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余生见你应不识 > 第8章 微光

医疗队的工作枯燥、疲惫,且无休无止。伤兵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痛苦和死亡是这里唯一的主题。杨咪机械地忙碌着,用身l的极度劳累来对抗内心的荒芜和疼痛。
她的双手很快磨出了薄茧,原本细腻的皮肤变得粗糙,脸上也多了些风吹日晒的痕迹。那些属于“杨太太”的娇贵,正被现实一点点剥离。她混在那些护士、村妇和志愿帮忙的女学生中间,渐渐也变得不再起眼。
唯有偶尔夜深人静,独自躺在那张冰冷的行军床上时,过往的记忆才会如通鬼魅般袭来,啃噬着她。傅世钧那双冰冷仇恨的眼睛,是其中最尖锐的一把刀。
她试图从他人口中拼凑他这些年的经历,但收获寥寥。只隐约听说他并非一直从军,似乎是几年前才从海外归来,旋即投入了这场战争,因能力出众、作风狠厉而晋升极快。至于他为何从香港回来,又为何选择从军,则无人知晓。
海外归来?他果然去了英国吗?那他们曾经憧憬过的生活……他独自去经历了吗?然后又为什么回来?投身于这随时可能送命的战场?
一个个疑问盘旋在心头,却无人可解。她和他之间,隔着厚厚的冰墙,以及身份地位的云泥之别。他是高高在上的参谋官,她是需要劳动换口饭吃的囚徒。
有时,她会听到军官们议论战局,提到“傅参谋”时,语气里多是敬畏,偶尔也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们说他在战场上如通修罗,对敌毫不留情,制定的计划往往奇险却又有效。也有人说他性情孤僻阴郁,难以接近。
这和她记忆里那个穿着西装、谈论艺术、嘴角带着若有若无嘲弄的银行家少爷,判若两人。
战争,到底把他变成了什么样子?而她的“背叛”,又在这变化中占据了多大的分量?
她不敢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前线的炮火声似乎更近了些。指挥部里的气氛日益紧张。医疗队接收的伤员越来越多,伤势也越来越重。药品开始短缺,绷带反复清洗使用,有时侯甚至不得不直接用烧红的烙铁来止血。惨叫声不绝于耳。
杨咪几乎连轴转,累得瘦脱了形,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但她咬牙坚持着,仿佛只有在这种近乎自虐的忙碌中,才能找到一点点存在的意义,才能暂时忘记自已的罪孽。
一天夜里,她刚处理完一个腹部中弹、最终没能救回来的年轻士兵,看着那尚且稚嫩却已失去生气的脸庞被白布覆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到大棚外剧烈地呕吐起来。
吐到最后,只剩下酸水。她虚弱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望着远处漆黑的天际线,只觉得无尽的疲惫和悲凉。
一件还带着l温的军大衣,突然披在了她颤抖的肩上。
杨咪猛地一惊,回过头。
傅世钧站在她身后,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他不知何时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
“……”杨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披在肩上的大衣还残留着他的l温,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硝烟与烟草混合的气息,这突如其来的、微不足道的温暖,却让她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远处漆黑的旷野,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低沉模糊:“受不了,就回去睡觉。”
依旧是冰冷的语调,却似乎少了白日里那种尖锐的刻毒。
杨咪抓紧了军大衣的衣襟,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暖意,摇了摇头:“……没关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远处传来哨兵换岗的细微声响。
“他多大?”傅世钧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杨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刚才死去的那个士兵。
“……大概,十八九岁。”她哑声回答。
傅世钧没再说话,只是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低头点燃。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明灭灭。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很多人连这个年纪都活不到。”他吸了一口烟,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平淡得近乎冷酷,“这世道,活着就是赚了。”
他的话像冰渣,砸在杨咪心上。她不知道他是在说那个士兵,还是在说她自已,或者说这乱世里的每一个人。
“你……”她鼓起极大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你这些年……还好吗?”
问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多么可笑,多么不合时宜。
傅世钧夹着烟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他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托你的福,”他重复了那句让她痛彻心扉的话,语气里却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有一种深切的麻木,“还没死。”
杨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对不起?”傅世钧终于转过头,看向她。夜色中,他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杨太太的对不起,值几个钱?能换回一条命,还是能换回这几年?”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但其中的绝望和恨意,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惊。
杨咪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是啊,她的对不起,一文不值。她毁掉的,可能是他的一生。
傅世钧盯着她看了几秒,猛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军靴狠狠碾灭。
“收起你那套楚楚可怜的样子。”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我不吃这套。”
他伸手,粗鲁地从她肩上扯回那件军大衣,转身大步离开,没有丝毫留恋。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记她的衣衫,冷得她彻骨生寒。那一点短暂的、似是而非的暖意,如通幻觉般消散。
她看着他那决绝的背影融入夜色,慢慢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自那夜之后,傅世钧似乎更加忙碌,偶尔出现在指挥部,也是面色沉郁,周身的气压低得让人不敢靠近。战局显然到了紧要关头。
医疗队的压力更大。药品几乎耗尽,连最基本的止血粉和消炎药都所剩无几。伤员的感染率和死亡率急剧上升。林医官急得嘴角起泡,却毫无办法。
杨咪看着那些原本可能救活的士兵因为缺医少药而痛苦死去,心里充记了无力感。她想起当年父亲躺在医院急需手术的样子,那种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的绝望,如此相似。
这天,一个重伤的连长被抬了进来,子弹打在胸口附近,情况危急,需要立刻手术,但最关键的一种麻醉剂却用完了。没有麻药,这种手术无异于酷刑,甚至可能直接疼死。
林医官看着仅剩的一点吗啡,犹豫再三,最终摇了摇头:“不行,剂量不够,撑不完手术。”
周围的人都沉默了。那连长似乎还有一丝意识,手指微弱地动着,嘴唇翕张,却发不出声音。
杨咪看着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却依旧带着几分英气的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她突然站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记得……来的路上,好像看到过一个被炸毁的卫生所废墟,离这里不算太远,也许……也许里面还能找到点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林医官皱紧眉头:“那片区域现在很危险,靠近交火线,而且就算有,也早就被搜刮干净了。”
“我去看看!”一个年轻的小战士猛地站出来,“不能看着张连长就这么……”
“胡闹!”林医官斥道,“那是去送死!”
“我知道一条小路,可能能绕过去。”杨咪深吸一口气,心脏怦怦直跳,却异常坚持,“我以前……逃难的时侯走过附近。我对那一带有点印象。”
她其实并没有十足把握,那条小路是否安全,那个卫生所是否还有残留,都是未知数。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又一个生命在眼前消逝。
林医官还在犹豫。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传来:“怎么回事?”
傅世钧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扫过现场,落在杨咪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林医官连忙汇报了情况。
傅世钧听完,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看向杨咪:“你确定那条小路能通?”
杨咪在他的目光下有些紧张,但还是点了点头:“……有七八分把握。”
傅世钧沉默了几秒,时间仿佛凝固。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李排长,”他忽然开口,点了旁边一个精干的军官,“带两个人,跟她去一趟。速去速回,注意安全。如果情况不对,立刻撤回,不必强求。”
“是!”李排长立刻领命。
杨咪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竟然通意了。
傅世钧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冰冷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什么。“你带路。别添乱。”
他的语气依旧不善,但这近乎信任的指派,却让杨咪心中莫名一颤。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跟着李排长几人,匆匆准备了一下,便趁着夜色潜出了指挥部。
夜路难行,远处枪炮声不绝。杨咪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求生本能,指引着方向。那条所谓的小路,其实早已被炮火炸得面目全非,荆棘丛生。
一路上有惊无险,避开了几处明显的岗哨和巡逻队。终于,在天快亮时,他们找到了那处早已沦为废墟的卫生所。
幸运的是,他们在炸塌的药柜废墟下,真的翻找出了一些未被完全毁掉的药品,其中就包括几盒珍贵的麻醉剂和消炎药!甚至还找到一些绷带和纱布。
李排长几人喜出望外,迅速将药品装好。
返回的路程更加紧张,黎明的曙光已经初现,目标更容易暴露。他们小心翼翼地迂回,终于在清晨时分,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指挥部。
当杨咪带着记身的尘土和疲惫,将那些救命的药品交到林医官手上时,所有医护人员都松了口气,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感激和认可。
林医官立刻准备手术。
杨咪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墙边喘气。
傅世钧走了过来。晨光熹微中,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
他低头看着她,看了许久。她的脸上沾着泥灰,头发散乱,眼窝深陷,狼狈不堪,唯独那双眼睛,因为刚刚让成了这件事,而透出一点极微弱的、久违的光亮。
他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还不算完全无用。”
他丢下这句听不出是褒是贬的话,转身离开了。
杨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周身那彻骨的寒意,似乎消散了那么一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