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夜,全家逼我辍学打工。
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弟弟的平板电脑在桌上闪烁。
我撕碎准考证撒向夜空。
第二天,警察带着记者踹开工厂大门时,我妈正把我的头往缝纫机上按:死丫头敢报警
镜头拍到了她藏在我床底的存折——那是我三年早餐钱省下的学费。
七年后,我的教育基金会挂牌成立。
记者追问:您恨家人吗
我笑着指向台下:我资助的第一个学生,叫林晚晴。
弟弟的女友脸色煞白站起来——那是顶替我名字上了大学的人。
六月七号的月光是凉的。
它穿过我家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落在我摊开的模拟卷上。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划过。
最后一个单词默写完成。
明天,就是高考了。
堂屋里的灯还亮着。低低的说话声像蚊子哼,隔着一层薄薄的布门帘,断断续续钻进耳朵。
……老大不小了,总得为家里想想……
是爸的声音。沉沉的,带着点不容反驳的意味。
我心里莫名一跳,笔尖顿住了。
……隔壁村老刘家闺女,在南方厂里,一个月能寄回来三千多呢……
妈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压得更低,语速快。像是在说服谁,又像是在急切地计算着什么。
三千多我盯着卷子上那个刚写好的英文单词。它变得有些模糊。
一股说不清的冷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堂屋里的声音忽然没了。死一样的寂静。
几秒钟后,脚步声响起。沉重,缓慢。朝着我这边来了。
布门帘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掀开。
我爸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
月啊,他开口,声音干得像裂开的旱地,别看书了。
我的心猛地往下沉。
妈跟在他身后,搓着手,眼神躲闪着我的目光。弟弟也挤在门边,探着个脑袋。
手里捧着他那个崭新的平板电脑。
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变幻不定。
姐,弟弟开口了,语气理所当然,明天别去考试了。浪费那工夫干啥
平板电脑里传出一阵夸张的游戏音效。
爸都给你联系好了。我妈飞快地接话,像是要一口气说完,邻县那个服装厂,张老板人厚道!包吃包住!
她往前凑了一步,脸上挤出一种近乎讨好的笑,但那笑没进到眼睛里。
去了就能干活!熟练了,一个月两千五稳稳的!比读书强百倍!
两千五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就是他们刚才商量的结果
在这个决定我命运的前夜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爸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习惯性的麻木。
还有一丝……不容置疑。
听见没他催促了一句,语气加重,读书有啥用咱家这条件,供不起!
他粗糙的手指指了指我弟弟。
你弟眼看也要上高中了!处处都得花钱!
弟弟适时地扬了扬下巴,手指在平板上滑得更快。
游戏音效更吵了。
堂屋那盏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
光影在他们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
我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厂里的好处。
包吃包住,多省心!学门手艺,一辈子饿不着!比你死啃书本强!
我爸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像一尊生锈的铁砧。
弟弟低头玩着平板,屏幕的光映得他眼睛发亮。
我看着他。
这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
他的平板电脑是去年买的,顶配。两千多块。
他说班里同学都有。
我的手指在桌下死死抠着木头边缘,指甲缝里塞满了木屑。
掌心一片粘腻的冷汗。
桌上,安静地躺着我的准考证。
蓝白相间。薄薄的一张纸。
上面印着我的名字:舒月。
印着我的考场。
印着我三年寒窗所有的期盼。
它是通往明天的钥匙。
也是此刻,横亘在我与这个家之间,一道冰冷的裂痕。
我妈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不耐烦。
听见没死丫头!跟你说话呢!
她伸手想推我肩膀。
我猛地抬头。
目光直直撞上我爸浑浊的眼睛。
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
干涩,发抖,却异常清晰。
爸,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的学费,生活费,这三年……
我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渣。
是我自己,一毛一毛,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堂屋里瞬间死寂。
只有弟弟平板里那愚蠢的游戏音乐还在响。
咚!咚!咚!
我爸的脸涨红了。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
我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刺破空气。
放屁!你吃的米不是钱!你穿的不是钱!养你这么大,省点钱怎么了还委屈你了!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生你就是个赔钱货!还读什么书妄想攀高枝赶紧给我断了这心思!明天老老实实去厂里!
赔钱货。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
狠狠扎进我的耳朵。
扎进我的心脏。
我死死咬住下唇。
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
目光扫过他们。
我爸紧抿着嘴,别开了脸。沉默就是他的默认。
我妈叉着腰,一脸刻薄的胜利。
弟弟头都没抬,手指在平板上划拉着,仿佛眼前这场争执,远不如他屏幕里那个虚拟的世界重要。
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熄灭了。
呵……
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很轻。很冷。
像冰凌碎裂的声音。
他们都被这声笑弄得一愣。
我伸出手。
拿起桌上那张蓝白色的准考证。
纸张的触感很薄,很脆弱。
就像我此刻的指望。
我用尽全身力气。
唰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堂屋里炸响。
我爸猛地扭过头。
我妈惊愕地张大了嘴。
弟弟也终于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我。
一下,两下,三下……
我面无表情地撕着。
把那张通往未来的纸,撕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碎纸片像冬天里最绝望的雪。
从我指间纷纷扬扬落下。
飘过我妈惊怒的脸。
飘过我爸僵硬的身体。
飘过弟弟那闪着游戏光芒的平板电脑。
最后,散落在冰冷、坑洼的水泥地上。
我妈最先反应过来。
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反了你了!小贱蹄子!敢撕准考证!
她像一头暴怒的母兽,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蒲扇般的大手高高扬起,带着风声,狠狠扇向我的脸。
我没有躲。
也没有闭眼。
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只手落下来。
啪!
清脆的耳光声。
脸颊火辣辣地痛起来。
耳朵里嗡嗡作响。
嘴里那股铁锈味更浓了。
撕!你撕了也没用!我妈气得浑身发抖,唾沫横飞,明天就是绑,我也把你绑到厂里去!死心吧你!
我爸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声音疲惫而麻木。
闹够了没撕了也好。省得跑出去丢人现眼。
他弯腰,捡起地上他那顶洗得发白的旧帽子,掸了掸灰。
都去睡!明天一早,老张的车来接人。
他戴上帽子,遮住了脸,转身就往里屋走。
仿佛多看我一眼都嫌烦。
我妈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又骂了几句不识好歹讨债鬼,才气呼呼地跟着我爸进了里屋。
弟弟撇撇嘴,似乎觉得这场闹剧很无趣,低下头,又沉浸回他的游戏世界。
堂屋里只剩下我。
一地狼藉的碎纸片。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还有,无边的死寂。
月光透过窗户,冷冷地照在地上那些碎片上。
像散落一地的星辰残骸。
我慢慢蹲下身。
膝盖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生疼。
手指颤抖着,一片,一片,去捡那些碎片。
冰凉的触感。
指尖碰到碎纸片,像被针扎了一下。
每一片小小的纸屑,都映着那蓝白的颜色。
都印着我亲手撕碎的舒月。
都带着考场那个冰冷的编号。
它们那么小。
那么轻。
在我掌心,却重得压弯了脊梁。
我猛地攥紧拳头!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尖锐的痛楚从手心传来。
却压不住心底那片疯狂蔓延的冰原。
不够!
这点痛,远远不够!
胸腔里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烧得我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那声尖叫被我死死扼在喉咙深处。
它变成一声破碎的呜咽。
从紧咬的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眼泪终于砸下来。
滚烫的。
砸在我紧握的拳头上。
砸在那些冰冷的碎片上。
一滴,两滴……
洇开了纸片上模糊的字迹。
我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
袖子粗糙,蹭得脸颊生疼。
火辣辣的巴掌印被蹭得更痛。
我死死盯着地上那些被泪水打湿的碎纸片。
眼睛里最后一点水光,被一种更冷、更硬的东西取代。
恨吗
恨他们轻而易举地碾碎我三年的血汗
恨他们理所当然地牺牲我,去成全另一个
恨!
可恨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它只会让人疯狂。
让人软弱。
我需要的不是恨。
是一条路。
一条能爬出去的路!
哪怕这路,是用碎玻璃铺的。
我扶着桌沿,慢慢站起来。
膝盖僵硬麻木。
目光扫过堂屋。
爸妈的房门紧闭。
弟弟早已回了自己屋,门缝里透出平板电脑微弱的光。
只有我一个人。
站在一地破碎的希望里。
像被世界遗弃的孤魂。
我走到门后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老旧的搪瓷脸盆。
盆底积着一层薄薄的灰。
我拿起脸盆旁边的破旧红色塑料壳暖水瓶。
拔掉软木塞。
温热的水流倾泻而下,注入脸盆。
水汽在冰凉的空气里氤氲开。
我蹲下身。
把手伸进水里。
温热的水包裹住冰冷的手。
也包裹住我紧握的拳头。
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僵硬。
我慢慢松开手指。
那些被泪水浸湿、揉皱的纸片,像受伤的小鱼,散落在温水中。
它们轻轻舒展开一些。
蓝白的底色在水中漾开。
上面的字迹,被水泡得更加模糊不清。
我伸出手指。
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从水底捞起来。
一片一片。
摊平在旁边的旧报纸上。
报纸粗糙,吸水性很好。
碎纸片湿漉漉地贴在上面。
残缺不全的字迹,勉强拼凑出我的名字——舒月。
考场:县一中,第三教学楼,107。
还有那个刺目的准考证件号,后面跟着一长串数字。
大部分数字,已经在水里泡得完全看不清了。
我盯着报纸上那摊湿漉漉的碎片。
它们无声地控诉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也残酷地宣告着一种可能性的彻底终结。
靠这张纸,明天走进考场
绝无可能。
我缓缓抬起头。
目光投向墙壁高处那个小小的、蒙尘的挂钟。
指针指向深夜十一点。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
离张老板的车来接我,也只有几个小时。
时间像冰冷的沙,从指缝里无情地漏走。
我能做什么
报警
这个念头像黑暗里擦亮的一根火柴。
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们村很小。
小到谁家鸡下几个蛋,都能传遍半个村子。
小到村头那部唯一的公共电话,就在村长家小卖部门口。
村长是我爸的远房堂叔。
他会帮我吗
我妈刚才尖利的咆哮还在耳边回荡。
……绑也把你绑到厂里去!
她的眼神,我爸的沉默,弟弟的无动于衷……
他们做得出来。
绝对做得出来。
村长的电话
只怕电话线都是我爸帮忙拉的。
我缓缓站起身。
腿脚因为蹲久了而发麻,针刺一样的感觉蔓延开来。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走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
其实根本算不上屋子。
只是灶房旁边,用几块破木板和旧化肥袋子勉强隔出来的一个角落。
一张用砖头和破门板搭的床。
床上铺着薄薄的、洗得发硬的旧褥子。
床头靠墙,放着一个破旧的纸壳箱。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走到床边。
目光落在那个纸壳箱上。
它装着我所有的家当。
几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换洗衣服。
几本磨破了边角的旧课本和习题册。
最下面……
我的手伸进纸壳箱,拨开上面的衣物和书本。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边缘。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铁皮饼干盒子。
锈迹斑斑。
盒盖边缘已经有些变形。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里。
冰凉的铁皮贴着滚烫的掌心。
这是我唯一的秘密。
也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用指甲抠开那锈得有点紧的盒盖。
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盒子里没有饼干。
只有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最大面值是一张五十块的。
其余是十块、五块,甚至还有几张一块的毛票。
皱巴巴的。
带着汗水和岁月摩挲的痕迹。
最底下,压着几张旧版的一分纸币。
已经脆了。
这些钱,很薄。
加起来有多少
我太清楚了。
不多不少,正好三百七十五块六毛。
这是我三年来,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从每天五毛的早餐钱里抠。
从同学扔掉的矿泉水瓶里捡。
从帮邻居婶子剥花生、摘豆角换来的几毛钱里攒。
每一分,都带着饥饿的感觉。
都带着汗水的气味。
都带着对明天的微薄期盼。
现在,它们是我唯一的武器。
也是我最后的赌注。
我拿起盒子。
把里面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
一张一张,捋平。
叠好。
厚厚的一沓。
捏在手里,却轻飘飘的。
我把它们小心地塞进裤子口袋里。
最里面的那个口袋。
紧紧贴着大腿。
能感觉到纸币边缘硌着皮肤的触感。
然后,我飞快地环顾四周。
灶房的门虚掩着,通往院子。
院子里有狗。
一条很凶的大黄狗。
它认得我。
但今晚,它不会听我的。
院墙很高。
靠我自己,绝不可能翻出去。
唯一的出路……
我的目光落在灶房另一侧。
那里有个小后门。
常年用一根粗木棍顶着。
因为门外不远,就是村里的垃圾堆和臭水沟。
很少开。
那扇门很旧。
木板都翘了缝。
门轴也锈死了。
我悄悄走过去。
屏住呼吸。
试着轻轻推了一下。
嘎吱——
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夜里骤然响起!
我浑身一僵!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耳朵竖起来,捕捉着里屋的动静。
死寂。
只有我自己疯狂的心跳声,擂鼓一样撞击着耳膜。
咚!咚!咚!
几秒钟后。
里屋传来我爸模糊的翻身声,还有一声含糊的嘟囔。
死狗……叫啥……
然后,又恢复了沉寂。
我死死咬住下唇。
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衣衫。
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那根沉重的顶门木棍!
很沉!
手臂的肌肉绷紧。
木棍终于离开了门板。
我把它轻轻放在地上。
然后,双手按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门板上。
用力!
嘎吱——嘎吱——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板艰难地向内移动,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门缝一点点扩大。
一股浓烈的垃圾腐败和臭水沟混合的气味,猛地灌了进来。
令人作呕。
我顾不上这些。
侧着身子,挤了出去。
夜晚的空气冰冷刺骨。
裸露的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身后,那扇门像一个黑洞洞的伤口。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破败的家。
那个埋葬了我所有温情的角落。
然后,转身。
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浓稠的黑暗里。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巴路。
深一脚,浅一脚。
冰冷的露水很快打湿了裤脚。
黑暗像浓墨,吞噬着一切。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
我像一只惊惶的野兔,在村庄狭窄的小巷里拼命奔跑。
心跳快要炸开。
肺叶火烧火燎。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我不敢走大路。
只能沿着屋后、墙根、柴垛的阴影,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
唯一的目标,是村口。
那里有通往县城的大路。
有希望。
路好像没有尽头。
黑暗里,每一处模糊的轮廓都像是潜伏的怪物。
每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都像是追兵的脚步声。
终于!
前方豁然开朗!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模糊的影子出现了!
树下,隐约是那条灰白色的土路!
我冲出村口,像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扑倒在地。
我扶着粗糙冰冷的树干,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冰冷的空气灌进喉咙,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
眼泪都咳出来了。
回头望去。
整个村庄沉睡在浓重的黑暗里。
没有灯火。
没有追出来的身影。
只有死寂。
我靠着树干,稍微平复了一下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
接下来呢
徒步走到县城
十几公里!
天快亮了!
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突突突地从我身后的路上开了过来。
车斗里堆着些空箩筐。
开车的男人裹着件破棉袄,戴着顶露棉絮的帽子。
是我们村的老光棍,平时在镇子附近收点废品。
我认识他。
他应该也认识我。
王……王叔!我鼓足勇气,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冲到了路中间,拼命挥手。
三轮车猛地刹住。
车灯昏暗的光线照在我身上。
王叔那张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粗糙的脸探出来,眯着眼打量我。
舒家丫头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和疑惑,大半夜的,你在这干啥
叔,我喘着气,语速飞快,能捎我去趟县城吗急事!我……我给钱!
我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钱。
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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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抽出那张最大的五十块,递过去。
给!叔!帮帮忙!
王叔看着那张五十块,又看看我狼狈焦急的样子。
他皱紧了眉头,似乎在犹豫。
夜风很冷。
吹得我浑身发抖。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他叹了口气。
唉!上来吧!丫头!这大半夜的……坐稳了!
他一把接过那张五十块,胡乱塞进棉袄内袋里,朝后车斗努努嘴。
谢谢叔!谢谢叔!我连声道谢,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冰凉、布满灰尘和铁锈的车斗里。
三轮车重新发动。
突突突的噪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车身剧烈地颠簸着。
我蜷缩在冰冷的车斗角落,紧紧抓住车斗的边缘。
冰凉的铁皮硌得手生疼。
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很冷。
但心里,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县城。
有警察。
有希望!
三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疯狂颠簸。
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架子颠散。
我死死抓住车斗冰冷的铁栏杆。
指甲抠进了铁锈里。
胃里翻江倒海。
冰冷的风灌进喉咙,噎得我喘不过气。
天边开始泛起一丝灰白。
像浸了水的劣质宣纸。
县城模糊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显现。
低矮的楼房。
灰扑扑的街道。
三轮车终于突突突地开进了县城边缘。
路变得稍微平整了些。
但空气里开始弥漫起灰尘和汽油的味道。
丫头!到城边了!停哪王叔扯着嗓子回头喊,声音淹没在发动机的噪音里。
警察局!叔!麻烦您送我到警察局!我用尽力气喊回去。
啥他似乎没听清。
警察局!我更大声地喊。
王叔猛地扭头看了我一眼。
眼神复杂。
惊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避。
他迟疑了一下。
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三轮车继续向前。
穿过几条空旷冷清的街道。
天色更亮了一些。
街边开始有零星早起的人影。
三轮车在一个路口猛地减速,拐了个弯。
丫头!王叔喊道,前面直走,过两个红绿灯就是派出所!叔……叔这车太破,就不往前开了!省得挡道!
他语气急促。
车子吱呀一声停在了路边。
不远处,一栋挂着国徽、蓝白相间的小楼出现在视野里。
派出所!
我几乎是滚下了车斗。
双脚麻木,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谢谢叔!我回头匆忙道谢。
王叔摆摆手,眼神有些躲闪。
快去吧!丫头!有事……好好说!他含糊地丢下一句,立刻发动车子,突突突地调头,飞快地开走了。
仿佛我是什么瘟神。
我顾不上去想他的态度。
转身,朝着那栋蓝白小楼,用尽最后的力气跑去。
派出所的门开着。
里面亮着灯。
一股消毒水混合着烟味、汗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值班室很小。
一张桌子。
两把椅子。
一个穿着蓝色警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警察正坐在桌子后面。
他手里拿着搪瓷缸子,低头吹着热气。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一张端正但略显疲惫的脸。
看到我冲进来,他明显愣了一下。
小姑娘他放下搪瓷缸,站起身,眉头微皱,什么事这么急
我站在门口。
冰冷的空气灌进来。
我浑身都在抖。
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脸上还残留着清晰的巴掌印。
衣服上沾着泥点。
狼狈不堪。
警察……叔叔……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喉咙又干又痛,救……救命……
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上来。
模糊了视线。
别急,别急!警察几步走过来,语气温和了一些,慢慢说,怎么回事谁要害你
他指了指墙角的一张硬塑料椅子。
坐下说。慢慢说。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挪到椅子边坐下。
冰冷的塑料触感透过单薄的裤子传来。
我深吸了几口气。
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
我……我叫舒月。是……是青石村人。我努力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今天……是高考……
高考警察眼神一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电子钟,那你……
我爸妈……我哽咽了一下,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堵在胸口,他们……他们逼我辍学!不让我去考试!还……还把我准考证撕了!
眼泪终于决堤。
滚烫地流下来。
撕了警察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怎么回事你爸妈为什么
他们……他们要逼我去邻县一个服装厂打工!就……就今天!天一亮,车就来接我!我语无伦次,但必须说下去,我……我不肯!他们打我!还……还要把我绑去!
我指着自己红肿的脸颊。
我……我偷跑出来的!他们……他们肯定会来抓我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
警察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话筒。
小刘!他对着话筒说,快过来一下!这边有个紧急情况!
然后他放下话筒,快步走回我面前。
小姑娘,别怕!在这里没人敢动你!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你刚才说,他们撕了你的准考证
是……是……我点头,泪水还在往下掉,我……我撕的……被他们逼的……但我捡起来了……都烂了……
我慌忙去掏裤子口袋。
手指颤抖着,摸出那一小叠湿漉漉、皱巴巴的碎纸片。
递给他。
警察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摊在手心。
那些蓝白色的碎片,像被揉碎的蝴蝶翅膀。
上面的字迹被水泡得模糊不清。
舒月……县一中……他辨认着仅存的几个字,眉头越拧越紧,这……确实没法用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另一个年轻些的警察快步走了进来。
陈哥,什么事
小刘,你看着点这小姑娘。陈警官语速很快,她是青石村的考生舒月,家里人不让她参加高考,还撕了她的准考证,要强迫她去打工!情况紧急!
他拿起桌上一个厚厚的登记簿,迅速翻找着。
高考考场……县一中考点……他手指划过纸张,停住,主考办公室电话……找到了!
他再次拿起电话话筒,快速拨号。
喂县一中考点吗我是城关派出所陈建国!有紧急情况!你们那有个考生,准考证被毁,情况特殊!名字叫舒月!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惊愕的回应。
陈警官语速更快:对!身份需要核实!但情况紧急!她本人就在派出所!请立刻联系招办!务必保证她今天能参加考试!否则……一个孩子的前途就毁了!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好!好!明白!我们马上带人过去!保持联系!
他重重地挂了电话。
转头看向我。
别担心,舒月同学。他的眼神坚定,我们已经联系了考点,他们会想办法核实你的身份,为你特事特办!只要能证明你是你,你就有资格进考场!
一丝微弱的光,似乎从绝望的深渊里透了出来。
证明我是我
怎么证明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户口本在爸妈屋里锁着。
身份证我根本没有。
我们村好多孩子,都是中考前才办身份证。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
一阵刺耳的、熟悉的发动机轰鸣声由远及近!
突突突!突突突!
猛地停在了派出所门口!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刺眼的晨光里,那辆熟悉的破旧三轮摩托车正停在门口!
驾驶座上,是王叔尴尬又不安的脸。
车斗里,跳下来三个人!
我爸!
我妈!
还有……我那弟弟!
我妈一下车,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派出所椅子上的我!
她的脸瞬间扭曲了!
眼睛里射出恶毒的凶光!
死丫头!!!一声尖啸划破派出所的宁静!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张牙舞爪地就要冲进来!
站住!陈警官一步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住了我妈的扑势,厉声喝道,这里是派出所!你想干什么!
我爸也冲到了门口,看到警察,他脚步一滞,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一种蛮横的怒气取代。
他喘着粗气,指着陈警官身后的我。
警察同志!你……你把她交出来!她是俺闺女!不听话!俺领回家管教!他嗓门很大,带着农村人特有的粗犷和理直气壮。
管教陈警官的声音冰冷,用撕毁准考证的方式管教用强迫未成年的女儿辍学打工的方式管教
他的目光扫过我爸,落在我妈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最后看向躲在父母身后、眼神躲闪的我弟弟。
你们知不知道,剥夺孩子受教育的权利是违法的
违法我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拔得更高,唾沫星子乱飞,俺生她养她!俺让她干啥她就得干啥!天经地义!什么法不法!
她跳着脚,试图绕过陈警官来抓我。
死丫头!敢跑到这里来告状!翻了天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陈警官纹丝不动。
年轻的小刘警官也立刻站到了陈警官身边。
这位女同志!陈警官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具威慑力,目光如炬,我再警告你一次!这里是公安机关!你再这样无理取闹,就是妨碍公务!我们可以依法对你采取强制措施!
强制我妈愣了一下,似乎被警察的气势震慑了一下,但随即更加疯狂地叫嚣起来,你吓唬谁!俺管自己的闺女,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你们警察凭啥管俺家事!
她猛地一推陈警官的胳膊,想把他推开!
陈警官脸色一沉。
小刘!控制住她!
小刘警官立刻上前,一把抓住了我妈挥舞的胳膊。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警察打人啦!警察欺负老百姓啦!我妈立刻杀猪般嚎叫起来,身体拼命扭动挣扎。
场面瞬间混乱!
我爸一看老婆被抓住,眼睛也红了,吼叫着就要冲上来帮手:你们干啥!放开她!
弟弟吓得脸色发白,往后缩了一步。
派出所门口开始聚集起几个早起的路人,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几个身影快速跑了进来!
领头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穿着得体夹克衫,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行色匆匆的人。
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型摄像机。
陈警官!哪位是舒月同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一眼看到混乱的场面,立刻出声,声音洪亮有力。
混乱的场面瞬间被这声呼喊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看向门口突然出现的这几个人。
我爸和我妈也停止了挣扎叫骂,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
尤其是我妈,看到那个摄像机,脸色明显变了变。
陈警官立刻迎上一步。
李主任!您这么快就到了这位就是舒月同学!他侧身指向我。
被称为李主任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我面前。
他的目光锐利而关切,快速扫过我红肿的脸颊和凌乱的衣衫。
舒月同学他声音沉稳,我是县教育局招生办的李主任。这位是县一中的王副校长,这位是县电视台的记者,张记者。
王副校长是个面容严肃的女同志,对我点了点头。
拿着摄像机的张记者则立刻打开了机器,镜头对准了我。
红色的指示灯亮起。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用手挡了挡脸。
别怕,舒月同学。李主任的声音温和下来,派出所陈警官已经向我们说明了你的情况。我们就是来解决你的问题的。你现在告诉我,你还能清晰地记得你的准考证号码吗
我愣了一下。
心跳如鼓。
那串数字!
那串被撕碎又被水泡得模糊不清的数字!
它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
每一次模拟考,每一次填涂答题卡,都需要它!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
记得。是
20210709……
后面是……我清晰地、一字不落地报出了那串长长的号码。
李主任立刻看向王副校长。
王副校长手里已经拿着一个文件夹,飞快地翻找着。
很快,她找到了。
对上了!考场第三教学楼107,座位号15号!信息完全正确!她抬起头,语气肯定。
李主任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好!他转向陈警官,陈警官,身份核实无误!感谢你们及时通报!
他又看向张记者:张记者,麻烦全程记录一下,作为特事特办的依据。
张记者扛着摄像机,严肃地点点头。
不行!!!
一声凄厉的尖叫陡然炸响!
我妈猛地挣脱了小刘警官的控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
她的目标不是警察,不是李主任。
而是那个摄像机!
不许拍!你们不许拍!拍什么拍!家丑不可外扬!不许拍俺们!她尖叫着,伸手就去抢夺摄像机!
张记者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
小刘警官立刻上前再次拦住我妈。
场面再次混乱!
我妈像疯魔了,不管不顾地厮打着,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死丫头!你不得好死!你敢害你爹妈!你敢让电视台拍!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恶毒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我身上。
我爸也在一旁暴跳如雷,口沫横飞地骂着我和警察多管闲事。
弟弟缩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
够了!陈警官一声暴喝,脸色铁青,公然抢夺记者设备,扰乱国家机关工作秩序!小刘!把她带到后面去!冷静冷静!
小刘警官这次不再客气,和另一个闻声赶来的警察一起,用力将还在疯狂挣扎嘶吼的我妈,强行架进了派出所里面的房间。
我爸看着老婆被拖走,脸上的怒气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取代。
他指着警察,手指哆嗦着。
你们……你们凭什么抓人她……她是我婆娘!她没犯法!你们放了她!
她现在的行为已经涉嫌违法!陈警官冷冷道,现在,请你也冷静!否则,一起进去冷静!
我爸被噎住了。
他脸色青白变幻,最终颓然地垂下头,像只斗败的公鸡,蹲在墙角,抱着头,不再吭声。
弟弟也赶紧缩到他爸身边。
李主任看着这场闹剧,眉头紧锁,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转向我,声音放缓。
舒月同学,情况我们基本了解清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能按时参加考试。
他看了看表。
距离第一场语文考试入场,还有一个多小时。时间很紧。我们需要你提供一些额外的身份佐证材料。比如,你是否有学生证或者能证明你身份的学校文件
学生证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们学校的学生证,就是一个简单的纸片。
上面只有姓名班级。
照片都没有。
而且……它和我的课本一起,都锁在我那个破纸壳箱里。
我根本没带出来!
我……我没有……我艰难地摇头,都在家里……
李主任和王副校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没有正式证件,光凭口述准考证号,流程上还是存在风险。
有没有其他办法……王副校长沉吟着。
老师!我猛地抬起头,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们班主任!赵老师!他认识我!他就在考点!他是我的监考老师!
赵老师王副校长眼睛一亮,赵明远老师他在第三教学楼监考!对!他在!
快!李主任当机立断,王校长,麻烦您立刻联系赵老师!请他作为证明人!张记者,也请全程记录身份核实过程!
好!王副校长立刻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派出所里气氛紧张。
我妈在里面房间的哭嚎叫骂声隐约传来。
我爸抱着头蹲在墙角。
弟弟茫然失措。
陈警官警惕地盯着他们。
我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交握,指甲深深陷进手背。
掌心全是冷汗。
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终于!
王副校长放下了电话,脸上露出喜色。
联系上了!赵老师就在考点!他说他认识舒月!非常确定!他可以作证!而且他说,舒月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冲击重点的好苗子!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
是激动!是委屈!是绝处逢生的感激!
李主任长长舒了一口气,用力点头。
好!太好了!事不宜迟!陈警官,麻烦安排辆车,立刻送舒月同学去县一中考点!由赵老师现场确认身份后,办理临时参考手续!
陈警官立刻点头:没问题!小刘!开车!
警车拉着警笛,一路风驰电掣。
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我坐在后排。
旁边是王副校长和李主任。
张记者的摄像机镜头对着我。
警笛声尖锐。
像在宣告一场战斗的开始。
也像在撕裂禁锢我命运的枷锁。
我紧紧攥着拳头。
指甲陷进掌心的疼痛,让我保持清醒。
警车猛地刹停在县一中大门外。
考点警戒线已经拉起。
校门口人头攒动。
无数考生和家长。
黑压压一片。
警笛声和突然出现的警车,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无数道视线,惊愕、好奇、探究地聚焦过来!
车门打开。
我几乎是冲下了车。
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
眼前是熟悉的学校大门。
门上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2021年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XX县一中考点。
喧闹声。
鼓励声。
叮咛声。
瞬间涌入耳朵。
如此真实。
如此……充满希望。
舒月!
一个熟悉而急促的声音响起。
穿着监考证的赵老师,拨开人群,快步跑了过来!
他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
此刻,他脸上满是焦急和关切。
赵老师!我鼻子一酸。
赵老师跑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看到我红肿的脸颊和狼狈的样子,他眼中瞬间涌上心疼和愤怒。
孩子!受苦了!他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
他立刻转向李主任和王副校长。
主任!校长!我作证!她就是舒月!高三二班的舒月!我的学生!成绩非常好!绝对错不了!
李主任点头:好!赵老师,麻烦您带她去主考办公室,立即办理临时身份证明和入场手续!时间不多了!
好!跟我来!赵老师毫不犹豫,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带着我就往校门里冲。
穿过警戒线。
穿过无数道惊诧、议论的目光。
那是谁啊怎么警察送来的
脸上……好像被打过
天啊,出什么事了
快看,电视台的也来了!
那些目光像芒刺扎在背上。
但我顾不上。
我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
那栋熟悉的第三教学楼。
107考场。
我的座位。
赵老师带着我,一路疾行。
李主任、王副校长、张记者紧随其后。
摄像机一直亮着红灯。
我们冲进主考办公室。
里面几位考务人员正严阵以待。
身份证明人来了!监考老师赵明远!王副校长快速说道。
一位考务负责人立刻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表格。
考生姓名
舒月。
原准考证号
我清晰地报出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
身份证明人姓名及工作单位
赵明远,县一中高三教师,监考证号……
赵老师流利地报出自己的信息。
请证明人签字确认。
赵老师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在证明人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
考务负责人仔细核对。
然后,他拿出一个崭新的、盖着红章的临时准考证。
现场打印。
贴上我紧急拍摄的电子照片。
舒月同学,考务负责人郑重地将那张崭新的临时准考证递给我,这是你的临时证件。请妥善保管,凭此入场考试。祝你好运!
我伸出颤抖的手。
接过了那张纸。
薄薄的。
带着打印机的温热。
蓝白相间。
上面清晰地印着我的名字:舒月。
考场:第三教学楼107。
座位号:15。
和原来一模一样。
只是多了一个临时的印章。
但这足够了!
足够了!
谢谢!谢谢老师!我深深鞠躬,声音哽咽。
广播里响起清晰的女声播报。
各位考生请注意,请携带准考证、身份证,准备进入考场……
快!孩子!赵老师看了一眼时间,焦急地催促,快进考场!
他推着我冲出主考办公室。
奔向107考场。
走廊里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考生们拿着准考证,紧张地等待着。
我的出现,再次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侧目。
赵老师一直把我护送到107考场门口。
门口负责安检和核验证件的老师,正是我们年级的另一位老师,孙老师。
她看到赵老师和我,脸上露出惊讶和一丝了然。
显然,刚才的动静,她也知道了。
赵老师把临时准考证递给孙老师,语速飞快:孙老师,情况特殊,但身份确认无误!手续齐全!可以进场!
孙老师仔细看了看临时准考证,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
她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将准考证还给我。
进去吧。
我踏进了考场。
熟悉的教室。
熟悉的课桌。
桌角贴着小小的标签:15号。
我的位置。
我走过去。
坐下。
将那张崭新的临时准考证,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角。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
落在桌面上。
照亮了那个名字。
舒月。
监考老师开始宣读考场规则。
我闭上眼。
深深吸了一口气。
清晨冰冷的空气。
露水的味道。
三轮车颠簸的柴油味。
派出所消毒水的味道。
还有……这张崭新准考证上,淡淡的油墨清香。
所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汇成一种奇异的感觉。
胸腔里那块烧红的烙铁,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静。
还有即将喷发的岩浆。
发卷了。
洁白的试卷,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沉甸甸地落在桌面上。
我拿起笔。
笔尖悬停在作文题目上空。
可为与有为。
我的目光落在窗外。
阳光正好。
照在校园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
绿叶在风中轻轻摇曳。
我低下头。
笔尖落下。
坚定地划过纸面。
沙沙作响。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两天。
四场考试。
我像一个没有感觉的机器。
答题。
涂卡。
交卷。
屏蔽掉外界所有的声音。
屏蔽掉那些若有若无的议论和窥探的目光。
屏蔽掉内心深处,那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考场里只有笔尖的沙沙声。
和我胸腔里,那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回响。
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
我放下笔。
看着监考老师收走我的试卷。
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各种声音。
叹息,欢呼,如释重负的讨论。
我默默地收拾好文具。
那张临时准考证,被我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最深处。
走出考场。
夏日的阳光刺眼。
校门外依旧人山人海。
无数家长伸长脖子寻找着自己的孩子。
拥抱。
鲜花。
鼓励。
我独自穿过喧闹的人群。
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无声无息。
口袋里的三百多块钱,还剩下两百多。
我在县城汽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馆。
十块钱一晚。
房间很小。
一张床。
一个掉了漆的桌子。
墙壁斑驳。
空气里有股霉味。
我把门反锁。
用椅子顶住。
然后,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
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淹没了四肢百骸。
脸颊被打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但我没动。
只是睁着眼睛。
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沾满苍蝇屎的灯泡。
门外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说话声。
钥匙碰撞声。
每一次声响,都让我浑身紧绷。
像惊弓之鸟。
不知道过了多久。
黑暗彻底笼罩了房间。
我才在极度的疲惫和紧绷中,沉沉睡去。
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是撕碎的纸片。
是我妈狰狞的脸。
是缝纫机巨大的轰鸣……
第二天清晨。
我被刺耳的手机铃声惊醒。
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我猛地坐起身!
摸索着找到那个破旧的按键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赵老师三个字。
我颤抖着按下接听键。
喂赵老师
舒月!赵老师的声音异常激动,甚至带着点破音,你在哪安全吗分数……分数出来了!
我的心猛地揪紧!
你……你考了多少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你猜猜!快猜猜!赵老师激动得语无伦次,太棒了!孩子!你太棒了!全市!不!是全省!理科最高分!状元!你是状元啊!!!
轰!
赵老师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那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
全省理科状元
是我
舒月
那个差点连考场都进不来的人
我拿着手机。
呆呆地站在这个狭小、肮脏的旅馆房间里。
窗外,是县城灰蒙蒙的早晨。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
落在地板上。
照亮飞舞的灰尘。
手机里,赵老师的声音还在激动地响着。
孩子!你在哪快回学校来!教育局的领导!县里的领导!电视台的记者!都在找你!要采访!要奖励!你的大学……清华北大招生办的电话都打到校长室了!孩子!你的前途……
赵老师,我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我……我想先静静。
挂了电话。
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我慢慢走到那张掉了漆的小桌子前。
拉开抽屉。
里面空空荡荡。
只有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垫在抽屉底。
我把它拿了出来。
摊开在桌面上。
报纸是几天前的。
社会新闻版。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印着一条简讯。
高考首日,一女生被阻考试报警求助,教育部门特事特办助其入场。
下面配着一张小小的、模糊的现场照片。
是我被赵老师拉着冲进考场的背影。
旁边,隐约能看到我妈被警察架着,面目扭曲的样子。
还有我爸抱着头蹲在墙角的背影。
像两座蒙着灰尘的、沉默的雕塑。
我看着照片里那个模糊的、奔跑的背影。
那就是我。
两天前,那个拼尽全力,只为抓住一张考试门票的我。
现在,这张门票,似乎为我打开了一扇金光闪闪的大门。
但我心里,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冰冷。
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东西。
手机又开始疯狂震动。
屏幕上跳动着陌生的号码。
一个,接着一个。
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从那个金光闪闪的门里伸出来,要把我拉进去。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
然后,我走到窗边。
推开那扇布满灰尘的窗户。
外面是嘈杂的汽车站。
人群熙攘。
叫卖声。
喇叭声。
混合着夏日的热浪和灰尘的气息。
我静静地站着。
看着这纷乱的人间。
阳光落在我脸上。
很暖。
但心底那层坚冰,却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持续地、无声地震动着。
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
七年后。
深秋。
京市。
市中心,国贸大厦顶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灯火璀璨的帝都夜景。
流光溢彩的车河。
拔地而起的摩天楼群。
像一片璀璨的星河,匍匐在脚下。
室内,却是另一种辉煌。
水晶吊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
空气里弥漫着香槟和雪茄的昂贵气息。
衣香鬓影。
觥筹交错。
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在空气中。
这里正在举行月明教育慈善基金会的挂牌成立晚宴。
我站在宴会厅前方的小舞台上。
一身简洁利落的黑色高定西装套裙。
长发挽起。
露出光洁的额头。
脸上画着得体的淡妆。
七年时光。
褪去了青涩。
沉淀下的是眉宇间的从容,和眼底深处那一抹无法融化的清冷。
台下。
是应邀前来的各界名流。
企业家。
学者。
慈善家。
记者们扛着摄像机,镜头齐刷刷地对着我。
闪光灯此起彼伏。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我。
下面,让我们有请‘月明教育慈善基金会’的创始人,舒月女士致辞!
掌声雷动。
我微微颔首,走到话筒前。
调整了一下高度。
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
各位来宾,晚上好。
我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会场,清晰,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莅临‘月明基金会’的成立晚宴。
这个基金会的初衷很简单:让每一个渴望知识的孩子,无论出身,无论性别,无论遭遇何种困境,都能拥有公平地坐在考场里的权利。
我顿了顿。
会场很安静。
只有快门声咔嚓作响。
教育,是改变命运最有力的杠杆。但总有一些无形的枷锁,试图剥夺孩子们握住这根杠杆的权利。
七年前,高考前夜,我的家人撕碎了我的准考证,试图将我绑去工厂。
台下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
许多人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和同情。
镜头对准我的脸,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幸运的是,我遇到了恪尽职守的警察,遇到了特事特办的教育工作者。我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走进了考场,并最终拿到了通往未来的入场券。
这份幸运,并非人人可得。所以,我创立‘月明’,希望能成为更多身处黑暗中的孩子的,那一线微光。
我们将致力于资助贫困地区失学女童,设立紧急助考基金,为那些在关键时刻遭遇阻力的考生提供法律援助和庇护……
我的致辞简洁有力。
没有煽情。
只有事实和决心。
最后。
再次感谢各位的支持。愿每一个梦想,都不再被轻易折断。
我微微鞠躬。
掌声再次如潮水般响起。
充满敬意。
我走下舞台。
立刻被等待已久的记者们围住。
长枪短炮伸到面前。
舒总!我是财经周刊的记者!请问基金会的启动资金主要来源于……
舒女士!我是教育报的!您刚才提到七年前的经历,那段过往对您创立基金会的理念影响有多大
舒月小姐!看这边!我是星闻速递的!……
问题纷至沓来。
我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简短地一一回应。
这时。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显得很干练的女记者挤到最前面。
她胸前挂着深度人物的牌子。
她举着录音笔,问题直指核心。
舒月女士,我是《深度人物》记者周敏。您刚才提到了七年前家人的阻拦。那么现在,您还恨他们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
瞬间让周围的嘈杂安静了不少。
所有的镜头和目光,都聚焦在我脸上。
等待着一个充满戏剧性的回答。
我脸上的微笑淡去。
没有愤怒。
没有悲伤。
甚至没有太多的波澜。
目光越过人群。
落在宴会厅后方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那里站着两个人。
我的弟弟,舒阳。
七年不见,他长高了些,穿着身还算体面的西装,但眉宇间那份习惯性的浮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依然没变。
他身边,依偎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栗色的长发烫着精致的波浪卷。
穿着一条价值不菲的香槟色吊带晚礼服。
妆容精致。
颈间戴着闪亮的钻石项链。
她正挽着舒阳的手臂,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的微笑。
只是那笑容,在看到我的目光扫过去时,瞬间僵硬了一下。
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
我看着她。
看着那张经过七年养尊处优生活浸润后,更加白皙、更加精致的脸。
然后,我的嘴角,缓缓地向上弯起。
一个很浅,却异常清晰的弧度。
我抬起手。
指向那个角落。
指向那个穿着香槟色礼服,脸色微微发白的女人。
声音清晰地透过话筒,传遍整个宴会厅。
平静得如同在介绍一位普通嘉宾。
我资助的第一个学生,叫林晚晴。
就是她。
话音落下的瞬间。
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
所有的镜头。
齐刷刷地!
像聚光灯一样!
猛地转向了宴会厅后方!
聚焦在那个穿着香槟色晚礼服、挽着我弟弟手臂的女人身上!
林晚晴的脸色,在无数道目光和刺眼的闪光灯下,瞬间褪尽了血色!
惨白如纸!
她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愕!
然后是恐惧!
慌乱!
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地想往舒阳身后躲!
但舒阳也完全懵了!
他显然没听懂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他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聚焦弄得手足无措!
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惊慌!
他甚至下意识地松开了挽着林晚晴的手!
茫然地看着我!
又看看身边快要崩溃的林晚晴!
记者们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加疯狂的骚动!
林晚晴小姐!舒总说资助的第一个学生是您
林小姐!请问您和舒总是什么关系
林小姐!舒总说您是她资助的第一个学生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林小姐!能解释一下吗
无数话筒像丛林一样,瞬间伸到了林晚晴的面前!
摄像机镜头几乎要怼到她惨白的脸上!
镁光灯疯狂闪烁!
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个惊恐、狼狈、无所遁形的瞬间!
不……不是……我不知道……我没有……林晚晴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拼命用手挡着脸,想后退,想逃离。
但周围全是人。
退路被堵得死死的。
她像一只掉进闪光灯陷阱里的猎物。
无处可逃。
只能徒劳地摇着头。
嘴唇哆嗦着。
精致的发型乱了。
昂贵的礼服在推搡中起了皱褶。
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优雅从容
舒阳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一点神。
他看着眼前彻底失控的局面。
看着狼狈不堪、被记者围堵质问的林晚晴。
又猛地转头看向舞台边。
看向我。
我依旧站在那里。
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眼神像深秋的湖水。
冰冷。
沉寂。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到震惊,再到一种被愚弄后的愤怒!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姐!你……你胡说什么!他猛地朝我这边吼了一声,声音带着被欺骗的愤怒,又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惊恐。
他想冲过来。
但立刻被汹涌的记者人潮挤开!
记者们对舒阳毫无兴趣。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林晚晴!
林小姐!请正面回答!您是否顶替了舒月女士的入学资格!
一个记者尖锐的问题,像一把刀子,狠狠刺破了混乱!
我没有!我没有!林晚晴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她猛地指向我,她胡说!她污蔑!她嫉妒我!她……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
我不知何时,已经从手包里,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
一张被精心塑封起来的纸。
纸张很旧了。
边缘有些磨损。
上面印着表格。
最上方,是清晰的标题:XX大学录取通知书。
被录取人姓名一栏。
赫然写着:舒月。
而专业一栏,是:经济学。
录取通知书的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大学公章。
日期是七年前。
我举着这张塑封好的录取通知书。
没有说话。
只是平静地展示着。
展示着那个本该属于我的名字。
展示着那段被偷走的起点。
闪光灯更加疯狂地闪烁!
像一片光之海洋,瞬间淹没了那张薄薄的纸!
也彻底淹没了林晚晴最后一点强撑的伪装!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通知书。
盯着那个名字——舒月。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
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
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高跟鞋一崴!
整个人!
在无数镜头和闪光灯的聚焦下!
在周围宾客的惊呼声中!
狼狈不堪地!
向后摔倒!
重重地跌坐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昂贵的香槟色晚礼服铺开。
像一朵颓败的花。
她精心打理的发髻彻底散开。
脸上的妆容被泪水冲花。
眼神空洞。
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绝望。
嘴唇哆嗦着。
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舒阳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
看着跌倒在地、彻底崩溃的林晚晴。
又看看我手中那张冰冷的录取通知书。
他脸上的愤怒消失了。
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灰败。
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
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只是颓然地低下了头。
周围的闪光灯依旧在疯狂闪烁。
记者们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轰向地上的林晚晴。
林小姐!请您解释!
您是否窃取了舒月女士的身份!
您当年是如何操作的!
场面彻底失控。
保安开始介入,试图分开人群,拉起地上的林晚晴。
她像失了魂,任由保安架起,脸色死灰,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没有焦点。
周围宾客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震惊,鄙夷,同情,幸灾乐祸……各种目光交织。
我站在原地。
放下了手中的塑封通知书。
塞回手包。
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刚才提问的女记者周敏再次挤到我面前。
她的眼神无比复杂。
有震撼,有探究,还有一丝深深的敬佩。
舒总……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您……您早就知道您资助她……就是为了今天
我看着林晚晴被保安架着,踉跄地穿过人群,走向宴会厅大门。
舒阳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
像两条丧家之犬。
在无数目光的凌迟下,仓皇逃离这片曾经属于他们的浮华。
我收回目光。
看向面前的女记者。
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
只有一种彻底的平静。
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
她需要那张文凭,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周敏的耳中,也传入她手中的录音笔,我需要她站得足够高。
周敏猛地一震!
瞬间明白了!
站得足够高。
才能摔得足够狠。
才能让这场迟到了七年的审判。
拥有最彻底的力度。
和最广泛的见证。
月明基金会,我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无波,只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并且值得帮助的孩子。
周敏看着我的眼睛。
那里面深邃如渊。
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已归于沉寂。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再追问。
闪光灯依旧追逐着那对仓皇逃离的身影。
但宴会厅里的主角,已经不再是那场闹剧。
人们重新围拢过来。
话题重新聚焦回慈善本身。
基金会的意义。
未来的计划。
晚宴的流程继续。
香槟塔重新被注满。
钢琴曲再次悠扬地响起。
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我端着酒杯。
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宾客之间。
微笑。
交谈。
感谢支持。
刚才的插曲,非但没有削弱月明的声誉。
反而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
激起的千层浪,都将化为推动基金会前行的汹涌波涛。
角落里。
刚才林晚晴跌倒的地方。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遗落了一只香槟色的高跟鞋。
还有一枚小小的、闪着光的钻石耳钉。
像被遗弃的灰姑娘的水晶鞋。
只是这一次。
魔法彻底失效了。
午夜。
晚宴结束。
宾客散去。
巨大的宴会厅空了下来。
只留下杯盘狼藉和淡淡的香水余味。
工作人员在安静地收拾残局。
我独自走到落地窗前。
俯瞰着脚下依旧璀璨的不夜城。
车河流动。
霓虹闪烁。
像一片永不熄灭的星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推送新闻。
标题加粗,触目惊心。
惊天反转!新晋慈善女王揭牌晚宴爆出冒名顶替上大学丑闻!昔日资助对象竟是顶替者!
下面配着林晚晴跌倒在地、狼狈万状的大图。
和舒阳失魂落魄的背影。
新闻热度正在以恐怖的速度攀升。
评论区的喧嚣仿佛能穿透屏幕。
我面无表情地划掉了推送。
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
城市的灯火尽头。
是深沉的、无边的黑暗。
像极了七年前,我逃离的那个村庄的夜。
但这一次。
黑暗不再让我恐惧。
兜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短信。
来自一个归属地是邻县的陌生号码。
内容只有三个字。
够狠。好。
没有署名。
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
然后,向左一划。
删除。
干净利落。
晚风吹起额前的碎发。
带着一丝凉意。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
转身。
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
清脆的足音回荡在空旷的宴会厅里。
走向门口。
走向属于我的,下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