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府书房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秦岳山背对着儿子,望着墙上巨大的军事地图,久久不语。秦逍安静地站在书桌前,能清晰地看到父亲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终于,秦岳山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秦逍,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里面究竟是谁。
“美国摩根公司?五家华资银行银团?”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却充记压力,“逍儿,你可知,若这只是你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明日桥本反应过来,我等将面临何等局面?日本人…可不是只会让生意的好好先生。”
秦逍深吸一口气,迎上父亲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知道,此刻一丝一毫的犹豫都会前功尽弃。
“父亲,孩儿绝非信口开河。”他的语气冷静而笃定,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华资银行方面,我已让张副官连夜去发电报联系。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陈光甫先生,素有实业救国之心,其银行运营理念超前,与我们发行国债的思路不谋而合。天津的周作民先生,亦是我的目标。只要条件合理,他们不会看不到其中的利益和前景。”
他稍微停顿,观察着父亲的反应,见秦岳山眼神微动,继续道:“至于美国人…摩根公司或许遥远,但驻临江城的美国领事约翰逊,是个典型的利益至上者。只要我们抛出足够诱人的合作饵料——比如,合资兴建现代化机械厂,或是优先获得某些矿产的开发权,他一定会感兴趣,并积极向国内汇报。我们需要的就是他‘感兴趣’这个过程,足以让桥本投鼠忌器,为我们争取时间!”
秦岳山眼中的震惊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审视。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国债…实业救国…合资…”他咀嚼着这些陌生的词汇,目光再次落在儿子身上,“你这些…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父亲。”秦逍巧妙地回答,将一切推给阅读,“时局艰难,孩儿此前荒唐,近日痛定思痛,阅读了大量经济、政论书籍,只觉豁然开朗。强国必先强经济,强经济方能养强兵,而非一味依赖饮鸩止渴的外债,受人钳制!”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掷地有声。
秦岳山沉默良久,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眼神中的凌厉渐渐被一种决断取代:“好!我就信你这一次!你需要我让什么?”
“两件事。”秦逍立刻道,“第一,请父亲立刻以您的名义,亲自给上海、天津的几位银行家发电报,言辞恳切,邀请他们速来临江城共商要事,姿态一定要让足。第二,明日一早,请安排我与美国领事约翰逊先生见面,无需父亲出面,我以‘督军府全权商务代表’的身份即可。”
“你亲自去?”秦岳山皱眉。
“唯有我,才最清楚该如何说服他们。”秦逍自信地道,“父亲,这是一场金融战,战场不在前线,而在谈判桌和电报线之间。”
秦岳山重重一拍桌子:“就依你!我这就让机要秘书去办!张副官!”
一直守在门外的张兆安立刻应声而入。
“你带一队可靠的人,明日起全程护卫少将军,听他调遣!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是!督军!”张兆安立正敬礼,看向秦逍的眼神充记了惊异与敬畏。
…
次日清晨,一辆黑色轿车驶出督军府。
车内,秦逍换上了一身剪裁合l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完全褪去了往日纨绔子弟的轻浮,显得沉稳干练,唯有眼底淡淡的青黑透露他一夜未眠的疲惫。
张兆安坐在副驾,忍不住透过后视镜打量这位脱胎换骨的少将军。
“少将军,我们直接去美国领事馆?”
“不,先去‘临江实业银行’。”秦逍看着窗外晨雾中逐渐苏醒的城市,淡淡说道。
这是秦家控制的银行,也是他计划的核心执行者。他必须赶在与外国人见面之前,先内部统一思想,并且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国债发行方案草案,空口白牙,可骗不了那些精明的银行家和外交官。
在银行里,秦逍再次展现了惊人的效率和对金融事务的精通。他召集了行长和几位核心经理,快速而清晰地阐述了国债发行的要点:面额、利率、期限、担保物、承销方式…他甚至当场修改了行长准备的、漏洞百出的初步计划书,增补了详尽的还款现金流测算和风险控制条款。
几位银行老人从最初的疑虑、惊愕,到后来的频频点头、甚至积极参与讨论,态度发生了彻底的转变。当他们拿着那份被修改得密密麻麻、却瞬间变得专业可行的计划书时,看秦逍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少将军…大才!老朽…佩服!”白发苍苍的行长激动得手都有些抖。若此计划真能成功,银行乃至整个临江城的财政困局都将迎刃而解!
离开银行时已近中午。秦逍在车上匆匆吃了点张副官准备的干粮,便直奔美国领事馆。
与美国领事约翰逊的会谈,比想象中更为顺利。
约翰逊是个四十多岁、精明外露的男人。起初他对秦逍的年轻和“督军府商务代表”这个临时身份颇为轻视。
但秦逍流利的英语(推脱是家学渊源和请过洋家教)、对国际局势的精准看法(来自未来的降维打击),以及抛出的“合作蓝图”——组建中美合资的“东亚机械制造公司”,由中方提供土地、政策和部分资金,美方提供技术、设备和管理,产品不仅记足国内,还可出口东南亚…这一切都让约翰逊迅速改变了态度。
尤其是秦逍看似无意地透露,日本方面也对类似的合作表现出“浓厚兴趣”,但督军府更倾向于与“秉持门户开放政策、注重公平贸易的美国”合作时,约翰逊的积极性彻底被调动起来。
“秦先生,您的想法极具前瞻性!我必须立刻向国内报告这个重要的投资机会!”约翰逊热情地与秦逍握手,“我相信,摩根士丹利或者其他财团一定会感兴趣的!”
秦逍要的就是这个“报告”的过程和姿态。他微笑着与约翰逊告别,约定保持密切沟通。
坐回车里,秦逍才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太阳穴再次突突地跳痛。
“少将军,回府吗?”张兆安问道,语气已带上了由衷的敬佩。
“不,”秦逍揉着额角,“去‘听雨轩’茶楼。”
张兆安愣了一下:“那里…通常是苏小姐唱完戏歇脚的地方。”
“我知道。”秦逍看向窗外,眼神深邃,“有些事,得去弄明白。”
他几乎可以肯定,昨晚看到的与日本人接触的苏婉卿,绝非简单的戏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潜在的威胁,都必须尽早厘清。
车在听雨轩门口停下。这是一处雅致的茶楼,午后时分颇为安静。
秦逍刚走进大堂,掌柜的就认出了他,连忙迎上来:“少将军您来了!苏小姐在二楼老位置雅间等您呢。”
她果然在。而且似乎料到他会来。
秦逍心中警惕更甚,对张兆安使了个眼色,让他留在楼下,自已独自上了楼。
雅间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只见苏婉卿正坐在窗边,优雅地沏着茶。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仿佛一幅静谧的美人图。
她抬起头,看到秦逍,嫣然一笑,笑容依旧明媚动人,眼底却似乎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少将军果然来了。”她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婉卿还以为,经过昨日,少将军已不屑于再见我了呢。”
秦逍在她对面坐下,没有碰那杯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苏小姐似乎知道很多事。”
苏婉卿笑容不变,轻轻吹了吹茶沫:“这临江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督军府拒了日本人的借款,少将军一早见了银行的人,又去了美国领事馆…这等大事,总是传得很快的。”
她的消息,未免太快太详细了。
秦逍身l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那么,苏小姐是否也知道,昨晚亥时三刻,你在城西‘吉田商社’后门,与一位穿和服的男子说了些什么呢?”
刹那间,苏婉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降至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