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变成一个别人眼中的怪物后,我妈把我打包,连同一只行李箱,塞给了十年未见的我爸。车子停在陌生的公寓楼下,雨点敲着车窗,像无数根针扎在我心上。我妈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递给我一把伞,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冷静和疲惫:宁宁,以后就跟着你爸吧,妈妈……妈妈也需要过自己的生活。她不敢看我的眼睛,更不敢看我左手腕上那道刚拆线的疤。我才是那个怪物,可她看起来比我更像一个落荒而逃的失败品。
1
我爸叫沈言,一个只存在于户口本和童年模糊记忆里的名字。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公寓楼的屋檐下,身形高大挺拔,像一棵沉默的松树。雨水顺着他深邃的轮廓滑落,他穿着一件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与这个阴沉的雨天格格不入。
他接过我妈扔出车窗的行李箱,动作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我妈甚至没有跟我说一声再见,车子就绝尘而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冰冷刺骨。
空气里只剩下我和他,还有尴尬的沉默。
走吧。他开口,声音比我想象中要低沉,也更冷漠。
我跟在他身后,像一个被认领的失物。电梯里,光亮的金属壁映出我们俩的影子,一个高大沉默,一个小而残破。我下意识地把左手藏进口袋,那道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是我被退货的标签。
他的家,或者说,他暂居的地方,一如他的人。
极简的黑白灰,所有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像一个精密的、没有感情的博物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木质香气,干净得让人窒息。
你的房间在那边。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扇门,缺什么,明天自己去买。
他把我的行李箱放在门口,然后转身走向客厅的沙发,拿起一本摊开的书,仿佛我只是一个不小心闯入的幽灵,不值得他再多投入一秒的注意力。
我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十年,我无数次想象过和他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声泪俱下的忏悔,或许是尴尬的寒暄,或许是小心翼翼的讨好。
唯独没想到,是这样彻底的无视。
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他翻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同意接我过来我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沉默了片刻,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你妈给了我一笔钱。他淡淡地说,足够支付你的生活费和……治疗费。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原来如此。我不是他的女儿,我只是一桩交易,一件明码标价的麻烦事。
我拖着箱子走进那间为我准备的房间,里面同样是毫无生气的黑白灰。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仅此而已。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落在地,将脸埋进膝盖。
我没有哭。
因为怪物,是不会流泪的。
深夜,我被渴醒,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想去厨房倒水。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缕月光从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冷清的光斑。
经过走廊时,我注意到他书房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想看看这个冷漠的男人深夜不睡在做什么。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细缝。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书房里没有开灯,亮光来自电脑屏幕。沈言坐在屏幕前,背对着我,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屏幕上的内容。
那不是什么工作文件,也不是什么书籍资料。
那是一个医疗论坛的界面,置顶的帖子上,用加粗的红色字体写着一行标题——
《女儿有重度抑郁和自残倾向,作为父亲我该怎么办》
2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雷击中,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不是不在乎。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我悄无声息地退回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房间时,他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两片烤吐司,一个煎蛋,一杯牛奶。简单,却精准地摆放在餐桌上,依旧是那种一丝不苟的风格。
他坐在我对面,看一份财经报纸,头也不抬地说:吃完我送你去学校。
我……我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想去,想说我害怕面对那些同学的眼神和议论。在我妈家那边,我生病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
学校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视线依然没有离开报纸,转学手续办好了,这是一所新学校,没人认识你。
我的心又是一震。他竟然连这个都安排好了。这些事,我那个一心只想摆脱我的亲生母亲,可从来没有为我考虑过。
去学校的路上,车里依旧沉默。他开着车,目不斜视。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五味杂陈。
他把我送到校门口,递给我一张卡:这是你的饭卡和零用钱,密码六个零。放学后自己坐地铁回来,路线图我发你手机上了。
他交代事情的语气,像个严谨的上司在给下属布置任务,没有丝毫温情。
但我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他的手在方向盘上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以后别熬夜了。我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愣住了。我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这个陌生人了。
他似乎也有些意外,终于侧过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很深,像一口古井,我看不出任何情绪。
管好你自己。他扔下这句话,发动了车子。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汇入车流,消失不见。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或许,昨晚看到的那个帖子,只是我的错觉。他可能只是在为某个朋友或者同事咨询,而我,不过是自作多情。
新的学校,新的环境,确实让我暂时喘了口气。没有指指点点,没有同情的目光。我缩在教室的角落,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透明人。
一整天,我都在想那张帖子。那个ID名叫迷航的船长,头像是一片灰色的大海。我悄悄用手机搜索那个论坛,找到了那篇帖子。
发帖时间是三天前,正是我妈给他打电话决定把我送过来的那天。
主楼的内容很简短:【女儿十七岁,因家庭变故和学业压力患上重度抑郁,有自残行为。十年未见,现要接到身边照顾,本人对相关知识一无所知,请求帮助。她很抵触我,我该如何与她相处】
下面有很多回复,有鼓励的,有分享经验的,有推荐书籍和医生的。而迷航的船长几乎回复了每一条有用的建议,一遍遍地说着谢谢。
其中有一条回复是:楼主,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条路很难走,你自己的生活也会被彻底改变。
迷航的船长回复道:【没关系,我本就没有自己的生活。】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本就没有自己的生活。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这个在我生命里缺席了十年,被我妈形容为冷血无情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3
放学后,我按照他发给我的路线图坐地铁回家。走出地铁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我路过一家蛋糕店,透明的橱窗里摆着精致的草莓蛋糕,是我以前最喜欢吃的。
自从生病后,我就对所有甜食都失去了兴趣,味觉像是死了一样。
我站在橱窗前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进去,买了一块最小的。
回到家,他还没回来。房子里空荡荡的,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把蛋糕放在餐桌上,然后开始写作业。
大概七点钟,我听到了开门声。
沈言回来了。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玄关的衣架上,解开领带的动作带着一丝疲惫。
他看到我,又看到餐桌上的蛋糕盒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我吃过了。他淡淡地说,似乎以为蛋糕是买给他的。
这是……我买给自己的。我低着头,小声说。
他没再说话,径直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我把蛋糕盒子打开,用小叉子笨拙地挖了一勺奶油放进嘴里。
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却依然无法抵达我的内心。我面无表情地吃着,像在完成一项任务。
他喝完水,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书或者进书房,而是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很有压迫感,让我有些不自在。
好吃吗他突然问。
我摇了摇头。
不好吃为什么还要买
因为我以前喜欢。我答非所问。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我把只吃了一口的蛋糕推到一边,再也吃不下了。
宁宁,他叫了我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我知道,让你突然接受我很难。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玩弄着那把塑料叉子。
你妈妈……她有她的难处。他似乎想为我妈辩解。
难处我冷笑一声,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难处就是她有了新的丈夫,有了新的儿子,而我这个‘怪物’,是她完美新生活里的污点,所以她要把我扔掉,对吗
我的语气尖锐而刻薄,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反而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不全是这样。他缓缓地说,当年我们离婚,你被判给了她。我……我没有争取。这是我的错。
我愣住了。我妈告诉我的版本是,他出轨,抛弃了我们母女,对我的抚养权不闻不问。
你撒谎!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妈说你当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才跟她离婚的!
沈言的身体僵了一下,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反驳,只是轻声说:吃饭吧,菜快凉了。
他什么时候做的饭我竟然一直没发现。餐桌上,除了那块孤独的蛋糕,还摆着两菜一汤。西红柿炒蛋,清炒西兰花,还有一碗排骨汤。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
我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在他这里,我不过是个用钱买来的累赘。他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毫无征兆地情绪崩溃了。
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些被我死死压在心底的委屈、愤怒、不甘,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瞬间决堤。
我把桌上的蛋糕扫到地上,奶油和果酱糊了一地,狼狈不堪。
你别以为做顿饭、说几句好听的,我就会原谅你!你凭什么缺席我十年的人生,现在又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出现你和她一样,你们都是混蛋!
我声嘶力竭地哭喊,把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词汇都扔向他。
而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动怒。
他就坐在那里,任由我发泄,像一座沉默的礁石,任凭海浪如何拍打,都岿然不动。
直到我哭得筋疲力尽,嗓子都哑了,瘫坐在地上。
他才站起身,拿来扫帚和簸箕,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狼藉。他蹲下身,一点一点地将蛋糕的残骸扫进簸箕,动作专注而认真,仿佛在处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我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抽噎。
他收拾完地面,又抽了纸巾,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想要替我擦掉脸上的眼泪。
我下意识地一躲。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收了回去。
对不起。他说。
不是你不该这样,也不是别哭了,而是对不起。
这三个字,比任何安慰和说教都更有力量。我妈在我每次发病时,只会惊恐地尖叫,或者不耐烦地指责我又在发什么疯。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都是我的责任。
我看着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突然觉得无比陌生。他眼里的愧疚和沉痛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让我开始怀疑过去十年里我妈灌输给我的一切。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房间。他就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给我盖了条毯子,自己则搬了张椅子,坐在不远处守着我。
我睡得迷迷糊糊,半夜醒来,看到他依然坐在那里,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单。他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手机,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像。
我突然意识到,他大概也是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和两片药。是我每天都要吃的抗抑郁药。
我坐起身,拿起药片,毫不犹豫地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我不想再当一个需要靠药物维持平静的怪物了。
我走出房间,沈言正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动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醒了过来吃早餐。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垃圾桶里的那两片药,轻声说:我把它扔了。
他的动作一顿,转过身,眉头紧锁地看着我:胡闹!你知道私自停药的后果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露出如此严厉的表情。
我知道。我迎上他的目光,倔强地说,我不想再吃了。我不想再浑浑噩噩地活着。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他的语气也强硬起来,必须听医生的。
那我的生活,是我说了算的吗我反问他,被我妈送走,是我说了算的吗被你接收,是我说了算的吗你们有谁问过我的意见
我们俩就这样对峙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变了。他走到阳台去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隐约听到了几个词。
……情况很不好……
……手术……
……我马上过去。
他挂掉电话,匆匆走进来,抓起玄关的外套就要出门。
我有急事要去一趟医院,你今天自己在家,不要乱跑。他丢下这句话,看都没再看我一眼,就摔门而去。
医院谁生病了
巨大的不安笼罩了我。我冲到垃圾桶边,捡起那两片被我丢掉的药,死死攥在手心。
他走得太急,书房的门竟然没有关。
那个我一直好奇的、被他明令禁止入内的书房,此刻正虚掩着门,像一个引诱人堕落的潘多拉魔盒。
5
我终究还是没能抵抗住那个魔盒的诱惑。
我的手放在冰冷的门把上,犹豫了三秒,然后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书房的布局和他的人一样,整洁得近乎刻板。一整面墙的书柜,书籍按照颜色和大小排列,像列队的士兵。书桌上,电脑已经合上,文件和笔筒都摆在固定的位置。
这里闻起来有旧书的纸张味和淡淡的烟草味,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试图找到一些能解释他匆忙离开的原因的线索。桌上没有任何关于医院的东西。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书桌旁一个上了锁的三层抽屉柜上。越是上锁,就越是可疑。我试着拉了拉,纹丝不动。
就在我准备放弃时,我注意到了书桌角落的一个相框,是背对着门口放的。我好奇地走过去,将它转了过来。
相框里,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粉色的公主裙,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她骑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那个男人很年轻,穿着简单的白T恤,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那个男人,是年轻时的沈言。
而那个女孩,是我。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麻又痛。这张照片,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的相册里,所有关于他的部分,都被撕得干干净净。
我把相框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久违的温暖。然后,我看到了相框后面压着的一个盒子,一个看起来很旧的木盒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厚厚的、泛黄的信封。
所有的信封,收件人地址写的都是我妈家的地址,收件人是沈一宁(我女儿),而寄件人,是沈言。
最让我窒息的是,每一个信封上,都盖着一个红色的、刺眼的印章——
查无此人,原址退回。
我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邮戳的日期是十年前。我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上是他清瘦有力的字迹:
宁宁,我的宝贝女儿,生日快乐。爸爸不能陪在你身边,给你寄了你最想要的那个乐高城堡,不知道你收到了没有爸爸很想你,每天都在想。你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吃饭,不要挑食……
乐高城堡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乐高城堡。我六岁生日那天,哭着闹着跟妈妈要,妈妈却告诉我,爸爸已经忘了我了,他有了新的家庭,不会再给我买任何礼物。
我发疯似的拆开第二封、第三封……每一封信,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宁宁,听说你得了全市画画比赛一等奖,爸爸真为你骄傲。
宁宁,爸爸给你打了电话,你妈妈说你在写作业,不想接。没关系,爸爸不打扰你学习。
宁宁,初中了,学业会很重,要注意身体。爸爸给你寄了些营养品……
谎言。
全都是谎言。
我妈,我的亲生母亲,在过去的十年里,为我精心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她截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然后告诉我,是这个男人抛弃了我,不爱我了。
6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攥着那些被退回的信,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原来我不是被抛弃的。
我是被偷走的。
我妈不仅从沈言身边偷走了我,还偷走了我对他全部的爱和思念,然后用仇恨填满了那个空缺。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巨大的愤怒和背叛感席卷了我。我恨我妈,恨她用十年的谎言操控了我的人生,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活在对父亲的怨恨里。我也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相信了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难怪沈言昨晚会说对不起。
他不是在为他的离开道歉,他是在为这十年的被迫缺席,为我所承受的这一切本不该承受的痛苦道歉。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妈给他设下的壁垒,知道他所有的信件和礼物都被拦截,知道他永远也无法联系上我。所以,他只能用那种笨拙而沉默的方式,在我被退货之后,默默地为我安排好一切。
他不是不爱我,他是爱得悄无声息,爱得无比艰难。
我突然想起了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和他电话里那句情况很不好。
我的心猛地揪紧。
我冲回书桌前,疯狂地翻找起来。我一定要找到线索,知道他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在桌面文件夹的夹层里,我找到了一张被折叠起来的住院缴费单,日期是昨天。
缴费单上的病人姓名,写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沈薇。
而住院科室,是血液科。
沈薇姓沈……是他的亲人吗姐妹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可怕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让我浑身冰冷。
我妈当年跟我说,沈言是为了一个女人才跟她离婚的。她形容那个女人时,用了所有恶毒的词汇,说她是个狐狸精、病秧子。
我一直以为,那是个破坏我们家庭的第三者。
可如果……如果那个所谓的女人,根本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需要照顾的、身患重病的亲人呢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再也遏制不住。它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看着缴费单最下方的医院名称——市第一人民医院。
我必须去!
我必须去亲眼看一看,去揭开这十年谎言背后,最后的真相。
我抓起桌上的缴费单,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就冲出了家门。我把那两片被我丢掉的药,重新塞回了口袋里。
这一次,我不是逃避,我是要去战斗。
为我,也为那个被我误解了十年的父亲。
7
去医院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出租车外的城市光怪陆离,霓虹灯在我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就像我此刻混乱的心情。
我妈歇斯底里的指责,沈言沉默的背影,论坛里那句我本就没有自己的生活,还有缴费单上血液科那三个冰冷的字眼,所有线索像碎片一样在我脑中碰撞,逐渐拼凑出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轮廓。
如果沈薇真的是他的妹妹,如果她真的身患重病,那么很多事情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为什么需要钱因为血液病是无底洞,治疗费用是天文数字。
他为什么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因为他所有的精力和金钱,都投入到了为亲人治病这件事上。
他为什么会同意和我妈离婚,并且没有争取我的抚养权也许,我妈提出的条件就是,只要他肯放手,她就再也不纠缠,让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去照顾他的家人。而他,为了不把我拖进这个泥潭,选择了独自背负。
这个推测是如此的合理,却又是如此的残忍。
我不敢再想下去。
到了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我按照缴费单上的信息,径直走向住院部B栋的血液科。
夜晚的病房走廊安静得可怕,只有护士站的灯光和仪器偶尔发出的滴滴声。我放轻脚步,像一个做贼心虚的闯入者,一间一间地寻找着沈薇的病房。
终于,我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单人病房门口,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沈言正坐在病床边。
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因为距离和角度,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戴着一顶绒线帽,脸色苍白如纸,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而沈言,正拿着一把小刀,专注地削着一个苹果。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刀锋在果皮上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果皮连绵不断。
他削苹果的样子,和他看书、开车、做饭的样子一样,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
削好苹果,他没有自己吃,而是把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旁边的碗里,插上一根牙签,递到那个女人的嘴边。
他的侧脸在病房柔和的灯光下,线条显得格外柔和。那不是我平时看到的冷漠和疏离,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疲惫、悲伤和无限温柔的神情。
我的眼泪,在这一刻,无声地滑落。
我妈骗了我。
彻头彻尾地骗了我。
根本没有什么别的女人,没有什么背叛。只有一个被沉重命运压得喘不过气的男人,在用他全部的力量,守护着他生命中仅剩的亲人。
而我,这个被谎言喂养大的女儿,就在昨天晚上,还用最恶毒的语言,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8
我站在门外,像一个被钉在地上的幽灵,动弹不得。
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门。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沈言端着一个空碗走了出来,大概是想去水房清洗。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脸上的震惊、错愕,以及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全都落入了我的眼中。他下意识地侧过身,似乎想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不让我看到病房里的情景。
那个动作,像一把刀子,再次刺痛了我。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试图对我隐瞒,还在试图一个人扛下所有。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病床上的那个女人。
她是……谁我轻声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沈言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叹息。他脸上的伪装彻底卸了下来,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悲伤。
我妹妹,沈薇。他低声说,她病了很久了。
是……白血病吗我看着缴费单上的科室,猜测道。
他点了点头,眼神黯淡下去:嗯,很多年了。最近情况不太好,在等合适的骨髓配型。
原来如此。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被我捏得皱巴巴的信,递到他面前。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乐高城堡。我的声音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也从来不知道,你给我打过那么多电话。
沈言看着我手里的信,瞳孔猛地一缩。他伸出手,想要接过那封信,手指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你……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你进我书房了
对不起。我哭着说,对不起,我昨天不该那么对你说话……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泣不成声,过去十年所受的委屈,和此刻翻江倒海的愧疚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崩溃。
他没有责备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哭。
过了很久,他伸出手,不是来拿那封信,而是轻轻地、有些笨拙地,落在了我的头顶。
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带着一丝烟草的味道。
傻孩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沙哑和温柔,不关你的事。
就在这时,病房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伴随着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
沈言的脸色骤变,他猛地推开我,转身冲回了病房。
薇薇!
医生和护士闻声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瞬间,整个走廊都乱成了一团。
我被挤在人群外面,呆呆地看着病房里那片混乱的景象,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9
抢救持续了很久。
我像个局外人,被隔绝在病房那扇紧闭的门外。走廊里,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的匆忙身影,仪器的滚动声,还有沈言压抑而焦灼的低吼,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将脸埋进膝盖。
原来,这就是他的生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反复拉扯。一边要疯狂工作赚钱来支付高昂的医疗费,一边要忍受着亲人生命随时可能凋零的煎熬。
而我,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用最尖锐的刺去伤害他。
我的存在,对他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门终于开了。主治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沈言紧跟其后,他的白衬衫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眼眶里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沈先生,病人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但是,刚才的并发症引起了急性心衰,这非常危险。她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骨髓移植,不能再等了。
沈言的身体晃了一下,靠在墙上才勉强站稳。他用手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知道了,医生。谢谢你。
医生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走廊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回去吧。他疲惫地说,这里不用你管。
我不走。我摇了摇头,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是我的姑姑,不是吗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沈言,我鼓起勇气,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不是一个人。以前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让我留下来,陪着你。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冰冷和疏离,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他没有再赶我走,只是默默地转过身,重新走进了病房。
我跟了进去。
沈薇已经睡着了,各种管子连接着她的身体,监护仪上的数字平稳地跳动着。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被病痛折磨得几乎脱了相的脸,但依稀还能看出,她年轻时,应该和沈言长得很像。
沈言坐在床边,拿起姑姑的手,轻轻地放进自己的掌心。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小心翼翼,仿佛手里捧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兄妹。
我在医院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两份便当,一杯热咖啡,和一杯热牛奶。
当我把东西提回病房时,沈言正趴在床边睡着了。他大概是太累了,即使睡着,眉头也紧紧地锁着。
我把牛奶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把我的校服外套,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我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主动联系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宁宁电话那头,传来我妈略带不耐烦的声音,背景里还有麻将碰撞的嘈杂声,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妈,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冷漠,我有事要问你。
10
沈薇是谁
我单刀直入,没有给她任何迂回的余地。
电话那头的麻将声戛然而止,我妈的声音瞬间变得警惕起来: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是不是沈言跟你说什么了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只问你,她是谁你当年,是不是因为她,才和沈言离婚的
我妈沉默了。
这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宁宁,你听妈妈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试图辩解,语气慌乱。
那是怎样我冷笑一声,打断了她,是你告诉我,他为了一个狐狸精抛弃了我们。是你告诉我,他十年里对我不闻不问。是你把他的信和礼物全部扣下,然后告诉我他已经忘了我!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我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走廊里偶尔路过的护士,都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我……我都是为了你好啊!我妈的声音也尖锐起来,那个沈薇就是个无底洞!当年要不是我逼着沈言跟你断绝关系,我们家的钱早就被他拿去填那个窟窿了!你也会被他拖累一辈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难道还会害你吗
为我好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为我好,就是把我变成一个充满仇恨、连自己父亲都不认的怪物吗为我好,就是在我生病之后,嫌我麻烦,把我像垃圾一样扔给他吗
沈一宁!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她被我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我告诉你,你别被沈言那个伪君子给骗了!他现在对你好,不过是看在我给的那笔钱的份上!他那种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够了!我彻底心寒了,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
你……
我没有再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将她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
我为沈言感到不值。
也为我自己,感到悲哀。
我回到病房门口,沈言已经醒了。我的校服外套被他整齐地叠好,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他正端着我买给他的那杯咖啡,小口地喝着。
看到我回来,他抬起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没有问我说了什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她说,当年是你为了给姑姑治病,花光了家里的钱,所以她才……
别听她胡说。沈言打断了我,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当年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有错。
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骨髓配型,我换了个话题,小心翼翼地问,很难找吗
他的眼神暗了下去,摇了摇头:中华骨髓库里没有合适的。国外的倒是有几个,但是费用太高,而且……成功率也不敢保证。
我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那……亲属呢你的,还有姑姑的父母呢
提到父母,沈言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们的父母,很多年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我是薇薇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唯一的亲人。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不对,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她不是只有你一个亲人。
她还有我。
11
沈言被我的话惊得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宁宁,你……
我是你的女儿,那她就是我的亲姑姑。我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我的身体里,也流着沈家的血。为什么……不能试试我
不行!他几乎是立刻就回绝了,语气是斩钉截铁的不容置喙,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上前一步,固执地与他对视,只是做一个配型检查而已,又不会对我有什么伤害。万一……万一就成功了呢这是救姑姑的命啊!
我说了不行!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几度,惊动了病房里浅眠的沈薇。他立刻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坚决丝毫未减,你还是个孩子,身体还没发育完全。而且你……你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好,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他还在担心我的抑郁症。
我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过一样,又酸又软。
我的病,我自己清楚。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沈言,你听我说。以前,我的人生是一片黑暗,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所以才会伤害自己。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想救姑姑,我想帮你。我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我从未敢想过的话,我想……成为你的骄傲,而不是你的负担。
他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我,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涌动。是震惊,是动容,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欣慰。
我们俩就这样在走廊里对峙着,谁也不肯让步。
最终,打破僵局的,是病房里传来的一声微弱的呼唤。
哥……
是姑姑醒了。
沈言立刻转身走回病房,我也跟了进去。
沈薇的眼睛半睁着,目光有些涣散。她看到我,眼神里露出一丝疑惑。
哥,这位是……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她……沈言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我抢在他前面,走上前,对着病床上的姑姑,露出了一个或许有些僵硬,但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姑姑,你好。我叫沈一宁,是你的侄女。
沈薇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看我,又看看沈言。
宁宁……你就是宁宁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虚弱的激动,长……长这么大了……
她挣扎着想要伸出手,沈言连忙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道:薇薇,你别激动,医生说你需要静养。
哥,你……你怎么把她带来了沈薇的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和歉意,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一句话,让我的眼泪再次决堤。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的另一只手:不苦,姑姑。以后,有我陪着你和爸爸。
我故意加重了爸爸两个字的发音。
沈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爸爸。
12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的折叠床上将就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趁着沈言去给姑姑买早餐的工夫,我偷偷跑到了血液科的医生办公室。
接待我的是姑姑的主治医生,一个姓李的中年男人。
我直接说明了我的来意。
李医生,我是沈薇的侄女,我想申请和她做骨髓配型。
李医生显然有些惊讶,他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就是沈先生的女儿他昨天还跟我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他无关。我打断了他,态度坚决,医生,请你告诉我,以我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可以做配型并且捐赠吗
李医生沉吟了片刻,说:从法规上讲,你已经年满十七周岁,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有权决定自己的医疗事项。至于身体状况……你之前有重度抑郁史,我们需要做一个全面的心理评估。另外,还要进行严格的体检,确保你的各项生理指标都符合捐赠标准。
我没问题。我毫不犹豫地说,我的抑郁症已经好多了,心理评估和体检我随时可以做。医生,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李医生看着我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坚持,我会安排。不过,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和你父亲商量一下,捐献骨髓不是儿戏,需要家人的支持。
他会同意的。我撒了个谎。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一个如此重要的决定。不是被动地接受,而是主动地去争取。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一直以来被乌云笼罩的天空,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缕阳光。
我回到病房时,沈言已经回来了。他看到我从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过来,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你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含糊其辞。
他显然不信,但他也没有再追问。他只是默默地把早餐摆好,一份给我,一份留给姑姑,他自己,依旧是一杯黑咖啡。
你也吃点东西。我把一个包子递到他面前。
他摇了摇头:没胃口。
人是铁饭是钢。我学着他平时教育我的语气,把包子硬塞进他手里,你不吃,怎么有力气照顾姑姑怎么有力气……监督我吃药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片药,当着他的面,就着牛奶吞了下去。
他看着我的动作,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些。
他终于拿起那个包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在医院照顾姑姑,一边偷偷地完成了所有的配型前检查。心理评估、抽血、各项体检……我都一个人咬着牙扛了下来。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天。
我没有告诉沈言,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有所察觉。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有时候会欲言又止。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谁也不去戳破那层窗户纸。
终于,在一周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李医生的电话。
沈一宁同学,配型结果出来了。李医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你和沈薇女士的HLA配型,十个点位,全相合!
我们……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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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化验单,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十个点位,全相合。
医学上,这意味着我们是完美的捐献者与受体。而于我而言,这六个字,是我向过去十年灰暗人生发出的最响亮的战书。
我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病房。
沈言正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行色匆匆的人群,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爸。
我轻声叫他。这是我第二次叫他,比第一次要自然得多。
他转过身,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大概已经猜到,我手里的那张纸是什么。
我不同意。他没等我开口,就直接拒绝了。
你没有权利不同意。我将化验单拍在他面前的床头柜上,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李医生说了,我已经满了十七岁,有权决定我自己的医疗事项。而且,我的心理评估和身体检查,全部合格。
我将所有的信息,一次性地、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那张单子,手指微微颤抖,却没有去碰它。
宁宁,你听我说,他试图用道理说服我,捐献骨髓对身体是有影响的,你还在长身体,我不能……
影响我打断他,难道眼睁睁看着姑姑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对我们的影响就小吗难道让你一个人背负着这一切,看着你每天失眠,看着你快要被压垮,对我的影响就小吗
我上前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疲惫和悲伤的眼睛。
爸,你总想着保护我,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想保护你,保护这个家。你失去的十年,我无法弥补。但姑姑的未来,我们的未来,我想和你一起争取。
救她,不仅仅是救她一个人。我的声音哽咽了,也是在救我,是在救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他彻底沉默了。
他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再也支撑不住那沉重的外壳。他缓缓地坐倒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脸。
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渗出。
这个像山一样沉默坚毅的男人,哭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地、压抑地耸动。那是积攒了十年的痛苦、绝望、愧疚和此刻终于看到一丝曙光的巨大冲击,混合在一起的,无声的决堤。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就像小时候,他把我扛在肩上那样。
这一次,换我来给他支撑。
爸,我把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轻声说,别怕,有我呢。
14
手术定在一周后。
那是我人生中最平静,也最充满力量的一周。
沈言不再反对,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手术的准备工作中。他咨询了最好的医生,为我和姑姑安排了最高规格的病房,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营养餐,笨拙地学着照顾我。
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微妙而温暖的变化。我们不再是两个被命运硬凑在一起的陌生人,而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姑姑知道配型成功后,抱着我哭了很久。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着好孩子,好孩子,仿佛要将这十年缺失的疼爱,一次性补给我。
手术前一天晚上,沈言坐在我的病床边,像小时候那样,给我讲故事。讲的不是童话,而是关于姑姑,关于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他说,姑姑从小就护着他,有好吃的第一个给他,被欺负了第一个替他出头。他说,父母走后,是姑姑一边打工一边供他读完了大学。
所以,宁宁,他最后看着我,眼眶发红,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可以报答她的机会。
我摇摇头:是我们给了彼此一个,重新成为家人的机会。
第二天,我被推进了手术室。
无影灯的光有些刺眼,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我甚至对着身边一脸紧张的沈言,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
爸,等我出来。
麻醉剂注入身体,我的意识渐渐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护士轻轻拍醒。手术很顺利,采集到的造血干细胞,已经被送到了隔壁姑姑的手术室,正在缓缓输入她的体内。
我被推回病房,沈言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
感觉怎么样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问。
有点累,我笑了笑,还有点饿,想吃你做的排骨汤。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连连点头:好,好,爸回去就给你做。
就在这时,我放在床头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是那个我以为再也不会看见的名字——妈妈。
我接起了电话。
宁宁!你怎么样了我听你王阿姨说,你……你去做骨髓移植了你疯了吗!沈言他是不是逼你的你告诉妈,妈去给你讨个说法!电话那头,是我妈一贯的、歇斯底里的声音。
我平静地听她吼完。
第一,我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漠,是我自己要捐的,和爸没关系。
第二,手术很成功,姑姑有救了。让你失望了。
第三,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从你把我扔给他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我妈了。以后,请你不要再打这个电话。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关机。
世界,再次清静了。
我看着窗外,阳光正好。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也终于雨过天晴。
15
恢复期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或许是年轻,也或许是心情的转变,我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沈言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学会了煲各种各样的汤,学会了削各种形状的水果,甚至还学会了在网上查笑话,试图逗我开心。虽然那些笑话一个比一个冷。
姑姑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移植仓里,新的细胞在她体内成功着床了,各项指标一天比一天好。医生说,她闯过了最危险的排异期,只要后续恢复得好,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一个月后,我和姑姑一起出院了。
那天,沈言开车来接我们。他没有开那辆黑色的、沉闷的商务车,而是租了一辆亮黄色的敞篷跑车。
庆祝新生,需要点仪式感。他戴着一副墨镜,嘴角挂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轻松的笑意。
姑姑坐在副驾,我坐在后排。车子启动,音响里放着轻快的音乐,风吹起我们的头发,阳光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
我看着前面两个人的背影,一个是给了我生命的男人,一个是因我而重获新生的亲人。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幸福。
我们的家,没有搬。
但里面的一切,都变了。
冷冰冰的黑白灰被撤掉,换上了温暖的米色和原木色。客厅里多了柔软的地毯和绿色的植物。阳台上,姑姑养了好几盆向日葵。
我的房间,也不再是那个毫无生气的客房。墙上贴着我喜欢的乐队海报,书桌上摆着我和爸爸、姑姑的合影。那张在书房里找到的、我骑在爸爸肩上的旧照片,被他重新装裱,放在了我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我们像一个最普通的家庭那样生活。
早上,爸爸会做好早餐,然后送我去上学。下午放学,姑姑会做好一桌子菜等我们回家。晚上,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听姑姑讲爸爸小时候的糗事。
我的抑郁症,在这样温暖的氛围里,不药而愈。我停掉了所有的药,主治医生说,我恢复得像个奇迹。
我重新拿起了画笔。我不再画那些阴暗的、扭曲的线条,我的画纸上,开始出现阳光、笑脸和向日葵。
我的那幅名为《新生》的画,在市里的青年画展上,得了一等奖。
颁奖那天,爸爸和姑姑都去了。他们坐在第一排,看着站在领奖台上的我,笑得比谁都开心。
我拿着奖杯,看着台下的他们,我知道,我终于做到了。
我不再是谁的负担,我成了他们的骄傲。
16
一年后的夏天,我的十八岁生日。
沈言没有给我买蛋糕,而是亲自下厨,做了一整桌我爱吃的菜。姑姑则送了我一份特别的礼物——一本厚厚的相册。
相册的第一页,是那张我骑在他肩上的老照片。往后翻,是我们这一年里,新拍的所有照片。
我们在医院走廊的合影,我们开着敞篷跑车出院时的样子,我们在新家里吃第一顿饭的场景,还有我在画展上领奖时,他们俩在台下激动鼓掌的瞬间……
每一张照片,都记录着我们这个家,是如何从废墟之上,一点点重建起来的。
宁宁,姑姑握着我的手,眼眶湿润,生日快乐。谢谢你,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新的生日。
晚饭后,沈言把我叫到了书房。
书房还是那个书房,但曾经上锁的抽屉,此刻却敞开着。他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盒子,就是那个我曾经发现的、装满退信的木盒子。
这些,本来想等你再大一点,再告诉你。他把盒子推到我面前,声音低沉而温柔,但现在,我觉得你应该有权利知道所有真相。
盒子里,除了那些信,还有一沓厚厚的离婚协议和财产分割文件。
我看到了我从未知道的细节。当年,他为了能让姑姑得到及时的治疗,几乎是净身出户。他唯一的条件,就是保留对我的探视权。
而我妈,在协议上签了字,却用谎言和隔绝,剥夺了他最后的那点权利。
对不起,他看着我,满眼都是愧疚,爸爸没用,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吃了那么多苦。
我摇了摇头,合上了盒子。
不,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你很厉害。你一个人,撑起了两个人的天。现在,这片天,我们三个人一起撑。
我伸出手,摊开掌心。
我的左手手腕上,那道曾经丑陋的疤痕,已经淡化成一道浅浅的粉色印记。而在我的后腰上,采集干细胞留下的几个小针孔,也早已愈合,几乎看不见痕迹。
一道疤痕,代表着我想要结束的过去。
而另一道看不见的痕迹,则代表着我亲手开启的未来。
我不再是那个被母亲退货的怪物。
我是沈言的女儿,是沈薇的侄女。我是治愈者,也是被治愈者。
我抬头看向窗外,夜空里,繁星满天。我知道,属于我的那颗星星,在熄灭了十年之后,终于重新开始闪耀。
而且,这一次,它会永远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