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斜切过账房门缝，在青砖地上投出一道银灰的线。陆晚晴站在门后，指尖还残留着金簪的凉意。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灯笼的光晕在廊下晃了晃，最终隐入夜色。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确认四周再无动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转身回房，未点灯，借着窗外微光拉开妆匣底层暗格，取出那张残片——“当-戊-17”。纸角焦黑，墨迹微糊，却足够让她心头一紧。她从书架取出一本泛黄册子，《织物编码簿》，封皮已磨损，边角卷起。翻至中页，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戊字十七：双面异色·孔雀蓝底金羽纹”。她目光下移，一行朱批赫然入目：“慎用，易引觊觎。”
她合上册子，指尖在页缘摩挲片刻，随即起身走向绣楼。红绸覆着的绣屏静立在架上，像一尊未醒的神祇。她掀开衣角，孔雀蓝的丝线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金羽纹如活物般游走于经纬之间。这绣法早已失传，唯有前世记忆中那座焚毁的织造局，曾有人以七十二道工序织就此技。她轻轻抚过缎面，低语：“既然你们想看，我便让全场都看个清楚。”
次日午后，法租界慈善拍卖厅外已车马喧阗。欧式立柱间悬挂着各国旗帜，巡警持枪立于门侧，宾客执帖而入。陆晚晴乘马车抵达时，天光正斜照在厅前喷泉上，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晕。她着一袭月白旗袍，领口缀着细银丝绣的缠枝莲，发间金簪未换，却多了一枚小巧的珍珠耳坠，在光下微微发亮。
小翠抱着绣屏紧随其后。展台设在厅左角落，远离主厅中央的水晶吊灯。两名搬运工正低头调整展架，动作生疏。陆晚晴目光一凝，不动声色走近，以袖掩口，低声道：“这屏娇贵，丝线遇潮易褪，让我亲自布置。”她接过绣屏，指尖在底座边缘一按，一枚金丝绕成的“回”字纹钉悄然嵌入木缝——前世织造局信印，唯有懂行之人才能识得。
她退后两步，见展台四角已有轻微脚印压痕，香灰微散，心中了然。正欲转身，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背上。厅中立着一名戴礼帽的男子，手套指尖轻抚帽檐，目光却牢牢锁在绣屏之上。他未走近，也未言语，只在她回望时微微颔首，随即隐入人群。
拍卖开始，主拍人手持木槌，逐一介绍展品。轮到陆家绣屏时，他
лnшь轻描淡写：“陆氏女眷所制，双面绣技，聊供雅赏。”话音未落，已有几位商贾轻笑摇头，似觉不过尔尔。
陆晚晴起身，从容登台。她未持稿，也未低头，只轻轻拨动绣屏转架。刹那间，正反两面在灯光下交相辉映——正面孔雀蓝羽如深海涌动，背面金羽纹似朝阳初升，丝线流转间毫无接痕，仿佛天生一l。
“诸位，”她开口，声音清越，“此非寻常双面绣。乃‘双面异色绣’，正蓝背金，经纬穿插，无结无痕。且请细看——”她取出随身携带的西洋三棱镜，抬手将窗外斜射而入的阳光引至绣面。光束穿过镜片，分解为七彩光带，映在丝线上，竟显出层层过渡的染色工艺：蓝羽由靛青至孔雀蓝渐变，金羽则自淡金至赤金层层叠加。
全场静默。一名法国领事夫人起身近观，惊叹：“这……这不是染色，是织色！每一根丝线都由不通色段拼接而成？”
陆晚晴微笑：“正是。七十二道工序，耗时三月，仅此一件。”
掌声骤起。主拍人脸色微变，忙抬槌欲拍定。就在此时，厅右传来一声冷笑。
“花里胡哨，骗洋人钱罢了。”
众人回头，见一壮汉立于后排，黑缎马褂，袖口滚金边，腰间佩刀。青帮二当家赵魁，素以粗蛮著称。他大步上前，指着绣屏：“真功夫在织机上，不在这些西洋把戏！你敢当场绣一个？”
陆晚晴不怒，反笑：“有何不敢？请赵爷指定双面色样。”
赵魁眯眼：“黑红异色，巴掌大，三分钟。错一线，当场撕了这屏！”
“一言为定。”她转身命人取来白绢与丝线，当众落座于绣架前。全场屏息。她十指翻飞，针尖在绢面轻点如蝶，丝线穿梭如风。黑线为底，红线为纹，正反两面通时成形——正面黑底红梅，背面红底黑枝，枝干交错，花瓣分明。
三分钟整，她收针，将绣片高举。全场哗然。法国领事夫人抢步上前，手持放大镜细看，惊呼：“无结无痕！正反皆工！这……这是失传的‘对生绣’！”
赵魁脸色铁青，猛地一甩袖，转身欲走。就在此时，他左腕一滑，半张火漆印残片自袖中滑落，跌在地毯上。陆晚晴目光一凝——龙首轮廓，与昨夜当铺纸片上的印记，分毫不差。
她不动声色，只将绣片轻轻覆于绣屏之上，低声道：“技在丝中，不在口舌。诸位若想再看，我陆家大门常开。”
掌声如潮。主拍人不得不宣布：“陆氏绣屏，拍得头筹，赠商会年度入场资格。”
拍卖结束，宾客陆续离场。陆晚晴立于厅中，目送赵魁背影消失在侧门。小翠低声问：“小姐，那火漆印……”
她未答，只将绣屏底座轻轻一旋，金丝“回”字纹钉随之转动半圈。她指尖抚过钉痕，忽觉其下木纹异样——似有刻痕，极浅，却成规律排列。
她取出随身小刀，沿纹路轻划。木屑剥落，露出一条极细的暗槽。槽中似有薄纸一角，泛黄微卷。
她正欲取出，厅外忽传来一阵喧哗。两名巡警推搡着一名男子进来，那人衣衫凌乱，手中紧抱一只破旧藤箱。
“小姐！”其中一名巡警喊道，“我们在后巷抓到这人，鬼鬼祟祟，箱里全是你的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