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我是新任的江宁知州,沈镜鸿。
到任那日,满城士绅皆来拜见,唯独城外寒山寺的住持无尘禅师,未曾露面。人人都说他得道高僧,坐禅悟道,不问俗事。
我却觉得,他架子不小。于是,我叫来了勾栏院的花魁红拂,命她上山,去试试这位高僧的禅心究竟有多定。她没让我失望,在山上借住了一宿。
次日,我心情大好,提笔写了首诗命人送去寒山寺。无尘禅师坐枯禅,久居寒山忘尘缘。谁料昨夜春风度,一滴甘露润玉田。随诗送去的,还有一枚赏给红拂的、我沈家祖传的玉佩。
可第二日,寒山寺山门大开,阖城轰动。那十几年未曾下山的无尘禅师,身披袈裟,手持我那首艳诗与那枚玉佩,立于我知州府前,声若洪钟,惊动了半座江宁城。
他不是来与我辩经,也不是来找我问罪。
他是来提亲的。
————
1
权势与佛心
江宁是个好地方。
富庶,风雅,脂粉香气和书卷墨气混在一起,熏得人骨头都是酥的。
我坐上知州的位置,靠的不是十年寒窗,是我沈家在京中只手遮天的权势。
所以,江宁的士绅们对我格外恭敬,那份敬里,还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畏。
我喜欢这种畏惧。
除了那个叫无尘的禅师。
我的师爷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为他解释:大人,无尘禅师是得道高僧,在寒山寺闭关已逾十年,不理俗务……也是常情。
常情
我端着茶盏,指腹摩挲着杯壁上温润的浮雕,吹开一层浮沫,热气氤氲了我的眼。
我轻笑一声,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紫檀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闷响。
高僧
师爷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我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语气平淡,却让师爷的腰弯得更低了。
权势,才是世间最实在的东西。他一个方外之人,吃着江宁的香火,却敢在我面前拿乔。
真以为躲在山上,就能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我偏要撕下他那张悲天悯人的皮,看看底下藏着的是佛心,还是欲孽。
我抬了抬手。
去醉春风,把她们的老鸨叫来。
醉春风是江宁最有名的勾栏,那里的姑娘,能让铁石心肠的男人化作绕指柔。
不多时,一个身段妖娆,眉眼含春的女子走了进来。
不是老鸨,是红拂。
老鸨没胆子直接见我,便让这位头牌花魁代为面圣。
她很美,不是小家碧玉的柔弱,而是一种带着钩子的、侵略性的美。眼波流转间,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勾走。
她一进来,满室的茶香似乎都染上了脂粉气。
我将计划说与她听,言简意赅。
她安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剪影,直到我说完,她才缓缓抬眼,眼波在我脸上打了个转,随即掩唇轻笑。
那笑声像羽毛,轻轻搔刮着人心。
大人的意思是,想让奴家上山,去破了那无尘禅师的戒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了然的戏谑。
有意思。
我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丢在桌上。
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通透,是我沈家祖传之物,只传嫡长子。
它落在桌上,声音清脆,像一声叹息。
事成之后,这个,便是你的了。
红拂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她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先看向我,眼神里多了些探究。
随即,她伸出纤纤玉指,将那枚玉佩拈了起来。
指尖的蔻丹红得像血,衬得那块玉越发莹白无瑕。
她细细摩挲着玉佩背面那个深刻的沈字,指腹在那一笔一划上反复流连,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这个细节,让我很满意。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这块玉佩的分量。
这不止是钱,更是我沈镜鸿的许诺,是沈家的脸面。
良久,她抬起头,对我盈盈一笑,那笑里藏着万种风情,也藏着势在必得的野心。
奴家,定不辱命。
2
禅房春色
次日天光乍破时,红拂回来了。
晨曦透过窗格,在我书房的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微尘,和一夜未散的墨香。
她就站在那片光影里,身姿笔挺。
我搁下手中的狼毫,抬眼打量她。
衣衫是昨夜去时的那一身,一丝褶皱也无。发髻稳稳地绾着,连一根发丝都未曾散乱。最诡异的是她的脸,脂粉未施,素净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尼姑,偏偏那双眼睛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悲悯的光。
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这眼神让我心头无端窜起一股燥火。
如何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冷。
她对我敛衽一礼,动作从容得仿佛不是从和尚的禅房里出来,而是刚听完了一场枯燥的早课。
回大人,奴家在禅师房中,借住了一宿。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水面,却听得我心里那块石头轰然落地。
哦
我挑起眉,指节在紫檀木桌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
成了。
这就够了。
她到底有没有真的解了那和尚的裤腰带,根本不重要。一个艳名满江宁的花魁,在一个闭关十年的高僧禅房里,过了一整夜。
这个事实本身,就像一滴浓墨,滴进了寒山寺那口据说清可见底的古井里。
足够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我心中畅快,那股莫名的燥火被大水浇灭,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愉悦。
我起身,走到书案前,亲自研墨。
墨锭在砚台里一圈圈地打着转,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毒蛇在吐信。我提起笔,饱蘸了那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毫泼墨。
笔锋游走间,我仿佛已经能看到无尘那张悲天悯人的假面,在看到这首诗时,寸寸龟裂的模样。
无尘禅师坐枯禅,久居寒山忘尘缘。
谁料昨夜春风度,一滴甘露润玉田。
写完,我掷笔于案,大笑出声。
诗是刀,那枚玉佩,就是压死他的最后一块石头。
我将那首墨迹未干的艳诗与那枚冰凉的玉佩一并交到下人手中。玉佩触手生凉,那深刻的沈字硌着我的掌心,像一个冰冷的烙印。
这曾是我沈家嫡长子的身份,如今,是我送给一个和尚的催命符。
送去寒山寺,我盯着下人,一字一顿地吩咐,亲手交到无尘禅师手上。
我仿佛已经看见,他接过这两样东西时,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
他会惊慌,会震怒,会百口莫辩。
他那十几年苦修的佛心,会被我这寥寥二十八个字,彻底击碎。
一个沾了荤腥的和尚,一个破了色戒的禅师,还算什么得道高僧
江宁百姓的香火,他还受得起吗
我重新坐下,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残茶。
茶水冰冷,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我静静地等着,等着好戏开场。等着寒山寺钟声大乱,等着那个伪善的和尚,滚下他的神坛。
3
和尚下山
我以为的好戏,是听寒山寺的钟声乱响。
是看那些平日里对他顶礼膜拜的信徒,如何将他从神坛上扯下来,再踏上一万只脚。
可我没料到,这戏台子,直接搭在了我知州府的门前。
大人!大人不好了!
一声嚎叫划破书房的静谧。家丁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官帽都跑歪了,脸色白得像张纸。
寒山寺的……那个和尚……他、他下山了!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见了鬼的惊恐。
我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磕出一声轻响。
来了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我还以为,他那闭了十年的枯禅,能让他多撑一会儿。
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官袍,抚平袖口的每一丝褶皱。
这才踱步而出,准备欣赏他气急败坏、百口莫辩的模样。
可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府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百姓们伸长了脖子,对着人群中央的那个身影指指点点,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被惊扰的蜂子。
那人就站在人群中央,任由无数根手指戳着他的脊梁。
一身洗到发白的灰色僧袍,旧得像是随时会碎在风里。可他偏偏站得笔直,像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那里。
风吹起他的衣角,竟有种雪山之巅的孤绝感。
这就是无尘
那张脸确实俊朗,眉眼疏离,像是用冰雪雕琢出来的,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可惜了,马上就要被这人间烟火,烧得一干二净。
我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摆出知州大人的官威,审一审这个胆敢秽乱佛门清净地的妖僧。
他却先我一步,抬起了眼。
那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头,像一支冷箭,精准地射向我。
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仿佛我所有见不得光的算计,在他眼底都无所遁形。
我心头莫名一跳,准备好的说辞竟卡在了喉咙里。
然后,他抬起了手。
那只手里,捏着两样东西。
一张纸,风一吹,猎猎作响,上面的墨迹我熟悉到骨子里。
还有一枚玉。
那枚玉佩在我眼前晃动,阳光下,莹白得刺眼。
我的玉。
我沈家的玉佩。
我的掌心,仿佛又感觉到了那个沈字冰冷的、坚硬的触感。
他要做什么
就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开了口。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清越,冷静,带着佛堂里经文的回响。
贫僧无尘。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人群,直直地钉在我的脸上。
今日下山,只为一事。
他举高了手中的信物,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求亲。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求亲
他求什么亲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他晃了晃手里的玉佩和我亲笔写就的那首艳诗。
每一个字,都像是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贫僧特持沈家信物,与这首定情诗……
向知州沈大人,求娶府上沈家小姐。
4
真相揭晓
整个江宁府,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瞬间死寂。
死寂过后,是山崩海啸。
嗡的一声,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他……说什么
向我……提亲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他手里的玉佩和那张薄纸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眼底。
一股寒意从我尾椎骨笔直地蹿上天灵盖。
他疯了!这个和尚,他彻底疯了!
请禅师……府内一叙。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我不能让这场闹剧再在我的府门前上演。
我转身,脚步僵硬,却强撑着知州的仪态。他跟了上来,步履从容,仿佛不是踏入龙潭虎穴,而是自家禅院的后山。
身后,是无数双探究、鄙夷、幸灾乐祸的眼睛,像无数根针,扎得我后背生疼。
书房的门在我身后重重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也隔绝了我最后一条退路。
无尘禅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压着滔天怒火,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我的书案前,将那枚玉佩,那张写着艳诗的纸,轻轻地,放在了紫檀木的桌面上。
啪。
玉佩与桌面磕出一声轻响,清脆得像一记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那声音,成了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声响。
他终于抬起眼,神色依旧是那种悲天悯人的淡然:沈大人的意思,贫僧已经领会。
你领会了什么我看着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大人派人送来家传玉佩为信物,又附上定情诗一首。他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难道不是……属意于贫僧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张纸,冷笑:定情诗禅师是方外之人,不解风情怕是没读懂我这诗里的意思吧『一滴甘露润玉田』,禅师,你当真不明白
我故意加重了润和田两个字,字字句句,都是羞辱。
他却只是点了点头。
贫僧明白。
他平静无波的语气,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所有的火焰。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什么,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昨夜春风一度,受了甘露的,的确是贫僧。贫僧既领了沈家的恩情,自然要对沈家负责。
轰隆!
我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他承认了。
他竟然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承认了!
可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破戒僧的羞耻与惊惶,反而是一片坦然。他将我精心设计的这盆脏水,连盆带水,原封不动地,扣回了我的头上!
他这是在告诉我,要么,我承认自己荒唐下作到向一个和尚求爱。
要么,我就得背上一个引诱高僧破戒,事后还想翻脸不认账的恶名!
好一个无尘!好一个寒山寺的高僧!
他不是要滚下神坛,他是要拉着我,一起钉死在江宁府的耻辱柱上!
我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到底想要什么
贫僧说了。他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捻动着腕上的佛珠,那颗颗乌沉的珠子在他指间滑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求娶沈家小姐。
我沈家没有待嫁的小姐!我厉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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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他终于抬起了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透出一丝我看不懂的深意。
那目光,锐利如刀。
令姐,沈晚清。
不就一直……待字闺中
5
旧情复燃
姐姐沈晚清,是我沈家的禁忌。
也是我心头一根烂掉的刺,拔不出,碰就疼。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像三枚冰针,瞬间钉入我的骨髓。书房里古籍的霉味,紫檀木的冷香,在这一刻仿佛都凝固了。
他怎么会知道
你调查我我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那种看透生死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我。
贫僧出家前,俗家姓林,名渊。
他腕上那串乌沉的佛珠,捻动的声音,停了。
就那么一瞬。
世界,却在我耳边轰然崩塌。
林渊
那个在新科及第、打马游街时,让半个京城贵女都失了魂的状元郎
那个在大婚前夜,葬身火海,连一块完整的骸骨都找不到的……我姐姐的未婚夫
我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书架上,架上的书简哗啦作响,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不可能。
这太荒唐了!
你……我指着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眼中的骇浪滔天,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终于泄出了一丝裂痕。
那是一种被业火焚烧过,又被冰雪掩埋了多年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痛楚。
当年的火,不是意外。
沈大人,他垂下眼,目光落回到书案上,落在那枚被我当成羞辱工具的玉佩上,你送来的这枚玉佩,是你姐姐的贴身之物,对吗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跟着他,黏在了那块玉上。
脑子里像有根弦,被狠狠拨动,发出嗡的一声巨响。
这玉佩……
是姐姐的。
是当年林家下的聘礼。姐姐病倒后,所有饰物都被母亲收了起来,这枚玉佩也不知何时到了我的箱笼底,被我随手拿来,竟忘了它的出处!
我派红拂去,给了她我姐姐的订亲信物。
我写了一首淫靡的艳诗,却被他当成了迟到多年的定情诗。
我……
我亲手设了一个局,想让他身败名裂,滚下神坛。
却阴差阳错地,替我那早已心死的姐姐,向她那死去多年的未婚夫,递去了一封……求爱信
哈。
哈哈哈哈!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更荒唐的事吗
一股冷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死死盯住他:红拂呢
你和红拂……你们……
她只是替沈大人送了信。无尘,不,我该叫他林渊了。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她看到玉佩,便什么都明白了。
红拂是姐姐当年的陪嫁丫鬟,她当然认得这块玉佩!
她人呢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走了。
去哪了
去了一个她该去的地方。
他话说得云山雾罩,像在打什么机锋,我却连追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脑子乱成了一锅沸粥。
林渊没死。
他成了和尚,就在江宁。
而我,我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亲手把姐姐的信物,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算什么
天意弄人
不,这是老天爷,指着我的鼻子告诉我。
沈徽,你精心设计的局,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6
月光重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书房的。
像是魂魄被抽走了,只剩一副空荡荡的皮囊。
脚下的青石板,每一步都踩得虚浮,像踩在云上。
师爷迎上来,满脸焦急,嘴唇翕动着,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大人,外面都传疯了,说您……说您对无尘禅师……
那些嗡嗡作响的字眼,一个也钻不进我的耳朵。
我挥了挥手,那动作迟缓得像水下的鬼影。
备车。
我的声音,是我自己的吗又干又哑。
回后院。
我必须去见姐姐。
现在,立刻,马上。
姐姐的小楼一如既往的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砸在胸腔里,沉闷又无力。
庭院里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枯骨碎裂般的声响。
我推开门,一股尘封的、混杂着药味与旧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姐姐就坐在窗边。
她正拿着一本书,可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棵枯死的槐树。
她瘦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单薄,透明。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缓缓回过头,像一尊蒙尘的玉像,终于有了些微的动静。
镜鸿。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散在空气里就没了。
我走到她面前,没有说一个字。
我从袖中拿出那枚玉佩,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嗒。
一声轻响,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死水里。
她的目光,被那声响牵引着,落在了玉佩上。
只一瞬间,她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骤然亮起了一丝微光。
像风中残烛,拼尽全力,重新燃起。
她颤抖着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抚上那枚玉佩。
那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宝。
他……
她抬起头,眼中是漫天的希冀,和深不见底的恐惧,两者交织成一张网,将她牢牢困住。
他还活着
原来,她都知道了。
府门口那么大的动静,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就算这小楼再偏僻,也该听到了风声。
我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
他叫无尘。
是寒山寺的住持。
姐姐的眼泪,一瞬间决了堤。
她没有哭出声,连一丝哽咽都没有,只是无声地流着泪。那泪水划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滴落在陈旧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整个人都在发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悲伤、绝望与思念,在这一刻尽数迸发,冲垮了她用病骨残躯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我亲手设了一个局,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却阴差阳错地……似乎也做了一件好事
这荒唐的错位,让我只想发笑。
他要娶你。我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姐姐的泪,顿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神茫然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真实。
可他是和尚。
是啊。
他是和尚。
一个和尚,如何娶妻
林渊这一手,看似是把我逼入了绝境,又何尝不是将他自己,也推上了万劫不复的风口浪尖
他到底,想做什么
7
复仇之刃
7.
我那个荒唐的问题,答案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当晚,一封信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我的书案上。
没有署名,没有封蜡,只有一张单薄的信纸,像一片提前到来的冬雪。
烛火下,八个字,墨色深得像干涸的血。
亥时,后门,有仇未报。
我捏着信纸,指尖冰凉。那薄薄的纸,却重如千钧。
有仇未报。
原来,当年那场烧尽了林家,也烧尽了我姐姐半生希望的大火,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亥时。
更夫的梆子声敲碎了长夜的寂静,一声,又一声,像是砸在我心上。
我独自一人去了后门。
月光如水,将后院的石板路洗得一片清冷。一道黑影早已等在那里,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不是无尘禅师。
是林渊。
他换下了那一身慈悲为怀的僧袍,穿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那张曾令满京城闺秀倾倒的脸上,没有半分出家人的平和,只有淬了冰的锋利。
依稀可见当年状元郎的风采,只是那风采里,多了地狱里爬出来的狠厉。
谁我喉咙发干,只吐出一个字。
吏部尚书,王宗实。
王宗实!
我倒吸一口凉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
王宗实如今是朝中炙手可可的权臣,陛下面前的红人。而我们沈家,与他向来是政见上的死敌。
难怪。
为什么
我的恩师,是前朝太子太傅。王宗实,是踩着我恩师一家的白骨,才爬上今天这个位置的。林渊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恩师倒台前,将王宗实贪赃枉法的罪证交给了我。他为了灭口,为了夺回罪证,才一把火烧了林家。
原来如此。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起来,织成一张沾满了血腥气的网。
罪证呢
在我身上。他平静地道,所以我不能死。林家上下可以被烧成灰,但我不能。
我只能假死,隐姓埋名,躲进寒山寺。那里是佛门清净地,也是世上最能藏污纳垢的地方。这些年,我一边念经,一边在暗中收集他新的罪证。
我明白了。
他不是真的皈依我佛。
寒山寺不是他的归宿,是他的藏身之所,是他蛰伏的洞穴。
那你今天……我艰难地开口,为何要闹得满城风雨
我等不了了。林渊的目光穿透夜色,直直地钉在我身上,王宗实的势力越来越大,再等下去,我手里这点东西,就再也扳不倒他了。你来了江宁,是我的机会。
什么机会
你是沈徽,是天子脚下沈家的公子。我用这种最荒唐,最惹人注目的方式出现,把事情闹大,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在江宁,聚焦在你我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王宗实就算想让我再『死』一次,也得掂量掂量,敢不敢在沈家的地盘上动手。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是在用自污的方式,换取暂时的安全。
他是在用这种近乎决绝的手段,逼我沈家站队!
好深的心机,好狠的手段!
他不仅算计了我,算计了整个沈家,他甚至……
你利用我姐姐!我终于无法抑制地怒吼出声,拳头在袖中攥紧,指节泛白。
我爱她。林渊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坦荡得可怕,正因为爱她,我才不能让她守着一个死人的牌位过一辈子,更不能让她嫁给一个前途未卜、随时会死的和尚。
我要还俗,我要恢复林渊的身份,我要亲手把王宗实的头颅踩在脚下。然后,堂堂正正地去沈家提亲,娶她为妻。
所以,你需要沈家的帮助。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是。他毫不避讳,沈大人,你很聪明。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
我看着他。
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像一层冰冷的霜。
心中翻腾的怒火,渐渐冷却,沉淀成一种无力的悲哀。
他说的没错。
从他在我知州府门口,当着全江宁人的面,说出要求娶沈家小姐那一刻起。
我沈家,就被他死死地绑在了他那辆复仇的战车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没有退路。
8
月下誓言
书房的烛火,在我面前跳跃。
姐姐沈晚清就坐在对面的圈椅里,静静地听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个故事讲完的。
从林家那场灭门的大火,到寒山寺里青灯古佛的蛰伏,再到今夜他一身黑衣、满身煞气的对峙。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喉咙里,又冷又疼。
我说完了。
满室死寂。
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像冤魂的哭泣。
姐姐没有哭,也没有问。
她只是抬起头,看向窗外那一轮清冷的月。
月光落在她素白的裙衫上,也落进她空洞的眼底,仿佛将她整个人都冻成了一尊玉像。
良久,良久。
她轻声道:镜鸿,我想见他。
我安排他们在后花园的小楼见了面。
夜深了,风更冷。
我站在楼下,看他们隔着数步的距离,在月光下对望着。
像是隔着一条名为生死的河。
林渊还是那一身利落的黑衣,像一把出了鞘的刀,锋芒毕露。
可那刀锋,在触及姐姐目光的瞬间,便寸寸碎裂。
还是姐姐先开了口,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你……受苦了。
就是这么一句。
简简单单,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三个字。
林渊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我看见他紧握的双拳在剧烈地颤抖,那是在地狱里淬炼出的坚硬外壳,被姐姐一句轻声的问候,砸得稀烂。
这个在千万人面前都面不改色的男人,这个布下惊天大局、算计了所有人的男人,溃不成军。
晚清……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
姐姐摇了摇头,一缕发丝被风吹起,拂过她苍白的脸颊。
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这四个字,道尽了这些年所有的孤灯苦守,所有的午夜梦回,所有的思念与祈盼。
我再也看不下去,默默地退了出去,将那一方月光留给他们。
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听着风声,也听着楼上传来压抑的、男人破碎的哽咽。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头望去。
月光下,我看到姐姐向林渊伸出了手。
林渊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一步,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
那只曾敲了无数次木鱼、沾染了佛经与血腥的手,握住了我姐姐的手。
交握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我心中那块悬了多年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
怒火,不甘,被算计的憋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他骗了天下人,唯独没有骗过对我姐姐的爱。
这就够了。
也罢。
既然我沈家已经被他死死绑上了这辆复仇的战车,那就索性,轰轰烈烈地干一场。
我抬起头,看着夜空中那轮冰盘似的月亮,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王宗实。
我倒要看看,是你这个踩着白骨上位的吏部尚书手段更毒,还是我沈家在朝中经营百年的根基,更深!
9
漕运阴谋
那一夜的月光,终究还是散了。
天亮时,我回了书房。林渊已在等我。
他换下了那一身见我姐姐时穿的黑衣,又变回了那个眉目疏淡的僧人。仿佛昨夜那个破碎哽咽的男人,只是一场幻觉。
他将一沓厚厚的卷宗推到我面前。
纸张泛着陈旧的黄,边角都已磨损。我翻开一页,墨迹陈沉,像干涸的血。
王宗实从主簿到尚书,二十年,一百三十一条人命。林渊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念一段与他无关的经文。
我一页页地翻下去。
贪墨,构陷,买官,杀人。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这些纸张冰冷而沉重,压在指尖,像一座由白骨堆成的山。
不够。我合上卷宗,声音很轻,却很沉,这些都是陈年旧账。王宗实树大根深,拔不掉他的。
我知道。林渊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舆图上,精准地钉在江宁的位置。所以,致命的一刀,要从这里递出去。
江宁漕运。
四个字,让我心头一凛。
江宁是天下粮仓的咽喉,每年流经此地的税银官粮,足以养活百万雄师。王宗实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
漕运总督是他的人
不是。他摇头,总督是只老狐狸,不沾锅。但王宗实在漕运衙门里,安了一只自己的眼睛。
他顿了顿,吐出一个名字。
主簿,张德昌。
此人手上,有一本账册。一本只记给王宗实的账册。
我明白了。
接下来的日子,江宁知州府的仪仗,便频繁地出现在漕运码头。
我顶着烈日,巡查粮仓,盘问税收。官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我摆出了一副要彻查漕运积弊的勤勉姿态。
码头上人声鼎沸,船工的号子,车轮的吱呀,官吏的呵斥,混杂着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我的目光,却越过这片喧嚣,寻找着那个叫张德昌的影子。
而林渊,依旧在寒山寺。
青灯古佛,两耳不闻窗外事。
可整个江宁城,却因为我们俩,彻底沸腾了。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都在流传着我,沈镜鸿,江宁知州,为了一个和尚神魂颠倒的故事。
版本多得离谱。
有说我看破红尘,要与高僧一同归隐。
有说我横刀夺爱,强占不从,将人囚于知州府。
更不堪的,说我与他早已在禅房……
流言是无形的网,将我和林渊的名字,死死地缠在一起,示于众人之前。
我一概不理。
我就是要他们看,要他们说。
我要这把火,烧得再旺一些。
烧得整个江南都知道,江宁知州为一个和尚疯了。
烧得这桩荒唐的桃色艳闻,随着漕运的官船,一路北上,传进京城,传进王宗实的耳朵里。
我要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钉死在江宁。
我要让你,王宗实,在千里之外的权力中枢,如坐针毡。
10
红拂设局
张德昌是条滑不溜丢的泥鳅。
我在漕运衙门连着泡了七天,官袍下摆都浸透了江水的腥咸气,却连他一片鳞都没摸到。
他就像所有衙门里都能见到的那种小官,一张和气的胖脸,见谁都躬着腰,茶水永远是满的,话永远是软的。他每日点卯,清点漕粮,核对账目,勤恳得像一头拉磨的老黄牛。
滴水不漏。
那本只写给王宗实的账册,更是像沉在江底的石头,不见踪影。
烈日将码头的青石板烤得发烫,空气里弥漫着汗臭、鱼腥和腐烂水草混合的黏腻气味。我看着张德昌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油汗,向我禀报今日的税收,那副忠厚模样,几乎让我以为林渊的情报出了错。
就在我耐心快要耗尽的那个深夜,书房的门,被一只素白的手,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是红拂。
她像一只没有声音的红蝴蝶,翩然落在我的书案前。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脂粉香,冲淡了满室的墨气。
她屈膝行礼,动作依旧是风月场里的柔媚,眼神却清亮得像一口深井。
大人这几日,可是在为张主簿的账本烦心
我握着笔的手指猛然收紧,一滴浓墨从笔尖坠下,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个丑陋的刺眼的黑点。
我抬眼,死死盯住她。
你怎么知道
我的声音里,已带了杀气。知州府的秘密,被一个风尘女子一语道破,这比查不到账本更让我心惊。
她却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像一把精致的钩子。因为啊,张大人,可是醉春风的老主顾了。
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劈进我脑中。
我瞬间明白了林渊那句安了一只自己的眼睛是什么意思。最隐秘的眼睛,往往不在庙堂,而在烟花柳巷。
你是林渊的人
谈不上。她轻轻摇头,烛火在她眼中跳跃,许多年前,林公子救过我这条贱命。
她没有细说,但我懂了。
又是一个被王宗实毁了全家的人。
原来,她本是官家小姐,也是被王宗实构陷,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泥淖。是林渊,在她走投无路,预备投缳自尽时,给了她一把匕首,和一线生机。
她蛰伏在醉春风,这江宁城最奢靡的销金窟,像一株淬了毒的藤,就等着缠上那棵吃人的大树。
而我,恰好把风吹到了她面前。
账本在哪我问得直接。
他藏得很深,红拂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耳语,但妾身,有办法让他自己拿出来。
说。
他这个人,顶顶好色,却更好财。要让他吐出东西,便要给他一个吞不下的诱饵。
红拂的计划,简单,却毒辣。
她要设一个局。
一个用万两黄金做饵,用美人乡做陷阱的局。
张德昌最近搭上了一个南洋来的富商,想黑吃黑吞了对方的货。我们可以借这个富商的身份,引他入局。
她看着我,目光灼灼,只要他动了贪念,就势必要动用那本账上的银钱。到那时,便是人赃并获。
我去扮那个南洋富商
不,她摇头,大人是饵,但不是钩。您只需设宴,将他二人请来。钩,由妾身来当。
我看着她。
烛火下,她那张美艳的脸庞,冷静得可怕。
此计凶险,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可能会暴露。王宗实的人,不会放过你。
能为我沈家满门报仇,她忽然改了称呼,用的,是和我一样的姓氏。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彻骨的决绝,红拂,万死不辞。
那一刻,烛火猛地一跳,将我与她的影子在墙上拉长,交叠。
两个被仇恨浸泡的女人,两段被生生斩断的人生,在此刻,终于连在了一起。
11
致命账册
红拂的计划,像一枚淬了毒的绣花针,精准,无声,却直刺要害。
我们租下了江宁城最奢靡的一处别院,我摇身一变,成了个满口胡话的南洋富商。身上是金线绣的滚边长袍,指上是鸽子蛋大的翡翠扳指,连吐出的茶沫子,都带着一股金元宝的铜臭味。
张德昌这条鱼,很快就嗅到了腥味。
红拂穿针引线,在他的酒杯里,在他的耳边,吹着最香的风。
几番推杯换盏,几轮言语试探,他看我的眼神,已经从审慎,变成了饿狼见了肥肉的贪婪。
尤其当我在一间密室里,将那箱号称从前朝皇陵里盗出的珠宝推到他面前时。
砰的一声。
箱盖打开,满室珠光,几乎要刺瞎人的眼。
空气里,红拂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脂粉香,与珠宝冰冷的辉光交织在一起。
我看见张德昌的喉结狠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了一口滚烫的油。他那张和气的胖脸,此刻因极度的贪婪而扭曲,额角的油汗,一滴滴渗出来,顺着肥硕的脸颊滑落。
一只飞蛾,不知死活地扑向烛火,瞬间化为一粒焦黑的微尘。
他动心了。
他答应,用漕运的官船,为我运送这批黑货。
条件是,一个足以让他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定金。
我知道,他要去动那本册子了。那本用无数人的血泪和白骨喂养的,王宗实的命根子。
收网的时候,到了。
子时,城外废弃的漕运仓库。
月光像一层薄霜,洒在破败的屋瓦上,四下里,只有风穿过空旷库房的呜咽,和角落里老鼠啮咬木头的声音。
我隐在暗处,手指冰冷。
远处传来车轮压过碎石的咯吱声。
来了。
张德昌一个人,抱着一只沉重的紫檀木匣子,如约而至。他走得很急,月光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又短又肥,像一只觅食的硕鼠。
他进了仓库,将木匣子重重放在一张破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惊起一片灰尘。
东西呢他喘着粗气,眼睛在黑暗中放着光。
我从阴影里走出来,拍了拍手。
两个亲信抬着那个珠宝箱,走了进来。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确认无误后,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他搓着手,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紫檀木匣。
那本账册,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封皮是黑色的,没有任何字。
就在他翻开账册,准备核对数目,指尖触碰到纸页的那一刹那。
我抬手,打了个响指。
四面八方的阴影里,人影攒动,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瞬间围拢。
张德昌脸上的血色,刷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转身就想跑。
晚了。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一支冷箭,裹挟着月光,精准地钉穿了他的小腿。
啊——!
他惨叫一声,整个人像一袋米一样摔在地上,那本黑色的账册,从他怀里滚了出来,摊开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林渊从最深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手中握着一张黑漆漆的弓,弓弦还在微微震颤。月光照着他的脸,冷得像一块冰。
他走到张德昌面前,蹲下身。
地上的张德昌疼得浑身抽搐,满头大汗,却死死咬着牙,一个字都不肯说。
王宗实,派你来的
林渊的声音很轻,却像锥子一样扎进人的骨头里。
张德昌只是用怨毒的眼神瞪着他。
林渊笑了笑,也不再问。他伸手,将那本落在地上的账册,轻轻捡了起来。
他用手指弹了弹封皮上的灰尘,那动作,像是在拂去一件心爱之物上的尘埃。
有了这个,他翻开账册,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上,淡淡道,你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了。
12
还俗娶亲
林渊将那本账册上的灰尘,一粒一粒,轻轻弹掉。
那动作,像是在拂去一件心爱之物上的尘埃。
他对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的张德昌说:有了这个,你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了。
人证、物证,俱在。
我连夜写的奏折。
狼毫笔尖划过宣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条毒蛇在吐信。墨汁的微腥气味里,我将账册、张德昌,以及林渊收集的所有罪证,一一封缄。
盖上火漆的那一刻,滚烫的红蜡像一滴血,凝固了无数人的命运。
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送到我父亲,当朝太师沈确的手中。
我知道,这封信不是信,而是一把递出去的刀。京城那片看似平静的湖面下,要掀起滔天血浪了。
送走奏折的第二日,天光大亮。
林渊当着全江宁百姓的面,就在知州府的门前,脱下了那身穿了三年的灰色僧袍。
青丝如瀑,从束缚中解脱,一缕黑发垂落在他冷峻的眉眼间,将僧与俗,过去与现在,彻底割裂。
人群像被投下石子的水面,瞬间炸开。
我,林渊,今日还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求娶沈家千金,沈晚清。
满场哗然。
还没等那些伤风败俗的骂名出口,官府的告示已经贴满了全城。新科状元林渊,死而复生。
百姓们脸上的表情,实在是精彩。
一出知州之姐恋上高僧的荒唐戏码,在旦夕之间,峰回路转,成了状元郎忍辱负重,痴心不改终得佳人的传奇佳话。
真是可笑。
我亲自将姐姐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上。
她穿着我耗尽心思为她寻来的嫁衣,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可那嫁衣越是鲜艳,就越衬得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病态的苍白,羸弱的身体。
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却又不肯熄灭的烛火。
她看着林渊,像是看着她失而复得的,唯一的全世界。
姐姐冰冷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被另一只更坚定、更有力的手握住。
而我这个始作俑者,从一个强抢民男、逼姐为妾的恶霸知州,摇身一变,竟成了那个忍辱负重、为姐牵线的绝世好弟弟。
我听着周围百姓的赞誉,只觉得那一张张笑脸,比漕运仓库里的硕鼠还要面目可憎。
人生如戏。
不,是人生不如戏。
13
终局回京
京城的消息,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
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带着未干的马汗和一路的风尘,将一封盖着朱红火漆的信,呈到了我的案上。
我捻碎了那滴凝固的血。
父亲的信。
字迹还是那么刚劲有力,像一排排等着检阅的兵。
信里说,王宗实下天牢了。陛下龙颜大怒,下令彻查。王氏一党,那棵盘根错节了十几年的大树,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成了滋养土地的烂泥。
朝堂上,血腥味还没散干净。
信的末尾,是父亲转述的圣上夸奖。
说我,少年英才,有勇有谋。
我盯着那八个字,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在空旷的书房里,像一把干沙子撒在地上。
少年英才
有勇有谋
我不过是个误打误撞,把刀递出去的蠢货。真正握着刀柄,在黑暗中蛰伏,一刀一刀割开敌人喉咙的,是林渊。
我随手将那张写满赞誉的信纸,丢进了一旁的火盆。
火苗呼地一下舔了上来,父亲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挣扎。那句龙心大悦,最先烧成了灰。
像一个蹩脚的笑话。
黑色的灰烬蜷缩着,有那么一瞬间,还维持着字的形状,下一秒,就在升腾的热气里彻底散了。
什么功劳,什么封赏。
都比不上这盆火,来得干净。
他以自身为饵,以天地为棋盘,在最深的黑暗里隐忍三年。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我姐姐。
也值得我姐姐,为他托付终身。
姐姐的病,在林渊的悉心照料下,一日日地好起来。
那天下午,我路过后院,看到她和林渊在亭子里对弈。秋日的阳光很淡,像一层薄薄的蜜,洒在他们身上。
姐姐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衫,病气消减了许多,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她执着一枚黑子,蹙眉思索,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妙招,狡黠地一笑,落了子。
那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是我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声音。
林渊看着她,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仿佛他蛰伏多年的所有冰冷与算计,都在这一刻融化了。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棋盘上,正好盖住了楚河汉界。
没有界限了。
林渊看见我,朝我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他没急着带姐姐回京。
江宁山水好,适合养病。他看着棋盘,声音平淡,等你任期满了,我们一同回京。
不是商量,是陈述。
我这个江宁知州,如今倒像是被他留下来察看的犯人。
我点点头。
还能说什么
他如今,是我的姐夫。
我们是一家人了。
这三个字,从齿缝里念出来,真够讽刺的。
夜深了,我一个人站在知州府的庭院里。天上的云,被风扯成一丝一丝的,像一幅被水泼坏了的墨。
我想起在京城的日子。斗鸡走狗,声色犬马。每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是太师沈确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一个游手好闲的废物。
可在这里,在江宁,我是知州沈清和。
是那个强抢民男的恶霸,也是那个忍辱负重的好弟弟。
我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既签过催缴漕粮的公文,也递出过那本能掀起滔天血浪的账册。
忽然觉得,这官,当得还真他妈的有意思。
比在京城当一个废物,精彩多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