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谁许我半世璇华 > 第一章

1
楚璇六岁被齐家收养,成了身患癔症世子的童养媳。
她细致照料齐晁,任由他在发病时将她咬得血肉模糊,坚定不移陪着他站到人前。
十二岁,齐晁病症有所好转。
他开始在她蜷缩廊下睡去时,丢一件外袍在她身上。
在她受风寒后,默许老奴抵一碗姜汤。
在人前,他不许她离开半步。
他说,璇璇,我只会有你,你也只能有我。
楚璇信了,她以为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
直到十六岁大婚,齐晁不肯出面,任由齐家找了只公鸡和她拜堂。
当晚,齐老爷子在香中下药逼她们圆房。
红烛暖帐,一夜旖旎。
翌日齐晁药醒却劈了屏风斩了帘帐,看她的眼底尽是嫌恶:脏!恶心!
他纵马出府,整日未归。
楚璇拖着病体找他到日暮,他却转头带了太常府千金聂玉回府。
后来,她查出有孕,齐晁亦再没踏足她的院子。
直到生产那日,院外是抬聂玉为平妻的锣鼓喧天。
她难产没药,一尸两命。
再睁眼时,她回到了和齐晁圆房后的那日。
这一次,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
身体仍残留着临死前撕心裂肺的痛,门外仆从已催了数次。
世子至今未归,老爷让你马上去寻……
楚璇强忍酸楚起身,换了衣服遮掩身上的淤青咬痕。
前世她拖着病体找了齐晁一整日,却听到他和聂玉说,我与她只是父母之命,相看两厌,只有和你才是两心相悦。
他这般的态度,下人更是拜高踩低,不将她当人看待。
这一次,她没有走向前世寻他的路,反而转进了一家医馆。
我要一碗避子汤。她嗓音沙哑,干涩得几乎渗出血丝。
医师瞥她一眼,嘀咕道:哪有人刚成亲就要避子汤的
说完转身去配药,帘后低语又隐约传来:
齐家不是盼孙心切吗
世子病好了,她这样的身世也配给齐家留子
她垂着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人人都觉得她能进齐家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可她十年来的付出和所受的痛苦折磨,无人可知,也无人在意。
药汁滚烫入喉,灼烧脏腑。
这一次,绝不会再有一个不该来的孩子,陪着她一同葬送。
付完药钱,楚璇踏出医馆,目光骤然顿在不远处。
齐晁和聂玉正依偎在一起,姿态亲昵。
她本欲转身避开,视线却猛地被钉在聂玉发间。
那玉钗图样是她生辰时亲手画出来的。
那时齐晁笑着说,璇璇,等寻到好玉料,我就让人打了送你。
后来她再问起,他只说图纸弄丢了。
所以,从来不是丢了,而是聂玉喜欢,他便轻易送出。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早该习以为常了。
可那些早已结痂的伤疤,依旧会被轻易撕裂,鲜血淋漓,提醒着她曾经多么愚蠢可笑。
你怎么在这齐晁已经发现了她,目光扫过来,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腌臜物。
聂玉缠着他的手臂,姐姐定是生气你陪我了……
他眼中的嫌恶更甚,她的喜怒哀乐,与我何干若不是我被下了药,根本不可能和她做那些恶心的事。
楚璇心口滞痛,仿佛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她看着他们十指紧扣的手,那画面刺眼得让她眼眶酸涩,却流不出一滴泪。
所有的眼泪,早在上一世流干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要破碎在风里:我都明白。
高高在上的世子,怎么可能真的在意一个孤女
从前那点微末的温情,不过是病中依赖。
是她痴心妄想,会错了意,自找难堪。
既然明白,还不走开他蹙眉将她推开,攥紧聂玉的手从她面前走过。
楚璇被推得一个踉跄,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在地。
她死死咬住唇,直到口中尝到铁锈味,才勉强站稳。
回齐家只有这一条路。
前面齐晁和聂玉旁若无人地亲密走过,后头的楚璇便成了所有人指指点点的对象。
如今她这般,和下堂妇有什么区别
我要是被这样羞辱,早就一头撞死了,哪还有脸面跟在后头
比这更难听的话,她前世早已听过千百遍。
一颗心被反复碾碎只剩下麻木,再也掀不起丝毫波澜。
等她踏进齐府大门时,齐晁他们早已不见踪影。
一个丫鬟急匆匆跑到她面前,话里话外都是不满:世子妃,世子的玉带寻不着了,那件锦袍袖口也脱线了,书房的炭火还没添置,就连安神汤药材都见了底,下次您要出门好歹提前交代一声!
前世,她亲力亲为齐晁所有的事情,换来的只有轻贱。
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做。
谁想要便拿去好了。
楚璇绕过丫鬟,径直进了书房。
推开门,她重重跪地,脊背挺得僵直,声音清晰决绝。
世子癔症已好,亦心有所属,我对他再无用处,求老爷赐一封和离书,放我归家。
齐老爷子沉默片刻:你想好了女子主动求去,需鞭笞四十,连续六日,不死便把和离书给你。
楚璇头磕在地砖上,抬头时额间血红。
谢齐老爷子成全。
她已还了齐家两条人命,现在只要能离开这个吞噬她的魔窟,哪怕剥皮削骨,她也甘之如饴。
2
刑房潮湿,周围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楚璇跪在地上,鞭子裹着风声落下。
单薄的衣衫被撕裂,狠狠地咬进皮肉里。
她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后背很快变得血肉模糊,黏腻的血液浸透了衣裳,又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刑罚结束,她被两个粗使婆子半拖半架着扔回了那处冷寂的院落。
几乎是她刚伏在冰冷的榻上,连一丝喘息的功夫都没有,院门便被人粗暴地推开。
齐晁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意,径直来到榻前,俯视着楚璇,出口的质问冰冷:玉儿的苏绣锦裙是你弄坏的
楚璇的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闻言却连眼皮都未抬。
这一幕,前世已然历历在目。
那时她惊愕委屈,激烈地辩驳,换来的只是他更深的厌烦与不信。
他罚她亲手为聂玉缝制新衣,她熬了无数夜,十指遍布针眼,最终却只得他一句这种东西也配得上玉儿付之一炬。
重来一次,她连一丝争辩的力气都吝于给予。
你既已认定是我,她的声音嘶哑,却平静得可怕,又何必多此一问
齐晁被她这死水般的态度噎住,心头莫名窜起一股火,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唇瓣被咬破,渗着血丝。
他下意识皱眉,你身上的血腥味为什么这么重
楚璇别开脸,连同将他的手一同拂掉,路上摔了一跤,擦破点皮罢了。
她明显的抗拒刺得齐晁心头一窒。
你弄坏了玉儿的衣裳,便罚你将她的所有衣物都洗干净!他甩开手,仿佛沾染了什么脏污,用帕子一个劲地擦着,来人!去打井水来。
比起前世,这样的惩罚已经不算什么。
楚璇撑着身子艰难地朝着屋外走。
她过分的顺从,像一记软钉,扎得齐晁极不舒服。
他将这股不悦当作是因为楚璇毫无悔过之心造成的。
于是在小厮提着寒气森森的井水时,又冷声下令,再去加些冰。
话落,楚璇那双原本死寂的眼里终于裂开一道缝,溢出深深的麻木痛楚。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他。
可齐晁只留给她一个不近人情的侧脸。
前世今生,聂玉但凡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他仿佛都是奔着要她生不如死的责罚去的。
聂玉那些华丽的绫罗绸缎被胡乱堆进飘着冰块的木盆里。
楚璇收回了视线,将那双布满新旧伤痕的手浸入冰水之中。
晁哥哥。娇俏的声音将院子的冷清打破。
玉儿,你怎么来了齐晁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温润如玉。
我方才想给你做一个荷包,结果手被戳到了。聂玉将都已经看不出伤口的指腹放在齐晁眼前。
齐晁小心翼翼地握住聂玉的手吹了吹她的指腹,我等会让嬷嬷去将御赐的金疮药拿给你,你皮肤娇嫩,不能马虎。
聂玉娇嗔,晁哥哥你对我真好。
她这个时候仿佛才注意到楚璇,惊呼,这天寒地冻,姐姐怎么在做这些下人的活你要是手上生了冻疮,晁哥哥会心疼的。
楚璇无视了她挑衅般的话,却听见齐晁冷硬的答复,她皮糙肉厚,不值得我心疼。
看着被冰水冻得开始渗血的手,她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顿。
刺骨的寒冷瞬间如同千万根冰针穿透皮肉,直抵骨髓,让她浑身止不住地细密颤抖起来。
指尖传来的剧痛和麻木,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的冬天。
那时齐晁病情稍有好转,看到她手上生了冻疮,曾难得地蹙着眉,亲手握着她的手,为她涂抹冻疮膏。
他的动作甚至算得上笨拙,日后你不必做这些,有我在你便不会受委屈。
这句话,她一记就是好多年。
可到底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应该早已麻木的,前世比这更甚的折辱她都经历过,最终连性命都赔了进去。
但心口那片死寂的荒芜之下,还是泛起了一阵细密而尖锐的刺痛。
像被看不见的针反复扎着,不剧烈,却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那个会心疼她的少年,早就被埋葬在岁月之中了。
如今,她必须要忍耐住这样的痛苦,才能求得彻底的解脱。
3
院外寒风阵阵吹过,刮得人脸颊生疼。
聂玉轻咳了两声,齐晁便将披风解开披在她的身上,我们先回屋,免得你着凉。
他说完又喊了两个婆子监工楚璇,生怕她会偷懒。
那些婆子见世子如此态度,更是一个好脸色都没有给楚璇。
见她搓衣服的动作慢吞吞的,出声嘲讽:当了几天主子,就忘了自己天生丫鬟命还不快点干活!否则有你受的!
直到夜幕低垂,楚璇才回了那个四面漏风的院子。
她倒在床铺上,意识沉浮,仿佛又坠入前世血崩的那张产床,寒冷彻骨。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透,楚璇便撑着去刑房领了第二日的四十鞭。
鞭痕叠着旧伤,痛楚深入骨髓。
楚璇靠着墙壁喘息了许久,才积攒起一丝力气,蹒跚往回走。
还没踏进院门,就看见齐晁院子里的下人在不远处支了一个火堆,将木箱里的东西悉数倒了进去。
楚璇认出来了那些东西,每一样都曾承载过她卑微的欢喜。
那个最旧的香囊,是齐晁第一次病情缓和,能清晰认出她时,她偷偷缝的,里面塞了安神的草药。
他当时捏在手里,虽没说什么,却戴了好些天。
那枚络子,是她拆了最喜欢的头绳编的,在他某次发病抓伤她后,笨拙地系在他腕上,说能绑住福气,让他不再难受。
他当时嗤笑她迷信,却也没解下来。
还有那方绣着歪扭青竹的帕子,是他第一次允许她近身伺候笔墨时,她偷偷绣的。
他看见时,曾罕见地怔了一下,指尖在那粗糙的针脚上摩挲过,低声说:……丑死了。
可后来,她却好几次见他用那帕子拭剑。
如今,这些他曾短暂珍视过小物件被弃如敝屣,像最肮脏的秽物般被烧尽。
与她别无二致。
楚璇只觉得自己身体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嗡的一声断了。
眼前骤然漆黑,她向后软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浓烟呛醒,惊觉自己居然回了院子。
热浪炙烤着她的皮肤,她挣扎着想爬出去,却浑身无力,徒劳地呛咳着。
又要这样死在这座吃人的府邸里吗
再醒来时,楚璇是被一桶刺骨的冷水泼醒的。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冰冷的水刺激着背上和身上被火燎出的水泡,带来一阵钻心的疼。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对上齐晁那双淬了寒冰般的眸子,醒了你竟然想烧死玉儿,好在你自食恶果。
楚璇猛地看向齐晁,喉咙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我放火想要烧死聂玉这话是她和你说的
齐晁见她不仅不认,反而直指聂玉,眼中厌憎更甚: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冷笑一声,将手上的东西丢在楚璇面前。
一个刻着璇字的火折子和一封婆子指认她的口供。
人证物证俱在,你心思歹毒,手段下作!要用重刑,你才会长记性。
他下令打造了一个铁笼,将楚璇关了进去。
四周迅速架起柴堆,火把扔上去,烈焰猛地蹿起,包裹了铁笼。
铁栏杆很快变得滚烫,她无处可躲,手臂不小心碰上,瞬间烫起一串骇人的燎泡。
看着他冰冷绝情的侧脸,楚璇生生咽下了所有的呜咽。
再悲切绝望的哭喊,也换不来他半分心软,她上辈子已经试得够多了。
楚璇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膝间,不再看那火光,也不再看他。
这般死了,或许也比最终落得一尸两命的结局要强。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涣散之时,天穹骤然响起惊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浇灭了火焰,也浇透了她。
不多时,齐晁撑着伞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笼中的楚璇,眼中嫌恶。
你倒是好运气。他命人打开铁笼,如同丢弃一件垃圾般,自己回去。
楚璇挣扎着爬了出来,却又重重摔在泥水里。
无人搀扶她,她拖着那具布满伤痕的身躯,艰难地挪回了那座被烧得残破狼藉的院子。
院中已经是一片灰烬和狼藉,她翻找出几件仅存旧物,用一块粗布仔细包好,紧紧抱在怀里。
窗外的雨还在下,她望着雨幕出神。
齐晁去而复返,正看到她那副淡漠疏离的姿态。
那个寒酸的小包袱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眼底。
你想走休想!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一把狠狠攥住她的手腕,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是祖父给我的童养媳,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得在齐家伺候我!
4
楚璇望着齐晁,他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暴怒。
手腕几乎要被捏碎,她疼得蹙眉,心底却一片冰冷的死寂。
前世她受不了齐府的窒息绝望跑了,后来齐晁在发病的时候找到她,她的腿差点被打断,事后又被囚禁在齐府。
想到这,她抬起眼,声音因高烧和虚弱而沙哑,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静。
你放心,我就算死,也会死在齐家。
这话似乎将齐晁的情绪安抚下来,他冷哼一声,甩开她的手。
你最好说到做到。
他转身离去,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楚璇抱着怀里那点微薄的行李,缓缓靠墙滑坐下去。
额角滚烫,后背的伤和手臂的燎泡还在隐隐作痛。
她当然会死在齐家。
上辈子,不就是如此吗
一尸两命,死在为他迎娶新妇的锣鼓声里。
翌日,齐家车队前往城外佛寺祈福。
楚璇走到门口,一眼便看见齐晁正小心翼翼扶着聂玉上马车。
她收回视线,眼底只剩下的一片死寂的麻木。
她沉默地跟着上了同一辆车,坐在最靠外的角落。
马车颠簸,她后背的伤反复摩擦着车壁,渗出的血丝黏住了里衣,带来一阵阵钝痛。
聂玉秀眉微蹙,声音娇柔:晁哥哥,车里好像有什么味道似的
齐晁眼眸扫过缩在角落的楚璇:你,下去走。
楚璇无言,只是跟着车队重新启程。
向来都是如此的。
聂玉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的处境。
空气凛冽潮湿,额头发烫,泥水浸湿了她的绣鞋,冰冷刺骨。
终于到了佛寺。
依照规矩,需有家眷代表,登至大殿祈福。
楚璇身为世子妃,此事本应由她来做。
一旁聂玉却娇怯地倚着齐晁,柔声道:大师,一步一叩首是否更为虔诚姐姐既是世子妃,心意定然是最诚的。
齐晁的目光随之看来,带着惯有的不耐与压迫。
楚璇对上他的眼眸,想起前世,她得知齐晁欲带聂玉同去佛寺,以世子妃的身份激烈阻拦,甚至不顾体面地在府门前与聂玉争执,引得路人侧目,最终聂玉确实未能成行。
但她的下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时齐晁拿着针线在她唇边比画,阴鸷地警告若再敢多嘴一句,便让她永远闭嘴。
接着,她被扔进齐家阴冷的水牢,浸泡了整整一夜。
冰冷腐臭的污水淹没至颈,那种濒死的恐惧和绝望,至今仍刻在她的骨髓里。
再之后,她又强撑着伤重的身体,走完那九百九十九级陡峭台阶,双脚磨破,求得一枚平安符。
谁知未等她缓过气,又因聂玉受惊病倒,被要求再为她祈福消灾。
她又被迫一步一叩首再跪了一遍那漫漫长阶,最终昏死在山道上。
我去。她哑声应道,声音平静无波。
齐晁似乎没料到她应得如此干脆,蹙眉看了她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冰冷的石阶,残留着雨后的湿滑。
楚璇跪下,叩首,起身,再跪下。
数次,她无力地滑倒,额头磕在石阶边缘,瞬间青紫一片。
聂玉站在高处廊下:姐姐若是心不诚,便算了,何必如此勉强……
齐晁冷漠地将视线收回,只对住持道:她举止不端,冒犯佛祖,便去清静处反省。
所谓的清静处,是寺庙后山一处潮湿破败的柴房。
楚璇蜷缩在草铺上,听着角落里老鼠的声响,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伤口更加难受。
意识昏沉间,寒意深入骨髓,她被冻得实在无法入睡,索性拖着滚烫的身体走出柴房,漫无目的地在寺中走着。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香客留宿的禅院。
其中最宽敞明亮的一间,窗纸透出温暖诱人的光晕,里面传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她走近两步,听清楚了聂玉娇柔的喘息和呜咽,夹杂着齐晁低沉而满足的喟叹。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割开楚璇麻木的心口。
她僵在原地,透过窗纸模糊的光影,能看到里面人影交叠晃动。
忽然,聂玉潮红的双眸对上了楚璇被烧得发亮,却死寂一片的眼睛。
5
楚璇几乎是逃回了那间破败的柴房。
他们竟然这么早就已经暗通款曲。
门板合上的刹那,她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
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才能缓解那剜心蚀骨的恶心与难堪。
后半夜,高烧如烈火般席卷而来,灼烤着她昏沉的意识。
前世的记忆碎片被烧得滚烫,纷至沓来。
是齐晁执起她的手,温言低语:璇璇,你待我好,我不会负你。
可转眼,便是他搂着聂玉,看她的眼神冰冷如看碍眼的杂物。
是他病中憔悴,她彻夜不眠,亲尝汤药,试了又试才小心喂到他唇边。
他咽下药汁,握住她的手腕,那温度曾让她以为抓住了毕生温暖。
可后来,也是那双手,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入绝望深渊。
那些承诺,不过是裹了蜜糖的砒霜,甜不过一瞬,便是穿肠烂肚的痛。
孩子……
她无意识地呓语,指尖痉挛地抓挠着身下干硬的枯草,仿佛又触摸到那片虚无的血色。
她得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细针,骤然刺破混沌的迷障。
她强撑着滚烫的身体爬起来,踉跄着找到一位路过的小沙弥,用身上仅存的一支素银簪子,换来了几味最普通的退热草药。
刚将那点微薄的希望紧紧攥在手里,一道阴影便冰冷地笼罩下来。
齐晁不知何时站在了柴房门口,目光落在她沾满尘泥的手和那几株草药上,满是嫌恶:脏。
楚璇抬起头,烧得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厉害:比不得你和聂玉在禅房里做的事脏。
他脸色骤然一沉:我与她的事,轮不到你置喙!你暗中窥探,便是下作!
他被激怒,一步上前,粗暴地掰开她的手指,将草药抢过,狠狠掷在地上,用靴底反复碾踏。
这等脏污之物,你也敢入口安分待着,少生事端,不要给齐家丢人现眼!
他转身欲走,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物,随手丢弃在她脚边。
那是一块成色普通的玉佩,此刻已摔成了两半。
那是他当年送她的所谓定情信物。
不知检点。他冷冷地吐出这四个字,拂袖而去。
柴门吱呀作响,重新归于死寂。
楚璇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从地上那团被碾碎的草药,缓缓移到脚边断裂的玉佩上。
她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碎裂的与她毫无干系。
然后,她缓缓蹲下身,一点点将那些沾染了泥土的草叶和根茎捡起来,拢在掌心。
她没有再看那玉佩一眼。
角落里有一个不知弃用了多久的小泥炉。
她找了些枯枝败叶,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点燃。
苦涩的药气弥漫开来,混合着柴房浓重的霉味,令人作呕。
看着陶罐里翻滚的浑浊药汁,她又想起了那个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世间的孩子。
难产那日,她痛得神志模糊,曾艰难地想着该给他取个怎样的小名……
可最终,只剩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水。
前世她为齐晁尝药试温,今生她为自己煎药求生。
都是那般苦,苦得人心头发颤,苦得人喉头发紧。
滚烫的药汁灌入口中,她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刚咽下的少许混着胃里的酸水一起呕了出来。
眼眶被呛得通红,却没有一滴泪。
只是停顿了片刻,她再次闭上眼,仰起头,强迫自己将剩余那苦涩刺喉的药汁,尽数吞了下去。
为了活命。
为了离开他。
第二日清晨,高烧虽退去些许,但楚璇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而聂玉也病了。
齐晁的视线随之落在她脸上,那苍白和虚弱只让他觉得碍眼与不悦。
定是你昨日心不诚,冲撞了佛祖,才连累玉儿受罪。他开口时,声音没有半分温度,目光扫过院中昨夜积下的厚雪,你将这里清扫干净,再抄写十卷经书赎罪。
无人为她求情。
他目光掠过她那双早已布满冻疮和旧痕的手,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
你从前便是做这些的,与粗使丫鬟无异,合该受得住。
6
做完齐晁吩咐下来的事情,楚璇回到齐府时,天色已近黄昏。
她甚至都没让自己喘口气,便径直去了刑房。
蘸了盐水的鞭子划破空气,带着抽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背上。
呃……楚璇猛地咬住下唇,将痛呼死死咽了回去。
血腥味迅速在阴冷的刑房里弥漫开来。
一鞭,两鞭……
她数着,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借着这点自残般的痛楚维持清醒。
熬过去,她就能永远离开这里了。
刑毕,楚璇扶着墙,一步步挪回院子。
她想蜷缩起来,捱过这漫长的痛楚。
然而,不多时齐晁院中的小厮便来传话:世子让你过去。
楚璇指尖微颤。
她深知违逆他的后果,没有办法,只能沉默地跟了上去。
齐晁的房内弥漫着多种草药混杂的刺鼻气味。
他端坐几前,面前一字排开数碗浓黑药汁,色泽晦暗,气息诡异。
见她进来,他眼皮都未抬,只漠然道:喝了。
楚璇看着那些不明药汤,声音因伤痛而低哑:这是什么
齐晁终于瞥了她一眼,眸中只有不耐与嫌恶:让你喝便喝,莫非还要我请你
楚璇不再言语。
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端起第一碗药。
极致的苦涩混着怪味冲入喉间,她强迫自己吞咽。
一碗,两碗……直到所有药汁见底。
剧痛来得迅猛而刁钻。
腹中如被烧红的铁棍狠狠搅动,她痛得弯下腰,冷汗涔涔。
紧接着,手背迅速红肿,泛起骇人的疹块,灼热奇痒钻心。
她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喉头腥甜上涌,一口鲜血猝然咳出,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齐晁的目光在那抹殷红上停留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挥挥手,语气淡漠:带下去,血脏,碍眼。
她被下人拖拽着离开,意识模糊间,听到他冷嗤的声音隐约传来:……不过是玉儿新试的方子,药性都未厘清……
原来,是给聂玉试药。
在他心中,她就是件最最低贱的物品。
楚璇被扔回院子,在疼痛与寒冷中昏沉煎熬。
日暮时分,房门被猛地踹开。
齐晁面色阴沉如水,眼中翻涌着雷霆之怒。
他狠狠将一个扎满银针的布偶掷在她面前。
那布偶心口处的红纸上,写着聂玉的生辰八字。
楚璇!他厉声喝道,每个字都淬着冰,我原以为你只是心存怨怼,没想到竟恶毒至斯!玉儿午后便心悸发颤,原来是你在此行这等龌龊巫蛊之术!是因试药之事怀恨在心,报复于她!
他根本不容她辩驳,仿佛已认定了她的罪。
他竟然会觉得自己这般模样还能去害他的心上人。
滚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下人上前欲拖拽她。
我自己走。楚璇艰难地撑起剧痛不堪的身体,避开触碰,一步步向外挪去。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腹内余痛与背后裂伤。
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齐晁眼中唯有冰冷的讥讽:现在知道装出这副可怜相了早知如此,何必用那等下作手段!
阴冷潮湿的祠堂,如同巨大的冰窖。
蒲团已被撤走,炭火也熄灭了。
膝盖砸在坚硬冰冷的青砖上,刺骨的寒意与剧痛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让她眼前猛地一黑。
背后的伤口在寒气侵袭下如同刀割。
寒冷与疼痛交织,几乎将她的意志吞噬。
她死死咬着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有两日……只要再熬过两日……
若她能活着熬完那剩下的鞭刑,就能拿到和离书,彻底离开这个地狱。
意识在痛苦中浮沉,前世今生的噩梦碎片般涌现……
就在她意识快要涣散的那一刻,门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在这死寂的夜里,这声音细微却清晰得令人心惊。
是幻觉吗她混沌地想。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
随即,门被推开。
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齐晁的面容晦暗难辨。
他看着跪在地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单薄身影,声音冷硬:
怎么不求饶你还要闹多久
7
楚璇跪在那里,如同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不辩解,不求饶,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
她的沉默反而更激起了齐晁的怒火。
无话可说他冷笑,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学识、修养、家世、性情……你比不上玉儿万分之一,齐家给你容身之所,你该知足。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钉入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
可她只是更低地垂下了眼睫,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沉寂的阴影。
见她依旧不语,齐晁压下火气,转而命令道:明日聂伯父寿宴,你随我同去。给我安分些,若出半点差错,我定要你好看。
是。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单音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
没有反抗,没有疑问,温顺得令人意外。
齐晁皱了皱眉,似乎不太适应,最终也只是拂袖离去。
沉重的祠堂门再次合上,将更深重的寒冷与孤寂留给了她。
楚璇缓缓闭上眼。
前世,正是在这场寿宴上,齐晁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向聂府提亲,许诺十里红妆,平妻之礼。
那时的她,积压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失了理智般上前拉扯质问。
接着,她被当场堵了嘴,粗暴地捆绑起来塞回马车,扔进柴房锁了两日。
等她再出来时,提亲、下聘、问名……所有流程都已走完。
聂玉甚至已拿到了象征平妻权威的对牌,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府中中馈。
而她这个正头娘子,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连最后一点虚名和权力都被剥夺殆尽。
如今,不会了。
第二日清晨,一件簇新的水绿色衣裙被丢到了楚璇面前。
换上。齐晁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别穿得破破烂烂,出去丢人现眼。
楚璇看着那件质地明显比她平日衣物好上许多的裙子,微微一怔。
相识数年,这是他第一次送她衣服,竟是为了不让他在聂家面前失了体面。
她沉默地换上衣服,宽大的袖口和裙摆遮住了她身上的伤痕,冰冷的布料贴着她还未痊愈的鞭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聂府寿宴,宾客云集,觥筹交错。
楚璇安静地跟在齐晁身后,扮演着一个木头人般的角色。
酒过三巡,聂玉的一位表妹突然惊叫起来,声称母亲所赠的一支珍贵珠花不见了,方才似乎只有楚璇经过那边。
一时间,所有探究轻蔑的目光都聚焦在楚璇身上。
齐晁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看向楚璇,眼神冰冷:拿出来。
楚璇抬头,直视着他:我没拿。
聂玉在一旁柔声道,姐姐若是喜欢,与我说便是了,何须偷窃
我说了,我没有。楚璇重复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搜一搜便知了。有人提议道,语气轻佻。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拉扯楚璇。
挣扎拉扯间,袖口被撕裂了一大片,隐约露出底下交错狰狞的鞭痕和旧伤。
周围瞬间响起一阵倒抽冷气和窃窃私语。
齐晁的目光在她手臂的伤痕上一掠而过,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随即却被更深的恼怒所覆盖。
丢人现眼!他猛地别开眼,快去换衣!
楚璇拢住破碎的衣衫,遮住那些不堪的伤痕,在无数道目光的凌迟下离开。
背后,是齐晁温声安抚聂玉和她表妹的低语。
寿宴终散。
齐晁与聂玉并肩走在前面,低声说着什么,聂玉笑靥如花。
楚璇远远跟在后面,如同一个多余的影子。
刚走出聂府大门不远,突然,道旁林中猛地窜出一匹眼睛泛着绿光的野狼,直扑向人群!
啊!晁哥哥!聂玉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起来。
玉儿小心!齐晁反应极快,一把将聂玉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一脚狠狠踹向狼腹。
混乱中,不知谁推了楚璇一把,力道极大。
她本就虚弱不堪,猝不及防之下猛地向前踉跄扑去,正好跌向了那匹因吃痛而更加狂躁的野狼的正面。
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獠牙森白带着涎水,那双凶戾的绿色眼睛瞬间占满了她整个视野。
死亡的气息,冰冷而真实。
她甚至能感觉到狼口带起的腥风刮过脸颊。
8
野狼森白的利齿狠狠嵌入楚璇的手臂。
皮肉开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几乎能看见其下森白的骨头。
在彻底坠入黑暗前,她想起齐晁癔症发作时也是把她咬得血肉模糊。
待他清醒,看着她狰狞的伤口,会红着眼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地发誓。
璇璇,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可后来,伤她最深、欺她最狠的,从来都是他。
再次恢复意识时,剧痛依旧缠绕着手臂。
她发现自己已被简单包扎,扔在了回府的马车角落里。
齐晁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玉儿受了惊吓,我需留下陪她。你自行回府。
聂玉柔婉的声音响起:晁哥哥,你留下怕是于礼不合……
无妨。齐晁打断她,语气急促却认真,我明日便让家中准备,后天我就娶你过门。
楚璇闭上了眼,将最后一丝外界的声音隔绝。
马车颠簸着驶回齐府,她孤身一人下了车,没有回到院子,而是朝着刑房走。
还有最后一轮鞭刑就在天亮之后。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望着窗外逐渐泛白的天色,静静等待着。
天色微亮,府邸开始喧闹起来,张灯结彩,筹备喜事的热闹声音远远传来,与她这方的死寂格格不入。
快!红绸挂正些!
世子真是心急,这才定下,后日便要迎娶聂姑娘过门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若非世子幼时患有癔症,哪轮得到某些来历不明的人沾上齐家的门楣……
欢喜雀跃的声音清晰地砸在她的耳膜上。
行刑的婆子准时来了,脸上带着几分不耐,似乎也急着去前头帮忙沾喜气。
鞭子落下,背后的旧伤叠着新伤,痛楚早已麻木,只是身体本能地随着鞭打而颤抖。
前院的喧闹声越来越响,喜乐声似乎已经奏起。
一拜天地——隐约的赞礼声穿透云霄,也穿透了刑房冰冷的墙壁。
他正在拜堂。
在她承受着为离开他而受的最后一轮鞭刑时,他正在与另一个女子拜堂。
最后一鞭落下。
楚璇像一片破败的落叶,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
两个粗使婆子面无表情地将她拖起,一路拖回那间荒凉的院落,随意丢弃在门口。
院子里,红绸高挂,喜字刺目。
正厅的方向,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庆祝着齐府世子的新婚之喜。
而她,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与那喜庆格格不入。
一个面生的嬷嬷快步走来递上一份文书。
老爷说,齐家守信,您既熬完了罚,这便是您的了。
楚璇艰难地抬头。
和离书。
三个字映入眼帘。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接过了那纸休书般的文书。
笔墨呢她声音沙哑地问。
嬷嬷语气平淡:今日府中大喜,各处都忙,怕是没人能立刻为您寻来笔墨。
楚璇无言,看着自己的手臂。
被狼咬伤的地方,鲜血仍在不断渗出,染红了粗糙的包扎。
她解开了那染血的布条,将食指直接按在了那最深的伤口上。
温热鲜红的血,瞬间浸染了她的指尖。
剧烈的疼痛让她浑身一颤,脸色更加苍白,但她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她以血为墨,将那份雪白的和离书铺在冰冷的地面上。
食指落下,一笔一画在和离书上写下名字——
楚璇。
每一笔,都像是将前世今生的痴怨纠葛彻底斩断。
她看着那封以血写就的和离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结束了。
她换上一身最素净的旧衣,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这个困了她前世今生的牢笼,攥着那封血书,朝着齐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喜庆锣鼓,是众人对新人的声声祝福。
身前,是未知的、却属于她自己的路。
朝阳初升,金色的光芒洒在她苍白的脸上。
楚璇一步一步,踏出了齐府高高的门槛。
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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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喜堂之上,红烛高照,宾客满堂,喧闹声中洋溢着喜庆。
司仪高亢的声音响彻厅堂:夫妻对……
就在这时,齐晁的动作猛地一顿。
一个模糊的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打断了他原本全神贯注于聂玉的思绪。
楚璇。
那个总是安静地、逆来顺受地待在他视线角落里的身影,此刻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忽然记起,齐府中馈的主母令牌似乎还在她那里。
虽然他已决心要让玉儿掌管一切,那令牌于楚璇形同虚设,但既已迎新,旧物自然该收回,以免日后多生事端,也让玉儿名正言顺。
司仪的声音卡在半途,宾客们疑惑地看着突然停下动作的新郎。
聂玉盖头下的秀眉微蹙,柔声唤道:晁哥哥
齐晁恍若未闻,侧头对身边的心腹小厮低声问道:去她那把主母令牌取来了吗
小厮一愣,显然没料到世子会问起这个,连忙躬身回答:回世子,还未曾去取,小的这就去……
不必了。齐晁打断他,不知为何,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仿佛有什么事情脱离掌控,我亲自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宾客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渐起。
聂玉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红绸,自己掀开了盖头一角,露出写满惊愕和委屈的脸:晁哥哥,有什么事情不能等拜堂结束之后再说吗现在这么多人都在看着我们,你怎么可以离开
齐晁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掠过一丝歉意,但那份因想起楚璇而起的莫名焦躁占据了上风。
他觉得这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去取个东西,很快便回,怎就至于让她如此反应
他放缓了些语气,到底还是解释:我只是去取件东西,很快回来。你在此稍候片刻。
他语气寻常,仿佛只是暂时离开去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全然未觉此举在旁人眼中是何等的荒谬与羞辱。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无视身后聂玉瞬间苍白的脸色和满堂宾客的哗然,大步流星地朝着楚璇那偏僻冷寂的院落方向走去。
越走近那院子,周遭的喜庆乐声便越远,一种异样的冷清感扑面而来。齐
晁皱紧了眉,心中那点莫名的烦躁愈发扩大。
院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院内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
楚璇他扬声喊道,语气里已带上了不悦。
他亲自前来,她竟敢不迎
无人回应。
只有风吹过破旧窗棂发出的呜咽声。
他心头火起,大步走进屋内。
屋内陈设简陋,他的目光扫过空荡的床铺,落在冰冷的桌面时,猛地顿住。
一纸素笺,被一方略显眼熟又粗糙的旧砚压着,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不是他府中的用纸。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齐晁的心脏。
他快步上前,一把挥开砚台,抓起了那纸文书。
触手冰凉。
目光落在最上方的三个字上——
和离书。
齐晁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那三个字烫伤了一般,目光急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
……愿相公相离之后,重拾折桂之志,另聘高门之女,弄影华庭,再结同心。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她怎么敢她凭什么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离了齐家离了他,还能去哪里
她竟敢用这种方式离开他
巨大的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抛弃的狂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只觉得喉头猛地一甜,一股腥热无法抑制地涌上。
噗——!
鲜红的血液猝然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手中那封决绝的和离书上,染红了那一别两宽的字样,触目惊心。
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黑暗如潮水般吞噬而来。
楚……璇……
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手中那封染血的和离书,飘落在一旁。
10
与此同时,齐府高墙之外。
楚璇漫无目的地走着,腹中饥馑,身上单薄的旧衣难以抵挡深秋的寒风,冷得她瑟瑟发抖。
无处可去,身无分文。
她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角,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随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打开了包袱。
里面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还有一个用软布小心包裹着的小东西。
她将它拿了出来,摊在掌心。
那是一颗玉珠子,质地算不上顶好,却温润光洁,穿着一条红绳。
这是她自小便戴在身上的,或许与她的身世有关,是她对模糊过去唯一的念想。
后来齐晁某次见到,嫌恶地说了一句寒酸,碍眼,她便默默摘了下来,仔细收好,再未戴过。
如今,这是她身上唯一可能值点钱的东西了。
她将玉珠紧紧握在手里,冰冷的玉石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
她需要活下去。
打听了一番,她找到了一家看起来还算规整的当铺。
柜台后的掌柜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打量了一眼这个衣着朴素,面色苍白的女子:当什么
楚璇沉默地将那枚玉珠子递了过去。
掌柜原本不甚在意的目光在接触到那玉珠时,猛地一凝。
他接过玉珠,凑到灯下,反复仔细地查看,手指甚至微微有些颤抖。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严肃,再次看向楚璇时,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探究。
这位姑娘,掌柜的语气变得异常谨慎,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此物您从何而来
楚璇垂下眼睫,轻声道:家传旧物,能当多少钱
掌柜的沉吟片刻,紧紧握着那枚珠子,压低声音:此物非同一般,请问姑娘现下居于何处小的需禀明主子,再由主子定夺。
楚璇不知道这颗珠子有什么不一般的。
若是真的金贵,或许也不会被齐晁那样奚落。
她想到掌柜方才的问话,摇了摇头:我尚无固定居所。
掌柜闻言,不再多问,迅速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推到她面前,竟是足额的现银,远超出那玉珠子本身该有的价值。
随后,甚至是将那枚玉珠子也一并还给了楚璇。
姑娘,这些银钱您先拿着,找个好些的客栈安顿下来,莫要亏待了自己。掌柜的态度十分客气,这珠子您也请好好收着。明日,可否请您务必再光临小店一趟届时必有回音。
楚璇怔住了,完全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形。
她看着那袋银子,又看了看被送回来的玉珠,她不知道掌柜的为何会这般。
而且看样子自己此刻就算问了,他大概也不准备说。
她收起银子和玉珠,轻声道:多谢。明日我会再来。
对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楚,单名一个璇字。
走出当铺,午后的阳光照在楚璇身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握紧了钱袋,里面沉甸甸的银两给了她一丝久违的安稳感。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她暂时不必饥寒交迫。
而那枚玉珠和掌柜异常的反应,像一粒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11
楚璇用当铺的银钱,在离那间当铺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子里,找了家看起来干净朴素的客栈住了下来。
要了间最便宜的厢房,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她才真正感到一丝脱离齐府后的虚脱与茫然。
她正对着窗棂出神,楼下街道上路人的议论声却隐约飘了上来。
……听说了吗齐家世子今日大婚,拜堂的时候竟当场吐血晕过去了!
真的假的怎会如此
千真万确!现在人还没醒呢!大夫进进出出,都说情况凶险!
我的天……这刚过门的聂家小姐,莫非是……克夫
嘘!别瞎说!不过也真是邪门……还有人传,说是原先那个世子妃,就是那个童养媳,不见了!会不会是冲撞了什么……
后面的声音渐行渐远,模糊不清了。
楚璇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温水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吐血晕厥至今未醒
她的心莫名地揪紧了一瞬。
随后,她立刻用力摇头,他是死是活,早已与她无关。
他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远比吐一口血要多千百倍。
她深吸一口气,将杯中微凉的水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无论如何,齐府此刻必定乱成一团,说不定等到齐晁醒来之后又会像上辈子那样找她。
她不能再以真面目轻易示人。
楚璇重新戴上刚买的遮挡面容的斗笠,又出了门,用不多的钱去药铺买了些治疗鞭伤和冻疮的膏药。
回到客栈,她对着模糊的铜镜,小心翼翼地褪下衣衫,将清凉的药膏一点点涂抹在那些狰狞交错的伤痕上。
药膏触及伤口,带来轻微的刺痛,却也有一丝舒缓。
这些伤痕,记录着她的屈辱与痛苦,如今,她要亲手将它们慢慢抚平。
夜里,楚璇睡得极不安稳。
白日听到的消息像鬼魅一样缠绕着她,最终将她拖入了更深沉的噩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前世生产那日,冰冷的产床,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将她吞噬……
然后,她仿佛飘到了半空,看到齐晁冲了进来,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惨白与疯狂。
他推开产婆,不顾那满床的血污,死死抱住她早已冰冷的身体,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勒断。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癫狂的执念,一遍遍在她耳边嘶吼:
楚璇!谁准你死的!谁准你离开我的!
你生是我齐晁的人,死是我齐晁的鬼!你休想摆脱我!
不准入棺!不准下葬!你就得待在我身边!永远都是!
那疯狂的执念和冰冷的死亡气息交织在一起,如同最深的梦魇,将她紧紧缠绕。
不……放开我……她在梦中挣扎呜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猛地,楚璇从噩梦中惊醒,弹坐起来,冷汗已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挣脱胸腔。
窗外,天色仍是浓稠的墨蓝,离天亮尚有一段时间。
梦中的恐惧和窒息感是如此真实,让她浑身发冷。
齐晁那双偏执到近乎疯狂的眼睛,似乎还在黑暗中凝视着她。
她再也无法入睡,抱紧双膝,蜷缩在床角,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墨蓝转为鱼肚白,再染上晨曦的微光。
12
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洗漱,穿戴整齐,将那枚玉珠紧紧攥在手心,早早地出了门,径直朝着那间当铺走去。
街道上行人稀疏,当铺刚刚卸下门板,伙计还在打着哈欠打扫。
掌柜看到她这么早出现,明显吃了一惊。
姑娘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掌柜连忙将她请进内室,态度比昨日更加恭敬了几分。
睡不着,便早早来了。打扰了。楚璇低声道。
不打扰,不打扰。掌柜连连摆手,斟上一杯热茶,只是……我家主子那边传来消息,大约还需一个时辰才能赶到。烦请姑娘稍坐片刻。
楚璇点了点头,沉默地坐下。
内室安静,只有茶水氤氲的热气缓缓上升。
她摩挲着手中的玉珠,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巨大疑问,轻声开口问道:掌柜的,这枚玉珠究竟有何特别竟劳动您家主子亲自前来辨认
掌柜闻言,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他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姑娘,此事关系重大。我家主子,乃是一位王爷。
楚璇的心猛地一跳。
王爷
掌柜继续道:王爷幼年时,曾与苏州相府千金订有婚约。那相府满门清贵,本是极好的一段姻缘。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十数年前,相府一夜之间突遭灭门惨祸,全家上下……唉,无一幸免。
楚璇的呼吸骤然屏住,握着玉珠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但是掌柜话锋一转,声音更低,事后清点,唯独那位年仅三岁的小小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不知所踪。
而这枚玉珠……掌柜的目光落在楚璇的手上,眼神复杂,据王爷偶然提及,是他幼时亲手所做,赠予那位小小姐的把玩之物。因其形状、纹路颇为特殊,王爷印象极深。只是年月实在太久远了,小的也只是偶然听主子提起过一两次,实在不敢完全确定,故而必须请王爷亲自来辨认。
掌柜说完,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楚璇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跳如擂鼓。
掌柜的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心湖,掀起惊涛骇浪。
这枚她自记事起便带在身边、被齐晁嗤之为寒酸的玉珠,竟可能牵扯到如此惊人的身世之谜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之间难以思考,只能呆坐在那里,脸色苍白,指尖冰凉。
掌柜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温声道:姑娘稍安勿躁,一切等王爷来了,自有分晓。若您真是……那便是天大的幸事。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温润的玉珠,沉默良久,她抬起头,轻声问那掌柜:掌柜的,若……若这珠子并非王爷所寻之物,只是恰巧相似,昨日您给的那些银钱……
她顿了顿,感到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继续道,我是否需要归还
她习惯了不欠人,更习惯了凡事做最坏的打算,以免希望落空时摔得太痛。
掌柜闻言,立刻摆手,语气笃定且温和:姑娘万万不必有此顾虑。那些银钱您安心用着便是。即便最终确认不是,那也是小店与姑娘结个善缘,断无收回之理。姑娘放心等候便是。
听他如此说,楚璇微微松了口气,但心中的忐忑并未减少半分。
她不再多言,只垂眸静静坐着。
13
时间在沉寂中缓缓流淌。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客栈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掌柜精神一振,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楚璇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握住了那枚玉珠。
帘栊轻动,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袍,外罩一件墨色狐裘大氅,容颜极为俊美,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清贵与威严。
但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蕴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期盼。
他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落在了楚璇身上,尤其是在她握着东西的那只手上。
这便是掌柜口中的王爷,萧策。
他的视线锐利而专注,带着一种审慎的探究,却并无令人不适的压迫感。
王爷。掌柜恭敬行礼。
萧策微一颔首,目光却未离开楚璇。
他几步走近,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可否让本王……让我看看那枚玉珠
楚璇依言,缓缓摊开手掌。
那枚质朴无华的玉珠静静躺在她白皙却带着些许旧痕的掌心。
萧策的目光落在玉珠上,凝神细看。
他的指尖微微颤动,似乎想触碰,又极力克制住。
他看得极其仔细,从玉质的纹理到穿绳孔洞边缘那几乎微不可察的独特磨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片刻后,萧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楚璇,他的呼吸似乎都急促了几分,问出的问题却突兀而精准至极:姑娘,你脖颈右侧,耳垂下三指处,是否有一块浅淡的、月牙形状的小疤痕
楚璇浑身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右侧。
那里,确实有一块小小的月牙状疤痕。
因为位置隐蔽,颜色又淡,连她自己都几乎快要忘记它的存在,他是如何得知!
看到她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和瞬间惊愕的神情,萧策向前一步,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那是……那是你三岁那年,缠着我抱你去摘院子里新熟的枇杷果,结果枝头突然落下一只翠鸟,我们俩都被吓了一跳,我没抱稳,我们一起摔在地上,你的脖子被地上的碎石子硌了一下留下的……
那段模糊的、几乎被遗忘在岁月深处的童年记忆,随着他清晰而激动的描述,竟然真的在楚璇混沌的脑海中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光亮,一些破碎而温暖的画面隐约闪现……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尊贵的王爷,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跃出胸腔。
原来那不是梦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真的曾有过那样被珍视呵护的时光
是你……真的是你……萧策的声音哽咽了,他眼中竟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他努力克制着想要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阿璇……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收养你的人家待你可好告诉我,是谁收养了你我定要亲自登门,重重答谢他们!
他的关切溢于言表,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然而,他这番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楚璇刚刚升起的些许暖意和恍惚。
齐家答谢
那些冰冷的鞭笞,刻骨的羞辱,锥心的背叛,还有那最终血淋淋的产床……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悲恸猛地涌上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萧策灼热而关切的目光,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都过去了。不必去谢了。
14
她的回避,她瞬间苍白的脸色,以及那身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隐约可见的伤痕,如何能瞒得过萧策
他心中的狂喜与激动,瞬间被一阵尖锐的心疼所取代。
那些未曾参与的岁月里,她定然吃了许多苦。
看出她明显的抗拒与不愿多提,萧策极其自然地收敛了所有追问的意图,将翻涌的心疼与暗怒死死压回心底。
他会将她离开苏家后的一切查个清楚。
任何曾亏待过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此刻,他唯愿她能安心。
他极有耐心地等待她稍稍平复,才温和询问道:阿璇,你如今住在何处
楚璇低声回答:暂住在附近的一家客栈。
萧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立刻顺势道:京城纷扰,确实不宜久居。阿璇,你想回苏州看看吗你家的旧宅院,我一直派人悉心看守着,后来便买了下来,里头的一草一木都尽力保持着原样,未曾变动过分毫。我总想着,若有朝一日能找到你,定要带你回家。
回家……
京城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血泪和屈辱,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远离这里的一切,回到她血脉起源的地方……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抬起依旧泛红的眼圈,看向萧策,轻轻点了点头,好,我想回家。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然。
萧策眼中掠过一丝欣慰与怜惜,温声道:好,我们回苏州。
行程很快安排妥当。
萧策行事低调却高效,很快便带着楚璇坐上了踏入苏州的马车。
马车轱辘,碾过官道,离京城越来越远。
车厢内,熏香淡淡。
或许是离开了令人窒息的环境,或许是身边萧策给予的安全感,楚璇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
路上,萧策像闲话家常般,偶尔提及一两件她父母当年的趣事。
苏相……我父亲,他是个怎样的人楚璇轻声问。
萧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温和:苏相是真正的国之柱石,学识渊博,性情却并不古板,尤其惧内。
他轻笑了一下,苏夫人,你的母亲,是江南有名的才女,性情外柔内刚。他们二人,是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妻。
惧内恩爱楚璇的脑海中,试图勾勒出一幅模糊却温馨的影像。
他们……很疼我
岂止是疼萧策眼中带着怀念的笑意,简直是爱若性命。你小时候体弱,苏夫人几乎夜夜亲自看顾,不肯假手于人。苏相那般忙碌,归家第一件事也必是先抱抱你。你周岁抓周时,一把就抓住了苏相的官印,把他乐得逢人便说苏家后继有人。
那些遥远而温暖的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渐渐有了模糊的轮廓。
她仿佛能感受到被珍视地抱在怀中的温度,与她记忆中在齐家廊下蜷缩的冰冷截然不同
眼泪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恸,更多的是一种迟来的,与血脉根源重新连接的慰藉。
过了许久,她想起那场惨祸,声音微颤:那些害了我家的人……
萧策的神色瞬间变得冷峻而锐利,但看向她时又化为安抚:是一伙乱臣贼子,为了掩盖通敌卖国的罪行,对苏相下了毒手。几年前已将他们连根拔起,主犯从犯,皆已明正典刑,斩立决,一个未留。阿璇,你的血海深仇,已经报了。
仇……已经报了。
她甚至未曾知晓仇人姓甚名谁,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血债,便已被身旁之人悄然清偿。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充斥着她的胸腔,她看向萧策,轻声道:谢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萧策摇头,语气郑重,这是我早该为你做的。
路途漫长,偶尔也会谈及彼此这些年的生活。
楚璇对自己的过去依旧讳莫如深,只字不提齐家。
萧策也体贴地不再探问。
他只是淡淡提及自己:我的封地其实在岭南,那边气候温暖,物产也算丰饶。我平日大多待在封地,很少回京城。
为何楚璇有些疑惑。
王爷之尊,不是更应留在权力中心吗
萧策随口道:京城皇亲贵胄太多,派系倾轧,争权夺利,我志不在此,不如偏安一隅,落得清静自在。
他话语中的疏离与清醒,让楚璇莫名地感到安心。
她刚刚逃离一个巨大的漩涡,实在不愿再与任何纷杂的权势纠缠。
马车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从北方的萧瑟逐渐变得有了绿意。
离京城越远,楚璇感觉胸口的滞涩也仿佛在一点点消散。
15
苏州城,江南水汽与温软口音扑面而来。
当马车最终停在那座保持完好的苏府旧宅前时,楚璇望着那门楣,眼眶再次湿润。
萧策并未大张旗鼓,但苏相千金失而复得的消息,依旧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在苏州城的故老旧交中传开。
苏文正夫妇当年在苏州名声极好,乐善好施,夫妻恩爱,是许多人称羡的佳偶。
他们的骤然罹难曾让无数人扼腕叹息。
如今听闻他们唯一的女儿竟奇迹生还归来,那些念着旧情的老人、受过恩惠的乡邻,纷纷上门探望。
见到楚璇容貌间依稀有其父母的风韵,性情虽沉静略显怯生,却礼数周全,众人皆是又怜又喜,待她格外亲厚。
这份因她父母而延及到她身上的善意,是楚璇在齐家从未感受过的温暖,让她有些无措,却又一点点融化着她冰封的心。
萧策一直陪在她身边,无形中为她撑起了一片安定的天地。
待应酬稍歇,萧策便带着她游遍苏州。
乘画舫听评弹,漫步园林看烟雨,尝遍地道的小食茶点。
他举止有度,谈吐风趣,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从不逾矩,只是细心地将一切她可能喜欢的事物呈到她面前。
偶尔有相熟的旧友打趣:王爷与苏小姐真是郎才女貌,不知何时请我们喝杯喜酒
萧策总是笑着看向楚璇,眼神温柔而坦诚,回答道:前辈们就别打趣了。萧策愚钝,如今还在苦苦追求,盼能得阿璇青眼的一天。至于成礼之事,全看阿璇心意,不急一时。
他说得自然大方,毫无王爷的架子,反而将所有的主动权都交到了楚璇手中。
楚璇每每听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却并非因为窘迫,而是羞赧与悸动。
她从萧策的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又平等的喜欢。
这样安宁美好的日子过了没几天,萧策收到来自岭南封地的紧急公文,需他回去处理一趟。
他将楚璇请到书房,温声告知:阿璇,封地有些事务需我亲自回去定夺,怕是要离开几日。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处理完封地之事,我还需转道京城一趟。此前剿灭那伙乱党,陛下设了庆功宴,需得露面。
楚璇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萧策沉吟片刻,语气更加认真了几分:此次进宫,我想借此机会,向陛下为你求一个县主的封号。你本是相府千金,身份尊贵,若无当年变故,这些荣光本该就是你的。有了封号在身,日后无论行至何处,都有朝廷倚仗,旁人不敢轻慢,你会过得更容易些。
他考虑得极为周全,全然是为她的未来打算。
楚璇怔住了。
县主封号
那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萧策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柔声道:阿璇,不必觉得是负担。这只是物归原主,是你应得的。当然,他话锋一转,极为体贴,你若实在不愿去京城,便留在苏州等我,我去去就回,绝不相强。
京城的那些旧事光是回忆便让楚璇的心本能地缩紧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我跟你一起去,这是你的庆功宴,我想在场。
萧策眼中瞬间绽开惊喜,他笑道:好!那便说定了。你先随我回岭南封地小住几日,待我处理完事务,我们再一同从封地启程上京,可好也让你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的邀请自然而亲密,带着将她纳入自己生活的意味。
楚璇看着他期待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好。
与齐晁带给她的压抑痛苦截然不同,在萧策身边,她感受到的是被呵护的安心,以及一种对未来真切的期盼。
幸福,这个她两世为人几乎从未真正触碰过的词汇,正带着温暖的实感,悄然降临。
16
京城,齐府。
红绸还未完全撤去,却已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阴影。
府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下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惶恐,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齐晁自那日在新房外吐血昏迷醒来后,发现楚璇真的不见了,连同那份刺目的和离书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原本稍有起色的癔症便以更凶猛的速度卷土重来。
起初是砸碎了房中所有能砸的东西,怒吼着要将楚璇抓回来。
当得知那封和离书竟是祖父齐老爷子亲口允诺、并执行了家法后给出的,他眼底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
谁准你们放她走的!谁准的!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拿着火折子就往地上摔,她走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惊动了整个齐府,众人拼死才将火扑灭,阻止了一场更大的悲剧。
齐老爷子看着几乎被烧毁一半的院落和癫狂失控的孙子,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
火势熄灭后,齐老爷子强撑着疲惫,带着战战兢兢的大夫前去安抚。
用了双倍的安神药,又辅以银针,才勉强让狂躁的齐晁暂时昏睡过去。
看着孙子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不安的呓语,齐老爷子深深叹了口气。
他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可那人……怕是再也寻不回了。
他沉吟片刻,转身去了聂玉的新院。
聂玉正对着镜子垂泪,抱怨着这晦气的婚事和大婚以来的种种不顺,见齐老爷子来了,连忙收起委屈,换上柔顺的表情行礼。
齐老爷子没心思看她演戏,直接冷声道:晁儿病又犯了,比以往更重。你既已入了齐家的门,便是世子夫人,此刻当尽到为妻的本分,去照顾他。
聂玉一听,脸上那点柔顺瞬间僵住,眼底闪过明显的惧怕和抗拒。
齐晁发病时的可怕模样,她虽未亲身经历,却也听过传闻,今日更是亲眼见他纵火的疯狂。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声音发颤:祖父……世子爷病得那样重,不如让经验老到的嬷嬷和下人们去伺候更为稳妥……
糊涂!齐老爷子厉声打断她,目光锐利,下人终究是下人!你是他的妻子,此时不去安抚夫君,尽到职责,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彻底毁了吗这便是我齐家娶进来的世子妃
他早已看出聂玉并非表面那般温婉纯良,此刻更是不耐,直接下令:来人!送世子妃去世子院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出来!
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不顾聂玉的哭求挣扎,几乎是架着她,将她拖向了齐晁那还弥漫着烟灰味的院子。
房门被从外面关上。
聂玉惊恐地环视着屋内被砸烂的家具和墙上骇人的剑痕,吓得浑身发抖。
齐晁并未安睡多久,此刻正手持长剑,在屋内毫无章法地疯狂劈砍,口中喃喃念着:璇璇……回来……不准走……
剑风凌厉,吓得聂玉尖叫一声,慌忙躲闪。
齐晁被她的尖叫声惊动,赤红的眼睛猛地盯向她,竟直接一剑挥来。
17
啊——!聂玉只觉得头上一轻,一缕被精心保养的秀发被齐晁的剑锋削断,飘落在地。
她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瘫倒在地,涕泪横流。
起来!齐晁用剑指着她,声音嘶哑混沌,起来陪我练剑!璇璇都会的!你也不会吗
聂玉哭得梨花带雨,试图唤起他的怜惜:晁哥哥……是我啊,我是玉儿……你别这样,我害怕……
哭什么哭,9齐晁烦躁地怒吼,眼神嫌恶,她就不会像你这样只会哭!只会装柔弱!
他猛地扯过一块不知从哪里撕下的布帛,粗暴地塞进了聂玉的嘴里,堵住了她的哭喊。
聂玉被堵得几乎窒息,眼中充满了真正的恐惧。
她看着齐晁继续发疯般砍杀着屋内所剩无几的完好物件,终于意识到,这个她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男人,温柔俊朗只是表象,内里藏着一个她根本无法承受的疯子。
从前那些对她的温柔,全部都不值一提。
她趁着齐晁背对着她劈砍屏风的瞬间,拼命扯掉嘴里的布,连滚带爬地就想往门口逃。
你想去哪!齐晁猛地回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将她狠狠拽了回来,我让你学她!学她怎么安抚我!你听不懂吗!
他粗暴地模仿着记忆里楚璇在他发病时笨拙却坚定的拥抱,用力将聂玉箍在怀里。
聂玉被勒得生疼,吓得浑身僵直。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齐晁越发暴躁,用力摇晃着她,你怎么这么笨!连模仿她都做不到!
聂玉彻底崩溃了。
什么世子妃的尊荣,什么宠爱,在此刻绝对的恐惧面前都不值一提。
她喜欢的只是世子妃这个身份带来的风光,绝不是这个随时可能失控杀了她的疯子。
放开我!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聂玉失声哭喊着。
齐晁眼底戾气更盛。
他猛地松开她,像是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对着门外厉声喝道:打水来!洗手!
下人哆哆嗦嗦地端来水盆,齐晁一遍遍地用力搓洗着自己的手,仿佛刚才触碰聂玉沾染了多么难以忍受的污秽。
聂玉看着这一幕,恼怒和害怕交织在一起,说不出一个字,
等洗完手,他看也没看钗环散乱狼狈不堪的聂玉,直接下令:调集府中所有侍卫,立刻出府,就算把京城掘地三尺,也要把楚璇给我找回来!
惊魂未定的聂玉听到这话,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准去!
这个时候去找那个贱女,自己岂不是要成了京城的笑话
她堂堂太常府的千金,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屈辱
齐晁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冰冷,声音森寒刺骨: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聂玉被他眼中的杀意吓得瞬间噤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拂袖而去,留下满室狼藉和她无尽的后悔与恐惧。
她终于明白,自己费尽心机得到的一切,原来是一座真正的人间炼狱。
18
岭南。
萧策的王府坐落在一片青翠之中,并不极度奢华,却处处透着武将的利落。
他并未将楚璇当作需要精心呵护的易碎品,而是带着她真正融入自己的生活。
他亲自教她骑马,耐心地扶她上马背,牵着缰绳带她在草场上慢慢行走,告诉她不必害怕,他会一直在旁。
阳光洒在她渐渐褪去苍白的脸上,风声掠过耳畔,她难得开怀笑着。
他还带她去校场,教她拉弓射箭。
他的大手覆在她的手背,帮她调整姿势,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放松,眼要准,心要定。
箭矢离弦,虽未中靶心,却也让楚璇第一次感受到了力量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一日,萧策在校场督导士兵操练,烈日当空。
楚璇瞧见了,便亲手沏了凉茶送去。
她提着食盒走近时,那些平日敬畏萧策的士兵们见到她,又见自家王爷眼神瞬间变得温柔,有几个胆大的竟忍不住起哄,高声笑道:王爷,王妃给您送茶来啦!
萧策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却立刻板起脸呵斥道:休得胡言!操练场上岂容喧哗!
但他看向楚璇的眼神却带着询问和歉意,生怕这唐突的称呼惹她不快。
然而,楚璇只是微微红了脸,却并未露出不悦或抗拒。
她走上前,将凉茶递给萧策,声音轻柔却清晰:无妨的。
萧策接过茶碗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几乎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璇你不介意他们这样称呼这可是应允我了
楚璇抬起头,望进他深邃而真挚的眼眸,那里面的珍视和爱意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历经两世坎坷,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却能清晰地分辨出何为真心,何为虚情。
她轻轻点了点头,脸颊绯红,声音虽小却无比坚定:萧策,我的确心仪于你。
巨大的喜悦瞬间席卷了萧策,他狂喜之下,几乎想当场将她拥入怀中,却终究顾及场合,只紧紧握了握她的手,眼底的光芒亮得惊人:好!阿璇,待此次进京,我便向皇兄恳请赐婚!我要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地迎你过门,绝不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楚璇看着他激动得如同毛头小子般的模样,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被驱散,她弯起唇角,郑重点头:好。
……
京城。
再次踏入这座城池,楚璇的心境已截然不同。
昔日蚀骨的恐惧和卑微早被岭南的阳光和清风涤荡而去。
街道两旁,百姓的议论声依旧纷纷攘攘,不可避免地飘入马车内。
听说了吗齐世子那癔症又犯了,比从前还吓人!
可不是吗说是把新娶进门的世子妃折磨得不成人样,那聂家小姐吓得跑回太常府去了!
唉,太常府哪敢跟国公府硬碰硬护不住啊!第二天就被齐世子派人强行请了回去,据说当晚就被发病的世子咬得鲜血淋漓,惨叫连连……
真是造孽。要我说,从前那个童养媳在的时候,虽也受罪,但好歹能稳住世子的病情,齐家也没出这么大乱子。莫非那才是齐家的福星现在福星没了,齐家可就……
嘘!小声点,别惹祸上身!
19
那些关于齐晁和聂玉如何惨状的议论,楚璇听着,心中却已掀不起丝毫波澜。
齐家于她,已是前世的噩梦,聂玉的选择亦自有其果。
他们的悲欢,再也与她无关。
倒是坐在她身旁的萧策,听得眉头紧蹙,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温暖的包裹和眼中清晰的心疼,已然说明一切。
他心疼她曾在那魔窟里熬过的漫长岁月。
两人默契地不再提及这个话题,有些伤痛,无需反复言说,只需用新的温暖去覆盖。
萧策在京城有自己的宅邸,清幽雅致,他和楚璇都住在此处。
当晚宫中有庆功宴,萧策需提前入宫准备。
临行前,他细细叮嘱楚璇好生休息。
恰逢今日是京城一年一度的花灯节,窗外隐约传来街市的喧闹和璀璨的灯火。
楚璇在房中坐了会,忽然生出了几分兴致。她想去看看这京城的繁华,以全新自由的身份去看。
同管事的打了声招呼,又带足了护卫,楚璇戴上一顶轻纱帷帽,走出了府门。
长街上灯火如龙,游人如织,各式各样的花灯流光溢彩,确实热闹非凡。
楚璇漫步其间,感受着这鲜活的烟火气,心情也渐渐明朗起来。
然而,冤家路窄。
就在她驻足在一个卖兔子灯的摊贩前时,一个踉跄而熟悉的身影猛地撞入了她的视线。
齐晁!
他显然是从某个酒楼出来,一身酒气,衣衫略显凌乱。
几个小厮模样的下人小心翼翼地护着,齐晁没有挣扎,却仍在四下张望,口中喃喃:璇璇……我的璇璇呢……
他猛地转头,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无比熟悉的身影。
璇璇!他嘶吼一声,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死死攥住楚璇的手腕,力道大得骇人,是你!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跟我回家!立刻跟我回去!
楚璇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惊呼一声,手腕剧痛,下意识地奋力挣扎:放开我!齐晁你放开!
挣扎推搡间,她脚下一个不稳,重重摔倒在地,帷帽也跌落一旁,露出了那张苍白却写满惊怒与厌恶的脸庞。
你摔疼没有快起来!齐晁见她摔倒,眼底闪过一丝混乱的心疼。
但更多的仍是疯狂的占有欲,他弯腰就要强行将她拽起带走,我们回家,回家就好了……
放开她!
就在这时,一声冰冷的怒喝如同惊雷般炸响。
数名身着萧王府服饰的侍卫迅速上前,瞬间便将齐晁与其小厮隔开。
两人动作利落地反剪住齐晁的手臂,将他制住。
一名侍卫首领模样的男子上前,先是对楚璇恭敬行礼:属下护卫来迟,小姐受惊了。
随即他转向挣扎怒吼的齐晁,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齐世子,请自重!这位乃是我家萧王爷的未来王妃!若再有无礼之举,休怪我等不客气!
20
齐晁被侍卫拦下,眼睁睁看着楚璇被萧王府的人护着离去,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只剩下难以置信的疯狂与痛苦。
他不相信楚璇会真的成为别人的王妃!
这一定是她为了气他而编造的谎言!
璇璇,你骗我的对不对他挣扎着,对着楚璇的背影嘶吼,声音破碎不堪,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只待你一个人……
楚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齐晁见她无动于衷,
绝望中,突然想到了什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急地喊道:都是聂玉的错!她每次接近我,身上都会点一种奇怪的香,我以为我是喜欢她,才会因为她的话而迁怒你,我不是故意的!璇璇,我真正在意的一直是你。
这件事情,齐晁其实并不是近日才知道。
他在和聂玉接触没多久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点。
可是那奇怪的香味可以抚平他的烦躁,他又笃定楚璇不可能离开,一来二去便就这样沉沦。
现如今察觉到楚璇是真的打算离开他,齐晁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
他将责任全部推给那惑人的香气和聂玉的勾引,仿佛这样就可以洗清自己所有的过错,他们之间就能回到从前。
楚璇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平静地看着那个状若疯魔的男人。
她的目光里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彻底的冰冷。
齐晁,她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喧闹的街市,平静得可怕,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你和聂玉之间究竟是谁主动、谁用了手段,于我而言,早已毫无意义,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是你们的事。
我对你,早已无情,更无恨。她顿了顿,说出最残忍的事实,你们之间的纠葛真相如何,我一点都不在乎。我们之间,在你任由公鸡与我拜堂、在你嫌我脏、在你为了她一次次作践我之时,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冰刃,直接将齐晁一颗心割开粉碎。
她说完,不再看他瞬间灰败绝望的脸,决然转身,消失在萧王府侍卫的护卫中。
不是这样的……齐晁想要冲过去,却被侍卫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宅门之后。
他被拖回齐府,癔症彻底爆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砸毁了一切触手可及的东西后,他猩红的目光盯上了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聂玉。
此时的聂玉早已没了往日的光鲜,脸色憔悴,眼神惊惶,看到齐晁如同看到索命的恶鬼,吓得连连后退。
齐晁一步步逼近,声音嘶哑扭曲:你去!你去把她给我求回来!
聂玉吓得直摇头。
齐晁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你去告诉她,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勾引我!是你用了下作手段!你去给她磕头认错,只要她肯回来,我就放了你,送你回太常府!否则……
他眼底涌动着疯狂的杀意。
聂玉被这杀意吓得魂飞魄散,为了活命,她只能颤声答应:我……我去……我去求她……
齐晁打听到楚璇暂住的宅邸,第二日一早,便强行拖着惊恐万分的聂玉找上了门。
他不敢硬闯萧策的地方,只在门外大声叫嚷:璇璇!我来给你交代了!你出来看看!你给我一个机会!
宅内,楚璇正在用早膳,听到门外齐晁的吵闹和聂玉隐隐的哭泣声,蹙起了眉头。
她不想理会,却又怕这疯癫的动静闹得太大,届时传入宫中,会对萧策产生影响。
她放下碗筷,冷着脸走了出去。
大门打开,齐晁看到楚璇,眼中瞬间爆发出病态的光彩:璇璇,我把这个罪魁祸首带来了,任你处置。
说着,他猛地将聂玉拽到前面,厉声道,跪下磕头认错!
聂玉早已吓破了胆,浑身发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楚璇砰砰磕头,哭得涕泪交加:姐姐!世子妃!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痴心妄想,是我不该用香迷惑世子!求求您大人有大量,原谅世子,回到世子身边吧!求求您了!
她磕得额头发红,样子狼狈又可怜。
楚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微微弯下腰,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嘲讽:
这不正是你处心积虑、梦寐以求想要的世子妃之位吗如今得到了,怎么跪在这里求我回去呢
21
被自己最看不起的楚璇这样讥讽,耳边又是齐晁不断让她求楚璇的声音,聂玉所有的恐惧在这样的难堪和绝望下,扭曲成了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
她猛地抬起头,不再磕头,脸上眼泪鼻涕混作一团,妆容花乱,对着楚璇尖声叫道:我是处心积虑又怎么样难道你就清白无辜吗你不过是受不了他的病,早就想脱身了!不过是正好我出现了,你就顺水推舟装可怜和离!
她又猛地转向齐晁,看着他因她的话而瞬间阴沉扭曲的脸,积压的恐惧和怨恨彻底爆发,口不择言地哭骂:还有你!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知道我用了香,你不也乐在其中你不是一样厌弃她,默认我的一切现在装什么情深义重!把错全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你有本事就现在就弄死我!反正这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也过不下去了!
她的嘶吼尖厉刺耳,将最后一块遮羞布彻底撕开,把内里所有的肮脏与不堪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齐晁被她骂得脸色铁青,尤其是听到她提及自己早知香薰之事却依旧沉沦,更是恼羞成怒。
他猛地上前一把抓住聂玉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还敢胡说八道!给璇璇道歉!
道歉我没错!聂玉疼得面目扭曲,却依旧歇斯底里地哭喊挣扎,错的是你们!是你们齐家!
这边的动静早已吸引了无数百姓围观,对着状若疯魔的齐晁和狼狈不堪的聂玉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昔日高高在上的国公府世子和太常府千金,如今竟像市井泼妇疯汉般在街边撕扯,让人大开眼界,唏嘘不已。
楚璇冷漠地看着这场闹剧,只觉得无比厌烦和可悲。
她不再发一言,转身便回了府内,厚重的大门缓缓关上,将门外的一切污秽喧嚣彻底隔绝。
不久,齐老爷子闻讯急匆匆赶来,看着眼前这不堪入目的场面,听着周围的议论,老脸涨得通红,又惊又怒,赶紧命家丁强行将仍在厮打的齐晁和哭闹的聂玉拖拽回去,仓皇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
萧策是翌日近午时才回来的。
昨夜宫宴,皇帝兴致极高,拉着他饮酒叙话直至深夜,他不好推拒,便宿在了宫中,一早才派人回来传话。
刚回府,他便从管家口中得知了昨日齐晁携聂玉上门闹事的详细经过,包括聂玉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萧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眸中凝起寒冰。
他转身便欲往外走。
你去哪楚璇听到他回来,从内室走出,恰好看到他面带寒霜欲出门的样子。
去齐府。萧策声音冷硬,有些人,不给点教训,永远学不会安分。
那个贱妇如此辱骂阿璇!
楚璇走上前,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会不会对你不好你刚受封赏,此时若与齐家冲突,恐惹人非议,让陛下为难。
见她第一时间关心的是自己,萧策心中的戾气稍缓:放心,我自有分寸。只要不闹出人命,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我多的是。绝不会授人以柄。
他顿了顿,看着她,当然,若你不想我插手,我便不动他们。都听你的。
楚璇摇了摇头,语气平静下来:齐晁那般模样,癔症深重,心神俱损,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活不了太久了,至于聂玉……她如今被困在齐家这个炼狱里,日日面对疯癫的齐晁,已是最大的惩罚。恶人自有恶人磨,何必为了他们,脏了你的手。
萧策凝视着她,她的冷静让他心疼,他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终是点了点头。
庆功宴当日傍晚。
萧策特意请了京城最好的妆娘和侍女为楚璇梳妆打扮。
镜中的女子,身着一袭流光溢彩的云锦宫装,裙摆上用金线银丝绣着繁复雅致的缠枝莲纹,行动间熠熠生辉。
乌黑如云的发髻上簪着萧策送来的赤金嵌红宝牡丹步摇,两侧点缀着珍珠流苏,额间贴了花钿。
妆容精致,黛眉轻扫,朱唇一点,平日里苍白的脸颊染上淡淡胭脂,眉眼间的沉郁被华贵与明艳取代,竟美得令人不敢直视,恍若九天仙子误入凡尘。
连伺候的侍女都看呆了去,由衷赞道:小姐真是奴婢见过最美的人儿了。
萧策亲自来接她,见到盛装下的楚璇,眼中亦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赞叹。
他伸出手,唇角含笑:阿璇,我拉着你上马车。
22
府门外,停着一辆极尽奢华的四驾马车,是皇帝特意恩准他此次使用的。
萧策小心翼翼地扶着楚璇登上马车,队伍浩浩荡荡朝着皇宫驶去,引得沿途百姓纷纷侧目,惊叹不已。
与此同时,齐府却是一片低压。
宫中传旨,命齐晁世子赴宴。
齐晁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毫无反应,显然不愿前往。
齐老爷子焦急不已,圣旨已下,若不去便是抗旨不遵。
他看着孙子这般模样,无奈之下,只好试探着说道:晁儿,今日苏小姐,便是原先的楚璇也会在场……
他话音未落,齐晁空洞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丝骇人的光亮,他猛地坐直身体,声音嘶哑:她也去
不错……
备车,更衣!齐晁猛地站起身,打断祖父的话,语气急切而偏执。
既然璇璇也在,他自然也要去。
他和璇璇相守十年,其中的情谊怎么会是说忘就忘的
一旁形容憔悴的聂玉见状,也急忙上前,抓住齐晁的衣袖:晁哥哥,我也跟你一起去会不会上次是我不对,我这次去给姐姐赔罪,我让她出气,只要她能消气,让我做什么都行!
齐晁嫌恶地想甩开她,但听到她说要去给楚璇赔罪,让她出气,动作顿了一下。
他现在满心只想着如何求得楚璇回心转意,若是聂玉去磕头认错能让璇璇心软……
他冷哼一声,算是默许了。
聂玉心中稍定,赶紧也去匆忙打扮了一番,试图掩盖连日的憔悴,跟着齐晁一同坐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皇宫,庆功宴。
殿内觥筹交错,灯火辉煌。
萧策携楚璇入场时,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男子俊美无俦,威仪天成,女子明艳不可方物,气质清冷又华贵。
两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羡煞旁人。
萧策对楚璇极为体贴,亲自为她布菜,低声与她说话时眉眼温柔,那份珍视与爱意毫不掩饰。
这场景却刺伤了不少人的眼,尤其是曾与聂玉交好的那些闺秀。
其中,聂玉的那位表妹,太常寺少卿之女柳茹,在仔细辨认出那光彩照人的女子竟是昔日齐家那个人欺辱的童养媳后,嫉妒和惊愕让她失去了理智。
她竟端着酒杯,故作惊讶地扬声道:这位不是齐国公府的世子妃楚氏吗怎的今日竟成了萧王爷的女伴莫非是认错了人
此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楚璇身上。
楚璇神色不变,仿佛没听见。
萧策却缓缓放下酒杯,目光冷冽地扫向柳茹:柳小姐怕是消息闭塞。楚璇姑娘早已与齐世子一别两宽,和离书乃齐老爷子亲允,官府备案,清清楚楚。如今,她是本王三书六礼定下的未来王妃。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你在此妄议本王未来王妃,是为不敬。来人——
立刻有两名内侍上前。
柳小姐醉了,带她出去醒醒酒,此后庆功宴,不必再入席。萧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柳茹脸色瞬间惨白,她没想到萧策竟如此维护楚璇,更当众给她如此难堪。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内侍毫不客气地请了出去。
恰在此时,皇帝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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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此事原委后,皇帝对萧策这个皇弟本就心存愧疚和倚重,又见楚璇举止端庄,面对刁难处变不惊,心中更是满意。
他朗声笑道:朕竟不知苏爱卿的千金已然寻回,真是天大的喜事!既是我朝功臣之后,又与皇弟情投意合,朕今日便双喜临门!
他当即下旨:册封苏氏楚璇为嘉宁县主,享食邑!另,赐婚萧王萧策与嘉宁县主,择吉日完婚!
圣旨一下,满堂皆惊,随即便是潮水般的恭贺声。
皇帝又淡淡补了一句:方才那位柳氏,其家眷日后不必再入宫了。
轻飘飘一句话,几乎断了柳家日后在京城权贵圈的路。
就在这一片喜庆之时,齐晁才拖着神色惶惶的聂玉匆匆赶到。
一入殿,听到的便是皇帝赐婚的旨意。
齐晁如遭雷击,双目瞬间赤红,他猛地推开前来引路的太监,嘶声吼道:不行!我不同意!
他竟从怀中掏出一块明黄色的令牌,高举过头:此乃先帝所赐丹书铁券,曾言可免死罪,亦可求一恩典!臣齐晁,今日便以此券请求陛下收回成命,楚璇乃我齐晁明媒正娶之妻,绝不能另嫁他人!她生是我齐家的人,死是我齐家的鬼!
殿内一片哗然。
丹书铁券非同小可。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看着状若疯魔的齐晁,冷声道:齐世子,朕看你是旧疾复发,神志不清了,来人,传太医!送齐世子回府静养。
我没病!齐晁挣扎着,还要理论。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聂玉仿佛看到了最后的逃生机会,猛地扑倒在地,对着皇帝连连磕头,哭喊道:陛下明鉴!民女冤枉!民女当初是被齐家蒙骗!齐家隐瞒世子病情严重,又夸大其家世许诺正妻之位,民女年少无知方才嫁入齐家!如今世子癫狂至此,民女日夜惶恐,求陛下开恩,赐民女和离书,放民女一条生路吧!
今日来宫宴,聂玉只为求一张和离书。
这个劳什子的齐家,她简直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尤其是见到楚璇如今过的更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日子后,聂玉差点把牙都咬碎。
齐晁难以置信地瞪向聂玉:你胡说什么!
然而他已被人制住,太医也上前试图安抚他。
挣扎间,那枚丹书铁券竟脱手掉在地上。
萧策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令牌,又看向聂玉,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隐瞒病情夸大其词聂小姐,若本王没记错,当初是你主动接近齐世子,甚至不惜用些下作手段。齐世子癔症时有发作,满京城皆知,何来隐瞒你贪图国公府富贵,自愿嫁入,如今见齐家势微,世子病重,便想抽身而退,甚至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皇帝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好一个攀附权贵的小人,竟敢欺瞒于朕。来人,将此妇拖下去,交由大理寺,以欺君之罪论处!
聂玉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被侍卫拖了下去。
齐晁见状,急怒攻心,癔症彻底发作,嘶吼挣扎不止,最终被太医强行灌下安神药,拖离了皇宫。
皇帝随即下令,齐晁癔症深重,需在府中静养,无旨不得出。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24
庆功宴后,回府的马车上,萧策握着楚璇的手,柔声问:我们的婚事,阿璇想在何处办京城苏州还是我的封地岭南
楚璇没有丝毫犹豫,轻声道:岭南。
那里没有京城的纷扰记忆,没有苏州的伤感故地,那是完全属于萧策,也即将属于她的全新开始。
萧策眼中漾开温柔笑意:好,就在岭南。
翌日,被强制关在府中的齐晁,竟凭着过人的武功底子,打伤了看守,强行闯出了齐府。
他脑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去把楚璇抢回来!
他潜入萧策宅邸,却被早已戒备森严的护卫发现,双方动起手来。
齐晁虽武功高强,但心神俱损,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被再次制服。
被押着跪在院中,他看着闻讯走出来的楚璇,眼中疯狂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哀求和绝望:璇璇……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就一次……
楚璇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然后便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齐晁被强行拖回齐府后,癔症发作得越发频繁和骇人。
他时而狂躁毁物,时而蜷缩呜咽,反复念叨着楚璇的名字,状若疯癫,药石罔效。
不过几日功夫,原本英挺的一个人便迅速憔悴脱形,眼看着就要油尽灯枯。
齐老爷子看着嫡孙这般模样,心如刀绞,老泪纵横。
他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或许只有楚璇才能让齐晁有一线生机。
无奈之下,他只得拉下老脸,亲自前往萧策的宅邸求见楚璇。
楚璇听闻齐老爷子来访,本不欲见,但谁知道齐老爷子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最终还是在前厅见了。
齐老爷子一见楚璇,未语先老泪纵横,竟是要屈膝行礼,被楚璇侧身避开。
璇丫头……不,县主……齐老爷子声音哽咽,带着哀求,老夫知道齐家对不起你,晁儿更是混账!可你看在他如今这般生不如死的模样上,看在他与你十年相伴的情份上,看在老夫当年将你从外头带回齐家,给你一口饭吃,免你流离失所的份上……你去看看他,劝他一劝吧!或许只有你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一二……老夫求你了!
他字字句句,看似恳求,实则仍在用那点微薄的恩情试图绑架楚璇。
楚璇静静听完,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已无丝毫动容。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齐老爷子言重了。当年您带我回府,给了我安身之所,楚璇铭记于心。但这十年间,我为齐晁世子做的,受的,熬的,自问早已还得干干净净,甚至绰绰有余。我们之间,两不相欠了。他的病,自有太医诊治,我去与不去,并无分别。恕难从命。
见她如此干脆地拒绝,齐老爷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话不能这么说啊,县主!当年若不是齐家,你恐怕早已……这十年总是一粥一饭将你养大,这份生养之恩……
好一个生养之恩!一个冰冷的声音骤然从厅外传来。
萧策大步走入,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射向齐老爷子。
他显然已在外面听了一会。
他将楚璇轻轻护到身后,目光如炬地盯着齐老爷子,语气嘲讽:齐国公,本王竟不知,你齐家何时变得如此宽厚仁善了收养孤女给口饭吃
他冷笑一声,字字诛心:若本王查得没错,当年阿璇入府,签的是奴契而非养女契!她这十年在齐府,做的可是比寻常丫鬟更苦更累的活,伺候的是一个随时会发病伤人的病人!你们齐家可曾给过她半分小姐的待遇可曾请女先生教她识字读书可曾为她置办过像样的衣衫首饰
25
齐老爷子被问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萧策步步紧逼,声音愈发冷厉:还有那四十鞭刑!你齐家祖训家规里,何时有‘女子求去需鞭笞四十,连续六日’这条!这分明是你齐国公眼见世子病情好转,又厌弃阿璇身世卑微,不想白白放走这个任打任骂,还能拴住世子的免费奴婢,临时起意刁难磋磨她的酷刑!若非阿璇命大,早已死在你的私刑之下!如今你竟还有脸在此挟恩图报!
他每说一句,齐老爷子的脸色就灰白一分。
萧策查得如此清楚,将他那点龌龊心思彻底扒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令他无地自容。
本王告诉你,萧策最后掷地有声地道,阿璇不欠你齐家分毫!是你们齐家,欠她一条命!如今她贵为县主,是本王的未来王妃,与你们齐家再无瓜葛!若再敢来纠缠,休怪本王不念旧情,新账旧账与你齐家一并清算!送客!
萧策毫不留情面地下达了逐客令。
齐老爷子面红耳赤,羞愤交加,再也无颜待下去,灰溜溜地狼狈离去。
厅内恢复安静。
楚璇看着挡在她身前的高大身影,心中涌起阵阵暖流和安定。
她轻声道:谢谢你,阿策。
萧策转过身,脸上的冰冷戾气瞬间化为温柔,他握住她的手: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护着你,本就是我该做的事。这些污糟事和人,以后都不会再来烦你了。
他顿了顿,柔声道:京城诸事已了,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岭南,可好
楚璇展颜一笑,眼中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光芒:好。
翌日,萧策带着楚璇,在一队精锐护卫的护送下,离开了京城。
马车向着温暖的南方,向着他们的家,平稳驶去。
京城齐国公府的种种,终将成为被尘封的过往,再也不能影响她分毫。
她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
几日后,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
岭南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场盛大而温馨的婚礼正在举行。
萧策与楚璇身着大红喜服,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之时,欢呼声四起。
消息传回京城齐府,齐晁听完小厮颤抖的禀报,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能醒来。
弥留之际,他眼前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是那个六岁怯生生来到他身边的小女孩;是那个在他发病时被他咬得血肉模糊却依旧紧紧抱着他的瘦弱身影;是那个在廊下冻得瑟瑟发抖,却因为他一件旧袍子而露出欣喜笑容的少女;是那个在他病情稍好时,偷偷为他绣丑帕子、编络子的笨拙模样……
原来,她早已用最卑微的方式,将她最好的十年和全部真心都捧给了他。
是他自己,亲手将她推开,碾碎,丢弃。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他涣散的瞳孔里最后落下一滴浑浊的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若有来生,他定不会再辜负她分毫。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而他,也再不会有来生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