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残响
雨,是这座城市卸不掉的裹尸布。
密集的雨点像疯了似的砸在远东国际大厦的玻璃幕墙上,噼里啪啦的声响裹着晚风灌进街面,把对面商铺的霓虹灯泡在雨里,晕成一片又一片模糊的橘色、紫色光斑——那是属于繁华的虚像,却照不亮大厦背后的阴影。
阴影里蜷着栋叫德昌楼的旧式商住楼,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像个被岁月抽走了骨头的老人,佝偻着身子,任由雨水顺着窗台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一滩滩发臭的水洼。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坏了一半,上楼梯得踩着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撞来撞去,活像撞在一堆发霉的旧时光上。
七层,701室。门楣上的峰言调查事务所招牌掉了个言字,剩下的峰调查事务所歪歪扭扭挂着,蒙了层薄灰。
林峰把烟蒂摁进烟灰缸里,火星子滋地一声灭了,留下个焦黑的印子。烟灰缸早满了,密密麻麻堆着几十根扭曲的烟蒂,有的还沾着没掐灭的余温,烟灰簌簌往下掉,落在满是划痕的木桌上。空气里飘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廉价香烟的焦糊味、墙角渗进来的潮湿霉味,还有半瓶没盖盖子的劣质威士忌散出来的辛辣气,混在一块儿,活脱脱是绝望两个字的味道。
他的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照片里,一个肚子发福的中年男人正搂着个穿超短裙的年轻女孩往酒店里钻,男人脸上的笑腻得能挤出油,女孩的手还勾着他的胳膊。林峰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了滑,面无表情地把照片拖进一个加密文件夹,文件名敲得飞快——张先生的背叛。点击发送的瞬间,他眼底没半点波澜,仿佛屏幕里的不是别人的婚姻,只是份要交差的差事。
叮咚。
手机提示音突然响了,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林峰拿起来扫了眼,银行卡到账五万块的短信跳了出来。他把手机扔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又一桩婚姻的残骸,换来了他下个月的房租,还有能多买两瓶威士忌的钱。
他往后靠在转椅上,椅子吱呀一声响,像是快撑不住他的重量。目光越过电脑屏幕,落在了对面的墙上。那里挂着个掉了漆的相框,里面没什么名人字画,只有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都市前沿报》的头版头条,日期是三年前。
报纸边缘早就发黄卷边,有的地方还沾着点酒渍,但头条标题依旧扎眼:铁肩担道义,辣笔揭沉疴:本报记者林峰再破惊天贪腐案。
照片上的林峰才二十出头,穿着件挺括的白衬衫,领带打得整整齐齐,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刀,浑身都透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气,仿佛能凭着一支笔,把这世界上所有的脏东西都捅出来。
那曾是他最耀眼的勋章。
可现在,是他的耻辱柱。
林峰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指甲缝里还留着烟油的痕迹。他想起三年前,那篇报道见报的第二天,那个被他写进文章里的贪腐官员就跳楼了。后来才知道,所谓的证据全是假的,那个官员是被人栽赃的,而他手里的笔,成了刺向无辜者的刀。
从那天起,记者林峰就死了。
现在的他,只是个躲在阴暗角落里,按小时收费,贩卖别人隐私的清道夫。
雨声更密了,敲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无数只手在抓挠。就在这时,突兀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咚咚咚,急促,却又带着点犹豫,像是敲门的人也在跟自己较劲。
林峰皱了皱眉。这个点,不会有委托人。他起身走到门边,手指搭在门把手上,没急着开,先凑到猫眼里往外看。
门外站着个女孩。
她浑身都湿透了,黑色的长发紧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在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晕开一片深色的印子。她怀里紧紧抱着个黑色的文件袋,双臂环得死紧,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最扎眼的是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星星,可那片亮里却盛满了恐惧,还有快溢出来的绝望,看得人喉咙发紧。
林峰的指尖顿了顿。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了。三年前,在那场把他彻底拖进地狱的风暴中心,那个线人坐在他对面,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把一叠证据推到他面前,信誓旦旦地说林记者,这都是真的。
他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
我……我找林峰先生。女孩的声音带着点颤抖,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大概是冷的,也可能是怕的。
我就是。林峰侧身让她进来,一股清新的味道跟着飘了进来——不是他这里的烟味酒味,是淡淡的墨水香,还有点洗衣液的柠檬味,像是刚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的人,跟这个昏暗的房间格格不入。他往后退了步,靠在门框上,语气冷得像外面的雨:有事快说,我按小时收费,从你进门的那一刻,就开始算钱了。
女孩被他的冷漠噎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眼里闪过一丝委屈,但很快又被坚定压了下去。她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文件袋打开,拿出一叠打印好的资料,铺在那张还留着深褐色酒渍的木桌上。资料边缘有点卷,大概是被她攥得太用力了。
我叫苏晴,是‘星云科技’的工程师。她的声音比刚才稳了点,可指尖还是在微微发抖,他们……他们说我泄露了公司最新的‘奇点’项目源代码,要把我开除,还要告我。
林峰扫了眼桌上的资料——有公司内部的通告,红章盖得醒目;还有几封打印出来的邮件,发件人是苏晴的邮箱,内容里附着一串密密麻麻的代码。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拿起桌上的威士忌瓶子,给自己倒了半杯,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桌面上。
证据确凿,找律师去。他啜了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语气里满是敷衍,公司内部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是伪造的!苏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她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攥着资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都突了出来,我发誓我没有泄露!林先生,我查过你,我知道你以前是最好的调查记者,你最会找真相了……只有你,能帮我证明清白。
记者林峰已经死了。林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咚的一声,酒液又溅出来些。他拉开抽屉,里面乱糟糟的,全是烟盒和空酒瓶。现在的我,只认钱。我的收费很高,高到你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工程师,根本付不起。
他以为这话能劝退她。毕竟,五十万的定金,不是谁都能拿出来的。
可苏晴只是沉默了几秒,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然后,她从背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指尖捏着文件的边缘,轻轻推到林峰面前。
这是我的房产抵押合同。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房子是我爸妈留给我的,在老城区,不大,但……是我的一切。我把它押给了中介,换了五十万。她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交易的算计,只有纯粹的信任,像在黑暗里抓住了唯一的光,这五十万,是你的定金。只要你能帮我找到真相,剩下的五十万,我就算是借,也会凑给你。
林峰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盯着桌上的抵押合同,封皮是深棕色的,有点磨损,上面的公证处红章盖得清清楚楚,苏晴的签名签在右下角,笔画用力,墨水都有点晕开了。再抬头看苏晴的眼睛——很干净,没有杂质,只有倔强和孤注一掷的信任。
该死的信任。
这是他最厌恶,也最恐惧的东西。
三年前的画面突然涌了上来——那个线人坐在他对面,也是这样,把一叠文件推过来,眼神里满是信任:林记者,只有你能还我清白。可最后,那份信任,却把他和那个无辜的官员,一起拖进了地狱。
林峰的喉咙发紧,他把酒杯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烧得食道发疼,可那股疼,却压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恶心感——那是属于过去的呕吐感,带着血腥和纸墨的味道。
他放下空酒杯,手指在抵押合同上敲了敲,声音有点哑:我只负责帮你找真相,不负责相信你。要是最后查出来,你真的泄露了代码……这五十万,我也不会退。
苏晴的眼睛亮了亮,像是黑暗里突然透进了光。她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我明白!只要你肯查,我就不怕!
林峰拿起桌上的资料,指尖碰到纸张的时候,有点凉。他把资料拢了拢,放进自己的文件夹里,动作很慢,却很坚定。
交易成立。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是在敲打着什么秘密。台灯的光落在桌面上,照亮了那叠资料,也照亮了林峰眼底深处,那点早已熄灭,却又被重新点燃的星火。
风暴的序曲,就在这个潮湿的雨夜里,悄然奏响了。
第二章:坠落
林峰的指尖落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时,总带着点嫌恶的力道
——
他讨厌这玩意儿冰冷的触感,讨厌屏幕光刺得人眼睛发涩,更讨厌敲键盘时那没完没了的
哒哒
声,像有只虫子在耳边爬。
但他懂数据。
数据这东西,比人实在多了。不会扯着嗓子撒谎,不会挤眉弄眼地藏私,就算要瞒,也只会把秘密裹在一串串
0

1
里,像裹着冰壳的刺,扎在数据流的缝隙里,只要够耐心,总能把那层冰壳敲碎,把刺拔出来。
接下来两天,林峰把自己焊在了事务所的转椅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台灯那点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屏幕和桌上的烟盒。烟灰缸又满了,烟蒂堆得像座小坟,旁边空了三个威士忌瓶子,瓶底还沾着点琥珀色的残液,被他一脚踢到桌底,发出
哐当
一声闷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像头饿了很久的野兽,盯着
星云科技
那道号称固若金汤的服务器防火墙,爪子在键盘上飞快地刨着。苏晴之前给的账号早被封了,登录界面弹出的
权限不足
提示,像道嘲讽的笑。但这难不倒他
——
他摸出手机,点开个加密的聊天软件,联系人列表里只有一个
ID:老鬼。
帮个忙,扒星云科技的内部日志,找‘奇点’项目最近的访问记录。
他敲了行字发过去,顺手点了根烟,烟圈吐在屏幕上,把老鬼的头像晕成了模糊的黑影。
没半分钟,老鬼回了条语音,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哟,林大记者还活着呢三年没找我,一找就是捅马蜂窝的活儿,不怕再把自己栽进去
林峰指尖顿了顿,回了句:欠你的人情,这次清了。
得,就冲你这句话。
老鬼没再多说,发来个压缩包,附带一行字,我只能帮你开个缝,里面的东西,自己找。
解压包打开的瞬间,屏幕上涌来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像潮水似的往上滚。林峰眼睛都没眨,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筛选、过滤、比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指尖的烟油蹭在键盘缝隙里,黑一块白一块。
直到第三天凌晨,窗外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停了手。
屏幕上定格着一串不起眼的代码
——
那是个极其微小的数据包冲突,藏在
奇点
项目核心代码被拷贝的前一分钟,像颗掉在沙堆里的米粒,稍不注意就会忽略。但林峰盯着那串代码,眼神亮了
——
这不是系统故障,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后门,还想用伪装程序盖住痕迹。
他和老鬼耗了两个小时,一层层剥掉伪装,最后,一个
IP
地址跳了出来:12B07。
星云科技的内部网络地址。
林峰立刻给苏晴打了电话,电话接通时,苏晴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一听是他,瞬间清醒了:林先生,是不是有发现了
12B07,这个地址的使用者是谁
林峰的声音有点哑,灌了口凉透的威士忌,才稍微舒服点。
苏晴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翻文件的声音:找到了!是王建国,王工。他是公司的老员工了,比我早来十年,技术特别好,就是……
有点不合群。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还听同事说,王工最近赌钱欠了不少债,上次还有催债的找到公司门口,闹得挺难看的。
嗜赌,老员工,技术好,还缺钱。
完美的棋子。
林峰挂了电话,把烟蒂摁灭在满溢的烟灰缸里,起身换了件干净点的外套
——
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只是拍掉了上面的烟灰。他记得苏晴说过,王建国常去一个叫
红中
的地下棋牌室,就在老城区的巷子里。
红中
棋牌室藏在一家面馆的二楼,楼梯口挂着块
正在装修
的牌子,掀开帘子进去,却是另一番天地。烟味、汗味、泡面味混在一块儿,闷得人喘不过气。几张牌桌旁围满了人,吆喝声、拍桌声此起彼伏,桌面上散落着皱巴巴的钞票,油腻得能反光。
林峰一眼就看到了王建国。
他坐在最里面的牌桌旁,背对着门口,衬衫皱巴巴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淡的疤痕。头发乱糟糟的,额头上全是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牌桌上。他手里攥着几张牌,指节发白,眼神死死盯着桌面,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
看那样子,输得快底朝天了。
王哥,跟不跟没钱就别占着位置了!
对面的光头男人拍了拍桌子,钞票在他手里甩得哗哗响。
王建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刚要开口,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把一叠百元大钞拍在了桌上:他的账,我结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转头看向林峰。王建国也回过头,看到林峰的瞬间,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变成了警惕:你是谁
林峰没说话,只是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自己走。王建国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站起身,跟着他走出了棋牌室,下了楼,拐进了旁边的后巷。
后巷里堆着几个垃圾桶,馊臭味顺着风飘过来,墙根长着青苔,湿滑滑的。江风从巷口灌进来,带着点凉意,吹得王建国打了个哆嗦。
王工,聊聊‘奇点’项目的事
林峰递过去一支烟,打火机
咔嗒
一声打着,火苗映在王建国的脸上。
王建国的脸

地一下就白了,比后巷的墙还白。他没接烟,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上,声音发颤: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奇点项目,我不懂。
是吗
林峰把烟叼在自己嘴里,吸了一口,烟圈吐在王建国面前,12B07,这个
IP
地址,你应该很熟吧
王建国的身体猛地一僵,双手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是被人用家人威胁了,还是用赌债逼的
林峰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砸在王建国的心上,他们让你在‘奇点’项目的服务器上开后门,把代码拷贝出去,再把锅甩给苏晴
——
一个刚毕业没多久,没背景没势力的小姑娘,对吧
王建国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你以为你帮了他们,他们就会放过你
林峰往前凑了一步,眼神冷得像冰,你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等事情了结,你觉得你还能活着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破了王建国最后的防线。他的肩膀一点点垮下来,先是捂住脸,然后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的野兽在呜咽:他们……
他们抓了我儿子……
我儿子才五岁,在上幼儿园……
他们说要是我不做,就把我儿子带走,再也不让我见……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啊……
林峰看着蹲在地上崩溃的男人,心里没什么波澜
——
他见多了这种被胁迫的棋子,可怜,却也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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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证据给我。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
王建国抬起头,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眼睛通红,带着惊恐:我……
我有备份,所有的操作记录,还有他们威胁我的录音……
但是他们盯着我,我不敢随便拿出来。
在哪儿
明天晚上十点,滨江路的废弃码头。
王建国的声音带着哀求,我把备份给你,你……
你能不能帮我救救我儿子我求你了。
林峰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点了点头:明天十点,我会去。别耍花样。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后巷,留下王建国一个人蹲在原地,还在低声啜泣。
刚走到街边,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有些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林峰盯着短信看了两秒,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然后删掉了短信,把手机揣进了兜里。他摸出烟盒,发现里面只剩最后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威胁他三年前就不怕了。
第二天晚上九点五十,林峰开着他那辆破旧的桑塔纳,停在了距离滨江路废弃码头五百米远的小坡上。车是他三年前买的二手货,车门有点松,开起来
吱呀
响,方向盘也有点歪,仪表盘上的油表灯早就坏了,一直亮着红灯。
他没熄火,把车藏在一棵老樟树后面,车窗降下一条缝,江风灌进来,带着点腥味。他从副驾驶座上拿起望远镜,对准了远处的废弃码头。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
不管做什么,都要留一手,永远别把自己放在猎物的位置上。
码头早就没人用了,生锈的铁架歪歪扭扭地立在江边,上面挂着几块破烂的帆布,被风吹得
哗啦
响。江浪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声音哗哗的,地上散落着几张废纸,被风吹得打旋。
空无一人。
林峰皱了皱眉,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像有只手攥着他的心脏,越攥越紧。他看了眼手表,九点五十八分,还有两分钟到十点。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开始很模糊,然后越来越近,红蓝交替的灯光在夜色里晃荡,像两道刺眼的闪电,飞快地冲向码头旁边的那栋烂尾楼。
糟了!
林峰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望远镜差点掉在腿上。他赶紧调转方向,把望远镜对准了烂尾楼。
警戒线已经拉了起来,几个穿着警服的人站在外面,拦住了围观的路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法医提着银色的勘查箱,快步走进了烂尾楼。没过多久,两个警察抬着一副担架走了出来,担架上盖着块白布,白布下面的轮廓,明显是个人。
而在担架旁边的地上,散落着一副黑框眼镜
——
镜腿断了一根,镜片碎成了好几块,在警灯的照射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那是王建国的眼镜。苏晴说过,王建国近视度数很深,从来离不开那副黑框眼镜。
林峰的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心冒出了冷汗。他知道,王建国死了。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
陈立。
一个他三年没联系,也永远不想再联系的名字。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喂。
林峰,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疲惫,还带着点沙哑,是陈立没错。当年,陈立是市公安局的刑警,也是他跑新闻时最要好的搭档,直到三年前那场贪腐案,两人彻底闹掰,再也没联系过。
有事
林峰的声音很冷。
有件案子,需要你来局里协助调查一下。
陈立的声音顿了顿,带着点无奈,死者叫王建国,星云科技的工程师。我们查了他的通话记录,他死前最后一个联系的人,是你。
林峰挂了电话,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咚
的一声闷响,震得他手心发麻。
他看着远处闪烁的警灯,心里像被浇了一盆冰水。
精心找出来的线索,在他快要收网的时候,被人用一把剪刀,齐根剪断了。而王建国,从一开始就是个弃子,用完了,就直接灭口。
更狠的是,他们还把线索引到了他身上。现在,他成了这张被剪破的网上,最显眼的那只飞蛾,插翅难飞。
江风从车窗缝里灌进来,吹得他脖子发凉。林峰盯着漆黑的江面,眼神里翻涌着怒火和冰冷的杀意
——
不管背后的人是谁,这次,他都不能再像三年前那样,任由别人摆布了。
第三章:罗网
市局的审讯室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连空气都是冷的。
墙是刷了三遍的白,白得发灰,像停尸间里盖尸体的白布;灯是嵌在天花板上的直管灯,光线硬邦邦地砸下来,照得人眼睛发涩,连桌上的搪瓷杯都泛着刺目的光。林峰坐在铁椅子上,椅子腿和水泥地摩擦时,会发出
吱呀
的怪响,听得人心里发毛。
陈立坐在他对面,警帽放在桌角,露出额前稀疏的头发
——
以前不是这样的,十年前他们在篮球场上跑的时候,陈立的头发还浓密得能扎小辫,现在却能看到头皮了。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像被刀刻过,法令纹垂下来,把整张脸都拉得有些沉,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拍着他肩膀喊
林记者,这案子跟我走
的热血刑警了。
看看这个。
陈立推过来一叠打印纸,指尖在纸上顿了顿,指甲盖里还嵌着点没洗干净的灰尘,从王建国手机里恢复的短信记录,你用匿名号码发的。
林峰低头扫了一眼。纸上的短信一条接一条,时间戳精准到分钟,内容更是
铁证如山——王建国,你赌博欠的三百万,还有挪用公司公款补窟窿的事,我都知道明天把五十万打到这个账户,不然我就把证据捅给星云科技,让你儿子跟着你一起丢人别想着报警,你没那个胆子。
字体是普通的宋体,排版整整齐齐,连标点符号都没歪一个,伪造得比真的还真。
林峰突然笑了,嘴角扯着往上提,眼里却没半点温度,像淬了冰:陈立,你活了四十多年,就信这玩意儿
陈立没接话,先端起桌角的搪瓷杯喝了口茶
——
茶早冷透了,他咽下去的时候,喉结动了动,看得出来有些费劲。我不信。
他放下杯子,杯底在桌上磕出一声轻响,打破了屋里的沉默,我认识你十年,从你在报社跑社会新闻,跟着我蹲点抓小偷开始,我就知道你那点破脾气
——
骄傲得像只斗败了也不肯低头的公鸡,就算穷到吃泡面,也不屑用勒索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落在林峰的手上
——
那双手以前握笔,指节干净,现在却满是烟油,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烟灰,连虎口都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上次帮苏晴搬资料时被文件柜划的)。但我信不信没用。
陈立的眉头皱成了疙瘩,语气里全是无奈,证据信,法官信,局里的领导更信。现在我是市局刑侦支队长,不是你当年那个能跟你一起躲在巷子里吃烤串的陈立
——
我得按规矩来。
规矩
林峰抬了抬眼,声音里带了点嘲讽,当年我发那篇贪腐报道的时候,你也跟我说‘规矩’,说证据可能有问题,让我再等等。我没等,结果呢
这话像根针,扎得陈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我就是因为当年的事,才劝你!林峰,你能不能醒醒三年前你已经栽过一次了,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现在为什么还要往浑水里跳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能靠一支笔捅破天的‘超级记者’吗你现在就是个躲在阴暗角落里查隐私的,连自己都保不住!
最后那句话,陈立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审讯室里又陷入了沉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在
滴答滴答
地走,像在倒数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林峰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缕烟:有人被冤枉了。苏晴没泄密,她是被人推出来当替罪羊的。
所以你就可以私下接触证人可以让自己变成杀人嫌疑犯
陈立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林峰,收手吧。这个案子我会查,我以支队长的身份保证,只要有证据,我一定还苏晴清白。但你,离它远点,行不行
林峰没说话,只是盯着桌上的搪瓷杯,杯壁上印的
为人民服务
早就掉了漆,模糊得看不清。
从警局出来时,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线泛着一点灰蓝,像块脏了的抹布。街上没几个人,只有清洁工推着扫地车走过,沙沙
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清晰。冷风卷着碎叶子扑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割,林峰裹了裹身上的夹克
——
这衣服还是去年冬天买的,现在穿有点薄了。
他没回德昌楼。
刚走出警局大门时,他就看到街角停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贴了深色的膜,看不见里面的人,但那辆车的车牌,昨天在滨江路码头见过
——
是高俊的车。不用想也知道,他的住处现在肯定被
眼睛
盯着,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林峰开着他的破桑塔纳,在城里绕了三圈
——
先往城东的工业区开,再拐到城南的老巷子里,最后把车停在了一家叫
零点
的网吧后门。网吧的卷闸门拉了一半,他猫着腰钻进去,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和泡面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峰哥你咋来了
网管是个染着黄毛的小伙子,以前帮林峰查过几次信息,算半个熟人。
开个包厢,要最里面的。
林峰从兜里摸出几张现金递过去,别跟人说我来了。
黄毛接过钱,眨了眨眼,没多问,指了指最里面的隔间:3
号包厢,电脑刚重启过,你用着。
包厢里逼仄得很,只能容下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墙上贴着泛黄的游戏海报,键盘黏糊糊的,不知道沾了多少可乐和泡面汤。林峰坐下,把电脑打开,屏幕亮起来的瞬间,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
得转入地下了。
对手的能量比他想的还大。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王建国,还能在几小时内伪造短信记录,甚至把他的通话记录都改了
——
这不是普通的职场斗争,是一场早就布好的局,就等着他跳进来,然后一棍子打死。
他点开加密聊天软件,老鬼的头像还亮着。
查高俊。
林峰敲了行字过去,重点查他的海外账户,还有跟‘矩阵智联’的联系。
没半分钟,老鬼回了条语音,背景里有敲击键盘的声音:你疯了高俊的后台硬得很,他的账户被洗过三次,全是离岸公司的流水,我得一点点扒,至少要三天。而且最近盯着我的人不少,你这事太危险了。
我等不了三天。
林峰指尖发紧,苏晴那边随时可能出事,王建国已经死了,下一个可能就是她。
老鬼沉默了会儿,发来个文件:先给你点东西,高俊上个月去了趟新加坡,和矩阵智联的亚太区总监见过面,照片我扒下来了,在文件里。你自己小心,别把我也拖下水。
林峰点开文件,里面是几张模糊的照片
——
在新加坡的一家酒店门口,高俊穿着西装,和一个金发男人握手,两人笑得一脸和善,背后却藏着看不见的刀。
他把照片保存好,刚想关掉窗口,电脑屏幕突然弹出一条新闻推送,红色的加粗标题刺得人眼睛疼:惊天黑幕!星云科技泄密案牵出内鬼,前王牌记者林峰竟是商业间谍!
林峰心里
咯噔
一下,点开网页。
铺天盖地的文章全是关于他的
——
有的标题写着
从正义记者到叛国贼!林峰收受百万贿赂,窃取国产核心技术,有的配着他三年前领奖的照片,旁边却
P
上了
商业间谍
的红字;更狠的是,有自媒体直接贴出了
证据——
一张模糊的银行流水截图,显示有
矩阵智联
字样的账户给了他五十万,还有他和苏晴在咖啡馆见面的照片,照片角度刁钻,看起来像两人在偷偷交易。
评论区已经炸了。
我就说当年那篇贪腐报道有问题,原来这记者早就黑透了!
苏晴看着挺清纯的,没想到是同伙,俩人一起卖国家技术,真恶心!
把他们的地址扒出来!让他们全家都抬不起头!
林峰的手开始发抖,他赶紧打开另一个网页,果然,苏晴的个人信息已经被扒得一干二净
——
她的大学、以前的工作单位、甚至她父母住的老小区地址,都被网友挂在了网上,下面还有人留言说
已经去堵门了,让这家人付出代价。
就在这时,手机疯了似的响起来,来电显示是苏晴。
林峰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苏晴,你别慌,网上的都是假的,是有人故意黑我们……
假的
苏晴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发脆,还带着哭腔,背景里传来医院的广播声,我爸妈家的门被人泼了油漆,红油漆写的‘卖国贼’!我爸看到了,当场就心脏病犯了,现在还在抢救室里!医生说情况很危险!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崩溃:林峰!你到底做了什么那些新闻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我,只是想利用我偷技术!
不是的!苏晴,你听我解释,这是高俊的阴谋,他想逼死我们……
我不听!
苏晴的哭声混着妈妈的啜泣声传过来,我信错你了!我不该把房子抵押了,不该相信一个早就堕落的记者!我爸要是有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嘀嘀嘀
——
电话被猛地挂断,忙音像针一样扎进林峰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机壳上的裂痕又多了一道。包厢里很静,只能听到外面网管和客人吵架的声音,还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他好像能看到苏晴在医院走廊里崩溃的样子,能看到她爸妈躺在病床上的虚弱,能看到那些网友举着牌子堵在小区门口的凶神恶煞
——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三年前,他因为一篇假报道毁了一个无辜者的家庭;三年后,他又因为自己的冲动,把一个信任他的女孩拖进了地狱。
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苏晴挂电话前的最后一条短信: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林峰把脸埋在手里,指缝里渗出的凉意,比审讯室的墙还冷。他好像能听到,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连接,在这一刻
咔嚓
一声,断得干干净净。
外面的天已经亮透了,阳光透过网吧的窗户照进来,落在键盘上,却照不进他心里的那片黑。
第四章:绝境
望江阁
顶层的包厢里,水晶灯的光碎在江面上,像撒了一把金箔。落地窗外是浩浩荡荡的江水,游船拖着霓虹的尾巴缓缓驶过,可这满室的奢华,却连一丝暖意都透不进林峰的骨头里。
高俊坐在对面的真皮沙发上,定制西装的袖口露出半截名表,表带是哑光的鳄鱼皮,衬得他手腕白皙。他手里捏着红酒瓶,瓶身上
1982
的字样烫金发亮,倒酒时动作慢得像在表演
——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杯壁滑下去,在杯底打了个旋,没溅出半滴。
林先生,好久不见。
高俊把酒杯往林峰面前推了推,指尖擦过杯脚,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温度,看新闻说你最近不太顺,其实……
何必呢
他脸上挂着笑,是那种精心打磨过的、挑不出半点错的笑,眼尾弯着,却没半点暖意,像商场橱窗里的假人模特。
林峰没碰那杯酒,手指扣着桌沿,指甲在实木桌面上掐出一道浅印。他盯着高俊,没说话
——
他想看看,这个人能装多久的绅士。
苏晴这姑娘,我挺欣赏的。
高俊呷了口红酒,喉结动了动,语气轻得像聊天气,技术好,肯吃苦,就是太天真了。
他放下酒杯,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就像匹没驯好的千里马,不知道哪片草原才该待。我呢,不过是帮她指条明路而已。
林峰的心里猛地一紧,手指攥得更紧了,指节泛出青白。但他脸上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高俊: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高俊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个牛皮信封,指尖夹着信封边缘,轻轻放在桌上,推到林峰面前,就是想让林先生看看,有些人,经不起吓。
信封里是几张照片,林峰抽出来的时候,指尖都在发僵。第一张是苏晴的父母,坐在老旧的沙发上,老太太眼角耷拉着,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纸巾,老爷子背更驼了,头发白了大半,眼神里满是惶恐,像受惊的鸟。第二张是他家的窗户,窗外站着两个纹身青年,一个叼着烟,手插在裤兜里,另一个正用手指着窗户,嘴角勾着恶狠狠的笑。
老人家嘛,血压高,心脏也不好。
高俊的声音还是柔的,像裹了层棉花,可棉花里藏着针,要是天天有人在楼下守着,再骂几句难听的……
万一出点事,多可惜。
他说着,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张东西
——
是张瑞士银行的本票,金色的边框,上面的数字用的是花体字,10000000
几个零排得整整齐齐,晃得人眼睛疼。高俊用指尖把本票往林峰那边又推了推,指尖几乎要碰到林峰的手。
这里面是一千万。
他的语气带着点诱惑,像毒蛇吐信,够你在国外找个小岛,买栋房子,再也不用管这些破事。拿着它,今天就走。
高俊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胜券在握的光:苏晴那边,我已经跟人事打过招呼了
——
她主动辞职,写个‘工作过失’的说明,公司就不追究,也不对外声张。她还能找份新工作,她爸妈也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林峰盯着那张本票,金色的边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没觉得愤怒,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累,像扛了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三年前的画面突然冒了出来
——
那个被他写进报道的官员,跳楼前给他打了最后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绝望的疲惫:林记者,我没贪……
真的没贪……
当时他只觉得是狡辩,挂了电话还觉得自己正义凛然。直到后来真相大白,他才知道,那声音里的绝望,是真的能把人逼死的。
原来历史真的会重演,只是这次,他成了那个被逼到墙角的人。
考虑得怎么样
高俊的手指轻轻敲着本票,发出
嗒嗒
的声,像在催命。
林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毯上蹭过,没发出多大声音。他没碰那杯酒,也没碰那张本票,只冷冷地看着高俊:你会后悔的。
高俊笑了,靠在沙发上,摊了摊手:我等着。
走出
望江阁,江风裹着湿气扑在脸上,才觉出刚才包厢里的暖气有多闷。林峰沿着江边走,走了很久,最后靠在防汛墙上,双手抱膝坐了下来。江浪拍打着墙根,发出
哗啦哗啦
的声,溅起的水珠落在他的裤脚上,凉得刺骨。
他摸出烟盒,里面只剩最后一根烟,点上的时候,手有点抖。烟圈吐在江风里,瞬间就散了,像他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他看着江面,远处的游船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一片漆黑的水,和天上的乌云混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心里的迷雾,比江面上的雾还浓。
第二天下午,苏晴发来了消息,约他在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桌上的咖啡杯里,可杯子里的咖啡早就凉了,表面结了层薄薄的膜。苏晴坐在对面,比上次见面瘦了很多,以前合身的牛仔外套现在显得松松垮垮,裹在她身上像偷来的。眼下的黑眼圈很重,眼下的皮肤透着青,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
那双以前亮得像星星的眼睛,现在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暗。
林峰,我们……
算了吧。
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发颤,像被冻住了似的。她从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轻轻往前推了推。银行卡的边缘被磨得发亮,看得出来她攥了很久,指尖还有点发红。
这是剩下的钱,我取出来了。
她不敢抬头看林峰,眼神盯着咖啡杯里的倒影,谢谢你这段时间……
帮我。但这事,到此为止吧。
林峰的手指放在桌沿上,没碰那张卡。为了你爸妈
苏晴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眼泪
啪嗒
一声掉在咖啡杯里,溅起一小圈涟漪。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可眼泪越擦越多,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我还能怎么办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他们昨天又去我家了,在门上贴满了纸条,还踹门……
我妈吓得直哭,我爸的药都吃完了,不敢出门买。
她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里面满是哀求,公司也找我谈了,说只要我主动辞职,承认是我‘不小心’把代码泄露给了测试组,不是故意的,就不报警,也不写进档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哽咽:我斗不过他们的……
我不想再让我爸妈为我担惊受怕了。林峰,求求你,你也走吧。拿着钱,走得远远的,别再查了,好不好
林峰看着她。
眼前的女孩,明明上个月还攥着抵押合同,眼神坚定地对他说
只有你能帮我;明明在他说
记者已经死了
的时候,还不肯放弃,说
我信你。可现在,她却低着头,求他放弃。
他拼了命想保护的人,到头来,却在哀求他放手。
林峰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坚持正义,在找真相,可到最后,真相没找到,还把身边唯一信任他的人,拖进了更深的泥潭里。他以前坚守的那些东西,那些所谓的
对与错,在高俊的威胁、在苏晴的绝望面前,碎得像玻璃碴,扎在手里,疼得他连呼吸都费劲。
苏晴还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却暖不透她身上的冷。
林峰伸出手,想碰一碰那张银行卡,可指尖刚碰到边缘,又缩了回来。他看着苏晴那双满是哀求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害怕而发抖的身体,心里有什么东西,像被洪水冲垮的堤坝,轰隆
一声,彻底崩塌了。
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过,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咖啡馆里的人都看了过来,可他没在意。他看着苏晴,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
再等等,比如
我能找到证据,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好。
苏晴的哭声停了一下,抬起头,眼里满是不敢相信,随即又被更大的眼泪淹没了。
林峰转身走出咖啡馆,阳光照在他脸上,却觉得比江边的冷风还冷。他没回头,也没拿那张银行卡。
身后咖啡馆的门
叮铃
一声关上,像把他和那个曾经充满希望的世界,彻底隔开了。
第五章:拂晓
事务所的窗户蒙着一层灰,早晨的光透进来,落在林峰脚边的行李箱上。那是个旧帆布箱,边角磨得发白,拉链上的金属扣都生了点锈。他蹲在地上,手指捏着几件叠得整齐的换洗T恤,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什么——其实没什么好怕的,这屋里除了一张掉漆的办公桌、一把瘸腿的椅子,就只剩他这点家当了。
他把最后一沓现金塞进箱侧的夹层,那钱皱巴巴的,用橡皮筋捆着,是他所有的积蓄。然后,他直起身,目光落在桌上:一张瑞士银行的本票,纸面光滑,印着细密的花纹,旁边是半瓶威士忌,标签泛黄,瓶底还剩小半圈琥珀色的液体,晃一下,就黏在瓶壁上慢慢往下滑。
该走了。他对着空气嘀咕了一句,声音哑得厉害,大概是昨晚又喝到后半夜。
伸手去扫桌上的废文件时,胳膊肘猛地撞到桌角,一摞泛黄的案卷哗啦啦砸在地上,纸张飞得到处都是。最上面那张,是三年前那桩失实报道的案卷封皮,红色的印章早就褪成了淡粉色。
林峰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一张卷边的旧报纸,动作突然顿住。
报纸上的照片刺得他眼睛发疼——那个被他冤枉的官员,葬礼上,他的妻子抱着女儿跪在灵前,女人的头发乱得像枯草,女儿才十岁出头,小手死死攥着妈妈的衣角,眼泪把小脸都泡肿了。
不知怎么,高俊昨天甩给他的那张照片,突然在脑子里冒了出来——苏晴的父母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老头双手捂着脸,指缝里漏出呜咽声,老太太的眼睛红得像要流血,手里攥着苏晴的学生证,指节都泛了白。
两张照片,在他眼前慢慢重叠。
一样的无辜,一样的绝望。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他喘不过气。三年前,他写完那篇报道,看着官员一家身败名裂,看着自己被报社开除、被同行唾骂,他选了最窝囊的路——逃。用酒精灌醉自己,用冷漠裹住心,把自己关在这破事务所里,活成了行尸走肉。可结果呢真正的恶人,还在阳光下穿金戴银,享受着本该属于别人的荣耀。
这一次,如果再逃……
林峰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疼得他打了个哆嗦。他好像看见三年后的自己,还是蹲在这样的破屋里,对着酒瓶哭,对着旧报纸骂,永远被这回声困着,永世不得翻身。
去他妈的!
他抓起桌上的威士忌瓶,没倒杯子,胳膊一扬,狠狠砸向对面的墙。
哐当——
巨响在小屋里炸开,玻璃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叮叮当当弹了好远。琥珀色的酒液像碎掉的夕阳,顺着墙往下流,在灰扑扑的墙面上画出一道难看的印子。手心被瓶口的玻璃碴划破,渗出血珠,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疼,只觉得心里那座堵了三年的墙,终于塌了。
他摸出手机,手指还在抖,却稳稳地拨通了高俊的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就通了,那头传来高俊漫不经心的声音,大概还在享受清晨的咖啡:林峰想通了
高总,林峰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股子豁出去的劲,钱我收下,但我要你一个保证——当着我的面,把所有关于我的黑材料都删掉。地点你选,但是必须是人多的地方。
他顿了顿,故意说得直白:我怕你玩阴的,让我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嗤笑,像冰碴子刮过耳朵:林峰,你倒还算识相。高俊的语气里满是不屑,没问题。明天,星云科技的年度新品发布会,全行业的媒体和名流都在。我在后台贵宾室等你——让你死个明白。
挂了电话,林峰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嘴角突然勾了一下。死个明白谁死还不一定呢。
第二天,国际会展中心被挤得水泄不通。
门口的巨幅海报上印着奇点算法——改变世界的智能革命,底下是高俊的照片,笑得一脸春风得意。会场里到处都是闪烁的闪光灯,大屏幕循环播放着宣传视频,激昂的音乐震得人耳膜发疼,穿着西装革履的人们端着香槟,三三两两地聊着天,眼里满是期待。
高俊站在舞台中央,穿着量身定制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的话筒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正讲到奇点算法的核心突破,声音洪亮,手势夸张,每说一句,台下就响起一阵掌声,闪光灯咔嚓咔嚓响个不停,把他衬得像个站在聚光灯下的国王。
……这项技术,将彻底颠覆人工智能的发展格局,而这一切,离不开我们团队的日夜攻坚!高俊抬手往下压了压,掌声渐歇,他正要宣布下一个环节,会场的侧门突然砰地被推开。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转了过去。
林峰站在门口,穿着件皱巴巴的灰色夹克,下巴上的胡茬青黑一片,头发乱得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他没管门口保安伸过来的手,径直朝着舞台走,脚步稳得很,每一步都踩在会场突然降下来的寂静里。
高总,他的声音不大,却穿过了会场的嘈杂,在你说这成果是你的之前,我能问个简单的技术问题吗
没等高俊反应,林峰已经冲到前排,一把从个愣着的记者手里夺过话筒。那记者哎了一声,想抢回来,却被林峰一个眼神逼退——那眼神里的劲,像淬了火,谁敢碰
话筒被调到最大声,林峰的声音通过环绕音响炸响在整个会场:‘奇点’算法的核心,是改进型非对称递归神经网络,为了解决梯度消失问题,第五层卷积层后加了个‘时间戳锁’。我问你,这个‘锁’的初始向量,是用什么函数生成的
话音落下,会场死一般的静。
台下的外行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问题在说什么;但前排的技术专家们,瞬间坐直了身子,有人下意识地掏出笔,有人互相递了个眼神——这问题太刁钻了!不是真正扎进核心研发里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时间戳锁的存在,更别提初始向量的生成函数。
高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的瞳孔缩了缩,眼神飞快地扫过台下的技术团队,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话筒,指节泛白。这位先生,他试图维持镇定,声音却有点发飘,你可能对我们的技术有误解,‘奇点’算法的架构……是基于多层感知器优化的,所谓的‘时间戳锁’……
他越说越乱,那些专业术语从他嘴里蹦出来,磕磕绊绊的,像没背熟台词的演员。台下的专家们皱起了眉,有人轻轻摇了摇头,窃窃私语声开始冒出来,像潮水一样慢慢涨。
不对啊,多层感知器解决不了梯度消失的问题……
他根本答不上来!
难道这技术不是他搞的
高俊的脸从涨红变成铁青,额头上冒出了汗,顺着鬓角往下流。他想喊保安,想把林峰赶出去,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林峰按下了手机的播放键。
高俊那傲慢又得意的声音,突然透过音响飘满整个会场:苏晴那丫头,技术是好,就是太死心眼,以为写几行代码就能当老板
这项目最后还不是得靠我没有我,她那点东西,连见光的机会都没有!
林峰一个丧家之犬而已,给他点钱,他就乖乖滚蛋了……
录音还没放完,台下已经炸了锅。
原来是他抢了别人的成果!
太恶心了吧!还说苏晴天真他这是明抢啊!
快录下来!这可是大新闻!
闪光灯咔嚓咔嚓响得更疯了,无数手机举起来,对着台上的高俊猛拍。高俊站在那里,浑身发抖,脸色从铁青变成死灰,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那张用谎言和伪装堆起来的完美面具,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片片碎掉,露出底下最丑陋、最贪婪的嘴脸。
后台传来一阵脚步声,陈立带着两个警察走了出来。他穿着警服,身姿笔挺,走到高俊面前时,高俊还僵在那里,眼神空洞得像个木偶。
陈立掏出冰凉的手铐,咔嚓一声铐在他手腕上。
金属的冰凉触感传来,高俊终于回过神,突然发疯似的挣扎:不是我!是他陷害我!是林峰搞的鬼!
没人理他。警察架着他往台下走,他的西装被扯得歪歪扭扭,头发也乱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全变成了狼狈不堪。台下的嘘声和骂声,像石头一样砸在他身上,他却连头都不敢抬。
尾声
风波过后,真相像潮水一样漫过整个行业。
苏晴的名字被重新提起,没人再质疑她的技术,星云科技的董事会连夜开会,破格提拔她做了奇点项目的最高负责人——这一次,所有的荣誉和权力,都名副其实地属于她。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初和林峰约定的尾款,还有一笔额外的感谢费,一起打到了他的账户上。金额不小,足够林峰在这座城市租个好点的房子,甚至重新开一家事务所。
可没过几分钟,那笔感谢费就被原路退回了。苏晴看着手机银行的提示,附言栏里只有两个字:说好的。
字迹工整,像林峰的为人——说好多少,就多少,多一分不要。
黄昏的时候,林峰站在事务所门口,抬手拉下了卷帘门。哗啦啦的声响里,门上林峰事务四个字慢慢被遮住,那字是他当初自己刷的,油漆早就掉了不少,露出底下的水泥墙。
该走了。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沉重,多了点轻松。
刚转身,就看见楼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是苏晴。
她穿了件白色的职业套装,头发剪到了肩膀,烫了个微卷,脸上化了淡妆,唇色是淡淡的粉色。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缩着肩膀、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女孩了——现在的她,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亮闪闪的,带着经历过风雨后的沉静和坚毅,站在夕阳里,像株迎着光生长的向日葵。
要走了苏晴先开了口,声音温和。
林峰点了点头,笑了笑——那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真正放松的笑,眼角都皱起了细纹:嗯,换个地方,这楼要拆了,而且……房租太贵。
苏晴也笑了,眼里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谢谢你。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还是只化作了这三个字。她知道,没有林峰,她的技术可能永远见不到光,她的冤屈也可能永远洗不清。
林峰摆了摆手,语气随意:你付过钱了。
两人站在夕阳下,相视一笑。不用多说,不用多解释,所有的感激、所有的释然,都在这一笑里了。
林峰转身,朝着街角走。走了两步,他回头挥了挥手,然后没再回头,一步一步,融入了傍晚的人潮里。
街上的路灯亮了,橘黄色的光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行人们说说笑笑,脚步声、自行车的铃声、小贩的吆喝声混在一起,特别热闹。林峰摸了摸口袋里的身份证,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现金——他还是孑然一身,未来依旧迷茫,曾经的声名也没完全赢回来。
可他走得特别踏实。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傍晚的暖意,他想起三年前那个躲在酒馆里喝闷酒的自己,又想起今天站在发布会上的自己——他终于找回来了,找回来那个敢说真话、敢跟恶斗的林峰,找回来那个没被生活磨掉棱角的自己。
这座城市依旧有谎言,依旧有黑暗,依旧有甩不掉的回声。
但林峰不怕了。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好像有一点光,暖暖的,亮堂堂的——那是他守住的初心,是他找回来的自己。只要有这点光在,他就永远不会再迷失方向。
前面的人潮里,有人在喊让一让,有人在笑,林峰跟着人群往前走,脚步轻快,像重新活过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