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农历二月,渭北塬上的风还裹着腊月里没散尽的寒。我家院子东边那片空地荒了整三年,墙根下的野草枯了又荣,把原本就不规整的地界啃得愈发模糊。那天傍晚,父亲蹲在门槛上抽完第三袋旱烟,把烟锅在鞋底上啪啪磕了两下,终于咬着牙拍板:今年务必把东房盖起来,娃儿们大了,总不能一直挤在西厢房。
盖房要用的石头得从十里外的高南山拉。那地方的青石质地细密,敲开来连个砂眼都没有,是方圆几十里砌墙的上等料。可出村的路是条翻浆的土路,开春后冻土消融,白日光一晒就软成了烂泥塘,架子车轱辘陷进去能没到轴,几个人合力都未必拉得动。父亲瞅着天算计了好几晚,最后把烟袋往腰里一别:半夜走!趁后半夜路面冻硬了赶路,天亮前赶回来,不耽误白天伺候庄稼。
那年我刚满十岁,个头刚到牛缰绳的搭扣处,却成了拉石头队伍里必不可少的一员——负责牵着家里的老黄牛。老黄牛是爷爷临终前攥着父亲的手托付的,毛都快褪成灰白色了,脊梁上还留着一道当年耕地时被犁铧蹭出的旧疤,性子却稳得像块老石头。每天凌晨两点,母亲准会摸着黑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灶膛里的余火还温着,她从锅里摸出个烤得硬邦邦的玉米面馍,塞到我手里时,指尖还带着灶灰的温度。揣怀里暖着,路上饿了吃。她总这么说。
父亲早已在院子里收拾好了架子车。车辕上绑着两股拧在一起的麻绳,是给拉车人借力用的;车斗里垫着厚厚的干草,防止石头磕碰出裂缝。他把牛缰绳往我手里一递,指节冻得发紫:牵紧了,顺着路辙走,别让牛往沟边蹭。我裹着那件袖口磨得发亮的旧棉袄,缩着脖子跟在老黄牛后面,踩着结了薄冰的路面往村外走。
夜里的风刮过村头的老槐树,枝桠呜呜地响,像有人在暗处哭。远处的坟茔地黑黢黢的,坟头上的纸幡在风里飘得像鬼影。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从村西头传到村东头,又慢慢沉下去,更显得四周静得可怕。老黄牛的蹄子踩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节奏均匀得像座老钟,反倒让这寂静更让人心里发毛。
出事那天是二月十二,月亮比往常亮些,西斜着挂在天上,把路面照得发白,连路边的草叶上结的霜都看得一清二楚。父亲检查架子车的木轴时,发现固定车轮的插销松了,蹲在地上翻找锤子——那锤子头是他年轻时打铁打的,木柄换了三回,早成了他的宝贝。母亲站在旁边帮忙打着手电,光柱在黑暗里晃来晃去,照得地上的石子亮晶晶的。你先牵着牛往前走,在泉沟那儿等我们,别走远。父亲头也不抬地说。我点点头,攥紧缰绳,牵着老黄牛慢慢往前走。
老黄牛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走得比平时慢,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喷出的白气在月光里散得很快。离泉沟越来越近,那地方是村里挑水的必经之路,沟沿上长着片老果树林,全是些几十年树龄的老梨树,枝桠歪歪扭扭的,盘根错节得像老人的手,夜里看过去活脱脱一个个鬼影。我正盯着地上被月光拉长的牛影子出神,忽然瞥见果树林深处有个黑影子动了一下。
那影子比成年人高半截,瘦得像根晒枯的高粱杆,正佝偻着腰从树林里往泉沟底下走。泉沟底下有口老井,光绪年间就有了,十年前一场大旱后就干了,只剩下个长满杂草的土坑,坑边还堆着些当年汲水用的破木桶。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看花了眼——这大半夜的,谁会往那荒沟里去可那影子确实在动,动作慢悠悠的,脚尖几乎不沾地,就像飘在地上似的,连草叶都没被碰弯一片。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拽了拽牛缰绳,想走快些离开这地方。可老黄牛突然停住了,前腿往回蹬了蹬,鼻子里发出哼哧哼哧的警告声,蹄子在地上来回蹭,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快走啊!我小声催着,手里的缰绳都攥出了汗。就在这时,那黑影子已经走到了泉沟边,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来。
我看不清它的脸,只觉得有两道冷冰冰的光从它脸的位置射过来,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像数九寒天里的冰锥子,扎得我浑身发麻。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腿肚子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手里的缰绳差点掉在地上。幸好这时父亲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娃儿,咋不走了磨蹭啥呢!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回头喊:爹!娘!那里有个人!就在沟边上!
父亲和母亲快步走过来,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泉沟边空荡荡的,别说人了,连个动物的影子都没有。只有几棵老梨树的枝桠在风里晃着,投下斑驳的黑影。你是不是冻糊涂了这大半夜的,谁会来这荒沟里父亲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又看了看黑漆漆的果树林,皱起了眉头。母亲也跟着说:别自己吓自己,许是树影晃的,赶紧拉石头去,再耽误就赶不上趟了。
我心里犯嘀咕,可刚才那影子明明就在那儿,怎么会突然不见了我又盯着泉沟边看了好一会儿,确实什么都没有。老黄牛也平静了下来,甩了甩尾巴,继续往前走。我只好把这事压在心里,跟着父母往高南山去。可那两道冰冷的光,却像印在了我脑子里,一路上都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
那天拉完石头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我洗漱完准备上学,路过泉沟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半夜看到的黑影。小孩子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我蹲在地上仔细看,想找找有没有脚印。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雪,雪化了之后,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泥,泥干了又起了一层虚虚的小土疙瘩,像撒了一层细沙,人走上去肯定会留下清清楚楚的脚印。
可我从果树林入口一直找到泉沟边,连个鞋印的边都没看到,甚至连草叶都还是好好的,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奇怪了,难道真的是我看花眼了我挠了挠头,心里还是有点不安。上学路上,我碰到了同村的王大爷,他每天早上都要拄着拐杖去泉沟边遛弯,说是晨练,其实是惦记着沟里那几棵老梨树,怕被调皮的孩子折了枝。
我赶紧跑过去,喘着气问:王大爷,王大爷,昨天半夜你去过泉沟吗王大爷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眨了眨,摇摇头说:没有啊,娃儿。我这把老骨头,天一黑就上床睡觉了,半夜哪还能出门咋了出啥事儿了我昨天半夜拉石头路过泉沟,看见一个黑影从果树林里走到沟底下,可今天来看,连个脚印都没有。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连老黄牛受惊的细节都没落下。
王大爷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原本松弛的脸皱成了一团,拉着我的手都有些发抖,紧张地问:那黑影长啥样是不是比人高,瘦得像根晾干的竹竿,走路轻飘飘的我赶紧点点头:是啊是啊!王大爷,你咋知道你也见过王大爷咽了口唾沫,喉结动了动,声音都有些发颤:娃儿,你可别再提这事了,那不是人,是‘泉沟老怪’!
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心脏砰砰直跳:泉沟老怪那是啥东西王大爷左右看了看,见路上没人,赶紧把我拉到路边的土坡后面,压低声音说:这话我也是听我爹说的,几十年前,泉沟底下那口老井还没干的时候,有个外地来的货郎路过咱们村。那货郎背着个大货箱,里面全是针头线脑、发卡胭脂啥的,说是要去山那边的镇上赶集。那天晌午头,天热得很,货郎渴得不行,就去泉沟的老井里打水喝。结果不知咋的,一头栽进井里淹死了。
后来呢我追问,手心都攥出了汗。后来就总有人说,半夜在泉沟看见一个黑影子,跟那货郎的样子差不多,也是高高瘦瘦的,在井边晃来晃去。有人说他是怨气没散,死得不甘心,在找替死鬼呢!王大爷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严肃,娃儿,你命大,没被他缠上,以后半夜可千万别再往泉沟那边去了,尤其是月亮西斜的时候,那是他最容易出来的时候。
那天在学校,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老师讲的课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那个黑影子和王大爷说的泉沟老怪。上课的时候,我总觉得窗户外面有东西在盯着我,吓得不敢往窗外看。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背着书包一路小跑回家,连平时最爱玩的弹珠都没心思碰。
回到家,我赶紧把这事告诉了父母。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完之后把斧头往地上一扔,骂道:别听王大爷瞎咧咧!都是些老掉牙的封建迷信,哪来的什么老怪肯定是你看花眼了!母亲却有点担心,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以后半夜拉石头,我跟你一起牵牛,别让你一个人走在前头,省得你害怕。
可接下来的几天,怪事接连发生,让父亲也不得不相信,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那天晚上,我们拉着满满一车石头往回走,快到泉沟的时候,原本温顺的老黄牛突然发起疯来,挣得缰绳咯吱响,猛地一甩头,挣脱缰绳就往回跑,嘴里还哞哞叫着,声音里满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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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母亲赶紧放下车辕去追,我也跟着跑,心里又慌又怕。跑着跑着,我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吓得差点喊出声来——果树林里又有那个黑影子了!这次它离我们更近了,就站在树林边上的那棵老梨树下,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月光照在它身上,却没有投下任何影子。
爹!娘!它又出来了!就在那儿!我指着黑影的方向大叫。父亲回头一看,也愣住了,赶紧从车斗里抄起一根用来撬石头的扁担,朝着黑影的方向大声喊:谁在那儿出来!别装神弄鬼的!那黑影却慢慢往后退,一步一步地钻进了果树林的深处,像是融化在黑暗里一样,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父亲想追进去看看,母亲赶紧拉住他:别去了,黑灯瞎火的,林子里全是树桩子,万一摔着咋办再说,万一真有啥不干净的东西,你一个人也对付不了。父亲喘着粗气,紧紧攥着扁担,看了看黑漆漆的果树林,又看了看吓得发抖的我和惊魂未定的老黄牛,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放弃了追上去的念头。
回到家,父亲把家里的菜刀、镰刀都搬到了床头,又在院子里点了一堆艾草,说艾草的烟能驱邪。母亲则找了块红布,缝了个小布袋,里面装了些五谷杂粮,挂在我的脖子上,说能保平安。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夜里躺在床上,总听见院子里有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走路,从东墙根走到西墙根,又从西墙根走回东墙根,来来回回,直到后半夜才消失。我吓得蒙着头不敢睁眼,直到鸡叫了三遍,天快亮了才敢迷迷糊糊睡过去。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们拉着石头走到泉沟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得人脸生疼。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四周一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近在眼前的老黄牛都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母亲赶紧从兜里掏出手电筒,按下开关,光柱刺破黑暗,照在果树林里——我们都惊呆了。
那黑影子就站在树林中间的空地上,这次我们看得更清楚了:它没有脸,脑袋就是一个黑乎乎的圆球,上面连个五官的轮廓都没有;身体瘦得像根枯树干,裹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衣服,风一吹就贴在身上,能看到里面细细的骨头架子;胳膊和腿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垂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它慢慢地朝着我们走过来,每走一步都轻飘飘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地上的尘土都没扬起半点。
老黄牛吓得哞哞直叫,不停地往后退,差点把架子车都拉翻了。父亲举着扁担,挡在我和母亲前面,大声喊: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那黑影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离我们越来越近,一股阴冷的寒气从它身上散发出来,冻得我牙齿都开始打颤。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兜里掏出一把米,朝着黑影撒了过去,嘴里念叨着:五谷杂粮,驱邪避灾,你快走吧,别再纠缠我们了!奇怪的是,那些米撒到黑影身上后,黑影突然停住了脚步,身体开始慢慢变得透明,像被太阳晒化的冰一样。
管用了!快再撒点!父亲激动地喊。母亲赶紧又掏出一把米撒了过去,黑影的身体越来越淡,最后呼的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股阴冷的寒气也随之散去,风也小了不少,月亮从乌云里钻了出来,重新把路面照得发白。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父亲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把扁担放了下来,说:看来老辈人说的还是有点用。母亲抱着我,手还在发抖:吓死我了,以后咱们还是别半夜拉石头了,太危险了。我靠在母亲怀里,心里也后怕得不行,刚才那黑影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可我们不知道,这只是噩梦的开始。第二天早上,村里就传来了一个噩耗:王大爷死了,死在泉沟边的果树林里。最先发现的是村东头的李婶,她早上起来去泉沟边拾柴,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走近一看,才发现是王大爷。她吓得大叫起来,村里的人听到声音都跑了过去。
我和父亲也赶了过去,挤在人群后面往里看。王大爷躺在那棵老梨树下,正是前几天黑影站过的地方。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扩散得吓人,脸上全是惊恐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手里还紧紧攥着他那根用了十几年的拐杖,拐杖头都被捏碎了;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手脚僵硬得像块石头。村里的老人们都说,王大爷是被泉沟老怪害死的,是被活活吓死的。
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把大门关得紧紧的,天一黑就没人敢出门了。孩子们也被大人看得死死的,不准再去泉沟附近玩耍。父亲本来还想继续拉石头盖房,可出了这事后,也不敢再半夜出门了。他找了村里的几个老人商量,老人们都说:那‘泉沟老怪’是货郎的冤魂,怨气太重了,普通的方法根本治不住它,得请个道士来做场法事,把它送走才行。
父亲没办法,只好托人去邻村请道士。邻村有个姓马的道士,据说很有本事,附近几个村有什么邪乎事都找他。三天后,马道士才跟着来人到了我们村,他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手里拿着个罗盘,眼神很锐利,扫了一眼泉沟的方向,就皱起了眉头:这地方阴气太重,冤魂盘踞多年,不好对付啊。
当天下午,马道士就在泉沟边摆了个法坛。法坛上摆着香炉、烛台、桃木剑,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符纸。他穿上正式的道袍,手里拿着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烧符纸,一会儿洒符水,折腾了大半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才停了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对围在旁边的村民说:我已经把这冤魂暂时镇压住了,但它怨气太重,一时半会儿送不走。要想泉沟黑影
彻底解决,还得把那口老井填了。马道士指着泉沟底下的土坑,这口井是它的根,只要井还在,它就有栖身之所,早晚还会出来作祟。填了井,断了它的依托,再加上我画的镇邪符,才能永绝后患。
村民们一听,纷纷点头称是,当天就扛着锄头、背着筐子往泉沟赶。我也跟着父亲去了,站在沟沿上往下看,老井的井口被杂草半掩着,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咧开的嘴,看得人心里发怵。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先下去清理杂草,刚扒开半人高的蒿草,其中一个叫二柱的突然啊地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咋了父亲赶紧喊。二柱指着井口内侧,声音发颤:有……有东西!大家凑过去一看,只见井壁上贴着一张黄纸,纸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是某种符咒。马道士跳下去摸了摸符咒,脸色一变:这是早年有人画的困魂符,看来当年就有人想镇住它,可惜符咒年久失效,反而让它的怨气更重了。
他让人把符咒揭下来烧了,又撒了一把朱砂在井里,才让大家开始填土。我站在沟沿上帮忙递土筐,忽然发现沟边的果树林里有片叶子在动——不是被风吹的,而是像有人在后面碰了一下。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片叶子又不动了,只剩下风卷着尘土飘过。是我看错了吗我嘀咕着,心里的不安又涌了上来。
填到一半时,突然从井里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掉了下去。正在填土的汉子们都停了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说话。马道士立刻从怀里掏出桃木剑,对着井口念念有词,剑尖的红穗子不住地晃。过了足足一分钟,井里没了动静,他才松了口气:没事,是冤魂在挣扎,已经被我的符咒压制住了。
大家继续填土,直到把井口填得与地面齐平,又在上面压了块几百斤重的青石板,马道士才在石板上贴了三张黄符,用朱砂画了个大大的镇字。好了,他拍了拍手,这样它就再也出不来了。
村民们都松了口气,以为这下总算太平了。可我总觉得不对劲,那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梦里,我站在泉沟边,青石板下面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像是有人在里面砸石板。突然,石板被掀开,那个黑影子从土里钻了出来,没有脸的脑袋对着我,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想跑,却迈不开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伸出细瘦的手,朝我的脖子抓来……
啊!我猛地坐起来,浑身都是冷汗,枕头都被浸湿了。母亲听到动静跑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咋了娃儿做噩梦了我抱着母亲哭了起来,把梦里的情景说了一遍。母亲叹了口气,又往我脖子上的红布袋子里塞了把米:别怕,有符咒和五谷杂粮护着,它伤不了你。
可噩梦并没有结束。三天后的早上,村西头的李婶突然哭喊着跑到村支书家,说她家的鸡全死了。村民们赶过去一看,十几只鸡横七竖八地躺在鸡圈里,脖子都歪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和王大爷死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李婶坐在地上哭:肯定是那老怪没被镇住,来报复我们了!
这话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水面,村里又乱了起来。有人说要再请马道士来,有人说干脆搬离村子,还有人说应该把青石板撬开,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东西。父亲皱着眉,蹲在院子里抽旱烟,一句话也不说。就在这时,村东头的张叔又跑了过来,脸色惨白:不好了!我家的牛……牛也死了!
大家又涌到张叔家,那头耕牛躺在牛圈里,四肢僵硬,眼睛圆睁,嘴角还挂着白沫。马道士也被请了过来,他围着牛圈转了一圈,又去泉沟看了看青石板上的符咒,脸色凝重:糟了,这冤魂没被镇压住,反而被我们填井的举动激怒了,它现在要找更多的替死鬼来泄愤!
那咋办啊张叔急得直跺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害死我们全村人吧马道士叹了口气:它的怨气太深,我这点本事只能暂时压制,要想彻底解决,还得找到它的根源——当年它死得冤,肯定有未了的心愿,只有帮它了了心愿,它才会放下执念。
可几十年前的事了,谁知道它有啥心愿啊有人嘀咕。父亲突然站起来:我去问问刘爷爷,他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说不定知道些内情。刘爷爷今年八十七岁,躺在床上已经半瘫了,说话都含糊不清。父亲趴在他耳边,大声把事情说了一遍。刘爷爷愣了半天,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光,他颤抖着抬起手,指着墙角的一个木箱子:箱……箱子里……有东西……
父亲赶紧打开木箱子,里面全是些旧衣物和老物件,最底下压着一个泛黄的账本和一个布包。他拿起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铜钱和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高高瘦瘦的,背着个货箱,笑得很腼腆。这就是当年的陈货郎!有人认出了照片上的人。
刘爷爷看着照片,眼泪流了下来,断断续续地说:当年……我亲眼看见……赵三……把他推下去的……他身上……有个布包……装着娶媳妇的钱……原来,当年陈货郎路过村子时,村里的二流子赵三见他背着沉甸甸的货箱,又听说他要回老家娶媳妇,手里肯定有钱,就起了歹心。那天晌午,赵三假装帮陈货郎打水,趁他弯腰的瞬间,从背后把他推下了井,抢走了他身上的钱袋。后来赵三拿着钱去镇上赌钱,没过几年就得了急病死了,临死前还疯疯癫癫地喊着货郎饶命。
原来他是被人害死的!父亲攥紧了拳头,难怪怨气这么重,他是不甘心自己的冤屈没人知道,钱也没用到正经地方。马道士点点头:这就对了,他的心愿一是洗清冤屈,二是让自己的钱能用到该用的地方。我们得帮他把冤屈说清楚,再把钱捐给村里的学堂,让他知道自己的钱没白花,他才会安心离开。
当天下午,村民们在泉沟边摆了个灵堂,把陈货郎的照片供在中间,又烧了纸钱和香烛。父亲站在灵堂前,把当年赵三害他的经过大声说了一遍,村里的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接着,大家把从布包里找到的铜钱和凑的一些钱,一起捐给了村里的学堂,用来修缮教室和买课本。
马道士站在灵堂前,念了一段超度的经文。就在经文念完的瞬间,一阵风吹过,灵堂前的香烛火苗突然跳了一下,然后慢慢熄灭了。泉沟边的青石板上,那三张黄符呼地一下飘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化作一缕青烟,散了。
它走了。马道士松了口气,它的心愿了了,不会再回来了。
从那以后,村里真的太平了,再也没有发生过怪事。我家的东房也终于盖好了,石头砌的墙又高又结实,阳光照在墙上,暖洋洋的。每当我看着那面石墙,就会想起半夜拉石头的日子,想起那个没有脸的黑影子,想起陈货郎的冤屈。
后来,村里的学堂重新修缮了,门口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陈货郎助学记,把当年的事情写了下来。每年清明,都会有人去泉沟边烧纸,不是怕他回来,而是感谢他用自己的钱帮了村里的孩子。
我长大了以后,离开了村子去城里上学,但每次回老家,都会去泉沟边看看。青石板还压在那里,上面的符咒已经没了痕迹,周围长满了野草和野花。有时候我会坐在青石板上,仿佛能看到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背着货箱,笑着走过村头,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怨气,只有释然。
我终于明白,那些所谓的鬼怪,其实都是人心的执念。当冤屈得以昭雪,心愿得以实现,再深的怨气也会消散。而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也成了我这辈子最难忘的记忆,它让我懂得了善良的可贵,也让我明白,任何时候都不能辜负别人的信任和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