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去世十八年后,我又见到了他。
村里人都说是他！
1
我是爹娘捡来的。
那是一个夏天。
爹娘在赶集回来的路上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声。
找到我时,看到右边脸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几乎覆盖了半张脸。
抱起后又发现我左脚有些残疾。
但爹娘还是收养了我。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块胎记越来越深。
且五官也十分难看。
所以二十九岁了,我还没有嫁出去。
倒也不是没有人来问。
无一例外都是比我大几十岁的、有严重残疾的、打跑媳妇的……
但都被我爹拒绝了。
别人劝我娘,有人要就赶紧嫁了吧。
女儿始终都是别人家的一口人,再说又不是亲生的。
我娘说不能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久而久之,也就没有给我做媒的人了。
我自己觉得没什么。
但不想爹娘总成为别人的谈资。
某种层面来讲,我也是自私的。
因为我不想嫁给那些人。
每次爹娘回绝做媒的人时,我心里就长舒一口气。
自己只有更加卖力干活来报答他们的恩情。
爹娘在捡到我之前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而今哥哥们建了自己的房子,也都成家了。
大哥家有一个儿子和一对双胞胎女儿。
二哥家有一女一儿。
哥哥嫂嫂对我都好。
侄儿侄女们也都黏我这个姑姑。
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当时的我只希望大家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
2
二十九岁那年的秋天。
我在一次庙会上,遇到了丈夫。
镇上每年都会有一次庙会。
小的时候也爱凑热闹。
长大后,就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那一年,我原本也是不去的。
但前一天二嫂来找我,表示一定要我明天一起去。
还给我带了一件新做衬衣。
二嫂的手艺很好,闲暇时,她也会不厌其烦地教我。
第二天一大早。
我们就出发了。
就我二人,二嫂说庙会人多,带着孩子怕丢了。
以后有的是时间。
这次和我好好逛逛。
我知道,二嫂是想让我走出去多看看。
那个时候大家去镇上基本都靠双腿走。
我们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了。
摊贩早已支起了货摊,货物密密麻麻陈列开来。
喇叭声混合着吆喝声,拉开了庙会的序幕。
二嫂拉着我东瞧瞧,西看看。
我们在拥挤的人群里来回穿梭。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压低的帽檐,向四周望去,没有人打量我。
我心里欣喜,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在。
逛了很一会儿,我们买了一些东西。
二嫂拉着我说要去庙里求吉祥。
3
庙宇建立在山上。
从山下上去,有一段很长很陡的阶梯。
二嫂说她陪我慢慢走。
就那样,一步一个台阶,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山上人非常多,二嫂带着我挤进各个殿里求吉祥。
到最后一个地方,她笑眯眯地说,听说这里求姻缘很灵的。
说话间就拉着我去虔诚地拜了拜。
我们出来坐在一处地方没一会儿。
就听到有人说要发寓意吉祥的手绳。
二嫂说让我呆着歇一会,她去抢。
说完就一溜烟跑进了人群。
看着这样鲜活的人儿,我心下觉得真好。
我所求的全是我的家人们平平安安。
……
看来是人太多了,二嫂还没有出来。
正在我四处张望的时候。
看到一个小女娃,正朝着阶梯那边跑去。
我顾不上别的,赶紧跑过去想拦住她。
不曾想,小女娃跑来的冲击力让我左脚不稳。
我们二人一起滚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前,我一直紧紧护着那孩子的头部。
4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殿外的平地上。
身旁围着好些人。
视线的正前方是一个长相周正的男人。
我头微侧看到了二嫂。
她的眼眶红红的。
显然是已经哭过了。
我轻声说了句：二嫂,我没事的。
我试着活动身体,只是觉得身上有些疼。
并没有什么硬伤。
那男人对我二嫂说：人没大碍,回去好好休养几天。
二嫂边点头边替我拢头发。
缓了缓我又问：那孩子怎么样
周围人说孩子没事。
听到小女娃没大碍,我也就放心了。
众人看我清醒了过来,便扶着我去了旁边的一个小房子里休息。
喂我喝了水,还给了吃食。
我休息了很长一会,感觉好多了。
也就和二嫂回去了。
回到家,二嫂自责地说了今天的事。
我赶紧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有些心疼地看着那些被压坏的东西。
那是我给侄儿侄女们买的小礼物。
娘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人最重要。
边说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的平安健康最最重要,要听话,好好养上几天。
我眼睛有些湿润,轻轻点了点头。
5
七天后,村里一个德高望重的伯伯来我们家了。
他说来给我做媒。
伯伯介绍完对方后。
我爹说关于这个人他多少知道一些。
后面我才知道原来就是庙会那天的男子。
他们村离我们村比较远。
他的父母为人不行,村里人都不愿意和他们来往。
二人年纪很大的时候才有了他。
自他长成以来,人品就一直很好。
用别人的话说,一窝歹竹里出了根好笋。
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他父母竟渐渐比之以往好了许多。
待他成年后,家里也曾张罗婚事。
他总是说时机未到。
一转眼,已经三十来岁了。
他的父母从开始的催促到现在也由着他了。
就在前几天庙会回去后。
他突然说时机到了。
他父母打听过我的情况说:这样的还不如不娶。
他说:时机错过,往后便不会有了。
自他出生以来,不时会说一些让人奇怪的话。
但过后会发现真如他所言一般发展。
因此听到这话后,他的父母便也同意了。
他开始着手办理自己的婚事。
于是就有了说媒一事。
6
当天我爹并没有直接答应伯伯。
说的是第二天给信。
晚些时候,我们一家人聚集在了一起。
爹问我是怎么想的。
我脑子有些懵,不知道怎么回答。
大哥二哥说再托人打听打听。
也不急于一时。
大嫂说她娘家距离他所在的村子并不远。
倒是可以托人去详细问问。
二嫂说那人看着还是有眼缘的。
我娘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爹沉思了一会说我伯伯的为人大家还是心里有数的。
相比来说,这是截止目前第一个正常的人了。
想了想我便说自己答应这门亲事。
当天夜里,我娘来跟我一屋睡,和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也并不是非要把我嫁出去,但他们终归会老去。
哥嫂也是,孩子们都会有自己的生活。
那无尽的孤独她想来就觉得心酸。
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
这路就走走看。
如果后面发现不合适,就回家。
当时的我对于接下来的日子也是迷茫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
但我觉得,该走这条路了。
7
第二天一早,爹就去找了伯伯。
没过多久,他们家就陆续开始走流程了。
礼数很周全。
家里都很满意他这个人。
那也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我有些不自在,更深层次的原因其实是自卑。
我心底知道自己的样子是配不上人家的。
但当我对上他的眼神时。
我心底一惊。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那双眼神里透出的竟是慈悲。
我内心的一些纠结好像是在逐渐消散。
忙过秋收后,家里开始张罗我的婚事。
结婚的日子定在了十月初六。
前一天在家里举办了宴席。
当天晚上我看着为我忙碌的人,再看看天上的银河,一时觉得有些许恍惚。
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第二天一大早,他来接我了。
接亲的,送亲的,好多人。
娘和嫂子们含着不舍的泪给我盖上了盖头。
哥哥们说遇到事,受了委屈要和他们说。
不要傻乎乎地自己受着。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往前走,不要怕。
我迈出门槛,坚定地一步一步朝前路走去。
8
到他家的时候已近中午时分。
我在婚房里短暂休息了一会,吃了一些东西。
吉时到的时候,他来带我出去行了礼,拜了堂。
又带着我一桌桌敬酒,认人。
当天的我虽然穿了漂亮的婚服,做了漂亮的头发,也施了点粉黛。
可是面对这么多人。
自知丑陋的我还是时时低着头。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不安。
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说：大家都是一样的。
我抬头看向他。
那温柔和善又带着鼓励的眼神,我至今还清晰的记得。
当天并没有我小时候见过,长大后听说的婚闹。
后来我才知道是他提前说好的。
当天晚上,我们就那样安静地躺着。
月光透过窗帘将屋里照亮了。
9
婚后的日子里。
我们一直相敬如宾。
他带着我熟悉家里,熟悉村子。
和我一起干活。
对于干活我是不怕的。
我心下担忧的是社交。
用现下的词来说当时的我有颇为严重的社交恐惧症。
在娘家的时候,即使是自小长大的村子,我的社交范围基本也就是家里。
村里人除非碰上,否则我基本是不会去主动交流的。
并不是我清高,而是内心实在是别扭。
其实很多的人并不会对我有什么恶意。
但我还是封闭着内心。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心理纠葛。
是属于我自己的人生课题。
他好像能看穿我一般。
总是有意无意引导着我。
闲暇的时候,他会带着我读书。
我上学到四年级就自己不去了。
内外原因都有。
但总归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他阅读范围很广。
跟着一起读书,我受益颇多。
在书里,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也懂得了很多道理……
我是可以主宰自己的。
10
婚后两年,我无所出。
公婆急的不行。
我自己也有些不安。
那些言语终究是会影响到人的。
婆婆带我去医院看了,没有问题。
又要张罗吃各种汤药,偏方。
他知道后果断制止了婆婆。
他说我们身体都没有问题,儿女之事顺其自然。
一开始这个问题也困扰着我。
毕竟在那个年代,我的年龄确实是比较大了。
但更多的担忧是怕孩子遗传到我一些不好的东西。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承受世俗的流言。
但他说的话,做的事总是会在某种程度上宽慰到我。
我们的交流其实是不算多的。
可现在细想来大多数基本是有效的。
婚后第三年,我生了一个女儿。
白净,健康。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公婆是有些失望的。
他们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孙子。
他告诉我说,我们有这个孩子就够了。
孕期,月子期间,他都陪伴着我,用心照料着我。
我想我是何其幸运。
11
女儿一岁的时候,公公去世了。
女儿四岁的时候,婆婆去世了。
我们相继料理了丧事。
他看起来没有旁人那样的悲伤。
他说每个人都要走这一步路的。
是啊,人生在世,我们能抓住的只有当下。
那之后一年,他的身体不好了。
人开始渐渐消瘦。
奇怪的是去了医院也没查出病来。
我拿出所有的钱要带他去大医院。
他说一切都有定数。
就在他去世前一个月的一天傍晚。
他带着我来到后园。
指着菜地里一处地方说往下挖。
我挖了很深很深。
最后一个坛子露了出来。
他说这些足够我和女儿生活了。
我看着他,眼泪控制不住,一直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说: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好好的。
他看着我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往后也莫要再记挂我了。
那之后,他话变得多了起来。
要么是对我说,要么是和女儿说,要么跟我们俩一起说。
12
他去世后。
按照他说的。
我们火化了他,不立墓,将骨灰撒向了河里。
亲友陪着我处理各种事。
我前所未有的悲恸。
他走之前说: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勇敢,坚定地做自己。
我娘说孩子还小,回娘家大家都可以帮衬着,我的日子就好过些。
在我娘的怀里我哭着摇了摇头。
我爹说:让孩子自己走路吧,我们终究也会离开她的。
他又对我说:别害怕,往前走。
我看着爹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悲伤了一段时间后,终是打起了精神。
家里家外我都可以做好。
他走后,我依然保留着读书的习惯。
我需要知识充盈自己,更需要知识去好好地养育女儿。
我要让她好好长大,好好成长。
做想做的事,看想看的风景。
她不是我的延续,也不是我的寄托,她是她自己。
她可以是花,可以是树,可以是高山,也可以是溪流。
只要她喜欢。
13
至今。
丈夫去世已经十八年了。
十八年的时光是那么漫长,却又仿佛转瞬即逝。
爹娘相继离开了我们。
哥哥嫂嫂和我也都开始变老了。
侄女侄儿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
我的女儿。
她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
她自由而完全地主持着自己。
我为她感到开心。
女儿一有时间总会来看我。
她表达想带我出去看看的时候。
我就一定会跟她出去走走。
我也见到了不同的风土人情。
现在的我不再和之前一样,总是低着头。
我有支撑我的东西。
不是其他,正是我自己。
14
十八年来,我常常想起以往。
我是如此幸运。
遇到了爹娘一家。
遇到了丈夫。
爹娘养我,育我,爱我,疼我。
哥嫂把我当亲妹妹一般怜惜。
他们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人。
我何其有幸。
丈夫是我的引路人。
让我打开自己。
学会丰富自己的人生。
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我。
近来,不知为何。
我非常想念父母,想念丈夫。
每次想起那些场景,心里空落落的。
难受的很。
我有时候会幻想,如果我有什么神奇的能力能见见他们就好了。
然而我不曾想过。
丈夫去世十八年后。
我竟然又见到了他。
村里人都说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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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那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
女儿陪着我走在田间。
她的手机响了。
接完电话她平静地陈述村长让我们赶紧回去。
来了个人,应该是我的丈夫。
我没做过多思考,更没有耽搁,赶紧和女儿往回走。
不知为何,我的心告诉我这是真的。
我越走心里越急,不觉间就跑了起来。
女儿在左边搀扶着我。
就在我们刚进村子的时候。
正好碰上等不及来找我们的人。
村里人聚集了很多。
我看着一辆车正在离去,已经要上坡转弯了。
心脏突然一阵抽动。
我边跑,边带着哭腔喊了起来。
大概是车里人听到了我的呼喊。
我看着后排车窗缓缓落下。
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看着他朝我挥了挥手。
盯着我和女儿看了几眼。
他别过头,车窗缓缓升起。
车子终是驶离了村子,不见踪影。
我站在那里很久很久。
女儿也一直陪着我。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任由我嚎啕大哭。
我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擦干眼泪,牵起女儿的手说：我们回家。
16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
那天,这辆外地车突然来到我们这里。
来人是一对看上去条件很好的夫妇和他们的儿子。
那对夫妇说他们的孩子长到十八岁的时候,突然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一直念叨着要来趟这里。
他们开始一直觉得可能是精神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后来寻求了各种办法无果。
再后来遇到一云游之人。
那人说去来处,或可解。
他们就按照孩子说的方位来到了这里。
有人隐约听到他指着我们家对着那对夫妇说：那是我曾生活过的地方。
然后就让他们留在原地,自己径直往我们家后园走去。
后园是可以翻过去的。
而那天回去后我也在当初那个地方也看到了什么东西烧过的灰烬。
回想起丈夫的一生。
再联系到经历的那些事。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17
就我知道的。
我们婚后,家里无事,地里的活干完后,他总是会出去一天或者几天。
他不说去干什么,我也不问。
后来听村里人说。
之前他有的时候会出去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细想来,就我所知道的,他的父母和我。
在某些层面来说,我们是有共性的。
我想或许有的人是带着使命而来的。
我也曾暗自想过,丈夫对我有没有一丝爱呢
直到现在我明白了,他是爱我的。
历经一世,只为度人,是为大爱。
后来,我把所有的事都讲给了女儿。
她有知道一切的权利。
她听后只是沉默了良久。
并没有说别的话。
而是抱着我说：妈妈,我们向前看吧。
对于女儿,我心里常常感觉亏欠。
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
让她在某些情感方面是有缺失的。
可我不会去跟她讲这些。
因为这还是我的课题。
如果我是需要用她的宽慰之语来缓解自己的内心,那么这就本末倒置了。
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往后她还有自己的生活。
我尽量做到不拖累她。
对于我的丈夫。
现今的他又是一番光景。
我不知道这次的他是否又有别的使命。
或许有,或许没有。
我们未来或许会再见,或许永远不见。
不管怎样,我都遥祝他一切顺利。
……
18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哥哥嫂嫂们都走了。
侄儿侄女们都当爷爷奶奶了。
女儿也有了自己的外孙女。
我已经是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老太婆了。
现在的我呀,就喜欢在自己的这片院子里晃悠。
精神头好的时候偶尔也去对面的山坡上。
那里视野好啊,好到可以看到我这一生呢。
近来女儿一直陪着我。
我让她去做自己的事情。
可是说不听呀。
那就由着她吧。
我的小丫头呀,也当外婆咯。
但在我心里,永远是我的小丫头。
前几天我去了娘家。
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养育了我的地方。
去见了爹娘,哥哥,嫂嫂。
这两天,以前的画面总是出现在我眼前。
小时候的我,长大的我,变老的我。
各个阶段的和我相关的人和事都是那么清晰。
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似的。
那一帧帧的画面,或悲或喜的情节。
如同电影一般在播放。
这些都是我的经历呀。
这些是我的人生呢。
我这一生呀。
知足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