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师兄独自跑去见凌霄宗的天才,我和他大吵一架。
他放软身段来哄我,我问他可知错在何处。
他当然是不知。
我恼怒非常,万般无奈之下才提示那人看他的眼神不同寻常。
大师兄无奈地摇头,认定我多心了。
我父母是魔修我生来敏锐,他藏在暗处旖旎的眼神也逃脱不了我的眼睛。
但大师兄并不信我。
可恶!我再也不管他了!
1.
八月十五
烈日炎炎
我很讨厌我师兄。
最讨厌他天纵奇才,貌美多情,招蜂引蝶。
而我总是被他耀眼的光芒遮盖!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他的。
第二讨厌的是……嗯……
总之,我,方尽殊,作为二师兄,我最讨厌他!
宣纸忽然被人扯离,饱蘸墨汁的笔尖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
我朝那人瞪圆了眼睛,粗声粗气道:还我!
你闷在屋里不出来玩就写这个师兄我好伤心啊——
我的大师兄云昭眨着那双泛水的桃花眼,像只熊般扑过来。
他软软的脸颊肉贴着我的脸,嗓音甜得发腻:好师弟,不要讨厌师兄,好不好嘛
我被他揽在怀里晃悠,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哼,第二讨厌的就是他是个撒娇精,所有人都吃他这一套。
包括我。
真讨厌,我恨恨地想。
我半推半就地跟着云昭来到山门口的山间小溪前。
师弟妹们正坐石头上吃西瓜,有人嘟起嘴噗噗往外吐籽。
云昭挑出又大又红的一块递给我。
我咬了一口,又脆又甜。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粗略扫过几眼,不禁咋舌:你哪来这么多西瓜
他挠头,面上几分赧颜,语气也发飘,就那什么,我跟金玉坊老板赢的钱……
我勃然大怒,一拳头锤在他手臂上,好啊,你出去赌钱!
我说:要是叫老头知道了,一定把你吊起来打。
还你。我把西瓜塞回他手里,转身就走,一步不停。
云昭委屈得嘀嘀咕咕,哎呀又怎么了嘛,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脆瓜,不是你爱吃的吗
小师弟拦他,小声说二师兄就是这样,大师兄我们吃,别管他了。
他没有追上来,我撇撇嘴继续往回走,路过参天巨木时,听见两个师妹激动地谈论什么,她们面色泛红,荡漾着不知名的气氛。
那个凌霄宗的天才肯定是对我们大师兄有意思!
对啊,那么殷勤地请我们大师兄去查妒魂兽的案子,不就是想看我们大师兄穿姑娘家的衣服。
……
搞什么,我师兄也才十六岁!
我忍不住出声,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师妹被吓得西瓜汁呛住咳嗽不止,两人互相拍对方后背却还是缓解不得,闹得脸颊通红。
我上前一人一指,点穴通气,二人喘过气来又支支吾吾地看天看地看风景。
她们一副不愿意说的样子,我不再勉强。
扭头就听见人喃喃道,二师兄脸黑得又像厨娘烧糊的锅底啦。
瞧瞧这都是什么事,我好歹也是宗门的二师兄,现在混成这副不被搭理的样子。
我回到小溪前,云昭边上放的西瓜正是我刚才咬过一口的,他自己也咬了一口,并排两个圆润的凹痕。
云昭脱了鞋,挽起裤脚露出一截白净的小腿,浸在清澈的溪水里,莲藕一般水灵。
他捧着陶埙吹奏起来,溪水、林风为之婉转。
我向来是最知道这人如何招蜂引蝶,想起来总恨不得一脚踹他屁股上。
趁他毫无防备,我抬起脚,却在中途改道收敛力气。
鞋底摁在他光洁的小腿上,留下清晰的泥印。
云昭对我的小心思浑然不觉,见我回来笑得见牙不见眼。
任他笑得春光灿烂,我自面若霜寒,凌霄宗那家伙叫你一起去追妒魂兽
闻言他灿烂的笑容立即冷却,低下头张望我的脸色,说话也小心翼翼,凌霄宗好些人同去,不会有事的……
我打断道:我跟你去。
真的他把西瓜举到面前,只露出水汪汪的双眼,耸肩作忸怩姿态。
一看他这样我就招架不住,只好别过脸,两手抱臂在身前一横,凌霄宗的人心思多,我是怕你吃亏。
好师弟,师兄我正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呢!
云昭整个人贴过来,他身躯滚烫,周遭浮动着瓜果的清甜。
阳光穿过茂盛的枝叶落在他的脸上如跃动的金斑,我的心在变扭中变成柔软的一片。
有时候也是不讨厌的,我飘飘然地想。
2.
云昭帮我穿戴整齐,又开始给我涂脂抹粉。
我深深地叹气。
方尽殊啊方尽殊,明明一开始还能坚定地拒绝,怎么他一发嗲,你就软弱。
太没有骨气了!
广袖罗裙裙摆曳地,我走几步就拌一下。
云昭握住我的肩膀,我顺势抓住他的臂腕,总算磕磕绊绊走到破庙。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说是只有凌霄宗的天才宣龄,结果还有玄清门的首徒蒋结,沉水堂的风华公子柳七丞,无门无派的新任剑圣姬无咎……
好一个群英荟萃,没想到小小的破庙站得下这么多尊大佛呢!
而他们无一例外在看到我时眼神黯淡了几分。
呵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群人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
我正义凛然地往我师兄面前站定,双手抱臂,扬起下巴,从鼻子里挤出一个百转千回的哼。
这么多人云昭的语气也有些古怪。
我在心里暗骂,知道自己有多招人了吧,得亏我机智地跟来了!
柳七丞打哈哈说恰好路过,便来助云昭和宣龄一臂之力。
小小妒魂兽何德何能可以被四个玄门天才一起揍……
我用眼神跟云昭蛐蛐。
他一反常态地绷紧了嘴角,沉默地扫视了四个人一遍,衣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我,透露出一点焦急。
怎么了我回握住他发颤的手指,小声问他。
他扯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有些后悔啊。
紧接着我的识海里听到他的密讯传音:待会儿我让你走,你就直接跑。记住了。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味出处境的微妙。
对面打眼看来,就是来者不善,是勾结的同伙。
我们这边,云昭与他们单打独斗未必没有胜算,我也能帮上忙,可两个人对四个顶尖修者……
我的心渐渐沉到谷底。
云昭说什么招人讨厌的话呢,我总不能抛下他一个吧
3.
传言这只妒魂兽专挑年轻姑娘下手,栖息在破庙所在的树林里。
云昭坚持要陪在我身边,其他四个人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一路用灵力探寻妒魂兽的踪迹,如我所愿,这林子里确实藏着一只妒魂兽。
但是气息却隐匿得非常好,照理说这等妖物身躯虽微小,但妖力深厚,没有如此机敏警惕之心。
所以是陷阱的可能性依然非常大。
我打定主意,撕掉罗裙不便活动的裙摆以便迎战。
云昭安抚一般摸过我的颈侧,但他的手心却是一片潮湿。
他再次密讯传音:我们说好了。
我瞪他,谁跟你说好了。
他留给我一个非常短暂仓促的笑容,旋即使出七成的内力,将我推出树林。
可能出乎他们意料或是那四人根本不在乎我,我在愣神间已经飘出十里,大有继续往外飞的架势。
我慌不择路,咬破手指,血珠凝结织成网往下扒住地表才将我拉住。
翻滚起身,我正准备往回赶,一人已经悄然来到我身侧。
我抽剑刺去,然两招之内,对方便把我的剑震飞在地。
这样威力无穷的剑法只能是剑圣姬无咎。
我感觉手指发麻,胸口发烫。
没有主动止血,血珠一刻不歇地从指尖洒落。
没想到你还是个魔修。姬无咎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怪不得你得云昭教导还是如此资质平平。
我愤然反呛,天资卓绝的人也不用在正道上,倒不如我了!
闻言他又恢复那冷冰冰的样子,你把今日之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是我们所作。但你却是货真价实的魔修。
我不过只是天生是魔修的孩子而已……
你们把我师兄怎么样了我愤愤道。
云昭很好,风息门落魄困顿,只会埋没他。他淡淡道。
我火冒三丈,你管天管地,管人家拉屎放屁!
姬无咎仿佛听不得这污秽之言,闭目塞听,我可以带你去看他……如果你愿意。
我自然是没什么不愿意的。
他拎起我,几息之间,两脚便再次落在树林的土地上。
云昭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地躺在亭子的石台上,表情恬静得仿佛熟睡的孩童。
我尝试密讯传音,一丝回应也没有。
宣龄从广袖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妒魂兽,放到云昭额前。
我目眦欲裂。
妒魂兽可篡改人的情感与记忆。
你们想对我师兄做什么
我被姬无咎摁进土里动弹不得。
他总是不愿意离开风息门,感情用事只会拖累他,我们帮他割舍杂质,臻善此身罢了。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攥紧拳头奋力挥去,腹部瞬时被贯穿,源源不断的寒意从剑身传出,滚烫的血肉渐渐发冷麻木,这是玄清门的寒冰剑法。
我喷了一口血,身前的姬无咎蹙眉侧过身,如雪的白衣滴血未染。
4.
我被他们带回了凌霄宗,锁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房子里。
过度的消耗让我无法维持辟谷,饥饿、寒冷、黑暗都非常难熬。
我不清楚大概过去了几日,门打开时云昭穿得可谓金璧辉煌,耀眼夺目,全然没有往日风里来雨里去的破落户气质。
他带着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随后他又立刻皱眉捂鼻像看一滩呕吐物般移开眼睛。
我沉默地盯着他,想看他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在密讯传音里拉长嗓子说师弟呀真可怜,待会儿师兄就救你出来。
实话实说,我仍然觉得自己像沉溺在噩梦里。
就为了这样寻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缘由,把我师兄变成近乎另一个人的模样。
写进话本里我都不稀得看!
我感到一阵阵的反胃,几乎滴水未尽的我朝着眼前的云昭干呕,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只有灼热似火烧的胃在翻滚。
我听见云昭的声音,他问:这是个女人吗
我一时无语,竟低低笑出声。
这个人应该是个投胎前被狗啃过脑袋的笨蛋。
他怎么会是我天资聪颖的大师兄
昭昭,你不是想试试我教你的傀儡术柳七丞的声音幽幽传来。
是哦,正好!云昭眼睛发亮,跃跃欲试。
我的脚被傀儡线缠住,整个人被倒吊起来。
云昭吊着我在宣龄的住所,一座庞大的宫殿,游行了一圈。
那四人在边上观赏,隐隐露出淡淡的喜悦。
宣龄去换了一身金丝线绣的虎纹劲装,更显俊美无俦。
他把梅花镖递给云昭,微微一笑,昭昭,我们来比飞镖好不好
我立即意识到他想把我当猎物射镖呢,猛地挣扎一下,又无力地软了身子。
云昭没注意到我的反应,一脸嫌弃地说:血会流得到处都是,好恶心。
然后,他拉着宣龄的手,眼含秋水,把他洗干净做成傀儡,我带在身边玩多好。
被拉住手,宣龄有些飘飘然,他立即回握,却没有答应云昭。
不知道为什么,宣龄把我放走了,可能他们确信没人会相信我的话。
柳七丞摇摇扇子抖出一阵香风,你要是乖乖离开风息门,你魔修的身份便不会有人知道。
我咽下喉咙里的铁锈味,没接话,抖个不停的手指向一个角落,那个,我要带走。
那是我师兄的剑,风息门的剑。
柳七丞的声音悠悠飘远,满不在乎道:这个啊,破铜烂铁,就当垃圾捡回去吧。
我的剑丢了,不知道被姬无咎震飞去哪片土地。
我的师兄也丢了,我只能带着他的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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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柳七丞个天杀的贱种。
玄门里已经遍布风息门二师兄打伤大师兄后畏罪潜逃的消息。
那和被拆穿有魔修父母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路边一条,随手便打杀去。
云昭留在凌霄宗调养,我师傅前日匆匆上门,小老头儿修为不高被人打出去,呕出几口血还不知道消停,搁人家山门口骂街,嚷嚷说我徒儿不是这样的人,就是嘴巴坏了点。嚷完又席地而坐,要凌霄宗把云昭还回来。
我躲在远处偷偷掉眼泪,想着老头要是犯倔脾气三天都不走,我就冲上去跟他们拼了。
没一会儿凌霄宗又找人把老头架进去了。
半日过去,日头西沉,老头骂骂咧咧地自个跑出来,踉踉跄跄地赶回风息门。
师弟妹们乌泱泱地聚在参天巨树下,七嘴八舌地问大师兄如何。
老头强撑着挺直脊背,双臂一挥道:以后他就不是你们大师兄了,他要去做凌霄宗弟子,都散了吧!
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因为二师兄,大师兄也不要我们了吗
老头怒目而视,和你们二师兄有什么关系
师弟妹们都不说话了,几人对视之间,眼里流露的皆是不满。
二师兄可能会做坏事,大师兄绝对不可能。
老头颤巍巍转身,拖拖沓沓走出去几步,一口淤血呕出,身子一歪,就此长病不起。
我抱紧剑浑浑噩噩地朝西南去。
西南多珍稀草药,说不定就有老头需要的。
步入尘世,最难是混口饭吃,我跟着走西南的商队做起生意,日日奔波游走,身份藏得还算隐蔽。
每夜披星戴月,漫长无望的年月也变得如白驹过隙、指尖飞沙。
作为风息门二师兄的日子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
一夜喝酒胡侃,大壮吹嘘自个看过一名仙门长老的剑,流光溢彩,煞是鲜艳。
我打出酒嗝嗤笑,大壮你又开始胡说了!你,胆小如鼠的逃兵见过甚么仙门长老
而且那不算什么,我现在就叫你看真正的名剑。
那个被我随身携带的包裹,两块红布,一块包着那身罗裙,一块裹着属于师兄的剑,那才能称得上名剑。
大伙聚精会神地看我打开布包,而红色的布里裹着的却是一把已经锈迹斑斑的剑——确乎是破铜烂铁了。
大壮皱成一团的脸旋即又笑开,捏起剑往远处投掷而去。
他眼里精光闪过,声音难掩兴奋,你定是被骗了,这东西扔掉吧。
怎么会呢这是师兄的剑,怎么会生锈
师兄怎么会离开风息门
我师兄他怎么,怎么会不见了呢
我后知后觉地站起身,独自向茫茫暮色中狂奔。
同伴追赶不及,眼睁睁看我掉进悬崖里。
毁了!他们长叹,不是摔死也要被大虫叼去吃掉。
他们回营地度过这不太平的夜晚,翌日清晨循着山谷往下寻找我的残骸,与抱剑枯坐在山腰的我不期而遇。
我摔得挺狠,头破血流,右臂摔断动弹不得,衣物层层,尽染血污,整张脸鬼一样惨白。
他们惊叫着有鬼四散跑开。
我支起破布般迎风摇摆的身子向他们道别。
我说我要回家去了。
6.
自从云昭离开,风息门愈发衰败。
老头儿缠绵病榻,弟子们也纷纷改投他处,只有几个不愿离开的留下照顾。
我遮掩面容抱着草药包经过参天巨木,那年树下的两个师妹还伫立在同样的地方。
一时愣神,我停下脚步。
她们也看见了我,唇齿开合,无声地叫我——二师兄。
此地不宜多言,我们回到风息门,符箓禁室隔人耳目。
我听说年年有人送草药来。师妹眼泛泪花开口道,我就知道是你。
我缄默无言,不知作何反应。
她接着说:外头的欺我门中无人,常打着为大师兄出气的名号上门寻衅滋事。小师弟前年被他们捉弄,吊在树上一天一夜,还放鹰啄瞎他一只眼……大师兄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是他的错,他被人陷害改变神志。我攥紧手,你把这些草药带一些给小师弟,或许用得上。
师妹悲戚道:那就没有办法救师兄吗若大师兄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感觉嗓子若干涸开裂的河床,硬生生挤出几个字道:我,我会想办法。
满脸是泪的师妹们终于破涕为笑,二师兄,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去老头屋里给他喂药,擦身,按摩。
他昏昏沉沉的,神志不清,嘴里胡乱地叫着,一会儿是徒儿,一会儿是混蛋。
我拧干面巾给他揩汗,却见他眼睛淌下两行清泪,发出声悲痛的叫喊:云昭……
我徒劳地握住他的手向他保证:我一定带师兄回来。
在老头的暗格里,我取出魔修父母留给我的秘籍,大多是些奇技淫巧。
老头虽说不准我学,但他保存于此似乎偶有翻阅。
即便是魔修的法子,倘若真有用,不妨一试。
临走前师妹叫住我。
她叫我去西山瞧一瞧,云昭好像在那里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她又提醒我,今日是八月十七,是我生辰。
我恍恍惚惚地走到西山下,大片瓜田映入眼帘。
我不知所谓的礼物在何处。
拦下推车经过的老伯询问:老人家,你认识云昭吗
嗯那个俊娃娃,长一双桃花眼的老伯突然激动,指着远处道:那地儿是他的瓜,我们一直替他照看哩!
老伯领着我到一块瓜田前,我记得可清楚哩,他模样好,嘴还甜,人也好,这片地的瓜种用的都是他的,可甜!
我还记得他买地的钱是跟什么什么宗的人打赌赚的。滔滔不绝的老伯见我神色难看,不由得顿了顿,他咋从没来看过呢
我吸吸鼻子,撒谎道:他病了好些年,最近才好。
这样啊。老伯从地里挑出又大又圆的一颗瓜,早些年的瓜卖的钱我们都记着账,你下次来我们算给你,这次就带这个瓜回去给他尝尝。
我接过沉甸甸的瓜,好像接过一份沉甸甸的心意,有些早该知道的事情,直到今日才瓜熟蒂落。
曾经那些如同浸水棉花般湿漉漉堵在心口的烦闷也被风干吹落。
我轻轻地回答:我一定叫他回来尝尝……
凭我这身修为,去把宣龄精心培育的妒魂兽偷出来完全是天方夜谭。
而且妒魂兽认主,几乎不可能让这畜生帮我把云昭的情感和记忆改回来。
现今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我从魔修血术秘籍上看来的醒魂术。
血术顾名思义都要放血进行,要是不能速战速决,恐怕我就要交代在凌霄宗了。
临行前我想给自己立个衣冠冢,把自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索了好几遍也没能找到合适的东西掩埋。
无奈之下只能用那身红布包着的罗裙代替。
恍然间想起云昭给我穿上这身罗裙时似乎有话要说,最后只是笑笑,说以后再告诉我。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个以后。
7.
我去凌霄宗最先遇到的人竟是姬无咎。
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扯到偏间里,神色晦暗,你还敢回来
我直言不讳,我师兄在哪
你不会想见他的。他脸色莫名悲痛。
我心底一慌,什么意思
姬无咎:你不明白吗,他已经不是你师兄了,不再是云昭了。他们总是不满足,用妒魂兽频繁地更改他的记忆,他现在的个性越来越古怪了。
我森然道:你们早就该知道你们的想法行不通!
或者你帮我,我有办法可以让云昭清醒过来。
姬无咎犹豫片刻,点头同意带我去找云昭。
他去支开守卫的人,我偷偷潜入关押云昭的屋子。
凌霄宗的房屋处处是富丽堂皇,锦缎曳地,珠帘垂幕,然而地上却满是瓷器碎片,凌乱异常。
居室里间放置一张大床,层层叠叠的帷幔遮掩,只能看见有个人缩在床角。
从床上延伸而出的碗口粗铁链锁在寒铁铸成的半人高的灯架上。
我的嘴唇发出模糊的音节,师兄
一枚飞镖刺穿帷幔迅速袭来,我别过脸堪堪躲过,留下一丝血痕。
床上人爆发出怒吼:滚!
这声音确实是云昭没错。
我割开手掌,用血在地上画出符咒。
我希望血术能快点生效,符咒也画得格外大,从外间画到里间。
云昭状况堪忧,我不敢轻举妄动,符咒只画到床前几步距离。
然后要请他走进符咒生效的范围里。
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你相信我,我马上救你出去……
然而下一瞬房门便被打开,一道带寒气的剑光刺穿我的掌心。
果然是你……站在最前面的宣龄眯起眼,轻蔑一笑,竟然上门找死,真是不自量力。
蒋结操控着寒气凛然的仙剑把我钉在墙上。
我不想努力付诸东流,哀声乞求,师兄,你快出来……
床上的人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我看向站在角落的姬无咎,你,我相信你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现在还不弃暗投明吗。
宣龄冷笑着在姬无咎耳旁道:让昭昭想起来,他绝对也会恨你。
姬无咎闭上眼睛,别开脸。
别无他法的我咬咬牙,手伸向被蒋结的剑贯穿的肩膀。
蒋结嗤笑,就凭你也想拔出我的剑。
出乎意料的是,我捏碎了自己的肩膀,模糊的碎肉再挂不住,我得以从剑下逃脱。
剧烈的疼痛叫我眼前发黑,我强迫自己清醒,在地上继续画符咒。
一步两步,鲜血蔓延至床底。
黑雾四起,血术开始生效!
宣龄忙拿出妒魂兽,驱使它吞吃黑雾。
这是一场拉锯战。
血术会生效到直至我血流干的那一刻。
柳七丞摇摇扇子感叹:真是不要命了。
妒魂兽吸入太多黑雾,竟爆体而亡。
我松了一口气,用仅剩的力气爬到床边。
帷幔之下,云昭伸出藕节似的小腿,踩在血符上。
师兄我情急之下咳出几口血。
拨开帷幔,他左手拖着沉重的铁链,手腕被磨得鲜红。
他怔怔地看着我,神色懵懂恍若稚子。
我眼眶中滚落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师弟妹们很想你,师傅他其实也很挂念你,西山的老伯还等着你去收瓜……
师兄回来吧,风息门的大家都很需要你……
我也很需要你。
……
五感逐渐丧失,好像陷入一片无边的寂静。
8.
破布娃娃!快来呀。
我听见鬼老头在喊我,于是十分生气地把自己团吧成鼓囊囊一团。
我愤愤道:不准再叫我破布娃娃!
那你给自个起个名字呗。鬼老头不知道从哪抱来些香火纸钱,一团白雾竟也看出些喜气洋洋神色。
听鬼老头说我是一年前飘到这里的。
那时候我应该刚死没多久,还不是团白雾,还能维持人形,看着年轻,就是像块破布似的。
所以他们就叫我破布娃娃。
我不喜欢这个外号,但我一丝半点往事都想不起来,没法给自己起个好名。
我坚持要取个好听的。
鬼老头只好在七月半的时候带我去人们放河灯的地方捞名字。
因为人们会在河灯里写祝福,那都是些好字。
可我左听右听都不满意。
鬼老头又捞起来一个,念道:咦,这怎么有人就写了几个字方……尽,歹朱,什么意思
我拿过纸一瞧,方尽殊,这应该是个人名!
鬼老头捏起纸嗅了嗅,上边有姑娘的眼泪,真好闻,叫姑娘惦念的肯定是好名字。
我撇撇嘴,尽殊,尽输,这名字一点也不吉利。
由于我这样挑三拣四,鬼老头再也不帮我想名字了。
他还是破布娃娃,破布娃娃地叫。
我却萌生了想追寻往事的念头,但鬼老头不肯帮我。
他说我们这样驻留世间的鬼魂死得应该都很惨,要是想起往事就更不愿意入轮回了。
破布娃娃,今天那个凌霄宗的人结婚,搞出好大的排场,我们去蹭点香火吧!鬼老头兴奋地叫道。
不去。我断然回绝。
鬼老头急得团团转,这结婚的香火可甜了,你陪我去吧,修士太多我一个鬼害怕。
那你陪我去找我的身世。我跟他讨价还价。
鬼老头终于同意。
婚礼十分隆重,我和鬼老头躲在阴影处,阳气吸得都有些发晕。
我刚看了这合籍二人的姓名,一个叫宣龄,一个叫云昭。鬼老头说,这名字真好听,你要不要挑一个,叫云昭
云昭……我念着这两个字,确实挺好听,那我以后就叫云昭了。
鬼老头又被什么东西吸引着飘远。
我撑着发昏的魂体跟上,却不知为何飘进了凌霄宗里。
我浑身发冷,这可是玄门宗派,防邪祟的法器多得是,照理说我不该如此轻易地进来。
说明我很有可能就是死在这里的!
我焦急地向里面飘,却闯进了婚房。
浓郁的血腥气告诉我应该就是这里没错。
婚房的床上坐着一个极漂亮的人。
我看了一眼,都看呆了。
我想起鬼老头告诉我的名字,云昭,我觉得他应该就叫云昭。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死过人的屋子里结婚……
这也太不尊重我了吧!
房门被打开,进来个穿着婚服的男人,我仔细瞧了瞧他的脸。
长得也算好看,但比云昭差点。
我躲在角落暗暗点评。
昭昭。他亲切地唤着,拉起云昭的手,情意绵绵道,我终于等到这天了……
云昭笑着起身主动抱住了他,我等这一天也很久很久了。
哼,我不知为何觉得很碍眼,正要扭头不去看,就听见一声脆响。
我扭过头,正正好看见那个男人的脑袋像机关木偶一样往后垂落。
云昭方才布满笑意与幸福的脸上只剩下十足冰冷的表情。
他徒手把那人的脖子捏断了……
我吓得魂都四散而飞,赶紧把自己团吧起来滚出凌霄宗。
鬼老头!我刚刚好像看见杀我的人了!
怎么了
云昭,他们在杀了我的屋子里结婚,然后云昭把他道侣的喉咙捏碎,脑袋拧下来!
凌霄宗将要大乱了。
我们两个鬼瑟瑟发抖地贴在一起,飞奔离去。
9.
我和鬼老头躲了快一年。
只听来来往往的修士说云昭捏断了宣龄的脖子,砍断姬无咎一只手臂,废掉柳七丞的修为,叫蒋结被寒冰剑法反噬日夜受寒毒之苦。
玄门宗派多次讨伐他,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死伤无数。
这简直是魔头啊!
你生前怎么会惹上这么恐怖的人!
都说杀人多的魔头可以看见鬼魂,他不会当时能看见我吧!
没事,他现在不是没来找你吗,应该不会。
我说:鬼老头,我们不要住这边啦,我们去找个新地方住吧,离杀人魔头远一些。
我带着鬼老头飘啊飘,飘到了一株参天巨木下。
我觉得这儿很好,空气香甜!
鬼老头指着石壁上三个大字道:风息门,这哪儿好了!这还是玄门宗派的地界!
等等,我有奇怪的感觉。说着我飘向一柄锈迹斑斑的剑。
它插在地上,边上还有一个小土包。
鬼老头钻进土包里,闷声道:这是衣冠冢,里面是女人的裙子。
我觉得这就是我的衣服。我双手合十捧在心口,原来我是女人。
鬼老头也惊讶,原来你是女人!
有四个人来坟前烧纸钱,他们三言两语透露出这是他们二师兄的坟。
鬼老头沉吟片刻,二师兄应该不是女人吧。
我说:那我可能是二师兄的女人,所以他才有我的衣服。
鬼老头立即趴在地上狂吸,我吃点妹夫的香火!
其中一个姑娘抹了抹泪,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才愿意把二师兄下葬……
我们一起去劝劝吧。一个男子道。
我瞬间来了兴致,赶紧把趴在地上的鬼老头捞起来,走,我们去看看你妹夫!
跟着四人弯弯绕绕进山,来到一处洞穴前。
他们喊道:大师兄,我们来看看你。
洞穴的禁制被撤掉,披头散发的男人穿着一身玄衣走了出来。
我登时愣在原地。
这不是云昭吗
鬼老头浑然不知地飘到云昭面前,点评道:也太白了,他每天住洞里不出门吗
我瞥了几眼,和上次婚房相比,云昭现在确实白得不正常,好像被放血的年猪皮肤透出一种死亡的苍白。
师兄我们都很为二师兄的事伤心,可你这样也不是办法,你日日夜夜放血给他的尸身也快把你耗垮了……我们还是让二师兄尽早入土为安吧……
云昭似乎很疲倦,聋拉着眼皮听完,气若游丝道:你们回去吧。
10.
我赶紧把鬼老头拉到身边一起飘进洞穴里。
那个疑似是我男人的人躺在石床上,脸色是如出一辙的苍白。
我认真地打量起他的脸,长得还行,怪不得能被我和云昭喜欢呢!
鬼老头发出了疑惑的气音,这和杀人魔头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没看过话本吗,心爱的人死了,有的人就会这样企图留住他的身体。
等等。鬼老头指指外头,又指指我,你说那个是杀人魔,这个是你男人,云昭喜欢你男人,你又是被云昭杀的……
我再次双手合十捧在心口,原来我和云昭是情敌,为了抢男人他把我杀了!
太坏了!鬼老头义愤填膺。
我又痛心道:反正都要死,我为什么不干脆喜欢云昭呢
鬼老头:……
正此时,洞穴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原来是玄门宗派又来讨伐云昭了,剑戈交错,铮铮作响。
突然有人闯进洞穴,将油倒在石床上。
鬼老头焦急:他们要烧死妹夫!
火很快被点燃。
我无所谓道:他本来就死了嘛。
不对,这是专烧邪祟的火,尸首很快会被烧毁,我们魂体被烧也会魂飞魄散的!
鬼老头尖叫着把我往外扯。
然而有人却背道而驰。
云昭俊俏的脸上挂着一大片血珠,加之苍白的脸色,更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火焰已经从他的衣摆处燃起,但他视若无睹地走向石床,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什么意思,他想殉情
我和鬼老头已经飘到洞穴外。
玄门宗派的人已经倒在地上毫无生气。
云昭的师弟妹身上一点伤也没有,他们焦急地朝洞穴里喊:快出来啊。
不对,他在放血,想用血术包裹尸首……我惊道。
鬼老头咋舌,这火烧得很快,血术也是邪祟的东西,很快便烧完了。
我心中忽然大恸,一直放血或许可行……
师弟妹们悲痛地喊道:师兄——
破布娃娃你干什么!鬼老头惊叫。
我去帮他,鬼魂上身,暂算生人对吗
这种损阴德的事做了你会很难入轮回的!
鬼老头在我身后尖叫,我把魂体团成最小的一颗球,贴着洞穴顶部飞进去。
火焰已经灼烧到云昭的小腿,他为了专注施展血术仍然一动不动。
我这个鬼实在是太好心了。
等从火海里出来,云昭要给我盖很大很漂亮的坟,叫我和鬼老头一年四季都有香火吃。
我打定主意便钻进我男人的身体里。
11.
原来我不是女人!
我一钻进来,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闻着烟味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给了呆愣的云昭响亮的一巴掌扇。
火都烧腿上了你没感觉吗!
云昭惊讶地把我往怀里紧了紧,低头看了看我全身,烧着哪儿了
我说你不是说我,快走!
直到从火海里出来,云昭都没把我放下来。
师弟妹们先是吓了一大跳,赶紧给他身上灭火,然后看见双眼睁得滴溜圆的我又吓了一大跳。
大师兄……二师兄他烧活了他们傻傻道。
我忙应,活了活了,烤完之后纯生人一个。
云昭不说话,低头看我,眼睛里薄红一片,鼻尖也粉粉的。
他黏黏糊糊地委屈道: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再也不回来了……
听他开始撒娇,师弟妹们都很识相地后退一大步,转过身去看天看地看风景。
是很讨厌。我哼哼唧唧说完,凑上去在他脸颊上咬了一口,留下浅浅的牙印。
然后我就感觉脸上凉嗖嗖的,还有阵阵阴风吹过。
我沉声道:我感觉鬼老头可能在扇我耳刮子……
破布娃娃这个不要脸,占自己男人身子去玩男人的男人了!鬼老头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立刻红了脸,搂着云昭脖子反驳道:这就是我男人!
我发现云昭的耳垂都熟透了。
哼,破布娃娃不要脸,老头我去也——
我叫了鬼老头好几声,不再有人应答。
你在和谁说话
我的一个鬼魂朋友,忘年之交。我叹气,唉,以后给他多烧纸钱吧。
死而复生后,我忙着给云昭沉冤昭雪。
姬无咎最后愿意给我们作证。
小师弟瞎了眼之后专研书文,一挥笔写就文章,细数凌霄宗十大罪过,一时之间众多小宗门响应。
风息门前总算不再三天两头有人跑来闹事。
借着云昭这块活招牌,不少人投入风息门门下。
衰败多年的风息门终于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日我去瓜田里算完账回来,见云昭正给老头喂药。
医师说老头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总是不见醒,可能是忧思过重伤了精魂。
不知道老头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我喃喃道。
云昭眼神忽闪忽闪,如果不是为了我……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你说这话他可得生气。
云昭放下碗,整个人拱进我怀里,闷声闷气道:那师弟哄哄我呗。
我哪次没哄你我摸摸他的头,这人热烘烘的像小狗。
师弟从来没说过喜欢师兄。他眨眨眼,一脸期待。
我张张嘴,觉得说不出口。
咳咳……反正都要死,我为什么不干脆喜欢云昭呢有人夹着嗓子道。
那个声音接着说:尽殊,这名字一点也不吉利……云昭确实挺好听,那我以后就叫云昭了!
我猛地把老头从床上拎起来,老头憋说了!
老头双手合十捧在心口,表情羞涩,声情并茂道:原来——我是女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抱头尖叫。
老头抓住云昭的手说:好徒儿,想知道我和你二师弟做鬼魂时的事情么
云昭乖巧点头。
快,去给我弄点香火,不是,香喷喷的饭来!我和你慢慢说。
好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真的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