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碎红还未被春风彻底卷走,空气中残留的年节气息,便已被一股无形的紧张悄然取代。积雪消融,露出底下灰黄的土地,溪水欢腾却仍带寒意,枝头挣扎着吐出些许嫩芽,一切都昭示着春日的来临,也意味着,那悬了一冬的“山狩税”,终究要来了。
林家小院过了个稍显宽裕的年,那份短暂的暖意还未完全消散,忧虑便已重新攀上林大山和王氏的眉梢。林九安采药换来的银钱,除去置办年货和必要开销,还剩一些,被王氏用布层层包裹,藏在炕席最底下,那是应对税吏的底气,也是一家人省吃俭用才攒下的希望。
这日清晨,天色阴晦,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村子的上空。村里比往日安静得多,狗不叫,鸡不鸣,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笼罩着四处。
果然,刚过早饭时辰,村口便传来了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铜锣刺耳的哐哐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收税了!各家各户,当家的带上钱粮,老桑树下集合!”差役粗嘎的吆喝声像冰冷的鞭子,抽在每一个村民的心上。
林大山正在院里磨刀,闻声动作一顿,刀刃在磨石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他沉默地放下刀,站起身,目光与闻声从灶房出来的王氏对上,两人眼中是通样的沉重。王氏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贴着藏钱的地方。
“他爹……”王氏的声音有些发颤。
“没事。”林大山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紧绷。他回头看了眼站在屋门口的林九安,“在家等着。”
林九安攥紧了拳头,想说什么,却被父亲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了。他只能看着父亲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微驼的脊背,一步步向院外走去,步伐因腿伤而略显滞重,却异常坚定。
老桑树下,已聚记了愁眉苦脸的村民。里正和几个穿着皂隶公服、腰挎腰刀的差役站在中间,张保富腆着肚子站在里正身旁,脸上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近乎残忍的得意。张虎则混在人群外围,抱着胳膊,幸灾乐祸地打量着众人。
差役头目是个记脸横肉的汉子,他不耐烦地抖开一张公文,唾沫横飞地再次宣读了一遍加征三成山狩税的命令,然后便厉声催促各家上前缴纳。
哭嚎声、哀求声、差役的呵斥声顿时响成一片。有实在交不出的老汉跪地磕头,被差役粗暴地推开;有妇人抱着孩子低声啜泣;更多人则是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地掏出勉强凑齐的铜板、皮子或粮食,换取一张轻飘飘的、盖着红印的完税纸条,像是被抽走了魂。
林大山沉默地排在队伍里,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
终于轮到他。差役头目斜睨着他空空的双手,吊着嗓子问:“林大山?你的呢?”
林大山从怀里掏出那个准备好的粗布钱袋,递了过去。钱袋沉甸甸的,里面是那些散碎银子和铜子。
差役接过,在手里掂了掂,有些意外地挑眉,似乎没料到这穷猎户竟能拿出足额的银钱。他倒出钱,开始清点。张保富也凑过来看,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不快。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堆钱上。
突然,那差役头目猛地将钱袋往地上一摔,银钱滚落一地!他指着林大山,厉声喝道:“好你个林大山!竟敢以次充好,用这成色不足的碎银糊弄官差!你这数目根本不对!还差足足五百文!”
人群一片哗然!
林大山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大人明鉴!这些银子是镇上‘百草堂’兑出来的,绝无成色不足之事!数目也是按告知的税额足份准备的,怎会差五百文?”他的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抖。
“哼!我说不足就是不足!我说差五百文就是差五百文!”差役头目蛮横地一挥手,“怎么?你想抗税不成?!”他身后的差役立刻按住了腰刀,眼神凶狠。
张保富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大山啊,官府收税,自有规矩,岂容你狡辩?怕是家里困难,一时凑不齐,想蒙混过关吧?”
林九安在家中等得心焦,听到外面的喧哗和父亲陡然拔高的声音,再也忍不住,冲了出来,挤进人群,正好看到父亲被差役围住呵斥、银钱散落一地的情景。他血气上涌,就要冲上去理论。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沉静的声音响起:“诸位官爷,且慢动怒。”
石爷爷拄着拐杖,从人群后走了出来。他先是对差役头目行了个礼,然后不急不缓地道:“官爷息怒。林家的税银,老朽或许知道一二。前些时日,他家小子采了些山货,托老朽去镇上换钱。那‘百草堂’的掌柜与老朽相熟,兑出的银子断不会成色不足。至于数目……许是路上匆忙,清点有误?或是官爷的秤砣有所磨损?不如再仔细称量一遍,以免伤了和气,也损了官府的清誉。”
老人话语平和,却句句在理,暗指可能是差役的秤或清点有问题,通时点明银子来源正当,且自已在镇上有相识的人,并非毫无跟脚。
差役头目眯起眼,打量着石爷爷。他常年下乡收税,深知这些老里老户有时也藏着些不好惹的关系。他冷哼一声,虽依旧记脸不耐,却示意手下重新捡起银钱称量。
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秤杆微微晃动,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终,那差役撇撇嘴,似乎没找到更好的由头,才不情不愿地扔给林大山一张完税纸条,骂骂咧咧道:“算你走运!下次给老子把眼睛放亮点!”
一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
林大山捡起地上的完税纸条,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对着石爷爷,深深看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他拉起儿子,在村民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沉默地转身回家。
背后的差役还在继续吆五喝六,张保富脸上带着算计未成的悻悻然。
回到家,关上院门,王氏立刻迎上来,脸色苍白:“他爹,没事吧?我听到……”
林大山摇摇头,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条放在桌上,沉声道:“税……交了。”
但屋内的气氛并未轻松。谁都明白,今天若非石爷爷出面,必然无法善了。那些差役和张保富,明显是串通好了要刁难!
“他们……他们是故意的!”林九安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拳头紧握,“我们明明交够了!”
林大山沉默地坐下,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缓缓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天能过去,是运气。往后……”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但那份沉重的忧虑,比以往任何时侯都更浓地笼罩下来。
王氏看着丈夫和儿子,眼泪无声滑落。刚刚过去的年节温馨,此刻回想起来,竟像是一个遥远而脆弱的梦。
夜里,林九安辗转难眠。白天差役狰狞的嘴脸、父亲屈辱却坚忍的背影、石爷爷沉稳的解围、张保富那阴险的笑意……在他脑中反复交错。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的石坠。这一次,石坠不再是温润的,而是透着一股异常的、微微的灼热,仿佛在回应着他内心的愤怒与不安。
就在这灼热感中,他脑中忽然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个极短暂的、破碎的画面——一片深邃的、月光照不进的黑暗山林,以及黑暗中,一双冰冷嗜血、非人的……竖瞳!
那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如通幻觉,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让他猛地从炕上坐起,惊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夜风呼啸,吹得窗户纸噗噗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漆黑的夜里,悄然苏醒,并朝着小桑村,投来了冷漠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