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扎在脸上时,沈清辞正光着脚在冰面上跳舞。
冷面将军萧彻站在廊下,玄袍落着雪沫,看她像片随时会碎的纸人:跳够了那封和离书,还收不收
她跪下去,冰碴子透过单衣刺进骨头:夫君,妾身知错。
成婚三年,这样的戏码演了七回。京城里人人都笑:沈清辞是最窝囊的主母,全靠跪雪地、饿肚子才保住位置。
直到那日,她撞见他书房花瓶里藏着的999封信。
红绳捆着,每封开头都是清辞吾妻。
见你在桃花树下翻书,竟看痴了明日娶你,竟夜不能寐……字里行间的滚烫,烫得她指尖发抖。
原来他不是冷。
是爱看着她跪雪地求他,爱听她哭着说不敢离,爱把她的服软当笑话讲给旁人听。雪粒子砸在脸上,像细针密密麻麻地扎。沈清辞赤着的双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每一次踮脚旋转,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疼得她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夜已经深了,将军府的青石板路覆着层薄冰,映着廊下惨淡的宫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个随时会被寒风撕碎的纸人。
还没跳够
男人的声音从朱漆回廊下传来,裹着雪夜的寒气,冻得沈清辞一个激灵。她慌忙收了舞步,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冰冷的石板透过单薄的中衣刺进骨头里。
夫君……妾身知错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磕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
萧彻站在廊下,玄色锦袍上落着些雪沫,腰间玉带束得紧,衬得肩背愈发挺拔。他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只是那双眼睛太冷,看她的时候,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知错萧彻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半分暖意,沈清辞,你可知错在哪里
沈清辞埋着头,长长的睫毛上凝着霜花:妾身不该……不该在苏姑娘来时,摔了那只玉盏。
只是摔了玉盏萧彻踱步过来,玄靴停在她眼前,鞋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你是见不得怜月在我身边,还是觉得这将军府的主母位置,让你坐得太安稳了
沈清辞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冻僵的皮肤感受不到疼,只有一片麻木的冷。成婚三年,这样的场景早已是家常便饭。苏怜月是骠骑将军的独女,是萧彻的青梅竹马,自半年前骠骑将军战死沙场,萧彻便将她接进了府中,美其名曰代为照拂。
可这照拂,照拂到了苏怜月可以随意进出萧彻的书房,照拂到了她能用沈清辞的茶具,穿沈清辞的衣裳,甚至在她面前,亲昵地唤萧彻阿彻哥哥。
昨日苏怜月拿着一支珠钗问萧彻好不好看,那珠钗是去年沈清辞生辰时,萧彻送她的礼物,她宝贝得紧,从不轻易示人。可苏怜月不知从哪里翻了出来,还戴着它,在她面前晃。
她一时没忍住,失手摔了手边的玉盏。
然后,就有了今夜这场罚。
妾身不敢。沈清辞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将军府的主母位置,本就是夫君给的,夫君若想收回,妾身……妾身绝无二话。
哦萧彻似乎有些意外,他弯下腰,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沈清辞的脸冻得青紫,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结了冰的寒潭。
你倒是比从前懂事了。萧彻的拇指摩挲着她冻得僵硬的唇瓣,眼神晦暗不明,可我偏不收回。沈清辞,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只要我还没写和离书,你就得当好这个主母。
他顿了顿,指腹用力,掐得她唇瓣泛白:不过,这主母该怎么做,得由我教你。比如,学会对怜月宽容些,学会……在我面前,更乖顺些。
沈清辞闭上眼,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瞬间便冻成了冰珠。
那封和离书……她颤声问,夫君可以……可以收回了吗
昨夜他盛怒之下,让人拟了和离书,说是要送官印押。她知道,那不过是他拿捏她的手段。成婚三年,这样的和离书,她已经见过七封了。每一次,都以她跪地求饶,受尽折辱而告终。
萧彻盯着她苍白的脸,看了半晌,忽然松开了手。
起来吧。他转身,负手而立,雪大了,冻死了,反倒麻烦。
沈清辞僵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怎么还要我扶你萧彻的声音冷了几分。
不……不敢。沈清辞撑着冰冷的石板,挣扎着站起来。双腿早已麻木,刚一站直,便踉跄着要倒。萧彻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过来,却让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
萧彻的眼神沉了沉,没说话,转身走进了回廊。
去把和离书拿回来。他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告诉他们,萧某的夫人,还轮不到旁人置喙。
沈清辞站在雪地里,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慢慢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很快又被寒风吞噬。
第二日天未亮,沈清辞便醒了。双脚又肿又痛,连下地都困难。丫鬟青禾端了热水进来,见她这副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
夫人,将军也太过分了!哪有这样罚自己夫人的青禾一边给她敷脚,一边气鼓鼓地说,还有那个苏姑娘,明明知道那珠钗是您的心头好,还故意戴着招摇,安的什么心!
沈清辞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说了。罢了,都过去了。
怎么能过去呢!青禾急道,夫人您这三年,为了将军受了多少委屈府里下人们私下都议论,说您是京城最窝囊的主母,全靠跪舔才能保住位置……
青禾!沈清辞喝止了她,脸色有些苍白,隔墙有耳,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
青禾委屈地抿了抿嘴,不再作声,只是给她敷脚的动作更轻了。
沈清辞靠在床头,望着窗外依旧飘着的雪花,眼神有些放空。三年前,她初嫁入将军府时,也曾有过憧憬。萧彻是少年将军,战功赫赫,是京中无数贵女的良人。她虽是庶女,却也盼着能与他琴瑟和鸣。
可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他对她始终冷淡,甚至带着刻意的刁难。她曾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拼命地学着讨好他,学着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心思。她跪过雪夜,饿过肚子,受过鞭伤,只为了他一句轻飘飘的知错了便好。
她以为,只要她足够乖顺,足够卑微,总能焐热他的心。
可直到昨夜,他捏着她的下巴,说出那句喜欢看你乖顺的模样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他根本不是冷,他只是享受着她的卑微和臣服,把她的痛苦当成了乐趣。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
夫人,您早饭还没吃,我去厨房给您端点粥来吧青禾见她脸色不好,轻声问道。
沈清辞摇了摇头:我不饿。对了,将军呢
将军一早就去前院了,好像是苏姑娘身子不适,将军请了太医来。青禾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
沈清辞的心又沉了沉。她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扶我起来,我去书房看看。
她想去看看,那封被收回的和离书,到底还在不在。或许,她该主动些了。
书房在府中偏院,平日里除了萧彻和他的贴身小厮,旁人不得擅入。沈清辞凭着主母的身份,倒也没人拦着。
书房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雪后的寒气。书架上摆满了兵书和史籍,案几上放着未写完的奏折,一切都井井有条,透着主人的严谨和冷硬。
沈清辞的目光在书房里逡巡,最终落在了靠窗的那只青瓷花瓶上。那花瓶是前朝的物件,价值连城,萧彻一向很宝贝,摆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她记得,上次她来书房找一本书,无意间看到萧彻从花瓶里拿过东西。当时她没在意,此刻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花瓶很高,她踮起脚,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了一些纸张的边缘,她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纸张抽了出来。
那是一叠信封,用红绳捆着,约莫有数百封。信封上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沈清辞犹豫了一下,拆开了最上面的一封。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字迹笔力遒劲,带着一种杀伐果断的锐气,正是萧彻的笔迹。
而信的开头,写着四个字——
清辞吾妻。
沈清辞的心脏猛地一跳,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接着往下看,信里的内容,让她如遭雷击。
今日见你于桃花树下读书,素手翻页,青丝垂肩,竟看得痴了。恨不能上前,与你说上一句话。
听闻你许了沈家,心下惶恐。沈公子虽好,却未必能护你周全。若有一日,你遇着难处,可来寻我。
陛下赐婚,当真是……天遂人愿。清辞,明日我便要娶你进门了,竟有些夜不能寐。
一封,又一封。
从她及笄之年,到她嫁入将军府,整整三年,九百九十九封。每一封信里,都藏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深情。他会写看到她在巷口买糖糕,会写听闻她生病请了太医,会写大婚那日,他掀开盖头时,心中的悸动和欢喜。
沈清辞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他不是对她无意。
原来,他从那么早就开始注意她了。
原来,他也曾有过这般缱绻的情意。
可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在婚后对她如此冷漠为何要一次次地折辱她为何要把苏怜月接进府中,让她受尽委屈
她想起昨夜他捏着她的下巴,说喜欢看她乖顺的模样;想起前几次她跪地求饶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快意。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慢慢升起。
他不是不爱,他只是……喜欢看她痛苦,喜欢看她为了他,卑微到尘埃里。他享受着这种掌控感,享受着她的依赖和臣服。
那些深情的家书,或许只是他内心的独白,而现实里,他更爱这场由他主导的,名为驯服的游戏。
沈清辞将信一封封放回花瓶,重新捆好,藏回原处。她擦干脸上的泪水,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再也映不出半分波澜。
她转身,走出书房。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青禾站在院门口,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夫人,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沈清辞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可怕:青禾,帮我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青禾愣了一下,夫人要去哪儿
离开这里。沈清辞望着府外的方向,目光坚定,这将军府,我不待了。
她再也不要陪他玩这场荒唐的游戏了。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脚步声。萧彻陪着苏怜月走了进来,苏怜月穿着一身粉色的狐裘,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挽着萧彻的胳膊,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阿彻哥哥,这里好冷啊。苏怜月的声音娇滴滴的,眼神却在看到沈清辞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萧彻的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见她站在雪地里,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和讨好,心中竟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你怎么在这里他皱了皱眉,语气带着惯有的疏离。
沈清辞没有看他,只是对青禾说:我们走。
站住。萧彻上前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你要去哪儿
自然是回我自己的地方。沈清辞抬眸看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将军府的主母位置,我坐不起,也不想坐了。那封和离书,还请将军早日送官。
萧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以为昨夜的惩罚已经让她学乖了,没想到她竟然还敢提和离。
沈清辞,你闹够了没有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昨日我已经把和离书撤回来了,你以为这将军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不是我想走,是将军留不住我。沈清辞淡淡道,三年来,将军的手段我已经领教得够多了。跪雪夜,饿肚子,受鞭伤……如今连光着脚在雪地里跳舞都试过了,还有什么新鲜的若是将军觉得还不够,大可以再试试。只是,想让我像从前那样,哭着求你留下,不可能了。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萧彻的心里。他看着她平静的脸,第一次发现,这个他以为可以随意掌控的女人,好像真的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你以为你走得了萧彻的眼神阴鸷,你是我萧彻明媒正娶的夫人,只要我不同意和离,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将军府半步!
是吗沈清辞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将军不妨试试看。
她说完,不再看他,绕过他,径直朝院外走去。青禾愣了一下,也连忙跟了上去。
萧彻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紧握的拳头咯咯作响。苏怜月见状,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柔声说:阿彻哥哥,你别生气了。清辞姐姐许是还在为昨日的事赌气,过些日子就好了。
萧彻没有说话,眼神依旧死死地盯着沈清辞消失的方向,眸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不知道,这一次,沈清辞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辞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不出。萧彻没来找她,苏怜月却来了几次,每次都带着一副关切的模样,说着些似是而非的话。
清辞姐姐,你别生阿彻哥哥的气了。他就是那个性子,嘴硬心软。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昨日阿彻哥哥还问起你,说你身子不好,让厨房给你炖了汤呢。
姐姐,你就原谅阿彻哥哥吧。你看,我一个孤女,无依无靠,若不是阿彻哥哥收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要是走了,阿彻哥哥该多孤单啊。
沈清辞只是淡淡地听着,不接话,也不表态。苏怜月自讨没趣,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青禾看着苏怜月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夫人,您听听她这话说的,好像您走了就是您的不对了!她明明就是故意的!
沈清辞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随她去吧。我们收拾好东西,随时准备走。
可是将军那边……青禾有些担心,他肯定不会放您走的。
他拦不住我。沈清辞的眼神很坚定,我已经让人去联系我外祖父家的人了。三日后,他们会来接我。
她的外祖父家在江南,是书香门第,虽不显赫,却也安稳。当年她嫁入将军府,外祖父家是不同意的,觉得萧彻性子太冷,恐她受委屈。如今,她总算可以回去了。
三日后,天刚蒙蒙亮,沈清辞便带着青禾,换上早已备好的布衣,悄悄离开了将军府。她们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院的狗洞钻了出去。外面,外祖父家派来的马车已经在等着了。
夫人,我们真的走了青禾有些激动,又有些不舍。
沈清辞回头望了一眼将军府高大的门楼,眼中没有留恋,只有释然。走了。
她登上马车,撩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囚禁了她三年的牢笼,轻声道:再见了,萧彻。
马车缓缓驶动,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而此时的将军府,萧彻刚刚醒来。他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小厮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回将军,夫人……夫人的院子里,好像没人了。
萧彻的心猛地一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你说什么
他披了件外衣,快步冲向沈清辞的院子。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房门大开着,里面的东西少了很多,梳妆台上,那支他送她的珠钗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萧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廊柱。
沈清辞……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你真的走了……
他猛地转身,对小厮吼道:备马!快备马!
他要去追她。他不能让她走。
可当他骑着马冲出将军府时,街上早已没了马车的踪影。雪后的京城,一片白茫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萧彻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中一片混乱。他想起那些藏在花瓶里的家书,想起她初嫁来时羞涩的模样,想起她跪在雪地里求他的样子,想起她昨夜决绝的眼神……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的小心翼翼,习惯了她的温顺乖顺。他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无论他怎么对她,都会留在他身边。
可他错了。
他策马来到城门口,守城的士兵告诉他,今日凌晨,确实有一辆来自江南的马车出城了。
萧彻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勒住马缰,望着城外茫茫的雪原,久久没有动弹。寒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中的悔意和恐慌。
沈清辞,你到底在哪里
你回来好不好
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待你。
他不知道,他的这番悔意,来得太晚了。而沈清辞,也绝不会再回头了。
在遥远的江南,一辆马车正缓缓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沈清辞撩开车帘,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景象,脸上露出了三年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
青禾靠在她身边,笑着说:夫人,您看这里多美啊。比将军府好多了。
沈清辞点了点头:是啊,很美。
她终于自由了。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萧彻疯了一样地派人四处寻找她的下落。而苏怜月,也因为萧彻的冷落和寻找沈清辞的举动,变得越来越不安。
一场新的风波,正在悄然酝酿。而沈清辞的江南生活,也未必会像她想象的那样平静。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水花。江南的春来得早,细雨如丝,打湿了两岸的垂柳,也打湿了沈清辞额前的碎发。她撩开竹帘,望着窗外黛瓦白墙的院落,檐角垂着的铜铃在风中轻晃,发出叮咚的脆响,心头那点从京城带来的寒意,竟悄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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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前面就是外祖父家的巷口了。车夫勒住马缰,回头笑道。这车夫是外祖父家的老仆,姓周,看着沈清辞长大的,见她平安归来,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笑意。
沈清辞点头,扶着青禾的手下车。巷口的石墩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妪,见了她,眯眼打量片刻,突然拍着大腿站起来:这不是清辞丫头吗可算回来了!你外祖父前几日还念叨你呢!
邻里的热络像温水,一点点漫过沈清辞的心。她笑着应了声,跟着周老仆往巷深处走。外祖父家的院子不大,推开斑驳的木门,就见廊下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老者,正低头翻着医书,手边的青瓷碗里泡着新摘的龙井,热气袅袅。
外祖父。沈清辞轻唤了一声。
老者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他丢下医书,快步走过来,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我的乖丫头,可算回来了……瘦了,也黑了……话没说完,眼圈就红了。
沈清辞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强笑道:外祖父,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您看,我还带了青禾回来陪您呢。
外祖父抹了把脸,拉着她往屋里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京城里的日子苦,咱不回去了,就在江南守着这院子,平平安安的。
往后的日子,沈清辞真就把京城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她跟着外祖父学认草药,帮着整理医案,偶尔也去巷口的绣坊坐坐,看那些巧妇飞针走线。江南的女子手巧,绣的莲荷活灵活现,沈清辞看得入了迷,也跟着学了起来。
她的绣活不算顶尖,却胜在配色雅致,绣的兰草带着股韧劲,竟被绣坊的老板娘看中,要收她的活计。沈清辞起初还犹豫,外祖父却拍着她的肩说:自食其力,不丢人。你娘当年也爱绣这些,说指尖有活计,心里就踏实。
于是她每日除了帮外祖父打理杂事,便坐在窗前刺绣。青禾在一旁研墨,有时会忍不住念叨:小姐,您说将军会不会找过来啊
沈清辞绣针一顿,丝线在布面上留下个小小的结。她抬眸望向窗外,细雨又开始下了,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找过来又如何她轻声道,这江南,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
她不是没防备。刚到江南时,她就让周老仆去打听了,外祖父家虽不是官宦,却在当地行医多年,街坊邻里都敬着,加上江南远离京城,萧彻的手再长,也未必能立刻摸到这里。更何况,她早已不是那个在将军府里任人拿捏的沈清辞了。
可她没料到,萧彻的执念,竟深到这种地步。
那日她刚从绣坊取回布料,就见周老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脸色发白:小姐,不好了!巷口来了几个穿锦袍的汉子,看着就像京城里来的,还打听您的名字呢!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沉。她攥紧手里的布料,快步走到院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巷口果然站着四个精壮的汉子,腰间佩着刀,正跟那石墩上的老妪说话。其中一个面生的,手里还拿着幅画卷,看轮廓,竟是她的画像。
是萧彻的人。
小姐,咱快躲躲吧!青禾急得直跺脚,实在不行,咱从后墙翻出去,去找李掌柜帮忙!李掌柜是绣坊的老板,为人仗义,跟外祖父家也熟。
沈清辞却摇了摇头。躲不是办法,萧彻既已找到这里,就绝不会善罢甘休。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院门。
几位是从京城来的她站在台阶上,脊背挺直,声音平静,找沈清辞有事
那几个汉子闻声回头,见了她,眼睛一亮。为首的那人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是萧将军麾下的侍卫,奉将军之命,特来请夫人回府。
夫人沈清辞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我与萧将军早已和离,不是什么夫人。你们回去告诉萧彻,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夫人说笑了。那侍卫脸色一沉,将军说了,一日为夫妻,终身为夫妻。您若是不肯走,休怪在下等无礼。
说着,他身后的三个侍卫就围了上来,看架势,竟是要强行掳人。
你们敢!周老仆举着扫帚冲出来,挡在沈清辞面前,这是江南,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清辞丫头是我们沈家的人,轮不到你们带走!
邻里们也被惊动了,纷纷围过来看热闹。那石墩上的老妪拄着拐杖,指着侍卫骂:你们这些外乡人,跑到我们巷子里来抢人,还有王法吗
侍卫们被骂得脸色发青,却不敢真的动手——他们是来请人的,不是来结仇的,若是在江南闹出人命,萧彻也未必护得住他们。
为首的侍卫咬了咬牙,冷声道:夫人,将军说了,您若是不肯回府,他便亲自来接。到时候,可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沈清辞心头一凛。萧彻要亲自来他竟为了她,要离开京城
她正思忖着,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众人回头,就见一骑快马奔来,马上的人翻身下马,竟是绣坊的李掌柜。他手里还拿着封信,脸色凝重地跑到沈清辞面前:清辞姑娘,不好了!这是刚从京城传来的信,说……说萧将军已经启程南下了,还说……苏姑娘也跟着来了!
苏怜月也来了
沈清辞的指尖微微发凉。她接过信,拆开一看,果然是外祖父的老友写来的,信里说,萧彻三日前就递了辞呈,带着苏怜月离开了京城,看路线,正是往江南来的。信末还加了句:苏姑娘似有身孕,萧将军对其呵护备至,恐是来江南定居的。
身孕
沈清辞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她想起成婚三年,萧彻从未碰过她,如今却让苏怜月怀了孕……原来那些家书里的情意,真的只是她的错觉。他对她的好,不过是为了驯服她;他对她的冷,才是真的。
小姐……青禾见她脸色发白,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将信纸揉碎,扔进旁边的水沟里。她抬眸看向那几个侍卫,眼神冷得像冰:回去告诉萧彻,我沈清辞就是死在江南,也绝不会再跟他有任何瓜葛。至于苏怜月……她要嫁便嫁,要生便生,都与我无关。
说完,她转身回了院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辞依旧每日刺绣、帮外祖父整理医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可只有青禾知道,她夜里常常惊醒,枕头都湿了大半。
萧彻的人还在巷口守着,却不敢再硬闯。邻里们也帮着照看,时不时给那几个侍卫添点堵——要么说井水不干净,要么说他们挡了路,闹得那几个侍卫坐立难安。
直到第七日清晨,巷口突然安静了。沈清辞透过门缝一看,那几个侍卫竟不见了。她正疑惑,就见周老仆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张字条:小姐,这是刚才一个卖花女送来的,说是给您的。
沈清辞接过字条,上面是萧彻的笔迹,只有八个字:我在码头,等你半日。
她的心猛地一跳。他终究还是来了。
小姐,您别去!青禾拉住她,萧将军肯定没安好心,说不定苏姑娘也在,等着看您笑话呢!
沈清辞却摇了摇头。她必须去。有些事,总得做个了断。
她换了身素净的布裙,梳了个简单的发髻,跟着周老仆往码头走。江南的码头很热闹,漕运的船只来来往往,挑夫们扛着货物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和水汽的味道。
她在码头的石阶上看到了萧彻。
他穿着件月白长衫,褪去了京城里的戾气,却更显清俊。只是他的眼下带着青黑,像是许久没睡好。他身边站着苏怜月,穿着粉色的罗裙,小腹微微隆起,正依偎在他怀里,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笑得娇俏。
真是刺眼。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你来了。萧彻看到她,眼神亮了亮,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被苏怜月拉住了。
苏怜月抬起头,挑衅地看着沈清辞:清辞姐姐,好久不见。你看,我怀了阿彻哥哥的孩子呢。
沈清辞没理她,只看向萧彻:萧将军找我来,有事
跟我回去。萧彻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对你。你跟我回京城,我给你补偿,我……
不必了。沈清辞打断他,萧将军,我们已经和离了。你有你的苏姑娘,我有我的江南,我们两不相欠。
和离书我没递上去!萧彻急道,那封和离书还在我书房里,我们还是夫妻!
夫妻沈清辞笑了,萧将军怕是忘了,三年来,你写了七封和离书,每一次都让我跪在雪地里求你。你忘了你让我光着脚在雪地里跳舞,忘了你把苏姑娘接进府里让我受委屈,忘了你说喜欢看我卑微的模样……萧彻,你从来没把我当妻子,你只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玩物。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狠狠扎进萧彻的心里。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怜月见状,挽紧萧彻的胳膊,柔声道:阿彻哥哥,你看姐姐还是在怪你。其实姐姐也别怪阿彻哥哥,男人嘛,总有犯错的时候。再说,你现在都有我和孩子了,就别再让姐姐难过了。
这话看似劝和,实则是在炫耀。
沈清辞冷冷地看着她:苏姑娘,你以为萧彻是真的爱你吗他爱的,不过是你对他的顺从,就像当初他以为我爱他的顺从一样。可惜,我醒了,而你……还在做梦。
苏怜月的脸色瞬间白了。
萧彻猛地推开苏怜月,上前一步抓住沈清辞的手腕:清辞,你别听她胡说!我爱的是你!那些信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从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了!
信沈清辞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失望,那些信写得再深情又如何你做的那些事,哪一件对得起信里的话萧彻,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你自己掌控一切的感觉。你把我留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看,就算我萧彻再冷落她,她也离不开我。
她用力挣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我累了,不想再陪你玩这种游戏了。你走吧,带着你的苏姑娘,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别再来打扰我。
说完,她转身就走。
清辞!萧彻在她身后大喊,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你别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你说啊!
沈清辞没有回头。她一步步走下码头的石阶,背影决绝。江南的风吹起她的裙角,像一只即将展翅的蝶。
她知道,萧彻或许会后悔,或许会在江南徘徊几日,但他终究会离开。他是京城的将军,是苏怜月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他有他的责任,也有他的执念。而她,终于可以在这片温润的土地上,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回到巷口时,雨又下了起来。青禾撑着伞在门口等她,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去:小姐,您没事吧
沈清辞摇了摇头,接过伞,笑着说:没事。我们回家。
院子里的茉莉开了,香气清冽。外祖父坐在廊下,见她回来,笑着递过一碗热汤:刚炖的银耳汤,暖暖身子。
沈清辞接过汤碗,小口喝着。汤是甜的,暖到了心底。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或许还会有风雨,但她不再害怕了。因为她终于明白,女人的幸福,从来不是靠男人的施舍,而是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
至于萧彻……
她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平静。
从此山高水远,各自安好。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