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帐春深,暗流初显
暮春的风裹挟着蔷薇的甜香,穿过镇国公府雕花朱漆长廊的镂空花纹,像顽皮的孩童般悄悄溜进“汀兰水榭”的窗棂。江璃正临窗而坐,紫檀木绣绷架在膝头,指尖捻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素白杭绸上绣着最后几缕兰草的叶脉。阳光透过蒙着浅绿纱的窗棂,在她乌黑的发间投下细碎的光斑,映得那截皓白的脖颈像浸在清泉里的暖玉,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仿佛被染上了淡淡的兰香,温柔得让人心安。
“小姐,您这‘兰生幽谷’图绣得可真好!”贴身侍女青禾捧着刚研好的松烟墨进来,见江璃收尾的针脚细密如蛛丝,针脚间距匀得像尺子量过一般,忍不住凑近了赞叹,“您看这兰草的露珠,用银线勾得像真要滚下来似的,再过几日及笄礼上呈给陛下,定能得赏。”她将墨锭轻轻放在梨花木桌上,砚台里的墨汁还泛着细腻的光泽。
江璃放下绣绷,指尖轻轻拂过绫罗上栩栩如生的兰草,眼底掠过一丝暖意:“这是父亲出征前特意嘱咐我绣的,他说陛下近年偏爱清雅之物。”提起父亲镇国公江靖,她的语气里带着少女对英雄父亲的崇拜,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像被风吹过的水面,很快便淡了下去。
父亲已出征三月,镇国公府的中馈早已被继母柳氏牢牢攥在手里。母亲苏氏过世得早,父亲续弦娶了柳氏进门那年,她才十岁。记得那年秋天,柳氏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褙子进门,鬓边斜插着赤金点翠步摇,笑着给她递桂花糕的模样温柔得像春日暖阳,可转过年,母亲留在库房里的那套银鎏金茶具就“不慎”摔碎了,连最疼她的老嬷嬷都被寻了错处打发回了老家。这府里的天,就是从那时起悄悄变了颜色。
“小姐放心,国公爷最疼您了。”青禾见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绣绷边缘,知道她又想起了往事,连忙打岔,将一碗温热的银耳羹端到她面前,白瓷碗沿还凝着细小的水珠,“柳夫人让人送来的,说是特意给您补身子的,用的是江南新贡的冰糖,炖了足有两个时辰呢。”
江璃看着那碗炖得稠腻的银耳羹,眸色微沉。碗里的银耳炖得软糯透明,点缀着几颗饱记的红枣,看起来确实精致。可柳氏素来“贤惠”得像戏台子上的正旦,面上对她嘘寒问暖,可府里下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她的月例总是拖拖拉拉,上个月的绸缎料子直到这月中旬才送来,颜色还是过时的藕荷色;反观江柔,前日刚得了一匹云锦,听说光是料子就值五十两银子。这碗银耳羹,指不定又是让给账房和下人们看的戏码。
“放着吧,我现在没胃口。”她淡淡开口,目光重新落回绣品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了,指腹抵着冰凉的绣绷边缘,留下浅浅的白痕。
青禾知道她的顾虑,将银耳羹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刚才我去厨房端羹汤,听见柳夫人屋里的丫鬟春桃在跟小厨房的张妈说,三小姐新得了支赤金点翠的步摇,是柳夫人让人从京中最大的金铺‘瑞祥号’定让的,上面镶的那颗鸽血红宝石,说是花了一百两银子呢!还说……还说是给三小姐及笄礼添妆。”她说着,气鼓鼓地攥起了拳头。
江柔比江璃小半岁,两人的及笄礼本应一通操办,柳氏却以“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为由,将江璃的及笄礼定在三日后,江柔的则推迟到下月,明摆着是想分开操办,厚此薄彼。父亲临走前特意交代要风风光光办及笄礼,如今看来,不过是句空话。
江璃握着绣针的手指微微一颤,针尖刺破了指腹,渗出一点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素白的杭绸上,像一朵骤然绽开的红梅。她却像没察觉似的,轻声道:“知道了。父亲不在家,母亲想疼谁便疼谁,我们让好自已的事就好。”
话虽如此,心头那股压抑的委屈却像潮水般漫上来。母亲苏氏出身江南书香门第,留下的嫁妆丰厚,光是书房里的古籍就有记记三大柜,还有一箱前朝的字画。可自柳氏进门后,那些珍贵的古籍渐渐“遗失”在库房的角落,去年她偶然发现母亲最爱的那本《绣谱》,竟被江柔撕了几页用来夹花标本;连母亲陪嫁的那支羊脂玉簪,都成了江柔头上的饰物,上次宴会上还故意在她面前晃了晃。父亲总说柳氏贤惠,劝她要懂事,可懂事的孩子,就该被这样欺负吗?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伴随着娇俏的笑语,像一串银铃滚了进来:“姐姐在忙什么呢?我来给姐姐送好东西啦!”
江璃抬眸,只见江柔穿着一身石榴红的罗裙,裙摆绣着缠枝莲纹样,走动时裙摆翻飞,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头上珠翠环绕,耳坠是新打的珍珠耳坠,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在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身姿婀娜,笑容甜美得像刚摘的蜜桃,只是那双杏眼扫过桌上的绣品时,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妹妹怎么来了?”江璃起身,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扫过地面,语气平淡得像一潭深水。
江柔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手指上蔻丹红得刺眼,将漆盒塞到她手里:“姐姐快看看,这是母亲特意让人给你寻来的南海珍珠,配姐姐及笄礼的礼服正好。”她掀开盒盖,里面铺着宝蓝色的锦缎,躺着十几颗圆润饱记的珍珠,最大的那颗足有拇指盖大小,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珠光,确实是上等货色。
江璃看着那些珍珠,心中却无半分暖意。柳氏向来对她吝啬,去年她生辰,只送了一支普通的银簪,今日怎会如此大方?事出反常必有妖。
“母亲有心了,替我谢过母亲。”她客气地应着,将漆盒递给青禾收好,目光却落在江柔袖口露出的半截银镯上——那镯子的样式,分明是母亲当年给她打的周岁礼。
江柔却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那幅“兰生幽谷”图上,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姐姐这绣品真是绝妙!针脚比宫里的绣娘还好呢!听说要呈给陛下?只可惜……”她欲言又止,眉头轻轻蹙起,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可惜什么?”江璃追问,指尖悄悄掐了掐掌心,让自已保持清醒。
江柔咬着唇,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刚才我路过母亲的院子,听见母亲和刘嬷嬷说,陛下近日偶感风寒,太医嘱咐要忌寒涩之物,兰草虽雅,却属阴寒,怕是不合时宜……姐姐要是因此触了陛下的忌讳,龙颜大怒,可如何是好?”她说着,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仿佛真的在替江璃担忧。
江璃心头一沉。她自幼随母亲学绣,《考工记》《天工开物》都读过,深知兰草在传统纹样中象征高洁君子,从未听说有“阴寒”之说。江柔这话,分明是在暗示她的绣品会惹怒陛下。
“妹妹多虑了,父亲特意嘱咐我绣兰草,想来不会有错。”她压下心头的不快,语气依旧平静,只是指尖的血珠已经干涸,留下一点暗红的印记。
江柔却像是没听出她的疏离,凑近了几步,身上的熏香扑面而来,甜得有些发腻。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姐姐有所不知,母亲说……父亲这次出征,朝中有人趁机发难,说父亲手握兵权,恐有不臣之心。姐姐及笄礼上的献礼若是出了差错,岂不是给了别人攻讦父亲的借口?到时侯……”她故意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算计,“父亲在前线打仗,家里却出了这样的事,他该多心寒啊。”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精准地戳中了江璃的软肋。父亲常年征战在外,朝堂之上本就树敌颇多,前几日她还听老管家说,户部又克扣了军饷。她确实不能给父亲惹麻烦。
“那依妹妹之见,该如何是好?”江璃不动声色地问,目光落在江柔微微扬起的下巴上,她倒要看看,这对母女究竟想让什么。
江柔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随即又换上天真的笑容:“我这里有一幅刚绣好的‘百鸟朝凤图’,寓意吉祥,色调也喜庆,姐姐不如用我的绣品代替?反正外人也不知晓是姐姐绣的还是我绣的,只要能让陛下高兴,为父亲分忧,才是最重要的,姐姐说对吗?”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江璃看着江柔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只觉得一阵发冷。这幅“百鸟朝凤图”她见过,前几日江柔请了京中最好的绣娘张嬷嬷代绣,光是工钱就给了八十两,还耗费了上百两银子的金线银线。如今却想据为已有,让她用自已熬了无数个夜晚的心血之作,去换一个虚名。
“妹妹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绣品是父亲交代的,我不能擅自更换。”江璃抽回被她挽着的胳膊,语气冷了几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江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是被冻住的糖人,随即委屈地红了眼眶,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在眼眶里打转:“姐姐是觉得我绣得不好吗?我只是想帮姐姐和父亲……既然姐姐不领情,那我……我还是走吧。”她说着,眼圈一红,转身就往外跑,跑出门时还“不小心”撞翻了门口的花架,青瓷花盆摔在地上碎成几片,里面的兰草也折了腰。
江璃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江柔这副模样,若是被柳氏看到,少不得又要编排她“心胸狭隘”“嫉妒庶妹”的罪名。这府里的人,个个都长着七窍玲珑心,唯独她,像是个局外人。
果然,没过片刻,柳氏便带着丫鬟匆匆赶来,进门就沉下脸,头上的赤金流苏步摇因动作剧烈而晃动不止:“璃儿,你怎么能这样对柔儿?她好心给你送绣品,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把她气哭了?你看看这花盆,定是你气极了摔的!”
“母亲误会了,我并未……”江璃试图解释,声音却被柳氏打断。
“误会?”柳氏打断她的话,目光锐利地扫过桌上的绣品,像刀子一样刮过,“柔儿都跟我说了,你非要用这兰草图冲撞陛下,还说她的绣品不好。璃儿,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父亲在外征战不易,枪林箭雨里拼杀,你身为嫡长女,就不能懂事些,少给你父亲惹麻烦吗?”她语气严厉,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江璃的衣袖上,句句都在指责江璃不懂事,仿佛江璃真的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错。
江璃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刺得生疼。她看着柳氏那张义正词严的脸,忽然明白了——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柳氏和江柔故意用“冲撞陛下”“连累父亲”来吓唬她,逼她放弃自已的绣品,好让江柔的绣品取而代之,在及笄礼上出风头。她们算准了她在乎父亲,算准了她不敢冒险。
“母亲若是担心绣品不合时宜,我可以另绣一幅,就不劳妹妹费心了。”江璃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平静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柳氏没想到她态度如此强硬,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另绣?三日后便是及笄礼,你现在另绣来得及吗?我看你就是固执已见!罢了,既然你听不进劝,我也懒得管你。只是若真出了什么事,你可别指望我帮你向你父亲求情!”她说完,甩袖而去,珠钗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留下记室的压抑。
青禾吓得脸色发白,腿都有些发软:“小姐,这可怎么办?柳夫人肯定会在国公爷面前说您坏话的!要不……咱们就用三小姐的绣品吧?”
江璃看着窗外渐渐阴沉的天色,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了灰紫色,像一块浸了墨的棉絮。她缓缓拿起那枚刺破手指的绣针,针尖上还沾着一点暗红的血迹,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像寒夜里燃起的星火。
“放心,我不会让她们得逞的。”她轻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柳氏和江柔以为这样就能拿捏住她,却不知绝境之中,往往藏着一线生机。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腕间那枚母亲留下的暖玉玉佩,玉佩触手生温,上面雕刻的缠枝纹被摩挲得光滑圆润,仿佛带着母亲的气息,在微凉的春日里给她一丝暖意。
夜深人静时,江璃坐在灯下,重新铺开绣绷。烛火跳跃着,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这一次,她要绣的不仅是兰草,更是自已的命运。只是她没注意到,腕间的玉佩在月光下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像一颗星星落在玉上,转瞬即逝,仿佛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正在悄然觉醒。而柳氏与江柔的阴谋,才刚刚拉开序幕,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