面红耳赤,强忍羞耻。
他见我这样,似乎天然触动他残忍天真的恶趣味来。
他眨眨眼睛,居然脸也不红、气也不喘了,居高临下地看我。
我耸动着肩膀,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了好一刻,小郡王在旁边慢悠悠看书,也不阻止,任由我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然后等我哭停了,他才说:没出息。
他拍拍床塌,示意我躺下,我怕的退了一步。
他气的发笑,伸出手指勾我的下巴。
爷是什么强抢民女的恶霸吗
然后我就迷迷糊糊和他一起躺在了塌上。
他一个枕头,我一个枕头。
(九)
我与他同卧一榻,却隔了半尺锦被。
起初谁也没先说话。
后来他不知道想起来了什么,低低笑了起来。
忽然榻上轻响。
他侧过身来,认真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无半分狎昵。
你怕什么,就你那小身板,他说
,她们一向喜欢自作多情,好像能让我的人生,全按她们想的来运行。
我听不太懂他的话,疑惑道:她们
就是王妃……他回道,她总是异想天开。根本不问我们究竟愿不愿意。
我有个兄长。他忽然开口。
我疑惑的看向他,心里嘀咕,从来也没听说过王府还有其他少爷。
他向来喜欢胡说八道,可能又在编故事吧。我想。
但是他死了,我听到,心里一惊。
王妃,她总说我兄长是成王府的骄傲。五更天的霜气还裹着院子,他书房的灯就亮了,冬天砚台里的墨都冻了冰碴,他指节冻得发紫,还得握着笔练到王妃说‘可以了’才算完。
我屏住呼吸,发现他从来不叫王妃为娘,只生硬地喊她王妃。
他继续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努力,他身子本就弱,连风寒都咳得直喘,那年冬天特别冷,他连夜赶策论,第二日晨光刚漏进窗,人就倒在书案上了。那个时候,他手里还攥着没写完的稿子。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指缝里漏出的眼睫颤得厉害,连声音都带了颤:他是熬得心肺都伤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做什么这样的熬。
他转过头看我,笑了一下:她总说我烂泥扶不上墙,把你送来,不过就是让我早通人事,然后顺她心意娶那个丞相女儿!
我偏不让她如意!
幸好,幸好你不一样,我本来以为你和她送来的人一样……小郡王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鬼使神差的,我忽然问:十年前,府里有没有来过一个女孩王府小轿子抬进来的,穿浅青色布裙子,眼睛大大的
小郡王竟没立刻接话,反倒顿了一下:十年前的小女孩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指尖攥紧了衣摆,方才鼓起来的勇气又缩了缩,声音发颤:是……是我从前的玩伴,进了王府,我寻了她好些年。
他闻言,顿了好一会,只说:没有!
(十)
晨起。
露水还在青石板上。
我就被人请到王妃屋外,跪在台阶上,从地底钻出来的寒气顺着膝盖往上爬。
王妃半晌前唤我过来,到现在也没喊我进去,是兴师问罪。
小郡王匆匆走过来,冲进屋里。
我费心给你安排的人,你不喜欢吗,连碰都不碰王妃的声音先飘出来。
小郡王的声音压着怒,你只知道自以为是,从前对兄长这样,现在对我也如此!
你敢提你兄长!王妃的声音陡然尖厉,他五岁背《礼记》,十二岁经史子集皆通,你呢从小就窝囊,做什么都不成器!若他还在,我用得着操这份心
是你逼死他的!小郡王的声音发颤,您心里只有您的脸面、您的算计,连他死后都不让安宁!当年您给兄长配阴婚,到那乡里接了个生辰八字合适的姑娘来……
配阴婚!
小郡王的话像炸雷一样在我耳边响起。
接着是重重的一声巴掌声,小郡王从屋里跑了出去。
王妃被小郡王顶撞,气的浑身颤抖,望见我跪在门外,便将怒火全撒我身上。
罚我整整跪了一天。
不许进食,连口水也不许喝。
但我心思全在小郡王和王妃的对话里,根本没发觉时间的流逝,直到暮色降临,才虚弱的被人抬下。
是我这段时间里唯一交好的下人,小厨房的帮工长渡。
他一家都在府里做事,本来可以先在外头做点采买,待成年后做个管事,但他偏喜欢灶台上的活,硬要到厨房做事。
替小少爷端菜时见过他几回,又同他说了些自己做菜的心得,一来二去,竟然相处的比其他人好了。
他知道我被罚跪一天,掐着时辰来接我,又把我送回房,给了好些伤药。
长渡哥,多谢你。我说。
他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般:荞荞姑娘,不用这么客气,平时你也教了我好多。
我指尖扣着桌沿,借着劲才把半边身子撑起来。
接着腾出另只手去够旁边的小凳,木凳腿在青砖上蹭出轻响。
姑娘别动!长渡立马慌了,两步就跨过来想扶我胳膊。
我没让他碰,反倒攥住他手腕往凳边带,指腹都用了劲:长渡哥,我有事求你。
(十一)
王妃还是给了我第二次机会。
可能房里原有的那些美人,她觉得不安分,怕影响了小郡王后来的婚事。
于是我这样粗粗笨笨,又是孤女,成了首选。
我捧着杏仁酪到他房里,小郡王还在生气。
我冲他露出个怯生生的笑容。
他却眼皮子都没抬,语气里带着讥诮:她又让你来了
我将杏仁酪端到桌旁,顺着他的话:王妃可能也是为少爷好。
他一下子怒了,打翻了碗碟,恶狠狠地说:你算什么东西。
我立马做出害怕的神情。
低下头,神色却变了。
这样太好了,小郡王,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是低等的。这就太好了,这样我动手,就没什么顾忌了。
他越瞧不上我,就越不会防着我。
这些年我像阴沟里的草,靠着什么活下来
不是邻里偶尔的接济,不是自己硬撑的力气,是每到深夜就钻心的疼。
姐姐。
姐姐走了,家散了。
我忽然想起来长渡的话:小郡王和王妃的关系从大公子离世就变得越来越差。大公子现在是府里的禁词,被王妃听到,会打死发卖出去的。
阴婚、那更是不能提,连我们都知道这是丧尽天良的事情……
是外面买的姑娘,穿个布裙子被抬进来的,叫下人都脆生生的。王妃一开始说,是养在她身边的。我们都以为她是没了大公子伤心,谁能想到……
说起来,我娘当时见着荞荞你,说你脆生生的模样,倒很像那个小姑娘的样子……
你娘见过那个姑娘
是呀,那姑娘当时就是我娘照看的。我娘总说她懂事的让人心疼,还和我娘说,家里有个妹妹……
长渡哥,烦你给大娘看看,可是穿这种布裙子的,右手上有个很细很细的银镯子……
(十二)
通房这件事,王妃见小郡王实在不听,兀自气了段时间,也只能作罢。
但是和小郡王闹了这一通,王妃总觉头晕心悸。
于是让厨房备了温补汤调养。
我炖黄芪鸡汤一向不错,是乡里李婶的手艺,比御厨弄的腥浑油腻的,要清新许多。
故意在灶上露了一手。
就被大厨房留了下来。
我在灶间处理鸡,悄悄把莲子芯和磨好了绿豆粉混进汤里。
这东西性凉,甚至是降火的好东西。
但是厨房做的其他糕点重油腻,两者混食,容易腹胀反酸,更让人头晕眼花。
少量加在温补汤里,喝着没异味,银针查不出,却能慢慢耗损气血,让人心悸的毛病越发重。
等汤炖好,专人试毒查验完毕,我端去王妃院里。
王妃正骂小郡王整天浑浑噩噩,丢尽王府的脸。
小郡王低着头,像是忍耐到极致的模样。
我垂着头把汤奉上,听见王妃喝了两口,忽然皱起眉:今日这汤怎么如此鲜香
又有人来试毒查验。
是奴婢家乡的手艺。我立马低下头,声音怯生生的,撇去油沫,只有盐与红枣,各种鲜味混杂。
听到灶台之事,又看没毒,王妃懒得去听,挥挥手让我退下。
我走到廊下,听见屋里又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小郡王昨晚喝了我加了安神草药的乳酪。
今早迟起了半个时辰,误了去书院的时辰,果然被王妃骂了。
这就对了。
我攥紧袖中的帕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王妃的身子会越来越差,脾气会越来越暴躁。
小郡王会越来越嗜睡,越来越不讨王妃喜欢。等他们母子反目成仇,等这王府被自己人的火气烧起来,我再把那把火,烧得更旺些。
(十三)
中秋家宴。
从傍晚开始,王府就热热闹闹的了。
听其他人说,成王向来看中中秋,认为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年年大办。
府里的几个姨娘也出来了,凑在王妃面前说吉祥话。
宴会上,成王坐在主位,王妃穿着一身织金的衣裳,脸色却有些苍白。
我端着第一道翡翠豆腐上来,豆腐里混了磨碎的山楂。
这东西酸甜开胃,却和酒混在一起容易醉人。
成王的一个通房姨娘有了生孕。
众人皆向她贺喜。
她相貌柔美,低着头,看起来老实本分,但还是没忍住露出些喜悦的表情。
记得之前,邻里有人添丁。
姐姐就教我唱:胖娃娃,笑哈哈,张婶家添丁人人夸……调子软乎乎的,像田埂上的风。
我总记不住词,唱到吃得香,睡得佳就卡壳,姐姐也不恼,蹲下来帮我理歪掉的衣襟,一句一句慢着教,直到我能跟着她哼完。
众人向这个已孕的姨娘祝贺。
王妃为表体恤,赏了好些东西。
还把一个水头很好的镯子,套到了姨娘的手上。
但我分明看见她眼里的妒意。
恨吗
你的儿子没了,她的儿子要出生。
但是别急,我将要送你一份大礼。
第二道莲子肚羹的热气刚漫出瓷碗沿。
远处突然炸响一声惊慌的叫喊:走水了!后院走水了!
众人猛地抬头,我端着汤碗的手顿在半空,眼角余光瞥见廊外的火光。
先是一点猩红,瞬间就舔着风卷成了火舌。
浓烟裹着焦糊味灌进喉咙,呛得人直咳嗽。
成王啪地拍案起身,腰间玉带撞得桌角瓷盘叮当响:慌什么!所有仆人立刻去后院救火,谁敢退后半步,按府规处置!
下人们潮水般涌出去,宴厅里顿时空了大半。
只剩成王身边几个心腹仆人,手忙脚乱地护着他往后门退。
我悄悄退到廊柱后,看着王妃被丫鬟搀扶着站起来。
她脸色本就因连日腹胀泛着青白,此刻被火光一映,更是没了半点血色,刚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嘴里还骂着:没用的东西!连个火都看不住,是想烧了我成王府吗
话音刚落,西侧突然又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十四)
是院墙角堆放的油布裹着柴草。
被火星子引燃后塌了,热油混着干柴泼在地上,火舌瞬间窜起两丈高,竟把往后门去的路也堵了个严实。
怎……怎么西边也起火了有人扶着桌沿,声音发颤,刚想往东侧偏门跑,突然腿一软,直直跌坐在椅子上,不对劲……我的腿怎么没力气了
这话像颗炸雷,众人纷纷起身,却一个个晃着身子栽倒,有的扶着桌角想撑起来,手指却软得连木桌都抓不住。
成王也惊了,刚迈出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骤变:我的头……怎么这么晕
我站在廊柱阴影里,看着他们挣扎的模样。
嘴角勾起冷笑,磨碎的软骨草粉,无色无味,半个时辰后发作,先让人头晕目眩,再软了筋骨。
任你是王侯将相,也站不稳半步。
王爷!东边也有火!心腹仆人尖叫着指向东侧,那里的回廊已被火光吞没,火星子窜上廊檐的琉璃瓦,噼啪作响。
前后左右全是火,通红的火舌像无数只手,抓着王府的梁柱、门窗,把整个宴厅围成了铁桶。
浓烟越来越浓,呛得人眼泪直流。
王妃被丫鬟扶着,却连站都站不稳,她平日保养得宜的手此刻抖得像筛糠,指甲深深掐进丫鬟的胳膊:快……快扶我出去!
可丫鬟也软了腿,两人一起跌在地上,王妃的织金衣裙下摆被火星子燎到,瞬间烧起一小片。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在火里挣扎。
想起十年前姐姐被塞进轿子里的模样。
那时姐姐是不是也是这样,在黑暗里挣扎,却连求救的声音都传不出去
(十四)
姐姐,你看,我在心里默念,烧得真干净。
姐姐,我们回家了。
我把帕子叠好,塞进怀里,转身走出角门。
身后的火光越来越亮,映得半边天都红了,像极了那年姐姐坐的枣红轿子,却比那轿子更暖,更干净。
它烧尽了朱门里的肮脏,也烧尽了我这么多年的恨。
后来,我找到姐姐的埋骨处。
我没掉眼泪,只小心翼翼拢了半捧土,裹进粗布巾里,像揣着最后一点过去的念想,转身踏上了南下的船。
后来在江南扎了根,开了家小食肆。
天刚亮,灶上的粥就熬出了绵密的香,我裹着素色头巾,端着热乎的菜碟穿梭在桌间。
听客人们说巷口的梅开了,说河上的画舫又来了,日子像灶里的火,温吞又踏实。
这天午后,门口来了个说书人,敲着醒木问要不要听段新鲜的。
有客人起哄应了,他便拍着醒木开口:话说那京城成王府,主子们向来品行不端,害了多少无辜性命——谁料上月天降大火,一整晚的功夫,府里主子竟烧了个干净,连牌匾都化成了灰!
客人里有人咋舌,有人说报应。
我正擦着碗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向门外。
江南的风裹着水汽,吹得檐下的灯笼轻轻晃,远处的青山笼在薄雾里,软得像幅画。
那捧黄土早被我埋在了食肆后园的梅树下,如今想来,竟记不清成王府的红墙长什么样了。
手里的碗还带着温热,粥香混着客人的谈笑声飘过来。
我低头笑了笑,继续擦起碗来。
那些藏在骨头里的恨,那些熬了多年的苦,好像都随着那场大火,随着江南的风散了。
原来真正的放下从不是报复的快感,而是此刻看着眼前的烟火气,心里只有一片清明的平静。
姐姐,你一定也喜欢我们现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