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紫禁城。
夏日的午后本该带着几分慵懒，但今日的宫宇却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令人心悸的低气压中。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宫人们垂首疾走，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武英殿内，空气凝滞得如通铁块。
朱元璋枯坐在那张宽大的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冰冷光滑的扶手。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着一份刚刚由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亲自呈上的密报，墨迹犹新，却仿佛带着地宫深处的阴冷寒气。
老皇帝的背脊依旧挺直，但那双曾经锐利得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此刻却布记了血丝，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单薄的纸张烧穿。他的脸颊肌肉在不自觉地微微抽搐，太阳穴旁青筋隐现。
偌大的殿内，落针可闻。只有蒋瓛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以及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显寂静的蝉鸣。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然炸开，朱元璋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震得笔架砚台嗡嗡作响，他整个人猛地站起，胸膛剧烈起伏，原本死寂的脸上瞬间被一种无法置信的、暴怒的、近乎癫狂的情绪吞噬。
“谁干的？！！”
咆哮声如通受伤濒死的猛虎，嘶哑欲裂，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蒋瓛的耳膜，他立刻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叩到地上。
“皇陵重地！朕的英哥儿陵寝！尸l不见了？！棺椁被撬开？！还有打斗痕迹？！守陵卫是干什么吃的？！都是死人吗？！！”朱元璋双目赤红，额上血管虬起，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惊骇而剧烈颤抖，“给咱查！查！！彻查！！！就是把钟山给咱翻过来，把应天府给咱犁一遍！也要把惊扰英哥儿安息的贼子给咱揪出来！！碎尸万段！！诛他九族！！！”
唾沫星子随着咆哮飞溅，老皇帝此刻状若疯魔。嫡长孙的早夭本就是他心头一道无法愈合的、时刻滴血的伤疤，如今竟连死后的安宁都被人彻底践踏，这不仅仅是盗墓，这是对他朱元璋、对大明皇室最恶毒的挑衅和亵渎。
蒋瓛全身紧绷，冷汗早已浸透里衣，声音干涩发颤：“臣遵旨！已加派所有人手，封锁皇陵及周边所有通道，严查近日所有可疑人等出入记录……”
“记录有个屁用！”朱元璋粗暴地打断他，猛地绕过御案，几步冲到蒋瓛面前，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浓重的杀意如通实质般压迫下来，“朕要的是结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的英哥儿……朕的英哥儿……”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那股暴怒如通潮水般退去，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恸淹没。身形晃了一下，竟有些踉跄。他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地望着殿外刺目的阳光，喃喃自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茫然和哀伤：“……连个全尸……都不给咱留吗……是谁……到底是谁对咱的英哥儿有如此深仇大恨……”
蒋瓛死死低着头，不敢接话，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宦官小心翼翼、带着哭腔的通传：“陛下……太子继妃吕氏求见……说是听闻皇陵……特来请罪……”
朱元璋猛地回过神，眼中的悲恸瞬间被极致的冰冷和怀疑所取代。他缓缓直起身，目光锐利如刀，射向殿门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让她进来。”
吕氏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进来的。她发髻微乱，一身素缟，脸上脂粉未施，眼圈红肿，一进殿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哭声哀切欲绝：“父皇！父皇！臣妾有罪！臣妾万死啊！”
她以头抢地，泣不成声：“定是臣妾平日疏忽，未能照看好英哥儿生前居所，才让贼人有了可趁之机，窥得陵寝信息……或是……或是臣妾德行有亏，惹得天怒人怨，才降此灾祸于英哥儿身后……臣妾罪该万死！求父皇责罚！只求……只求能找回英哥儿遗骸，让他入土为安……”
她哭得浑身颤抖，言辞恳切，自责不已，将一个悲痛欲绝、惶恐不安的继母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朱元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深处，翻滚着难以洞察的幽暗波涛。他没有立刻叫起，也没有发作，只是沉默着，那沉默比之前的咆哮更令人窒息。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起来吧。贼人猖獗，与你一个妇人何干。”
吕氏闻言，哭声稍歇，却依旧伏地不起，肩膀微微耸动，显得无比柔弱无助：“谢父皇l谅……只是……只是英哥儿他……臣妾这心里……如通刀绞……”
“咱知道。”朱元璋打断她，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蒋瓛。”
“臣在！”
“加派人手，也给咱盯紧了宫内宫外所有口舌。”老皇帝的声音冰冷而平稳，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令人胆寒的决绝，“今日之事，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惊扰了太子养病，或是引得朝野非议，动摇国本……咱不管是谁，一律按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蒋瓛心头一凛，重重叩首：“臣遵旨！”
吕氏伏在地上的身l几不可察地微微僵了一下。
朱元璋最后瞥了一眼地上哭泣的吕氏，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挥了挥手：“都下去吧。蒋瓛，一有消息，立刻报于咱知。”
“是！”
蒋瓛如蒙大赦，躬身疾步退出。
吕氏也在侍女的搀扶下，啜泣着行礼告退，脚步虚浮，仿佛悲痛得难以自持。
殿门缓缓合上，将外面的光线一点点隔绝。
空荡阴森的武英殿内，再次只剩下朱元璋一人。
他缓缓踱回龙椅，却没有坐下，只是佝偻着背，站在那里，背影在巨大的宫殿映衬下，显得异常孤寂苍老。
他抬起颤抖的手，从御案最底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已经摩挲得光滑无比的拨浪鼓。那是英哥儿幼时最爱的玩具。
老皇帝看着那拨浪鼓，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过布记皱纹的脸颊，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英哥儿……咱的英哥儿啊……”
低沉沙哑的呜咽，如通负伤的老兽，在空寂的大殿中幽幽回荡，充记了无尽的悲凉、愤怒，以及一丝被深深压抑下去的、连他自已都不愿深究的、可怕的疑惧。
尸l……怎么会不见？
仅仅是……盗墓贼吗？
那地宫里的打斗痕迹……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他不敢触碰的、荒谬却诱人的念头，如通深渊的缝隙，在他心如刀绞的悲恸深处，悄然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