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运将最后一口粗粮粥灌进喉咙,瓷碗边缘的豁口在油灯下泛着毛糙的光。他把碗往关彤面前推了推,指腹蹭过碗沿的污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彤彤,你喝吧。”他的声音比碗沿还糙,“哥吃饱了。”
关彤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布面上的补丁被指节顶出小小的褶皱。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晃,映得眼下的青黑像两团化不开的墨。她望着碗里剩下的小半碗粥,粥面上浮着几粒没碾开的谷壳,像漂在水上的败叶。
“哥,我不饿。”她的声音细得像根棉线,“下午张婶给了块窝头,我还没吃完。”
关平坐在对面的草垛上,手里的柴火棍在地上划拉着,把原本就不平的泥地戳得更乱。“行了,让你喝你就喝。”他的话里带着点不耐烦,眼神却往关彤身上瞟了瞟,“兵营里不是你逞强的地方,饿坏了身子,回头咋跟爹妈交代?”
关彤没再说话,端起碗小口小口地抿着。粥是温的,带着点柴火的烟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暖空荡荡的胃,却没压下心里那股子发慌的劲儿。
这里是频阳军营的角落,一间废弃的马厩改的屋子,四面墙漏着风,地上铺着干草,就算裹着关运从伙房讨来的旧棉被,夜里还是能听见风呜呜地叫,像谁在哭。三天前,他们兄妹三人就是藏在这样的地方,才算暂时躲过了那场追杀。
关运靠在墙上,望着屋顶的破洞。
月光从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亮斑,随着风摇摇晃晃的。
他想起三天前的事,后颈的筋就突突地跳。
“这地方不能久待。”关运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昨天巡逻的伍长已经问过两回了,说女兵营那边查得紧,闲杂人等不能留。”
关平把柴火棍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
“我知道。可除了这儿,咱们能去哪?”
他往门外瞥了一眼,守夜的士兵正提着灯笼走过,灯笼的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老家是回不去了,城里盘查得严,咱们仨这样的,一露面就得被盯上。”
关彤的手抖了一下,粥洒在衣襟上,烫得她猛地一缩。她想起那个晚上,火光把天烧得通红,爹被按在地上,娘的哭喊像刀子一样扎心。
那些人说,关家欠了他们的,要用女儿来抵。
她当时吓得浑身发抖,是关运拽着她,关平断后,才从后院的狗洞钻了出来,一路跑,跑到了这频阳地界。
“哥,要不……我去自首吧。”关彤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要的是我,你们俩……”
“胡说八道!”关运猛地一拍桌子,油灯晃了晃,差点翻倒,“有哥在,谁也别想动你一根手指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声音放软了些,“彤彤,你别怕,哥会想办法的。”
关平皱着眉,手指在膝盖上敲着。
“要不,去附近的村子租个房子?”他琢磨着,“美源村离兵营不远,就隔着一道山梁,我去过两回,村里都是些种地的,应该不惹眼。”
关运想了想,点了点头。
“美源村……我听说过,是个小村子,偏僻,不容易被找到。
”他看向关彤,“彤彤,委屈你了,先在村里住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哥再带你走。”
关彤咬着唇,点了点头。只要能让哥哥们安全,她住在哪儿都行。
第二天一早,关运就跟伍长请了假,说是要去给妹妹抓药。伍长斜着眼看了他半天,嘴里嘟囔着“规矩规矩”,最后还是挥了挥手,让他快去快回。
关运和关平揣着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往美源村去。山路不好走,全是碎石子,关平走在前面,用砍刀劈开挡路的荆棘。关运跟在后面,心里盘算着租房子的事。他们没多少钱,只能找个最便宜的,能遮风挡雨就行。
“前面就是美源村了。”关平指着前面的一片矮房子,“村口那棵老槐树,我记得清楚。”
关运眯着眼看了看,村子不大,也就几十户人家,房子都是土坯墙,茅草顶,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山坳里。村口的老槐树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大伞。
两人走进村子,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路边啄食。一个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口纳鞋底,看见他们,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警惕。
“两位是……”老太太开口,声音沙哑。
关平赶紧堆起笑:“大娘,我们是从外面来的,想在村里租个房子,您知道谁家有空房吗?”
老太太打量着他们,摇了摇头:“村里的房子都住记了,没闲房。”
关运心里一沉,刚想再问,就听见旁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来。“谁要租房啊?”
男人留着络腮胡,脸上带着一道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他穿着件打补丁的短褂,手里拿着个旱烟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关运和关平。
关平愣了一下,赶紧说:“我们想租个房子,给我妹妹住,她身子弱,想找个清静地方养养。”
络腮胡男人笑了笑,露出黄黑的牙:“巧了,我家后院有间柴房,收拾收拾能住人,就是小了点,你们要不嫌弃……”
关运看了看那男人,总觉得他的笑有点不对劲,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先去看看。“多少钱?”
“好说,”络腮胡男人摆了摆手,“都是出门在外的,不容易。一个月五个铜板,咋样?”
五个铜板,比他们预想的便宜。关运和关平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行,我们去看看。”
男人领着他们往后院走,柴房果然很小,也就一张床那么大,墙角堆着些干草,屋顶漏着光。但胜在干净,地上扫得挺利落。
“就这儿吧。”关运咬了咬牙,“我们先租一个月。”
络腮胡男人接过五个铜板,揣进怀里,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行,钥匙给你们。对了,我叫王力,就住在前院,有啥事儿喊一声就行。”
关运拿着钥匙,心里踏实了些。至少,妹妹有个地方住了。
他们赶回兵营,把好消息告诉了关彤。
关彤听说有了住处,脸上露出点笑容,虽然那笑容里还带着怯意。
当天傍晚,关平找了辆拉货的驴车,把关彤送到了美源村。关运没去,他得在兵营盯着,万一有什么动静,好及时报信。
驴车在王力家后院停下,关彤下了车,看着那间小小的柴房,心里有点发怵。
王力站在旁边,搓着手,嘿嘿地笑:“姑娘,委屈你了,有啥需要的,跟我说。”
关平把一个布包递给关彤,里面是几件换洗衣裳和半个窝头。
“彤彤,这是钥匙,你收好。我和大哥会常来看你,你自已在这儿,千万别出门,别跟不认识的人说话,知道吗?”
关彤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哥,你们也要小心。”
关平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跟王力嘱咐:
“大哥,我妹妹胆小,麻烦你多照看照看。”
王力连连点头:“放心放心,都是邻居,应该的。”
关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驴车的声音渐渐远了。关彤站在柴房门口,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关彤在美源村住了下来。
柴房虽小,却也清静。
王力夫妇看起来还算和善,偶尔会送些野菜过来,关彤也会帮着王二媳妇缝补衣裳,日子倒也平静。
关运和关平每隔天就会来一趟,每次都趁着天黑,从后山的小路绕过来。
他们带来些吃的,问问关彤的情况,再把兵营里的事说给她听。关彤总是嘱咐他们小心,别让人发现了。
这天,关运又来看关彤,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这是他跟伙房的师傅求了半天,才讨来的。
“彤彤,快吃,还热乎着呢。”
关运把馒头递给她,自已则靠着墙,看着妹妹小口小口地吃。
关彤把一个馒头往关运手里塞:“哥,你也吃。”
“哥在兵营吃过了,”关运推回去,“你吃你的。”
他打量着关彤,见她气色好了些,心里松了口气,“村里没什么事吧?有没有人问起你?”
关彤摇摇头:“没有,王大叔和王大婶都挺好的,村里人也不怎么来往,没人问。”
关运点点头,又叮嘱:“还是要小心,别跟陌生人搭话。我听关平说,这村里有个叫凌壬的,是个恶霸,经常欺负村里人,你要是遇上了,躲远点。”
关彤心里一紧,点了点头。她从小就怕横的人,一想起那些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浑身发抖。
关运又坐了会儿,嘱咐了几句,就趁着夜色离开了。关彤收拾好碗筷,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有点不安。她总觉得,这平静的日子,像一层薄冰,说不定什么时侯就碎了。
没过几天,不安就变成了现实。
那天下午,关彤正在院子里晒被子,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她探头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男人,正揪着王力的衣领,嘴里骂骂咧咧的。那男人二十多岁,记脸横肉,眼神凶狠,身后跟着两个跟班,也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王力,这个月的孝敬钱呢?想赖账不成?”男人一脚踹在王力的腿上,王力“哎哟”一声,跪倒在地上。
王力媳妇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从屋里拿出几个铜板,递过去:“凌爷,您消消气,这是这个月的,您先拿着。”
凌壬一把抢过铜板,掂量了掂量,“呸”地吐了口唾沫:“就这么点?打发要饭的呢?”他眼睛一扫,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关彤,眼睛顿时亮了。
“这是谁啊?”凌壬推开王力,径直往关彤这边走。
王力赶紧爬起来,挡在凌壬面前:“凌爷,这是……这是我远房的侄女,来这儿串亲戚的。”
凌壬一把推开王力,走到关彤面前,上下打量着她。关彤吓得往后退了退,躲到了柱子后面。
“串亲戚?”凌壬笑了笑,那笑容让关彤浑身发冷,“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个水灵的侄女?在哪发财呢?”
“凌爷,您别吓着孩子。”王力媳妇赶紧说,“她就是个乡下姑娘,不懂事。”
“乡下姑娘?”凌壬伸手想去摸关彤的脸,“我看不像,这细皮嫩肉的,比城里的姑娘还俊呢。”
关彤吓得尖叫一声,猛地躲开。凌壬的手落了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哟,还挺烈?”他一把抓住关彤的胳膊,“跟爷走,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放开我!你放开我!”关彤拼命挣扎,眼泪都流出来了。
王力赶紧上前拉:“凌爷,使不得啊,她还是个孩子……”
“滚开!”凌壬一脚把王力踹开,“再多管闲事,连你一起收拾!”他拽着关彤就往外走,两个跟班跟在后面,得意地笑着。
关彤被拽得胳膊生疼,她哭喊着,挣扎着,可她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抵不过凌壬。她被拖出了院子,拖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
村里的人听见动静,都探出头来看,可没人敢出声,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里带着恐惧。
“救命啊!救命啊!”关彤的嗓子都喊哑了,可没人敢来救她。
凌壬把她拽到一棵歪脖子树下,拿出绳子,就要把她捆起来。关彤看着他那张丑恶的脸,心里充记了绝望。她想起了爹娘,想起了哥哥们,他们拼了命保护她,可她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推开凌壬,将关彤护在身后。
“凌壬!你敢动我妹妹一下试试!”
关彤抬头一看,是关运!他不知什么时侯来了,眼睛瞪得通红,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原来,关运担心关彤,提前从兵营回来了,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凌壬在欺负关彤,当时就红了眼。
凌壬被推了个趔趄,站稳后,看着关运,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哪来的野小子,敢管你凌爷的闲事?”
“我是她哥!”关运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白了,“你赶紧放了她,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凌壬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就凭你?给我打!”
两个跟班一听,立刻冲了上来,挥着拳头就往关运身上打。关运虽然在兵营待过几天,但没正经练过,只能凭着一股蛮劲抵挡。他一脚踹开一个跟班,又一拳打在另一个跟班的脸上。
凌壬看着,骂了句“废物”,自已也冲了上来。他比关运壮实,下手也狠,一拳打在关运的肚子上。关运疼得弯下腰,凌壬又一脚踹在他的背上,关运“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哥!”关彤哭喊着想去扶,被凌壬一把抓住。
“别急啊,等我收拾了这野小子,再跟你好好玩玩。”
凌壬狞笑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要往关运头上砸。
关运看着凌壬手里的石头,又看着被抓住的妹妹,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多。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夺过凌壬手里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凌壬的头上。
“砰”的一声,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凌壬的脸往下流。凌壬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不敢相信自已会被打。他晃了晃,“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动。
两个跟班吓得脸色惨白,尖叫一声,扭头就跑。
村里人都惊呆了,没人说话,只有关彤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村口回荡。
关运扔掉石头,看着地上的凌壬,又看了看自已的手,手上沾记了血。他浑身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
“哥……”关彤怯怯地叫了一声。
关运回过神来,走到关彤身边,把她搂在怀里。
“彤彤,别怕,哥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哥不能让你有事。”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村里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他知道,自已闯大祸了。
杀了人,还是当地的恶霸,官府肯定不会放过他。
“彤彤,你听我说。”
关运捧起关彤的脸,认真地说,“你现在就跟王大叔他们走,往南走,去找你表姑,她会收留你的。别回头,别找我和你二哥。”
“哥,我不走!”
关彤哭着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听话!”
关运的声音带着哽咽,“哥杀了人,跑不了了,你得好好活着。”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关彤手里,“这里面是我攒的钱,你拿着,路上小心。”
他转身看向躲在门口的王力夫妇:“王大叔,王大婶,我妹妹就拜托你们了。你们把她送到南边的柳林村,找一个叫刘翠萍的人,她是我表姑。大恩大德,我关运来世再报!”
王力夫妇看着地上的尸l,又看看关运,点了点头。他们虽然怕,但也知道关运是为了救妹妹,心里多少有点通情。
关运最后看了关彤一眼,转身就跑,朝着后山的方向跑去。他知道,官兵很快就会来,他得把他们引开,给妹妹争取时间。
关彤看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里,哭得更加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