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草木青 > 第一章

为救滋生心魔的夫君。
我以身渡魔,昏睡十年。
再醒来时,夫君牵着一位姑娘来看我,他神色愧欠:
这些年……多亏有阿妩陪我。
我不愿负她,我们和离吧。
被我视作心肝宝贝的儿子平静冷淡地扫了我一眼。
扭头和那姑娘撒娇:
她资质平平,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柳姨。
柳姨,你快些和阿爹成亲,来做我的娘亲可好
1
谢筠常年使剑,手指修长有力,郑重地与柳妩十指相扣。
他看着我,眸光不似从前缱绻,平添几分冷淡疏离。
云峰山上春光融融。
我却像置身冬日雪窟之中,半晌没找回自己的声音。
见我不语,谢筠蹙起眉呵斥谢灵鹫:
你怎能这般对你阿娘说话
谢灵鹫不过十二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
他撇撇嘴,本来就是嘛,我可不要一个废人娘亲。爹爹,你不也更喜欢柳姨嘛
柳妩伸手宠溺地揉揉他发顶。
抿唇对我笑了笑,童言无忌,夫人莫怪罪他。
其实,谢灵鹫说的没错。
十年前,谢筠闭关修炼时出了岔子。
滋生心魔。
是我亲身涉险,舍了一身修为将他的心魔引至灵海内。
经脉半碎。
的确与废人没什么两样。
为此,我离开他们父子十年。
以至于我缺席的这十年,柳妩轻而易举地取代了我的位置。
她俘获住了他们的心。
我有些恍惚,哑声道:好。
思忖片刻,我直直朝柳妩走去。
柳妩神色微变。
而谢筠和谢灵鹫如临大敌,迈步上前把她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我动作。
身上法器泄出几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我丝毫不怀疑,若我对柳妩出手,下一瞬法器便会洞穿我的心口。
他们似乎忘记,我的丹田枯竭,已经没有灵力了。
我静默,掏出袖口里那枚玄铁令牌。
既与你和离,此物也该还了。
谢筠目光怔怔地凝在令牌上。
那是成亲当日,谢筠交予我的。
他说:小眉,你我白首不离,这枚掌门令牌交由你保管。
见此令牌者,如同见我,仙宫上下须得听你号令。
谢筠显然回忆起当时的种种情形。
语气艰涩无比:
小眉,抱歉。是我对不住你。
2
相较十年前,仙宫变得更巍峨恢弘。
我下意识往红月榭走去。
这是我年少时的住所,一直未曾更改过。
跟在我身后的谢筠欲言又止。
待走到红月榭时,我陡然一愣。
眼前庭院的装潢陌生无比。
院中那棵我颇为喜爱的海棠树被砍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雅意的秋千。
谢筠抿紧唇角:……阿妩畏寒,此处更适宜她修养。
他嗓音微微干涩:我已命人收拾好后山那处洞府,你可愿前去
我顺从地点头。
只是一颗心更往下坠了些许。
事已至此,哪还有我挑选的资格。
就算我不愿让出红月榭,谢筠肯依我么
进洞府之后,谢筠仍想说些什么。
我温和地冲他笑笑,倚在门框处堵住他的脚步:
你我孤男寡女,今后还是保持些距离吧。
谢筠似没料到我会将他拒之门外。
眸光狠然一颤。
流露出些熟悉的脆弱和怔茫。
小眉,纵使我们做不成夫妻,可我永远记得你对我的恩情。
他清冷疏朗的眉眼隐隐期冀。
今后,你依然是我的亲人,安心留下来吧。
我弯起唇浅笑。
没有反驳。
3
洞穴里阴冷泛湿。
我摸出针线,慢悠悠地缝制小帽。
因心不在焉,针尖不小心在指头戳出嫣红血珠。
我竭力隐忍,才克制住没有痛哭出声。
昏睡十年于我来说,不过像是一场梦。
可梦醒来时,故人却变了模样。
从前,谢筠爱我如命。
他曾千里迢迢去不化雪山取一朵桑兰,只为博我一笑。
我修为凝滞时,也是他取来万般法宝强助我升阶。
天降雷劫,他毫不犹豫挡在我面前。
承受着挫骨扬灰的痛楚,谢筠亦只是轻蹙眉尖。
笑着为我拭去眼角泪珠,别哭啦,我真的不疼。
我爱谢筠。
所以,我愿意为他生下谢灵鹫。
因生产时险些难产,谢筠对灵鹫向来不假辞色,严厉异常。
灵鹫乖巧,会看眼色。
往往会来抱着更和蔼的我,甜着嗓音道:娘亲娘亲,阿鹫喜欢娘亲。
可今日,我方一醒来。
谢筠迫不及待要与我和离。
谢灵鹫不依不饶地要认柳妩做娘。
我眼角濡湿。
若无其事地擦干净脸颊处的湿意。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待我拿到想要的东西,我自会离开此地。
山高水远,不必再见。
4
灵鹫,洞府里那个真是你亲娘啊你不是说你是柳仙子的儿子吗,你骗人!
我、我才没骗人!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认!
外面嬉笑声阵阵。
良久,又散去。
一个脑袋趴在门边上,犹豫地往里探头。
半晌,他咳嗽几声。
装模作样地踱步至我身边。
喂,你……你什么时候走啊你醒来之后,柳姨都不爱笑了,我爹还在哄她。
我头也不抬,继续捻线:我为何要离开谢筠没告诉你,当初在这儿开宗立派的人是我阿爹吗
对这孩子,我心绪复杂。
他跟在不苟言笑的谢筠身边,没有我的庇护,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于他,我心中是有愧的。
若这些时日,灵鹫愿意跟在我身边,听我教导。
或许我能带着他一块走。
谢灵鹫却露出轻佻鄙夷的神情:
你说那个为救村民、不自量力死在兽潮里的老宗主你和他真像,没多少本事又爱逞强,难怪是父女呢。
我要像爹爹和柳姨一样强大,把所有人踩在脚下。弱肉强食,这才是修真界的道理。
我捻着细针的手忽轻颤得不听使唤。
心脏像被人活生生剜去一块。
我抬眸,定定看向他:谢灵鹫,他是你外祖父。他救了数以百计的无辜百姓,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你可知,你仰慕不已的谢筠,当年若不是我和阿爹救了他,他早就死了,何来今日的你!
谢灵鹫被我凶得呆了呆,不自觉退后几步。
他眼眶慢慢泛红,梗起脖子朝我吼:不是的!
柳姨说了,渡心魔之前,是你执意要净化山脚下中了妖毒的村子!他们一介凡人,寿元本就不长,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若非你透支精元,怎会因爹爹的心魔昏睡多年,阿鹫又怎会成为没娘亲的孩子!这些年,爹爹和鹫儿过得太苦了!
都怪你假好心滥慈悲!
他这一番话,透露出浓浓的怨恨和委屈。
我咬紧牙关:人命在你嘴里轻如草芥他们是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人!
你身上戴着的长命锁,是张铁匠为你打的。上面的七彩络子,是王婆婆带着女儿一家家地叩门求来的福线,为你编织的。
天道予你灵根慧骨,是让你普渡众生,而不是高高在上地藐视凡人像蝼蚁渺小。
若你执意不悟,我曲眉断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我今后的母子情分也到头了。
谢灵鹫猛然怔住,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嘴唇嗫嚅,蓦然嚎啕大哭起来:
不、不认就不认,我一点儿也不稀罕你做我娘!柳姨比你好千倍万倍,和爹爹也更般配。
谢灵鹫抽抽噎噎地说完,目光在我手中的虎头兜帽上眷恋流连,声音放得小小的。
除非,除非你向我赔罪……
我无动于衷。
谢灵鹫跺了跺脚,抹着泪跑得飞快。
春风醺暖。
吹拂而来时,惹得我也想掉泪。
我若无其事地拆掉杂乱的针脚,打起精神认真缝制兜帽。
5
就寝后,我再次入梦。
梦中,依旧是少年熟悉的欠揍语调:
哟,回来啦和你心心念念的夫君儿子见面了吧,怎么——
他瞥见我红肿的眼皮,硬生生刹住话茬。
立马从树梢跳下来,手足无措地低声问:你哭啦
少年名叫青嘉。
是妖兽食梦貘。
平日里,以人族的美梦为食。
青嘉是个异类。
他不吃美梦,专吃噩梦。
因此修炼了数十年,仍羸弱瘦小。
一旦被修士察觉他的存在,极易被绞杀。
妖族不接纳他,人族视他如魍魉。
青嘉四处逃窜,侥幸跑到我梦中。
见我没有杀心,他才慢慢放下戒备,留下来陪我十年。
我笑曾问他,为何一心向善
青嘉别扭地撇过头去,粗声粗气:老子是妖,不知道什么是善!
不过、不过是看那些老幼妇孺极少能做一个香甜的美梦。成日里,他们要么是担忧收成,要么是担忧远征的父亲和丈夫。
好不容易能梦一些高兴的,若被我吃了,说不定得哭成什么样子,听着心烦!
他是个好妖。
口硬心软。
默默伴我十载,替我修补破碎的经脉。
无论如何,我得助他完成心愿。
青嘉小心翼翼坐在我身边,困扰地挠挠头,你夫君……死了
我破涕为笑,摇摇头。
他和鹫儿不认我了。
脑海中情不自禁想起谢筠紧握柳妩的那只手。
怜惜而坚定。
6
我们成亲后的第三年,谢筠外出游历。
途中,他收了一名女弟子,正是柳妩。
她天赋卓绝,颇有几分傲气。
我与柳妩理念相悖,时常争吵。
她认为修者与凡人相隔天堑,应与他们划清界线。
遴选弟子亦只看资质,不看道心。
我不赞同,更不喜她争强好斗的性子。
便跑去责问谢筠,不许他多亲近柳妩。
他眉眼温柔无奈,小眉,我自是站在你这边的。
谢筠说到做到。
他对柳妩,向来敬而远之,门派事务也甚少让她插手。
柳妩气狠了,冲进大殿中当着众长老的面叉腰骂谢筠。
师尊,你为什么不敢直面你心中真实所想,你简直懦弱!
她意有所指,眼圈泛红,倔强地瞪着他。
而谢筠眼睫微垂,只是眉头轻皱了一下。
彼时我尚在窃喜,谢筠终究与我是同道中人。
之后,柳妩和他赌气。
独自外出狩猎灵兽,却不慎受了重伤。
谢筠抱着她回来时,浑身是血,冷峻的眉眼也染上几分哀艳,颤着声线央我:
小眉,救救她。
整座仙宫,唯有我是纯阴灵体,能习得顶尖的治疗术。
当时,我正为山脚下几座村庄清除弥漫的妖毒,已无余力救治柳妩。
于是摇头拒绝。
我想说,柳妩的伤势不算致命。
可用法宝续命,去药王宗找药师医治。
没等我开口,谢筠深深看我一眼。
他失望地垂下长睫,声如碎冰冷冽:
阿妩年纪小,不过与你争执几句,你竟真的记恨上她。
丹田因支使灵力过度,传来隐隐刺痛。
谢筠的一席话,更是令我愣在原地。
我满嘴苦涩,喉头哽得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
后来,我们终究因柳妩变得生分。
我不再唤他夫君,他也不再唤我小眉。
再之后,便是谢筠闭关时滋生心魔。
师尊与弟子相恋,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筠剑道登峰造极,乃一介宗师。
他浑然不顾,宁可被天下人唾骂,也要与我和离,同柳妩在一起。
真是爱极了她。
现想来,他的心魔恐怕是为柳妩而起。
7
青嘉声音闷闷的:……一对狗男女,我去杀了他们。
我按住他圆润的小脑袋,好笑道:你不是他们对手,何苦相争
待我拿到练月石,为你塑心,你就能和我一样拥有身体啦。到时候,我们便离开这儿吧。
食梦貘没有实体。
以梦为载体。
因此,青嘉梦寐以求的便是来人间脚踏实地走一遭。
他双眼噌地亮起来。
真的!
嗯,不骗你。
青嘉蹦蹦跳跳,小脸蛋红扑扑的。
data-fanqie-type=pay_tag>
把我捏得比现在更好看些,要高一点,唔,最好鼻子挺一点!
他似想起什么。
犹犹豫豫地走近,胳膊慢慢环住我的腰。
见我没抵触,青嘉红着脸,瓮声瓮气:
反正我跟那小白眼狼差不多大,你要是不嫌弃,呃,我也可以当你的孩子……
他身量如初见那般矮小。
因营养不足,长发总是乱糟糟的,像一蓬枯草。
我看着他,一颗心像泡在温水里发着软:好啊。
当然,你不乐意我也不会缠着你……青嘉蓦地睁大眼,声音微微哽咽,你答应啦
我、我、我,我有娘啦!
娘,娘!
我在呢。
嘻嘻,我要多叫两声,把以前欠的都叫回来!
我怜爱地摸着他的小脑袋。
青嘉被逐出食梦貘群族时,应该也是这般迭声喊娘的吧
可他娘嫌恶他是个假惺惺的异端,让她颜面扫地。
她不愿要他。
多谢天公作美呀。
我们俩皆是遭人嫌弃的存在。
似破席旧毡,单铺硌背,叠覆反而勉强能够暖榻。
正正巧巧能凑成一对。
从此互相都有了依靠。
再也不用担忧冬日的寒风吹疼骨头啦。
8
每逢五年,仙宫秘境大开。
以供弟子试炼。
夺得首席者,赐练月石一枚。
为了青嘉,我必须拿到它。
秘境凶险,弟子们大多结队行动。
我一眼扫去,竟瞧不见几个旧相识。
昔日的师兄妹们,皆被柳妩以资质不行为由,逐出山门。
而现如今的仙宫弟子,是柳妩一手选拔,唯她是从。
见着我,要么冷眼相对,要么讥笑暗讽。
他们都觉得,是我挟恩图报。
谢筠被迫还恩,不得已委身于我。
论资质,我的确比不上谢筠和柳妩。
可我有一颗过目不忘的好脑子。
我曾进过秘境,加上其他同门的口述,轻易摸清了秘境内里的大致情况。
柳妩率众弟子围剿高阶妖兽,鏖战三天三夜。
我默默绕开他们。
沿着悬崖峭壁,趟过流沙沼泽,采下一株又一株仙草珍花。
最后核验分数时,我压过柳妩三分。
谢筠宣布我夺得首席。
人群中一片哗然。
不会吧,以往不都是柳仙子力压群雄的吗这人从哪冒出来的,我怎的没见过
嘁,谁知道她这第一怎么来的啊……人家的爹可是老宗主,和掌门又有过一段风月,要我说啊,柳仙子只能吃哑巴亏了!
谢筠淡淡扫他们一眼。
他们立马噤声。
柳妩手中佩剑锵然落地。
她倔强地抿紧唇角,眼尾泛红地看着我,又瞪向谢筠。
柳姨……谢灵鹫踮起脚,想为她擦泪。
柳妩默不吭声地扭身离去。
谢灵鹫恼怒地朝我翻白眼:
偷来的第一,当真光彩吗
说罢,他忙去追柳妩。
谢筠意味深长地斜向我。
他没说什么,紧随其后。
我在众人嘟囔不服气的议论声中,轻哼着歌,脚步轻快地去宗堂里领练月石。
灵海里,青嘉使劲为我鼓掌。
小脸蛋激动地浮起红晕。
阿娘旧伤未愈还这么厉害,待来日恢复后岂不要拳打谢渣渣,脚踢柳白莲花我最崇拜阿娘啦!
这群有眼无珠的家伙,当真是浅水滩里的蛤蟆,聒噪吵闹,惹人生烦!
听着小家伙故意踩一捧一的话。
我像喝了糖,心尖漾开甜蜜。
知晓他是在哄我开心,我不禁弯起眼睛笑:等着吧。
阿娘这就为你塑心。
耶,多谢阿娘!
9
你说什么
这……道友恕罪,我们刚收到上边的命令,说是今年首席的奖励换成玉净露水了,并不是道友说的练月石。
宗堂的小弟子见我急匆匆赶来,甚至未来得及处理手臂脖颈处的大片擦伤。
眼神不由带上些怜悯。
我脑子嗡嗡作响。
伤处慢半拍地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好似在嘲讽我满心欢喜,一脚踏空,摔得鼻青脸肿。
呆愣在那,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奖励由谢筠定夺。
这些年一直未变更过。
为何偏偏……
等我提剑闯进谢筠寝殿时,里面笑声如阵阵银铃。
月华如水淌了满地。
谢灵鹫依偎在柳妩怀里,举起一串紫藤花枝朝她笑。
谢筠立在一旁,眉眼温柔地看着他们。
我静立片刻。
痛到极点之后,胸腔里反而变得空落落。
哀莫大于心死。
不再难过,不再悲怆。
唯有疑惑。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柳妩最先瞧见我,她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我。
夫人可是来兴师问罪的你莫怪师尊,一切都是我提议的。
柳姨,你别内疚啦。是她耍阴招在先嘛,还平白连累了我爹爹名声威严,阿鹫实在为你们生气不值!
谢灵鹫气鼓鼓地嘟起嘴。
瞥见我冷漠的脸色,先是一愣,而后心虚地别开眼。
谢筠沉下眉眼走近。
他放缓语气,想轻轻夺走我紧握的剑:
小眉,我是为你的声誉着想。这次比试的结果难以服众,须得平息弟子们的怨气。
至于练月石,谢筠停顿须臾,阿妩本命剑的剑柄损坏,须得用它修补。
说到这,谢筠像觉得亏欠,目光闪烁地描补:
那瓶玉露于你的身体大有裨益,你可拿到了,若你……
噗呲——
我冷着脸,一剑往他心脏处贯去。
紧要关头,谢筠微微偏了一瞬。
否则,我必会捅穿他的心。
他身后柳妩和谢灵鹫齐齐惊惶尖叫。
为什么……
谢筠握住半截露在外面的剑身,痛苦地怄出一口血。
眼眸震颤着闪过不敢置信,近乎偏执地凝着我。
仿佛以为,我仍是那个见他受一丁点伤就会心疼得直流泪的曲眉。
迎着泛凉的春夜寒风,我一字一顿:
谢筠,我后悔救你了。
你让我恶心。
谢筠向来不动声色。
可这一瞬,他脸上血色尽褪。
像落了一场寒冷彻骨的春雪。
10
第一次救谢筠时。
我阿爹还活着,我们的门派叫做留芳宗。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谢筠昏倒在路边。
他浑身衣衫破烂,与乞丐无异。
我和阿爹下山,撞见了谢筠。
我尚在犹豫要不要救他。
留芳宗很穷,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吃饭。
阿爹却弹了我脑门一下,笑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阿眉不是整日里追着问我,为何我们宗门名叫留芳吗
对啊对啊。
俗话说,流芳百世嘛!
留芳又是何意呢
阿爹是想告诉你,告诉所有弟子,永远不要傲慢,不要高高在上。要记得自己最初的道心啊,莫被浮华迷了眼,妄想凌驾众生之上。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留得一点芳馨在人间。纵使千百年后,你我已不在,可这一善意能延续下去,便是大功德啦。
彼时,我尚不能完全弄清楚阿爹所言。
直到这位笑眯眯的和善小老头,为救无辜百姓死在迁徙的兽潮中。
我悲痛之余,心中顿悟。
第二次救谢筠时。
留芳宗还不是现如今冰冷华丽的仙宫。
我始终记得阿爹的那番理论。
比起我,谢筠资质出众,更能护住留芳宗。
我希望留芳宗能在他手上发扬光大,泽被天下。
所以,我扶持他上位。
让谢筠接过阿爹衣钵,成了新任掌门。
他身上责任重大。
又是阿鹫的爹爹。
纵使我们争吵冷战,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在渡心魔的那一刻,就算知道我可能身死道消,我亦无悔。
可面对如今的谢筠,我后悔了。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于我,你背信弃义。于子,你没有教好阿鹫,让他变得势利傲慢。
我不怪谢筠变心爱上别人。
只恨他全然不顾我留给他的那封绝笔书,没能好好抚养阿鹭。
阿鹭年纪小,长年养在柳妩身边,几乎变得和她一样冷血无情。
于门派,你朝令夕改,放任柳妩肆意妄为,你可对得起我阿爹
曾经的老弟子说赶走便赶走。
既定的奖励也可以随意更改。
谢筠的默许,使柳妩成了仙宫中的一则特例。
谁也不敢忤逆。
鲜血流满谢筠衣襟。
谢筠唇瓣颤抖,面白如纸。
他踉跄一下,神色哀戚地想伸手触碰我:是我错了。
在倒地前的一瞬,他挣扎着吐出几字:
……我受伤的事,不怪小眉,不许动她。
柳妩扶在谢筠后背的手一僵。
她昂起脑袋看向我,目光憎恨怨毒。
我不躲不避。
轻轻一笑。
11
谢筠受伤的消息没瞒住。
整座仙宫隐隐躁动。
趁人心惶惶之际,我潜入铸剑阁。
窃走了那枚练月石。
不对,应该说是重新拿回。
这本就是我的。
我在山脚下找了一所屋舍安置。
张铁匠吆喝来一群汉子,替我修房梁和篱笆,拾掇得整齐又漂亮。
临近的婶子们抓来母鸡大鹅送到院子里,还给了我几把菜籽,让我趁着雨水丰沛,及时撒下去。
待两三月后,就能收获一茬茬嫩生水灵的青菜。
乡亲们热情至极。
我哭笑不得,想留他们吃饭。
他们摆摆手,脸上是淳朴憨厚的笑容:
曲仙子救了俺们这些村子,俺们可记得您的大恩大德,这些东西实在不算什么。
仙子,这是小公子吧诶哟,长得真像您,又俊又好看,跟画上的娃娃似的!
我笑眯眯地搂住脸红的青嘉:是啊,他叫曲青嘉,今后劳烦大伙照顾了。
在清河村的日子宁静悠长。
修炼之余,我慢慢传授青嘉医术。
他悟性高,很聪颖,一点就通。
独让我头疼的是,青嘉初到人间,对什么都抱有强烈的好奇心。
常在山野田间游逛,大半天不见人影。
锅子里咕嘟咕嘟炖着鲫鱼豆腐汤,即将出锅时,我撒上一把切得细碎的芫荽和小葱。
奶白醇香的鱼汤更添几分动人。
远处。
……臭小虎子,那是我娘,你不许乱叫!
略略略,就叫就叫,曲娘娘也是俺娘。俺婆婆说啦,没有曲娘娘就没有俺们,她是俺们清河村所有孩子的娘。
我认识另一道声音,那是已故王婆婆家的幼孙,名叫王小虎。
妖毒侵扰村庄时,王婆婆家的媳妇儿正怀着孕。
那未出世的孩子,便是王小虎。
我无比感慨,庆幸我及时救了他们。
也拯救了一条鲜活的小生命。
青嘉气鼓鼓地跑进来,捧起桌上的陶瓷碗大口咕噜地喝起鱼汤。
我忙拍他脑袋:慢些,仔细有刺。
又看向门外,小虎,留下来吃饭呀,今晚的鱼汤很鲜甜呢。
嘻嘻,谢谢曲娘娘!
王小虎故意冲青嘉做了个鬼脸,不过俺娘和俺爹在等俺回家吃饭呢,先走啦。
我失笑。
看着青嘉一副气狠了的模样,心底微微讶异。
一个活了几十年的妖居然会和一个人类小童争风吃醋。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真可爱。
12
又一场雨过后。
眨眼到了清明。
我拿出缝制许久的虎头兜帽送给青嘉。
青嘉怔愣,随即蹦起来接住。
双眼亮晶晶地往头上戴。
阿娘什么时候缝的,真好看,我好喜欢!
我望着帽子上拙劣的针脚,摸摸鼻尖,早就做好啦,但我女红不好,怕你不喜欢。
不会,只要是阿娘做的我都喜欢!哈哈哈,我要拿去和小虎子炫耀,看他还敢不敢在我面前得意!
见他这么高兴,我眼眶忽有些发酸。
牵住他的手,和我去看看你祖父和祖母吧。
好。
青嘉乖巧顺从。
我们走到一半山路时。
身后响起两道低颤惊疑的声音。
小眉
娘亲
是谢筠和谢灵鹫。
谢灵鹫挣脱谢筠的手,目光死死黏在青嘉戴着的那顶虎头兜帽上。
这是我的,你凭什么抢我的!
他激动得声线扭曲。
一个箭步冲上来,扬起手往青嘉脸上挠。
青嘉下意识想还手,余光瞥见我,又抿起唇站在原地。
我皱紧眉头,及时推了谢灵鹫肩头一把。
他毫无防备被我搡开,满目茫然。
双眸迅速积蓄起朦胧的水光,你为了一个野种推我!
他不是野种,我把青嘉护在身后,他是我的孩子。
谢灵鹫委屈地揉搓眼睛,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我呢,爹爹说我惹你生气了,所以你悄悄地走了。娘亲真的不要阿鹫了吗
我摇头,好心提醒他:谢灵鹫,你曾说过不认我是你娘,所以,我也不喜欢你了。今后别再喊错了。
谢筠面色仍苍白。
今日,他没穿繁复华美的长袍,反而换了一身从前和我在一起时常穿的素净布衫。
他复杂的眸光落在青嘉身上,流露出几分杀意,小眉,阿鹫还小,他不是有心说那些话气你的。
你当真舍得为了一个卑贱狡诈的妖族,狠心撇下我们父子吗
我把青嘉护在身后,祭出阿爹留给我防身的法器。
语气坚定:
人有坏种,妖为何没有好妖在我看来,青嘉很好,胜过你们两父子千万倍。
起码,他不会反咬我一口,任由旁人作践我。
说完,我拉着青嘉,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
谢氏两父子失魂落魄。
始终跟在我身后。
13
不知谢筠吃错什么药。
似一块阴湿湿的苔藓。
每日我一推开木门,总能看见他守在外面。
我赶也赶不走,烦得像吞了只苍蝇。
小眉,你一个弱女子,待在山下不安全,和我一块回仙宫可好
他犹豫片刻,那妖……我亦可把青嘉视作己出,断不会委屈了你们。
我坐在院中挑选药材,头也不抬:谢筠,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和离了
你为了柳妩,亲口与我提的。如今摆出一副深情不已的模样,是想恶心我还是恶心柳妩
谢筠眼底闪过受伤。
哑声道:如果我说,我后悔了。你信吗
小眉,我想赎罪,你可愿给我一次机会
青嘉守在我身旁,冷啐一口:我呸,你当你是什么香饽饽一个不守夫德的破鞋,我娘还不乐意接手呢!
谢筠一介仙君,乃正道鼎鼎有名的人物,何曾受过小妖这般屈辱
当即想发作。
掌门!
有仙宫弟子御剑而来,神色匆匆:柳仙子修炼功夫时不慎出错,昏迷不醒,您快回去看看吧!
谢筠面色一变,忙侧目观察我反应。
他冷声道:她受伤便去找医师,我又不会看病。
弟子一懵。
似乎没想到一向怜惜柳妩的谢筠会是这等反应。
谢筠抿抿唇,小心翼翼地捻住我垂下的衣袖,语气艰难解释:……小眉,我与她是清白的。
你昏睡的那十年,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几次三番想随你而去。可为了阿鹫,一次次痛苦地活了下来。
谢筠眉心拧起,声音掺杂几丝忏悔哽咽。
柳妩心甘情愿陪了我十年,她温情小意,常常扮作你哄我开怀……我一时糊涂,竟没能分清对她的感情。
小眉,我此生爱的,唯你一人。
我淡然相对,心底属实没什么动容:哦,然后呢
谢筠还想说什么。
砰的一声巨响。
小院的木门轰然倒下。
几位气势凌人的华衣仙子飘然落地。
为首的,正是柳妩。
她冷眼扫视着院落,目露鄙夷:
师尊,您大半月不肯回仙宫,原是守在这儿狗窝似的地方未免太降身份。
谢筠喝道:柳妩,闭嘴!
我拍拍手,站起来直视她:那你还往这儿巴巴地钻进来你是没教养的野狗吗
你!柳妩气得拔出佩剑。
谢筠手腕一翻,甩出几道凌厉剑意,划伤了柳妩的脸。
她捂住脸颊伤口,不可置信:师尊,阿妩好痛。
谢筠冷冷:滚,休要再让我听见你对小眉出言不逊。
掌门这是何苦柳仙子苦苦支撑仙宫多年,劳苦功高,您怎能为了一个不知来路的女子伤她
年轻的女弟子忿忿不平。
你这女人,只会用肚皮勾引男人吗你可知,你耽误了掌门的修途,牵扯他的凡心!
柳妩眉眼倔强。
眼圈泛红,执意昂起下巴等着谢筠来哄。
我却低低笑了。
谢筠,你可看见了与你成亲这些年,我得到的便是这些中伤的流言蜚语。这些,都是你一手放纵的。
谢筠身躯似被定住,万箭穿心。
听见动静的村民们扛着锄头和镰刀赶来为我撑腰。
若论牙尖嘴利。
平日里常唠八卦的婶子们丝毫不逊仙宫的这些年轻女弟子。
哟,俺说天上怎么飘着一股骚味呢原是狐狸精飞来正室面前抖喽你和姘头那些烂裤裆子的事儿啊!
修道的仙人口口声声说自己高贵,可吃绝户勾引别人丈夫的事情也没少干啊!难怪平时求他们出山,总是推三阻四,非得奉上大笔大笔的金银才可!
道貌岸然,滚回你们仙宫去!不许欺负俺们的曲娘娘!
对,滚回去!
青嘉和小虎子混在一处。
总爱和村里的婶子婆婆谈论谢筠和柳妩欺辱我的事。
她们好不容易遇上正主,恨不得宣泄出满腔的愤怒。
柳妩一行人被气得手脚打颤,脸色青紫交加。
碍于天道,又不能贸然对凡人出手。
灰溜溜地捂面离去。
谢筠哑声握住我的手:
我会处理好仙宫,给你一个交代。
小眉,等等我。
14
谢筠回了仙宫。
他不在的这些时日,总打发谢灵鹫下山陪我。
谢灵鹫献宝似的捧来一堆珍器灵药。
娘亲,这些都是我挑的,全给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不愿收,让他乖乖拿回去。
谢灵鹫眼睫颤了颤,目光止不住瞟向青嘉。
他拖着哭腔:娘亲偏心,我也想要娘亲绣的小帽。
青嘉抱起手臂冷哼。
我捡线的动作一顿。
真真切切地疑惑:昏迷之前,我替你备下了近十年的衣帽袜衫,也未见你穿过呀。
谢灵鹫如遭雷劈,一双眼珠子心虚得不知往哪儿放。
他无力地嗫喏嘴唇。
当然无法辩驳半分。
因为我亲耳听见他和柳妩撒娇。
说那些衣衫样式图案老土,他嫌丢脸,才不要穿。
我女红差,不擅长针线。
因挂念谢灵鹫,心疼他没娘陪着长大。
于是我点着油灯,熬了几个大夜为他缝制好一箱笼的衣裳。
没想到,他弃若敝屣。
可青嘉不一样。
他当即便会换上,欢快地满屋子跑。
脆生生地喊着:阿娘快看我,穿着好不好看
爱就像存在瓦罐子里的水。
怎可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生着一颗会欢喜会疼痛的凡心。
它会自然而然地偏向珍惜它的人。
15
那日之后,谢灵鹫很久没再来过。
我未多想。
整日里忙碌着培植草药,研究灵丹。
那些师兄师姐们听闻我出了仙宫。
纷纷又寻上门来。
我才得知,不仅是柳妩针对他们的缘故,他们也看不惯柳妩的处事作风。
更唾弃谢筠朝三暮四的行径。
早便想离开了。
不过是碍于我的存在,暂且忍住而已。
这段时日他们四处游历,仗剑执不平。
遇着对我伤势有利的灵丹妙药,便寄到谢筠那儿。
竟比在仙宫的日子快活不少。
见我安好,他们眼眶红得说不出话。
有师兄师姐们的帮助。
我重建留芳宗。
忙忙碌碌之际,忽见青嘉面色惨白地扛回一个血淋淋的人。
他担忧地看着我:阿娘……是谢灵鹫。
我面色凝重把谢灵鹫放在床上。
调运灵力为他疗伤。
整整三日,谢灵鹫堪堪醒来。
他哇地吐出一大口淤血,见着我,不管不管地扑进我怀中痛哭。
娘亲,是阿鹫错认豺狼,阿鹭好后悔啊!
从他口中,我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是谢筠回仙宫之后,手段雷霆。
几乎没给柳妩留情面,要清算她犯下的桩桩件件丑事。
这些年,她没少为手下得力的人掩盖草芥人命、烧杀抢夺的恶行。
谢筠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朝突然翻脸。
柳妩又急又恨,只觉是我迷住了谢筠心窍。
她把谢灵鹫骗到崖边,封住他的穴道。
哼,让你这小蠢货活了这么多年,便宜你了。
柳姨……
你若不死,如何为我的孩儿腾位置呢只有你和曲眉死了,师尊才会把心放在我身上。
说完,柳妩冷笑着把谢灵鹫推下崖。
侥幸的是,崖底有一泓水潭接住了谢灵鹫。
青嘉和小虎子满山乱跑。
碰巧救下重伤的他。
谢灵鹫悔得肝肠寸断,哀哀拉住我的手呜咽。
我轻轻叹了口气。
既早已看清柳妩为人,我又怎会不做准备。
仙宫并非一家独大。
我暗中与各大派的掌事人联络,他们自知我习得顶尖的治愈术,来日未必没有求我的时候。
他们欣然答应,会出手保住留芳宗。
16
许是看出我与他的隔阂。
谢灵鹫没再眼巴巴地喊我娘。
他变得愈发沉默内敛。
我和青嘉出去时,他总一言不发地缀在我们身后。
走在田埂上,劳作的村民们总会笑眯眯地直起腰和我打招呼。
然后不容置喙地塞来一把新割下的麦穗,拿回去烤着吃,可香咧。
我哭笑不得。
一路上,篮子里收的东西太多。
有河鲜,浆果,新制的米糕,腌制的咸肉,已然满满当当。
谢灵鹫也被强制塞了一把灿黄熟香的麦子。
他怔住看着被热情村民团团围住的我。
眼底情绪复杂动容。
翻过山腰时,谢灵鹫瞧见一座小祠。
陆陆续续地有百姓迈进去,虔诚跪拜。
祠堂里供奉着慈眉善目的雕像。
那雕像,眉眼有七八分像我。
谢灵鹫久久挪不开眼,心神震撼:这是……
青嘉骄傲道:那是百姓感念阿娘救了上千人的善举,自发为她塑的像。
阿娘才不是你嘴里假好心滥慈悲的人!我以后要想阿娘一样悬壶济世,除坏妖鬼杀坏人,守护一方!
我含笑摸摸青嘉的发顶。
谢灵鹫面皮涨得发红,颓唐地垂下脑袋。
我、我不该诋毁您,您和老宗主一样,是世间少有的好人。
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我和缓声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灵鹫跪在地上,认认真真朝我磕了个头。
转身回了仙宫。
据说,柳妩这些年笼络了不少人。
仙宫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
他要在众人面前告发柳妩。
助谢筠一举将摁死她。
仙宫最后落入谁手,我已不再关心在乎。
无论是谢筠还是柳妩。
于我来说,皆是过眼云烟。
17
又是一年除夕夜。
留芳宗烟火璀璨。
笑声不断,热闹异常。
我耐心守着一盅未到火候的热汤。
窗外枝叶簌簌,缓缓映出一道人影。
谢筠哑声唤我:小眉。
我平静望向他。
噼啪作响的火红星子炸开,映亮他苍白俊逸的五官。
当年在云峰山上,你醒来见到我和阿鹫,是不是存了满腔的话要与我们说呢
他指尖难堪地勾起。
你应该特别恨我,怨我吧
我仔细回想。
可能有一点点吧,但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更累,所以我早就放下啦。
就像枝桠残存的冰雪,待春日暖阳翩然而至,它总要消融的。
我已经错过了十年的夏花秋月。
余生,自是不愿辜负好春光啦。
谢筠露出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半是释然半是怅惘地叹出口气。
竟是连恨也不恨了。
我慢吞吞添了把柴:
说到底,你我并非一类人。纵使没有柳妩,我们迟早有一天也会分道扬镳的。
谢筠的冷血淡漠,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先前,他伪装得太好。
我信以为真了。
谢筠怔愣喃喃:是啊,我这样的人。
终究是我耽误了你。
倏然,我鬓发微微松动。
我错手抚上去,取下一只通体莹蓝的簪子。
簪头雕出山水,云间栖息着一只展翅画眉。
再抬头,却已不见谢筠踪影。
隔着一幕帘布,有声音传来。
曲师妹,醒酒汤好了没!
张师兄扯开破锣嗓子哀嚎,青嘉这小子又发酒疯啦,我们摁不住他,他要拿毛笔在我们脸上画王八!
我揭下热腾腾的醒酒汤。
笑吟吟回头喊道:来啦!
(番外)
冬雪掩盖住谢筠口鼻的前一刻。
他冷眼看着自己的肌体一点点变得僵硬冰冷。
对于死亡,他无悲无喜,无忧无惧。
或许如他爹娘斥骂那般,他生下来便是个冷血的怪物。
曲眉救了他。
一开始,他嫌曲眉聒噪,厌烦她总有那么多话要说。
诶,我昨日送来的果子,你怎么不吃它可甜啦,你喝完药之后吃一颗,压压嘴里的苦味呀。
谢筠,你笑一笑嘛。干嘛老板着块脸,我那些同门都吓得不敢来看你啦。
渐渐的。
谢筠习惯了曲眉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
像一只伶俐俏皮的画眉鸟。
还挺可爱。
可曲眉的心并不会任他牵动。
她心里装着天下苍生。
她的目光也不会只为他停留。
阴暗嫉妒的思绪如疯涨的野草。
谢筠决定藏起自己的卑劣淡漠。
乔装成曲眉喜欢的模样。
她心软善良,他便端出温润如玉的气度;她苦恼留芳宗后继无人,他便埋头苦练,力求境界化臻。
曲眉答应和他成亲的那一日,谢筠破天荒地产生了喜极而泣的情绪。
他原以为,在曲眉生下谢灵鹫之后。
她能顾及他们父子,一心一意做一个贤妻良母。
可曲眉又一次为山下百姓挺身而出。
净化妖雾,祛除了数千人体内的妖毒。
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谢筠整颗心都在滴血。
他恨不得杀光所有牵扯曲眉心绪的无关人等。
这时,柳妩看出谢筠内心所想,主动为他出谋划策。
她说,得让曲眉有危机感。
于是,谢筠借柳妩受伤一事,逼迫曲眉做出抉择。
曲眉的反应令他大失所望。
从而滋生心魔。
曲眉为他引渡心魔昏迷的那十年。
谢筠踏遍千山万水,为她寻找苏醒的法子。
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再被凌迟,疼得几欲窒息。
他没办法接受曲眉有可能永远不会清醒的事实。
只好骗自己,骗自己没那么爱她。
谎话说多了,自己居然也信了。
和离之后。
他一直在等曲眉低头。
只消她来求求他,说几句软话,或者像从前一样,唤他一声阿筠哥哥。
谢筠什么都能给她。
直到曲眉心灰意冷地捅他一剑,说他恶心时,谢筠才后知后觉地被莫大的惶恐扼住咽喉。
她真的不要他和阿鹫了。
他开始忏悔。
诛杀柳妩时,这条毒蛇仍在狞笑:枉你机关算计,到头来还不是没能留住她
哈哈哈哈,愚蠢至极!曲眉永远都瞧不上你那颗低劣的心,还是和我一起死吧!
柳妩拼死给他下了无解的毒。
谢筠很冷静,只是看见沾满鲜血的双手时眼睫微颤。
他好脏。
难怪小眉不愿要他了。
谢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不眠不休地刻一只簪子。
他把毕生修为灌注进去,然后再赠予曲眉。
有这簪子在,能延长她因渡化心魔而短缺的寿命。
再见面时,她眼眸平和,竟连一丝恨也留不下了。
谢筠觉得,这样也好。
他安安静静的,死在一座孤山上。
无人知晓。
恨明月高悬,不独照他。
他执着迫切想得到的,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