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冰冷,刺骨。
我坐在诊断室里。
那张单薄的椅子又冷又硬,寒气顺着尾椎骨一路往上爬。
胃癌,晚期。
医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吐字清晰。
几个字砸进耳朵里,脑子里轰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
世界瞬间没了声音。
胃里熟悉的绞痛猛地翻上来,像有只手在里面拧麻花,每一次转动都带着要把我撕开的劲儿。
我下意识弓起身子,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快站不住了。
眼前所有东西都在打转、发虚,医生的脸、白墙、桌上的病历,全糊成了一团。
不。
不可能。
我才二十六岁。
可身体里那阵不间断的剧痛,和医生脸上毫不遮掩的怜悯,都在告诉我,这就是真的。
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绝望,一下子把我整个人吞了进去。
身体里的力气正被飞快地抽走,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冷。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声音。
我费劲地把手机掏出来,屏幕上跳着两个字——母亲。
我凭着本能划开了接听。
喂钱怎么还没打你弟弟今天去看车,首付还差五万,你赶紧给我凑!
电话刚通,我妈那尖锐又不耐烦的嗓门就刺了过来,没一句废话,直奔主题。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堵得厉害,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胃又是一阵猛抽,我死死攥着手机,指节被捏得发白。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你一个月挣那么多,钱呢你弟弟买个车怎么了,以后不要面子的你当姐姐的,这点事都办不了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好像我天生就该为她儿子的一切买单。
我脑子有点恍惚。
弟弟。
那个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的宝,不干正事,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
上个月,他刚闹着买了一辆七十多万的跑车,那笔钱,几乎是我这几年全部的积蓄。
现在,又要钱。
剧痛之下,我的脑子反而清醒得吓人。
从小到大的画面,一幕幕地在眼前过。
高中那会儿,我成绩明明很好,却被我妈一句弟弟要上好的私立,家里没钱,逼着我退学去打工。
她说:你比你弟弟聪明,不读书也能挣钱。你弟弟不一样,他只能靠钱堆。
我爸呢
他就在旁边闷头抽烟,一句话不说。
我拿到第一笔工资,偷偷藏了一百块,想给自己买条早就看上的裙子。
结果被她发现,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指着我鼻子骂我自私、白眼狼,说我翅膀硬了,敢藏私房钱。
而我弟弟,就拿着我工资换来的新游戏机,在旁边笑得一脸开心。
我也想过学画画,想过自己的人生。
可我妈说,那些都是没用的玩意儿,是浪费钱,不如多加几个班,多挣点钱给你弟弟攒着。
我的每一次付出,每一次牺牲,换来的从来不是一句谢谢,甚至连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只有变本加厉地要钱。
我对亲情那点仅剩的、可怜的念想,被电话里她那句句诛心的话,撕了个稀巴烂。
一阵屈辱感冲上头顶。
病痛的折磨,家人的冷漠,我从没有这么无助过。
这个世界上,好像压根就没人在乎我的死活。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我告诉你,今天下午五点前,钱要是不打到你弟弟卡上,我就上你单位闹去!我看你这班还想不想上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变得声嘶力竭,甚至拿断绝关系来威胁我。
这是她最拿手的招数,每次都有用。
可今天,我听着她发疯一样的咆哮,心里却什么波澜都没有。
甚至……有点想笑。
我都要死了。
我马上就要死了。
你们还在吸我的血。
身体的剧痛和心里的重压让我浑身发抖,手机都快拿不稳了。
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走,可电话那头,我血缘上的母亲,还在为了她儿子的车,对我破口大骂。
一股透骨的寒意,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指尖,冷得我直哆嗦。
一滴热泪,终于从眼角滑了下来。
但我没哭出声。
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我捏着手机的指节咯吱作响,最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手机从耳边拿开。
手机从我松开的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妈的叫骂声,停了。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个白色的房间。
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还有旁边仪器发出的微弱嘀嗒声,一切都那么冷,映着我空洞的脸。
死亡的影子,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
至少,死了,就解脱了。
就不用再被当成一个会走路的钱包了。
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带着点狠劲儿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慢慢成型。
就像在无尽的黑暗里,有双眼睛,冷冷地睁开了。
2
医院的走廊白得晃眼。
胃里搅着一团火,烧得我浑身发冷。
手机啪地摔在地上,轻飘飘的一声,却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过去和现在,被这一声脆响撞开了。
绝望和死意在骨头缝里疯长,可脑子里,却钻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我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思绪乱糟糟地倒回,从刚才那通冰冷的电话,一直回溯到我被榨干的,漫长的前半生。
眼前刺目的白墙,慢慢和我记忆里那个家永恒的灰败色调,重叠在了一起。
高三那年,我成绩在年级里拔尖,老师们都拍着胸脯说,我铁定能上最好的大学。
结果一个晚上,我妈把我的书本一股脑地全收走,扔进了墙角。
你弟要上最好的私立高中,家里哪有钱供两个你别读了,出去打工。
我哭着求她。
我爸就坐在旁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劣质香烟,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也看不清他的脸。
我妈掰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你比你弟脑子好使,不读书也能挣钱。你弟不一样,他那样的,只能拿钱往上堆。
我爸从头到尾,没吭一声。
他的沉默,就是一把锁,锁死了我所有的退路。
我的大学梦,就这么碎了。
进厂第一天,我在流水线上站了十二个小时,小腿肿得发硬,连裤腿都绷紧了。
月底拿到第一份工资,一千八百块。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百,就想给自己买条看了好久的裙子。
回到家,我妈兴奋地从我手里夺过工资袋,当着我的面一张张地数。
当她数出少了一百块时,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了,最后把钱摔在了桌上。
她把我推到墙角,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自私,骂我是个白眼狼,翅膀才长出来就想藏私房钱。
弟弟拿着我工资换来的最新款游戏机,从房间里探出头,冲我做了个鬼脸,笑得满是得意。
后来,我换了无数份工作,工资也越挣越多。
可我每个月交到我妈手里的钱,也越来越多。
我喜欢画画,攒了很久的钱,偷偷报了个周末的兴趣班。
我妈打听到这事儿,直接冲到培训班大闹了一场,把我的画板和颜料摔了一地。
她骂那些都是没用的玩意儿,是在糟蹋钱,有那工夫不如多加点班,多挣点钱给弟弟攒着。
我爸还是那个样子,杵在一边,一言不发,默认我妈所有的胡作非为。
我弟的胃口,也被他们喂得越来越大。
从名牌球鞋,到最新款的手机,再到前不久那辆七十多万的跑车。
每一次他开口,都那么理直气壮。
我好像就该是他予取予求的提款机。
我从一开始的委屈、挣扎,到后来,整个人都麻了。
我一遍遍地想,这毕竟是我的家人,我多付出点,应该的。
也许只要我给的够多,总有一天,他们会看见我的好,会分给我一点点爱。
可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身体和精神,就在这一次次的索取中,一点点烂掉。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去年的中秋节。
我提前请了假,天不亮就去菜市场买了一大堆菜,一个人在厨房里从早忙到晚。
我弟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我妈就坐在旁边,一边给他削苹果,一边嘘寒问暖,问东问西。
亲戚们陆陆续续来了,我妈指着满桌子的菜,跟所有人炫耀她儿子多有本事,将来要娶个多好的媳妇。
没一个人提这桌菜是我做的。
甚至有个亲戚随口问了句我的近况,我妈立刻拉下脸,当着所有人的面抱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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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脑筋一个!挣那点钱也不知道多孝顺孝顺家里,就知道自己攒着,到现在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给你弟买过!
饭桌上霎时一静,十几道目光钉在我身上,又烫又刺。
我攥紧了藏在桌下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饭桌上,我妈又提起了弟弟结婚买房的事,话里话外都在敲打我,说我交的钱还远远不够。
弟弟更是直接把话挑明了:姐,你可得加把劲啊,我同学结婚,光彩礼就要五十万呢。
我爸在旁边默默喝酒,一口接着一口,眼神自始至终都刻意躲着我。
这一幕,和今天电话里的咆哮,渐渐重合。
脑子里那根叫亲情的弦,终于绷断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付出,都天经地义。
我不是他们的女儿,不是他的姐姐。
我只是个工具。
浓得化不开的屈辱和被背叛的感觉,把我整个人淹没。
我听见心里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碎得干干净净。
思绪被猛地拽回,我又站在了医院这条冰冷的走廊上。
我抬起头。
那股子要把人溺毙的空洞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我前所未有的清醒。
那个还会哭,还会痛,还会傻傻渴望被爱的我,在电话挂断的瞬间,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被病痛折磨,对这个世界再没半分留恋的空壳。
我伸手按住胃,那里疼得厉害,一个空洞,吸干了我的一切。
现在,这个洞,也该填上了。
了断吧。
这个念头,清晰得吓人。
3
我拖着一副快散架的身体,滚回了那间月租八百块的出租屋。
门砰地关上,我在医院里死撑着的那口气,瞬间就泄了。
胃里那股绞痛没了束缚,疯了一样啃噬我的五脏六腑。
我蜷在地板上,疼得打摆子,冷汗一下就溻透了后背。
药……止疼药……
我挣扎着往床头柜那边爬,手指抖得跟筛糠似的,好不容易才抓到那个药盒。
我把它倒过来,使出吃奶的劲儿晃。
空的。
一粒都没有了。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了,我整个人都瘫软下去。
必须去买药。
我摸出手机,点开银行APP。
那个刺眼的两位数余额,让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不够,连一盒最便宜的止疼药都买不起。
彻骨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把我淹得密不透风。
身体的剧痛分分秒秒都在告诉我,这病是真的,我活不了多久了。
可我,连让自己死前少遭点罪的本事都没有。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尖锐的铃声把屋里的死寂撕开一道口子。
屏幕上,还是那两个字——母亲。
我吸了口气,接通。
你怎么回事钱还没打过来想让你弟弟丢脸是不是我告诉你,车贷今天再不还,就要上征信了!
她的声音比上次更尖,话里全是火气。
妈,我……
你什么你你是不是把钱藏起来了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回报家里的让你帮弟弟还点车贷,你推三阻四!
我生病了……很严重……我死死抓着手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胃疼得我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然后是更大的火气。
生病谁不生病生病了不起啊生病就不用管家里了你弟弟多不容易,好不容易看上一辆车,你当姐的,不该支持别跟我装死!
我试着说我没钱了,真的没钱了,连买药的钱都掏不出来。
可我每说一个字,都被她更响的咆哮给顶了回来。
撒谎!你就是自私!心里没这个家!你一个月挣那么多钱,都花哪儿去了
屈辱感堵在胸口,勒得我喘不上气。
我甚至卑微地开口。
妈,能不能……让弟弟先借我点医药费……我真的……
你做梦!你弟弟哪有钱他的钱都得攒着结婚买房!你自己的病自己想办法!别想赖上我们!
她的话,把那点可怜的亲情念想,捅得稀碎。
滴。
一条短信。
是弟弟发来的。
姐,别装了,谁不知道你最会藏钱生病是你自己的事,别想拖我们下水。赶紧把钱给我,不然妈又要闹了。
这些字,冷得扎人。
我闭上眼,胃里的痛和心口的痛搅在一起,要把我撕成两半。
为了换一小会儿的清净,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我听见自己用一种麻木的声音说:好……我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从抽屉最里层,摸出一个小盒子。
里面是一枚银戒指,我上班第一年,用省下来的饭钱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
它不值钱,却是我在这被榨干的人生里,唯一的犒劳,是对好日子的一点盼头。
现在,这点盼头也得当掉了。
我拖着疼到发抖的身体,走进街角的典当铺。
店员用镊子夹起那枚我宝贝了好几年的戒指,随手扔在冰冷的秤盘上。
我的心口,也跟着空了一块。
三百块。店员头都没抬。
好。
钱很快到账。
这数字,烫得我手心疼。
几乎就在钱到账的同一秒,我妈的电话又追过来了。
凑了多少快点!一分都别留,立刻转给你弟!
她连一口气都不让我喘,生怕我私藏一分钱。
我点开转账页面,输入弟弟的账号,把那三百块转了过去。
我终于懂了。
不管我病得多重,多痛苦,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台冷冰冰的、会吐钱的机器。
回到那间空荡荡的出租屋,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胃疼得越来越凶,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到了边儿上。
我颤抖着手,抚上那根空荡荡的手指。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比疼更要命的,是知道自己彻底没指望了。
在这个家里,我的命,我的痛苦,我的一切,加起来还不如弟弟那辆车的零头值钱。
4
病来如山倒,真不是说着玩的。
身体成了一堆生了锈的破铜烂铁,随便动一下,骨头缝里都往外吱嘎惨叫。
我连站十分钟都做不到,胃里火烧火燎的,喝口水都跟吞玻璃碴子似的。
工作,辞了。
电话那头,主管的声音听着还挺惋惜,可我连客套两句的力气都没了。
电话一挂,我身上最后一个来钱的口子,也堵死了。
当掉戒指换来的三百块,买了几盒止疼药,就见了底。
医院的催缴单,跟长了腿似的,一张张往我门上跑,红戳子印在上头,刺眼得厉害。
我试着拨通了一个还算说得上话的朋友的电话,电话接通那一下,我把这辈子剩下的脸皮都豁出去了。
可我才刚支支吾吾开了个头,那头就死寂一片。
半天,才飘来一句我最近也……挺紧的。
我懂。
我的家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谁沾上谁倒霉。
我被彻底扔下了。
就这么躺在床上,能清楚地感到命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抽走,连绝望都快没知觉了。
这时候,我妈的电话又追过来了。
我以为又要挨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可这次,她声音里居然……带了点笑意。
喂,闺女啊,身子好些没
这声关心,让我浑身的骨头都僵住了。
不对劲。
妈,有事我嗓子干得冒烟。
你这孩子,妈关心你还不行了她嗔怪了一句,话头立马就转了,妈知道你难,也知道你病了。妈给你找了个天大的好机会,保准把你和你弟那点破事,一次性都给解决了!
我的心,直直地往下坠。
什么机会
妈托人给你说合了个贵人!有钱!人也好!听说你病了,当场就说,只要你点头,别说你这点病了,再重的病,他都能给你找全世界最好的大夫治!
她声音里全是钩子,勾勒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
而且啊,他对你弟也看重得很,说了,只要你跟他,往后你弟的事业,他全包了!到时候你们姐弟俩都有了靠山,妈这心呐,也就放下了!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是因为病。
是恶心。
……我不去。我几乎是立刻就回绝了。
我妈那点耐心瞬间蒸发,声音又尖又利,像锥子一样扎过来。
为什么不去!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是不是非要看着这个家让你活活拖死你生病要钱,你弟以后结婚买房就不要钱了现在这么好的事送上门,你还挑!你就是个白眼狼!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全家都跟你一块儿去死啊!
一顶顶帽子,劈头盖脸地扣下来。
我还没喘上气,手机一震,我弟的短信进来了。
姐,妈也是为你好,你就去见见吧。王总人真的很好,他是我老板,你把他哄开心了,我下半辈子就成了。姐,你就当帮我一次,行不行
为我好。
又是这三个字。
从小到大,他们就是拿着这三个字当刀子,削掉了我的学业,刮干了我的薪水,捅死了我的梦想。
现在,我快死了,他们还要用这三个字,把我身上最后一点肉,卖个好价钱。
我躺着,胃里的绞痛和脑子里的轰鸣混在一起,人都要裂开了。
我对那点可笑的亲情,还有念想吗
可能吧。
也可能是这病,早就把我的骨头磨软了。
我听见自己用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答应了。
好。
我去。
第二天,我妈和我弟一大早就踹开了我的门。
我妈给我换上一条她带来的新裙子,料子剌得皮肤生疼。
她还抓着一支劣质口红,笨手笨脚地往我嘴上糊,想让我看起来有点血色。
我弟就在旁边来回踱步,一脸藏不住的亢奋,一个劲儿地催。
我就像个木头人,随他们摆弄。
他们带我打了辆车,停在了一家我只在八卦杂志上见过的酒店门口。
大堂亮得晃眼,穿制服的门童,连空气里都是钱烧出来的味儿。
我弟兴奋地四处乱看,我妈则死死攥着我的胳膊,下意识地挺直了腰,又不敢拿正眼看人。
电梯里,数字不断往上跳。
我的心,也跟着一寸寸地凉下去。
我好像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会是什么。
28楼。
电梯门一开,我弟熟门熟路地领着我们,在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停下,站定在一扇门前。
他理了理衣领,深吸一口气,按了门铃。
门开了。
一个胖子,一个油腻腻的中年胖子,堵在门口。
他套着件松垮的丝绸睡袍,几根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脑门上,满脸油光。
他那眼神,不是看人,是掂量一件货。
王总!我弟立刻换上那副在外面才会有的谄媚嘴脸,腰都快折了。
哎哟,王总,您好您好!我妈也赶紧挤出笑,把我往前猛地一推,这就是我闺女。
行了。
什么好机会,什么看病,全是狗屁。
我。
被我妈,我弟。
当成个玩意儿。
塞到了这个男人的床上。
那个王总,目光放肆地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最后钉在我脸上,扯出一个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
我妈压根没看我死人一样的脸色,她正忙着跟她的贵人推销。
王总,您看,我这闺女虽然病了,但底子不差。而且这孩子最孝顺,性子也乖,会照顾人。
会照顾人……
我胸口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滚烫,要把五脏六腑都烧成灰。
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我眼前碎裂、溶解,只剩下这三张扭曲的脸。
身体上的疼,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尖锐的,把魂儿一片片往下割的酷刑。
我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胃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用比之前猛烈千万倍的力道疯狂反扑,疼得我眼前发黑。
我的视线,慢慢地,慢慢地,扫过这三张脸。
我妈谄媚的笑。
我弟兴奋的眼。
还有那个男人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贪婪和侮辱。
我看清楚了。
在这个到处都飘着肮脏味道的房间里,我的绝望,终于烧到了头。
心里最后那点叫作人的东西,灭了。
一个念头,比病魔更疯,比死亡更绝。
它在我烂透了的身体里扎了根。
比死神还吓人。
但也……
痛快。
5
空气是黏的,糊在脸上,闷得人想吐。
窒息。
眼前是三张脸。
一张谄媚的,几乎要趴在地上的笑脸。
一张兴奋到涨红的嫩脸。
还有一张……肥腻到流油的老脸,那双眼睛正在我身上上下刮着,掂量一件货物的分量。
我妈,我弟,还有那个买家。
心口像是被烧开了一锅滚油,炸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连胃里那阵持续不断的绞痛,都被这股更尖锐的痛给盖了过去。
我的视线费力地从他们丑陋的嘴脸上挪开,落在巨大的落地窗上。
窗外是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亮晶晶的,可没有一盏属于我。
那扇窗户,此刻成了唯一的出口。
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炸开在脑子里。
我迈开了腿,朝着那扇窗走过去。
身后那三个人还在嗡嗡地交谈着,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的一辈子,那些画面,一帧一帧地,开始在眼前倒带。
我哭着求我妈别撕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第一次领到工资,手还没捂热,就被她一把抽走,只剩下空空的手心。
为了给我弟还赌债,我在深夜的流水线旁,熬得眼睛发红。
我疼得在床上打滚,电话那头却只有不耐烦的催促。
钱呢
这些记忆再也激不起我的恨意了。
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事实。
这个叫家的地方,原来是个无底洞。
我所有的挣扎,我所有的指望,换来的只有更深的伤害,和永无止境的索取。
我的命,我的身体,我的一切,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可以换钱的筹码。
疼到了极致,人反而不疼了。
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平静。
我走到窗边,手按上了冰凉的玻璃。
没有挣扎,也没有犹豫。
我曾经也舍不得。
舍不得我那还没开始的画画梦。
也偷偷幻想过,会不会有一个人,能真心爱我,给我一个家。
现在……都不重要了。
对于一个根都快烂掉的人来说,这些都太奢侈了。
只有断个干净,才能了结这被吸血的命。
只有这样,我才能拿回我自己的自由。
我自己的尊严。
这不是逃避。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抗。
要我的价值
好啊,这就是我最后的价值!
我要亲手剪断这条绑了我二十六年的,吸血的脐带。
我要让他们,永远失去他们的提款机。
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城市的霓虹在我的瞳孔里闪烁,点燃了最后那点疯狂。
我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又不像笑。
那是解脱。
也是对这个烂透了的世界,一声无声的嗤笑。
身体前倾,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
我像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带着一身决绝的寒气,向着地面那片璀璨又冰冷的灯火,坠落下去。
6
风声在耳边刮过,尖锐得像刀子。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被扯成一条模糊的光带,扭曲,旋转。
胃里那股要命的绞痛,没了。
屈辱、愤怒、绝望……这些压了我一辈子的东西,也一下子都烟消云散。
真安静啊。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冰冷的快感,包裹了我。
我不是在逃。
这是我,对我那被吸血啃髓的一生,做出的最后一次反抗。
用我的命,换我的自由。
与此同时,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里。
我妈那谄媚的笑容还僵在脸上,我弟还在兴奋地盘算着拿到钱后要换哪辆跑车,那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开口。
啊——!
一声女人的尖叫,忽地从极远又极近的窗外刺了进来,撕开了满室的寂静。
三个人都是一愣。
紧接着,是更多、更密集的惊叫,还有楼下越来越乱的嘈杂声。
搞什么我弟皱起眉,一脸不耐烦。
我妈也隐隐不安地朝窗户那边瞟了一眼。
还不等他们弄明白,套房的门就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酒店经理带着几个保安,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慌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王总!不……不好了!出大事了!
那个被称为王总的胖男人,满脸不悦地呵斥:鬼叫什么
经理哆哆嗦嗦地指着那扇大开的落地窗,嘴唇都在发抖。
刚……刚才……有个女孩……从、从这里……跳下去了!
女孩
我妈和我弟的脑子嗡地一下,炸成了一片空白。
他们俩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一寸寸地,僵硬地转向窗边。
那里,空了。
那个被他们亲手带来,承载着他们全部发财梦的商品,不见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我妈的眼睛里爆出的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而是被毁掉一切的,滔天的愤怒和恐慌。
那个死丫头!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她尖叫起来,声音扭曲得不成人形。
她死了我们怎么办你弟弟怎么办她怎么能这么自私!
我弟也猛地回过神,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怨毒和恐惧。
完了……
全完了……
他的跑车,他的前程,他攀上高枝的美梦……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个身影,摔了个稀巴烂。
他甚至不敢扭头去看王总的脸。
那个油腻的男人,脸上的贪婪和色欲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渣子一样的厌恶和烦躁。
这件事,跟我没任何关系。
他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你们自己处理好。
说完,他看都没看那对已经丢了魂的母子,径直走了出去。
他们想掩盖,想逃避。
可酒店严密的安保和闪电般到场的警察,让所有的谎言都变得苍白。
现场很快被封锁,调查随即展开。
事情发酵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当晚,女员工不堪压榨被逼跳楼的词条,直接爆上了热搜第一。
第二天,更多的细节被媒体扒了出来,整个网络都炸了。
我的胃癌诊断证明。
我那张余额只剩两位数的银行卡。
我跟家里人那些催命一样的通话录音……
所有的一切,都被摊在了几亿网友的面前。
一个被重男轻女的家庭压榨到生命最后一刻,还要被亲妈和弟弟打包卖给老板的女孩,她的悲剧,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我的名字收获了铺天盖地的同情。
而我的家人,则被山呼海啸般的咒骂彻底淹没。
我妈和我弟,一夜之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们走在街上,会被人指着鼻子骂。
会被人扔烂菜叶和臭鸡蛋。
那些曾经围着他们阿谀奉承的亲戚朋友,现在躲得比谁都快,甚至在背后用最恶毒的语言嘲笑他们活该。
我爸也没能幸免。
他长久以来的沉默和纵容,在铁证面前,成了最无耻的帮凶。
他被一起钉在了道德的审判台上,被所有人唾骂。
我弟的生意黄了,人也被公司开除,彻底身败名裂。
我妈失去了我这个唯一的提款机,也失去了所有能让她炫耀攀比的社会关系。
这个家,就像一栋被抽光了所有承重墙的破房子,轰然倒塌。
散了架了。
我妈和我弟,像是两条失去了宿主的蛆虫,只能在废墟里茫然地蠕动,再也找不到可以依附的地方。
我的死,抽走了这个病态家庭的最后一根支柱。
我的生命结束了。
但我的自由,却以最惨烈的方式,降临了。
还顺便,带给了那些吸血鬼们,最沉重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