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明州,速度比来时快了些。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持续的、略显沉闷的嗡鸣,取代了城市里的喧嚣。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大片枯黄的农田和连绵起伏的丘陵在初春的薄雾里显得有些苍茫。
老李和薛敏坐在后排,头微微歪向车窗,像是在闭目养神,但紧绷的嘴角和眉宇间未散的惊悸,泄露了他们内心的波澜。
罗文斌教授依旧坐在最前排靠窗的位置。
他整个人深深陷入宽厚的皮椅里,头微微后仰靠着椅枕,双眼紧闭。
他的呼吸很平缓,甚至有些悠长,整个人仿佛进入了沉眠。
郑仪坐在他斜后方,隔着一条过道。
他后背紧贴着椅背,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
心中,惊涛骇浪!
“省里……早就知道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开郑仪所有的不解和震撼。
“他们派罗教授来,根本就不是‘调研’!”
“他们是来点炮引信的!是来引爆那颗早已被定位、被严密监视的炸弹的!”
“而何伟……”
郑仪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是被推出来,顶在最前面的祭品罢了。”
,几个招聘网站链接。那个语焉不详的坠楼事件,仿佛从未发生过。
他又尝试输入:
“新锐劳务合作社”。
跳出来的是几条该合作社在某平台做的正经招聘广告,页面干净,宣传语阳光:
“专业派遣,保障无忧”。
仿佛之前看到的控诉和绝望都是幻觉。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跨海大桥,湿润的海风裹挟着淡淡的咸腥味,从微开的车窗缝隙灌了进来。
视野骤然开阔。
深蓝色的海水铺展到天际线,白色的海鸥在浪尖盘旋。
海岸线蜿蜒,点缀着新建的观景步道和几处造型别致的白色帆船码头。
远处,依稀可见成排的深蓝色大跨度现代化厂房,整齐排列在海岸旁,巨大的龙门吊臂高耸入云,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冷光。
车子驶入市区。
道路宽阔,新栽的行道树修剪整齐。
两侧的住宅区多为近年建成的多层和小高层,外墙颜色明快,阳台整洁。
街角的社区公园里,穿着鲜艳运动服的大妈们正伴着音乐跳广场舞,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笑语晏晏。
路口等红绿灯的行人,衣着虽不算新潮,但也干净得体,脸上不见愁苦,透着一种沿海小城特有的、不算富足却安稳知足的神情。
郑仪看着窗外。
这是他第一次来临海。
印象中那些灰暗破碎的、被瞬间抹去的“网络片段”,与现实里这幅整洁有序、甚至带着点欣欣向荣的城市面貌,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
这分明是一座建设得不错、人民看起来也安居乐业的滨海城市。
临海市政府的接待同样透着这种温和的“舒适感”。
没有明州那样的宏大排场和高规格盯防。
接待调研组的是位笑容朴实、说话带着本地口音的常务副市长,姓于。
他穿着普通的夹克衫,握手很有力,声音洪亮。
“欢迎罗教授和各位省里领导!咱们临海小地方,条件有限,但一定尽力把各位照顾好!”他态度热情却不谄媚。
下榻的酒店也不是富丽堂皇的五星级,而是一家紧邻海边、新开业不久的四星级,海景房视野极佳。
于副市长在车上介绍情况,也显得很“实诚”:
“我们临海啊,靠海吃海,传统产业就是些轻工纺织、机械加工,还有些港口物流。这几年,大环境不好,日子确实有点紧巴。”
他叹了口气,很自然。
“那些老国营厂子,转制过来的,包袱重啊!我们也是想方设法,帮着续点‘血’,引进点新项目,慢慢熬着转型升级嘛!”
他指着车窗外掠过的那些现代化厂房群:
“那边是港口的临港工业区,引进了几家不错的海洋装备企业,算是新动能。咱们也在努力搞旅游、搞电商,总得给老百姓找新饭碗。”
这番话听起来很接地气,坦诚问题,也展示了努力的方向。
晚上的工作餐也很“家常”。
就在酒店的海鲜餐厅,食材新鲜,做法保留了原味。
没有刻意追求昂贵稀缺,多是本地产的海鱼、贝类和时令蔬菜。
于副市长和几个作陪的局长也都健谈,聊本地风物人情多,谈工作数据少。
一切都很“正常”,透着一种“我们尽力了,虽然有问题,但都在想办法”的务实感。
然而,郑仪却从这份“正常”里,嗅到了更深的东西。
饭后,回到房间。
郑仪没有休息。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推开窗。
夜晚的海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远处港口的灯光和船影在深蓝色的夜幕下闪烁,像浮在海上的一片星火。
“于副市长口中的‘续点血’、‘慢慢熬’,指的是什么?”
郑仪拿出手机,再次尝试搜索。
“临海市恒力机械厂工资”。
这是他记忆里那个被删帖中提到的一个厂名。
结果页依然干干净净。
只有几条关于恒力机械厂参加某个行业展会的旧闻,还有几条不知名招聘网站的招聘信息,写着“待遇优厚”。
他又试了几个曾经在网络上昙花一现的关键词:“滨海新区讨薪”、“码头工人拖欠”……
页面显示:“未找到相关结果”,或是一些毫不相干的官方报道。
那片深沉的海面下,仿佛潜藏着巨大的旋涡,能无声无息地吞噬掉所有试图浮出水面的声响。
他转身,从公文包里抽出罗教授单独给他的那份厚厚内参,翻到“临海市”部分。
目光锁定在几行冷冰冰的数字和描述上:
【临海市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亏损/微利/停产半停产”状态占比(2023年):413(标注:含大量历史负担重、靠政府补贴/倒贷维持的“僵尸企业”)】
【临海市青壮年劳动力(16-45岁)流出率(近三年均值):168(全省均值:93)】
【备注:存在“劳务派遣公司”或“就业合作社”数量异常增多现象(具体待查)。本地人社系统相关信访及投诉登记数量(关于工资拖欠、社保断缴等)被“调解”比例畸高,立案率偏低。】
僵尸企业比例超过四成!
青壮年流失率是全省平均的近两倍!
关于劳资纠纷的投诉被“调解”掉了!
这些冷冰冰的数据,与这座表面上干净整洁、人民“安居乐业”的海滨城市,形成了令人窒息的矛盾。
于副市长口中的“慢慢熬”,听起来合情合理,背后掩盖的,却可能是数以万计挣扎在底层、甚至被某种“机制”捆绑吸血的工人。
那些整齐漂亮的现代化厂房群(临港工业区),真的是临海的未来新动能?还是另一批靠“输血”维持、将来也可能变成“僵尸”的新包袱?
还有那些如同幽灵般在网络上出现又瞬间消失的控诉……
它们被谁抹去的?
是市里某个部门?还是……控制着“劳务合作社”的手,已经具备了在网络空间里抹除声音的能力?
郑仪望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大海。
临海的暖风里,裹挟着看不见的腥味。
是鱼腥味,还是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