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的风刚带起一丝凉意,陈桂英就醒了。窗外的天还泛着鱼肚白,小区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鸟叫。她习惯性地侧耳听了听,没听见那熟悉的、带着点急切的爪子扒门声。
这老东西,今天倒睡懒觉了。
陈桂英笑着嘟囔了一句,慢慢坐起身。她今年七十二岁,腿脚还算利索,但起夜和起床都得慢半拍。穿好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她趿着布鞋走到房门口,轻轻拉开了门。
狗窝就放在客厅靠阳台的位置,用旧棉絮和她年轻时的棉袄改造成的,暖和得很。阿黄蜷缩在里面,背对着她,尾巴安安静静地贴在身侧。往常这个时候,只要门一有响动,阿黄就会立刻支棱起耳朵,摇着尾巴扑过来,用湿乎乎的鼻子蹭她的手,喉咙里发出
呜呜
的撒娇声。
阿黄
陈桂英试探着叫了一声。
阿黄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她。它的右眼在十年前被流浪狗咬伤后就半瞎了,只剩下一道灰蒙蒙的缝,如今连那只好的左眼,也没了往日的光亮。听到她的声音,它努力地想把尾巴翘起来,却只微微晃了晃尖儿,就没了力气。
陈桂英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她伸出手,摸了摸阿黄的头,原本温热的皮毛今天却带着点凉,连呼吸都比平时轻了不少。怎么了这是不舒服啊她的声音放得更柔,手指顺着阿黄粗糙的脊背往下摸,摸到它的后腿时,明显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颤抖。
阿黄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把头往她的手心埋了埋,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却没像往常那样舔个不停。陈桂英看着它蔫蔫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酸涩。这十年,阿黄就像她的伴儿,陪她度过了无数个孤单的日夜。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回不来一次,若不是有阿黄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连点生气都没有。
她站起身,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那个印着红牡丹图案的搪瓷碗。这碗还是她和老伴儿结婚时买的,边缘磕掉了一小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却被她擦得锃亮。每天早上给阿黄煮一个鸡蛋,是雷打不动的习惯。
鸡蛋很快就煮好了,她把蛋壳剥得干干净净,用勺子压成碎末,又倒了点温开水搅和匀。端着碗走到阿黄面前,她把碗递到它嘴边:来,吃点东西就有力气了。
阿黄闻了闻碗里的鸡蛋,鼻子动了动,却只是伸出舌头舔了两口,就把头扭向了一边。陈桂英拿着碗的手顿了顿,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以前不管它多累,只要看到这个搪瓷碗,都会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今天怎么连碰都不想碰了
她把碗放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又转身去拿那件黄格子小毛衣。这毛衣是她去年冬天给阿黄织的,用的是儿子淘汰下来的旧毛线,颜色有点杂,却格外暖和。最近天气转凉,阿黄每天都穿着它。她拿着毛衣蹲下身,想帮阿黄穿上,可往常只要她把毛衣领口撑开,阿黄就会主动抬起前腿钻进去,今天却怎么也不肯动。
听话,穿上暖和。
陈桂英耐心地哄着,伸手去扶阿黄的前腿。就在她的手碰到阿黄腿的那一刻,阿黄突然呜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委屈,还有点痛苦。陈桂英吓得立刻缩回了手,看着阿黄紧闭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她坐在地板上,靠着狗窝,轻轻抚摸着阿黄的头。是不是哪里疼啊
她喃喃自语,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能告诉我你怎么了。
阿黄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闭上,呼吸变得越来越均匀,像是睡着了。
陈桂英就那样坐着,看着阿黄熟睡的样子,思绪不知不觉飘回了十年前。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秋天的早晨,她去菜市场买菜,在小区门口的垃圾桶旁边发现了阿黄。那时候的阿黄才那么一点点大,瘦得皮包骨头,右眼还在流血,看见她过来,吓得缩成一团,却还是倔强地对着她汪汪叫了两声。
她心一软,就把阿黄抱回了家。老伴儿那时候还在,骂她多管闲事,说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养条狗。可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跟着她一起给阿黄找药,给阿黄做狗窝。后来老伴儿走了,儿子又去了外地,家里就只剩下她和阿黄。阿黄陪着她说话,陪着她散步,陪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单的日夜。
你可不能有事啊,阿黄。陈桂英轻轻叹了口气,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不知道过了多久,阳台上传来一阵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陈桂英抬起头,看见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了客厅,落在阿黄的身上,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站起身,走到阳台,推开窗户。外面的银杏树叶已经开始变黄了,一片叶子打着旋儿从树上落下来,正好飘到她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那片银杏叶,叶子的边缘已经有点卷曲,上面的纹路却清晰可见。阿黄最喜欢银杏叶了,每年秋天,都会叼着一片片银杏叶回来,堆在她的藤椅下面,像是在给她送礼物。
她拿着银杏叶走回客厅,轻轻放在阿黄的狗窝里。等你好了,咱们再去捡银杏叶,好不好她对着熟睡的阿黄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期盼。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儿子打来的。陈桂英看了一眼阿黄,走到阳台接起电话。
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啊电话那头传来儿子熟悉的声音。
挺好的,你不用担心。陈桂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你那边工作忙不忙吃饭了没有
忙倒是还好,就是有点想你了。儿子笑了笑,对了妈,阿黄怎么样了上次视频的时候看它好像瘦了点。
提到阿黄,陈桂英的心又沉了下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告诉儿子阿黄今天的反常。它挺好的,就是最近天凉了,不爱动。
她撒谎道,你不用惦记我们,照顾好自己就行。
那就好。儿子放心地说,我这边项目结束了,大概下个月就能回去看你。
真的陈桂英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那太好了,我等着你回来。
挂了电话,陈桂英的心情好了一些。她走到阿黄身边,摸了摸它的头:你看,儿子下个月就回来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接他,好不好
阿黄像是听到了她的话,尾巴又轻轻晃了晃。陈桂英笑了笑,拿起旁边的搪瓷碗,把里面的鸡蛋重新热了一下,放在阿黄的嘴边。再吃点好不好就吃一小口。
这一次,阿黄像是被她的诚意打动了,慢慢张开嘴,吃了几口鸡蛋。陈桂英看着它吃下去,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她知道,阿黄一定能挺过去的,一定能等到儿子回来,一定能陪她再过一个秋天。
(二)
第二天早上,陈桂英是被一阵轻微的响动吵醒的。她睁开眼睛,就看见阿黄正趴在她的床边,头靠着她的手,轻轻地舔着她的手指。
你醒了
陈桂英惊喜地坐起身,摸了摸阿黄的头,感觉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阿黄汪了一声,声音虽然还是有点虚弱,但比昨天精神多了。它摇了摇尾巴,从地上站起来,慢慢走到客厅,对着那个搪瓷碗叫了两声。
陈桂英跟着它走到客厅,笑着说:知道你饿了,这就给你煮鸡蛋。
看着阿黄把一碗鸡蛋都吃了下去,陈桂英的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她以为阿黄只是昨天有点不舒服,今天就好了。可她没想到,这样的好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下午的时候,阿黄又开始蔫蔫的了。它趴在狗窝里,不愿意动,连平时最喜欢的银杏叶都懒得看一眼。陈桂英给它倒了点水,它也只是喝了两口就把头扭开了。
阿黄,你到底怎么了陈桂英蹲在狗窝旁边,看着阿黄苍白的脸,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想起昨天阿黄后腿的颤抖,想起它今天吃了东西后的虚弱,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蔓延开来。
她拿出手机,想给儿子打电话,可又犹豫了。儿子工作那么忙,她不想让儿子担心。而且就算告诉了儿子,儿子远在外地,也帮不上什么忙。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先想办法。
她记得小区里有个张大爷,以前养过很多狗,说不定他能知道阿黄怎么了。她给张大爷打了个电话,张大爷很快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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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爷蹲在狗窝旁边,摸了摸阿黄的头,又看了看它的眼睛和鼻子,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桂英啊,
张大爷叹了口气,阿黄这是老了,身体不行了。
老了陈桂英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想过阿黄会老。在她眼里,阿黄永远是那个跟着她跑前跑后的小毛狗。
是啊,张大爷点了点头,狗的寿命也就十几年,阿黄都十岁了,算是高龄了。它现在这样,估计是器官开始衰竭了。
陈桂英的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砸了一下,瞬间凉了半截。她看着阿黄熟睡的样子,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那……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治啊她声音颤抖地问。
张大爷摇了摇头:难啊。这种情况,送去宠物医院也只是折腾它,不如让它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日子。
陈桂英沉默了。她知道张大爷说的是对的,可她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她蹲在地上,看着阿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阿黄的皮毛上。
阿黄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悲伤,睁开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陈桂英握住阿黄的爪子,那爪子还是那么温暖,却比以前瘦了好多。阿黄,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她哽咽着说。
张大爷拍了拍她的肩膀:桂英啊,别太伤心了。阿黄能陪你这么多年,也算是你们的缘分了。你能做的,就是好好陪它走完最后这段路。
张大爷走后,陈桂英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看着阿黄,心里乱成一团。她想起了很多和阿黄在一起的日子。
有一次,她去菜市场买菜,不小心把钱包弄丢了。里面有她一个月的退休金,还有身份证和医保卡。她急得大哭,阿黄就在她身边不停地转圈,然后突然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她跟着阿黄跑过去,发现阿黄正咬着她的钱包,对着一个男人汪汪叫。原来那个男人捡了她的钱包,想偷偷溜走,被阿黄发现了。
还有一次,她晚上起夜,不小心摔倒了。她疼得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地上喊救命。阿黄听到她的声音,立刻跑到门口,用爪子扒门,对着外面叫。邻居听到狗叫,过来敲门,才发现她摔倒了,把她送到了医院。
那时候的阿黄多厉害啊,像个小卫士一样保护着她。可现在,它却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陈桂英站起身,走到厨房,拿出面粉和鸡蛋,开始和面。她想给阿黄做它最喜欢吃的肉包子。以前每次做肉包子,阿黄都会在厨房门口等着,只要包子一出锅,它就会叼起一个,跑到它的狗窝里慢慢吃。
和面、调馅、包包子,陈桂英的动作很慢,却很认真。她一边包包子,一边对着厨房门口说:阿黄,等会儿就能吃包子了,还是你最喜欢的猪肉白菜馅的。
阿黄趴在客厅的狗窝里,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没有像往常一样跑过来。陈桂英看着它,心里一阵难过。她知道,阿黄可能吃不了几个包子了。
包子很快就蒸好了,热气腾腾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陈桂英拿出一个包子,放在盘子里,端到阿黄面前。她把包子掰成小块,递到阿黄嘴边:来,吃一口。
阿黄闻了闻包子,张开嘴吃了一小块。它嚼得很慢,像是很费力的样子。陈桂英看着它,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慢慢吃,别急,还有很多。
阿黄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它把头靠在陈桂英的手上,闭上眼睛,像是累了。陈桂英把剩下的包子放在旁边,轻轻抚摸着阿黄的头。累了就睡会儿吧,我陪着你。
她坐在阿黄的身边,看着它熟睡的样子,思绪又飘回了过去。她想起了老伴儿还在的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包子的场景。那时候儿子还小,总是抢着吃包子,老伴儿就笑着把自己的包子让给儿子。现在老伴儿走了,儿子也不在身边,只剩下她和阿黄了。
老伴儿,你说阿黄会不会去找你啊陈桂英对着空气说,要是它去找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它,别让它受委屈。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黄醒了。它睁开眼睛,看了看陈桂英,然后慢慢站起身,朝着阳台走去。陈桂英跟着它走到阳台,看见阿黄正对着外面的银杏树叫了两声。
外面的银杏树叶已经黄了一大半,风一吹,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一只只黄色的蝴蝶。阿黄最喜欢看银杏叶飘落的样子了,以前每次刮风,它都会趴在阳台上看半天。
陈桂英扶着阿黄,让它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你看,银杏叶多漂亮啊。她轻声说。
阿黄看着飘落的银杏叶,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它伸出爪子,想去抓一片飘落的银杏叶,却没能抓住。陈桂英看着它,心里一阵酸涩。她弯腰捡起一片银杏叶,递到阿黄的面前:给你。
阿黄闻了闻银杏叶,然后用头蹭了蹭陈桂英的手。陈桂英把银杏叶放在阿黄的狗窝里,笑着说:等你好了,咱们再去捡很多很多的银杏叶,好不好
阿黄汪了一声,像是在答应她。可陈桂英知道,这可能只是她的奢望。她看着阿黄虚弱的样子,心里清楚,阿黄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她能做的,就是好好陪着阿黄,让它在最后的日子里感受到温暖和爱。
(三)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黄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它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也只是静静地趴在狗窝里,不愿意动。陈桂英每天都会给它煮鸡蛋、熬肉粥,想尽办法让它多吃一点东西,可阿黄吃得越来越少,身体也越来越瘦。
儿子打来电话,说他下个月就能回来了。陈桂英在电话里答应着,心里却充满了担忧。她不知道阿黄能不能等到儿子回来。
这天早上,陈桂英像往常一样给阿黄煮了鸡蛋。她把鸡蛋剥好,放在搪瓷碗里,端到阿黄面前。阿黄闻了闻鸡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吃一口。它抬起头,看了陈桂英一眼,然后慢慢站起身,朝着客厅的藤椅走去。
陈桂英跟着它走到客厅,看见阿黄趴在藤椅旁边,用头蹭了蹭藤椅的扶手。这藤椅是老伴儿生前最喜欢坐的,后来老伴儿走了,陈桂英就经常坐在上面晒太阳、织毛衣。阿黄也喜欢趴在藤椅旁边,陪着她。
你想坐在这里吗陈桂英蹲下身,摸了摸阿黄的头。
阿黄汪了一声,像是在点头。陈桂英把阿黄抱起来,放在藤椅上。阿黄趴在藤椅上,闭上眼睛,像是很舒服的样子。陈桂英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轻轻抚摸着阿黄的背。
还记得吗以前你总是趴在这藤椅旁边,陪着我织毛衣。陈桂英轻声说,我织毛衣的时候,你就安安静静地趴着,偶尔抬头看我一眼。有时候我织累了,就会摸你的头,跟你说说话。
阿黄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陈桂英笑了笑,继续说:那时候我总觉得,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你会一直陪着我。可我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你都老了。
说到这里,陈桂英的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她拿起放在藤椅旁的梳子,轻轻梳理着阿黄背上的毛。梳子齿间缠着几根脱落的黄毛,像是阿黄悄悄留下的痕迹。十年前刚捡到阿黄时,它的毛又脏又乱,如今虽然稀疏了不少,却总是被她梳得干干净净。
昨天我去菜市场,看到有人卖你最爱吃的鸡肝,就买了点回来。陈桂英摸着阿黄的耳朵,等会儿我给你熬成粥,你要是能吃一口,就吃一口,好不好
阿黄没有回应,只是把头往她的手心里又埋了埋。阳光透过阳台的窗户照进来,落在藤椅上,把阿黄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陈桂英的白发照得格外清晰。她就那样坐着,一边梳理阿黄的毛,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的事。说阿黄第一次学会叼菜篮子时,兴奋得围着她转了三圈;说阿黄冬天偷偷钻进她的被窝,被她笑着赶下床;说有一次她感冒发烧,阿黄守在她床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你啊,就是太懂事了。陈桂英擦了擦眼角的湿意,明明自己也害怕孤单,却总是陪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厨房传来水壶烧开的声音。陈桂英站起身,轻轻摸了摸阿黄的头:我去给你熬鸡肝粥,你乖乖在这里等着。
她快步走进厨房,烧水煮粥,动作比平时快了不少,心里却总觉得放不下。熬好粥后,她盛了一小碗,放凉了些,才端着走到客厅。可刚走到藤椅旁,她就停住了脚步。
阿黄趴在藤椅上,头靠着扶手,眼睛轻轻闭着,呼吸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它的前爪搭在那件叠放在一旁的黄格子小毛衣上,像是还在眷恋着什么。陈桂英手里的碗
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粥洒了一地,可她却浑然不觉。她慢慢走过去,蹲在藤椅旁,伸出手,轻轻放在阿黄的鼻子下面。
没有呼吸了。
陈桂英的身体晃了晃,她扶住藤椅的扶手,才勉强站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阿黄的皮毛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可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摸着阿黄的头,像是在确认什么。
阿黄,你怎么不等我把粥端来就走了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鼻音,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肝粥了吗
她拿起那件黄格子小毛衣,小心翼翼地盖在阿黄的身上。毛衣的领口磨破了,袖口也起了球,却是阿黄最温暖的依靠。她又从阳台的花盆里摘下一片新鲜的银杏叶,放在阿黄的嘴边——就像以前每次阿黄叼回银杏叶,她都会笑着接过那样。
走吧,走了就不疼了。陈桂英轻轻抚摸着阿黄的背,到了那边,要是遇到老伴儿,就跟着他,别乱跑,他会照顾好你的。
她坐在藤椅旁的小凳子上,守着阿黄,直到太阳渐渐西沉。小区里传来孩子们放学的喧闹声,传来邻居们打招呼的声音,可这一切都像是与她无关。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阿黄,仿佛阿黄只是睡着了,下一秒就会醒过来,摇着尾巴蹭她的手。
天黑下来的时候,陈桂英才站起身。她找了一块干净的布,把阿黄裹了起来,又拿起那个印着红牡丹的搪瓷碗和断了齿的梳子,一起抱在怀里。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一个人慢慢走出家门,朝着小区后面的银杏林走去。
银杏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陈桂英选了一棵最粗的银杏树,用小铲子挖了一个坑。她把阿黄轻轻放进坑里,又把搪瓷碗和梳子放在阿黄身边,最后盖上土。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她摸着树干,秋天的时候,银杏叶会落在你身上,就像你以前叼给我的那些一样。
她在树下站了很久,直到月亮升起来,才慢慢转身回家。推开家门,客厅里空荡荡的,狗窝还放在原来的位置,里面却没有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陈桂英走到狗窝旁,拿起里面的一片银杏叶,叶子已经干了,却还保留着淡淡的清香。
她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空落落的。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那么难过,反而觉得阿黄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她。就像这满屋子的回忆,就像这棵银杏树,阿黄的痕迹无处不在。
(四)
阿黄走后的第一个早上,陈桂英还是习惯性地醒得很早。她睁开眼睛,第一反应就是喊
阿黄,可回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她愣了愣,才想起阿黄已经不在了。
她慢慢坐起身,走到客厅。狗窝还在,里面的棉絮整整齐齐的,旁边放着那件黄格子小毛衣。陈桂英走过去,拿起毛衣,贴在脸上。毛衣上还残留着阿黄的味道,暖暖的,像是阿黄还在身边。
她走到厨房,下意识地拿起那个搪瓷碗,想给阿黄煮鸡蛋。可刚拿起鸡蛋,她就停住了。她笑了笑,摇了摇头,还是把鸡蛋放进了锅里。习惯了,总觉得你还在。她对着空气说。
煮好鸡蛋后,她盛了一碗,放在藤椅旁的小凳子上。就像以前每天早上那样,她坐在藤椅上,看着碗里的鸡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说今天的天气很好,说小区里的张大爷又在楼下下棋,说菜市场的白菜降价了。
要是你在,肯定会把鸡蛋吃个精光。她笑着说,眼睛却有些湿润。
接下来的几天,陈桂英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生活。早上起来会先看一眼狗窝,做饭的时候会多煮一份,傍晚的时候会去银杏林散步。她会在阿黄的坟前放上一片新鲜的银杏叶,会跟阿黄说说今天发生的事。邻居们都担心她孤单,劝她再养一条狗,可她总是笑着摇摇头:不用了,阿黄还陪着我呢。
儿子打来电话,说他下周就要回来了。陈桂英很高兴,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给儿子准备房间。收拾到阳台的时候,她发现角落里放着一个旧纸箱,里面装着阿黄以前的玩具——一个磨破了的布娃娃,一个掉了漆的小球,还有一沓用绳子串起来的银杏叶。
陈桂英拿起那沓银杏叶,叶子已经发黄发脆,却被绳子串得整整齐齐。这是阿黄用了整整一个秋天叼回来的,她当时觉得好玩,就串了起来,没想到一直留到了现在。她把银杏叶挂在阳台上,风一吹,叶子叮铃叮铃地响,像是阿黄在跟她打招呼。
儿子回来的那天,陈桂英早早就去了火车站。看到儿子熟悉的身影,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儿子给她带了很多礼物,还不停地问着阿黄的情况。陈桂英把阿黄的事告诉了儿子,说得很平静,没有哭。
妈,对不起,我没能陪在你身边。儿子愧疚地说。
没关系,陈桂英笑着说,阿黄陪了我十年,已经很好了。而且它现在还陪着我呢,你看,阳台上的银杏叶就是它送我的礼物。
儿子看着阳台上的银杏叶,又看了看母亲脸上的笑容,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他知道,母亲虽然孤单,却有着自己的寄托。
儿子在家的这几天,陪着陈桂英去了很多地方。他们一起去了菜市场,一起去了公园,一起去了银杏林。在阿黄的坟前,儿子给阿黄鞠了一躬:阿黄,谢谢你陪了我妈这么多年。
陈桂英看着儿子,心里暖暖的。她知道,儿子长大了,会陪着她的。可她还是会想起阿黄,想起那个陪了她十年的老伙计。
儿子走后的一个周末,陈桂英像往常一样去银杏林散步。刚走到银杏林门口,她就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呜呜声。她顺着声音走过去,在一棵银杏树下发现了一只小奶狗。
小奶狗很小,浑身脏兮兮的,右眼有点发炎,眯成了一条缝,看起来可怜兮兮的。陈桂英的心一下子软了,她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小奶狗的头。小奶狗像是不怕生,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真像啊。
陈桂英喃喃自语。这只小奶狗太像当年的阿黄了,一样的瘦弱,一样的右眼受伤,一样的不怕生。
她把小奶狗抱起来,摸了摸它的肚子,空瘪瘪的。饿坏了吧走,跟我回家,我给你煮鸡蛋吃。
她抱着小奶狗回了家。先给小奶狗洗了个澡,又找了点儿子小时候的旧衣服,做了一个临时的狗窝。她给小奶狗煮了鸡蛋,用勺子压成碎末,喂给它吃。小奶狗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得满脸都是。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陈桂英笑着说,眼里满是温柔。
她给小奶狗取了个名字,叫小黄。就像当年的阿黄一样,小黄很快就适应了新家。它会跟着陈桂英去菜市场,会趴在藤椅旁陪着她织毛衣,会在早上用爪子轻拍她的房门。
有一天早上,陈桂英刚睁开眼睛,就听到了汪汪的叫声。她打开门,看到小黄叼着一片银杏叶,站在门口,摇着尾巴看着她。陈桂英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她接过银杏叶,摸了摸小黄的头:谢谢你,小黄。
她把银杏叶放在阿黄的狗窝里,和以前的那些银杏叶放在一起。阳光照进房间,落在狗窝里的银杏叶上,落在小黄的身上,落在陈桂英的脸上。暖暖的,像是阿黄从未离开,像是新的温暖刚刚开始。
陈桂英走到阳台,看着挂在那里的银杏叶,又看了看趴在脚边的小黄,心里满满的。她知道,阿黄的爱没有消失,它通过小黄,通过这些银杏叶,通过这满屋子的回忆,一直陪伴着她。
秋天的风又吹来了,银杏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陈桂英抱着小黄,坐在藤椅上,看着飘落的银杏叶,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她知道,这个秋天,和以前的每一个秋天一样,都充满了爱与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