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电动车咔哒响第三声时,链条彻底卡在齿轮里,他猛一攥车把,半块凉透的猪肉白菜包从塑料袋里滑出来,面皮在掌心硌出硬邦邦的印子——这是便利店临关门前,店员从冷柜最底层翻出来的,咬下去时能尝到冰碴混着发僵的肉馅,凝固的油星子像细小的蜡块,在舌尖化不开。
指关节上还沾着快递盒的灰,替同事搬重件时蹭破的小口子没愈合,冷风裹着雨丝钻进去,刺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低头骂了句该死,抬脚踹向电动车轱辘,金属外壳传来闷响,像钝器敲在空心木头上,震得脚踝发麻。
凌晨三点的望月桥站牌下,只剩一盏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圈里,雨丝细得像被剪断的棉线,织成一张冷网,把他困在中间。手机屏幕亮了下,仅剩2%的电量在黑夜里闪着微弱的光,打车软件卡在定位中,进度条磨磨蹭蹭爬了一半,突然跳回原点,像他此刻一点点耗光的耐心。
就在他准备把手机塞回兜时,两道昏黄的光从路的尽头爬过来。不是出租车的冷白光,是更沉、更旧的黄,像老相册里褪色的路灯,裹着雨雾,慢悠悠地飘近。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哗哗地漫过来,起初是模糊的闷响,后来越来越清晰,带着旧车特有的颠簸——是304路公交。
车身比记忆里更旧,绿色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斑驳的锈迹,像老人脸上的老年斑。304的数字被雨水泡得发灰,边角处卷着皮,末班车23:00的贴纸粘在车门旁,卷边的地方还沾着片枯了的杨树叶,叶梗早已发黑发脆,一碰就碎。
林野盯着那行字愣了两秒——他记得304路半年前就改了末班时间,怎么会凌晨三点还在跑可冷风顺着衣领往里灌,冻得他牙齿打颤,脚已经先一步迈向车门。哪怕只能坐一站到东环路路口,也比在这冷雨里冻到天亮强。
车门嗤啦滑开时,一股寒气裹着两种味道涌出来:淡得像要消失的檀香,混着旧皮革的霉味,像老家阁楼里压了十年的木箱,一打开就散发出时光腐烂的气息。驾驶座上的老头穿件灰中山装,领口磨得发亮,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枯瘦的手腕,血管像老树根一样凸起。他枯瘦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泛白,头也没抬,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木头:两块,不找零。
林野摸出公交卡,滴的一声轻响后,刚迈上车厢,脚步突然钉在原地。
靠窗的位置坐着个女人。藏青色的民国旗袍裹着纤细的身子,领口绣着细碎的桂花,针脚密得看不见线痕,看得出来是当年的好料子。可旗袍下摆沾着泥点,右肩处还有道浅痕,像是被树枝勾破的,破损处露出里面暗褐色的印记,不知是污渍还是别的什么。她指尖捏着半块桂花糕,糕体干硬得能当石头,掉下来的渣子落在膝头的白手帕上,她却没动,只是望着窗外漆黑的树影,睫毛垂着,像停了只灰蝶,连风都吹不动。
过道边的男人缩着肩,戴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下巴——胡茬青黑,像是三天没刮,下巴上还有道新鲜的划痕,没愈合的地方渗着血丝。他怀里抱着个巴掌大的黑木盒,盒身是老松木的,边缘被磨得光滑发亮,铜锁上锈迹斑斑,锁孔里还卡着半根断了的铜钥匙。他的胳膊肘紧紧夹着盒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块烫手的炭,又像是怕被人抢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最后一排最吓人。缩着个穿粉色外套的小孩,外套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衣角还沾着块洗不掉的油渍。她怀里抱个破布娃娃,娃娃的左眼掉了,露出里面塞着的黑头发,发丝缠在一起,线缝处还漏出点发黄的棉花,像是放了十几年的旧物。小孩没哭没闹,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林野,瞳孔是深黑色的,像没光的古井,看不到一点反光。她嘴角咧开一个极深的弧度,却没半点笑意,反而像纸人被风吹得变了形,僵硬又诡异。
师傅,到东环路……林野的声音刚出口,就被自己的颤音吓了一跳。尾音还没落地,车厢里的温度像是突然降了十度,冷得他后颈发僵。
老头终于抬了头。他的眼睛很浑浊,瞳孔上蒙着一层白雾,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半点光泽,连林野的影子都映不进去。他看着林野,慢悠悠地说:到。不过小伙子,你的‘生死单’还没填。
什么……单林野的手心开始冒汗,攥着的手机壳滑溜溜的,差点从手里掉下去。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背撞到了扶手,金属的冰凉顺着衬衫渗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上了我这趟车,就得填生死单。老头的声音没起伏,像在念一段早背熟的话,每个字都透着寒气,要么替别人走,要么让别人替你留——没的选。
话音刚落,兜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林野慌忙掏出来,屏幕上跳出一条陌生短信,发件人栏写着渡阴局三个字,字体是冷白色的,像医院的死亡通知单,刺得人眼睛疼:【304路本次乘客4人,需在终点站前决出1名替命者,逾期未决,全员陪葬。】
嗡——手机突然黑屏,彻底关机了。林野攥着冰凉的手机,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贴在皮肤上,像块冰。他看着车厢里三个一动不动的乘客,看着司机那双没光的眼睛,终于明白过来——他这不是上了公交,是上了辆勾魂的鬼车。
公交缓缓驶离站牌,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突然变了。刚才还清晰的哗哗水声消失了,变成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像在碾过一堆枯树叶,每转一圈,都带着让人牙酸的钝响。林野往窗外瞥了一眼,心脏猛地一缩——刚才还熟悉的街道、商铺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窄窄的小路,两旁立着一排白杨树,树干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枝桠歪歪扭扭地伸着,像无数只枯瘦的手,在黑夜里抓着什么,仿佛下一秒就要拍在车窗上。
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光都透不出来。只有公交的车灯在前面照出一小片光,光里的雨丝看得更清,细得像针,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却没在车窗上留下半点痕迹,仿佛这雨只存在于车灯的光里。
你也是被‘勾’上来的
旗袍女人突然开口,声音柔得像浸了水的棉花,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意,顺着耳朵往骨头里钻。她慢慢转过头,林野这才看清她的脸——左半边是温婉的,眉毛细长,眼角微微上挑,皮肤是旧照片里那种苍白,透着淡淡的青色;可右半边脸却烂了,暗红的血肉混着淡黄色的脓水往下淌,沾湿了旗袍的领口,连耳垂都少了一块,露出里面粉色的肉,边缘还沾着血丝。可她自己好像毫无察觉,还在用没溃烂的左手轻轻抚摸着旗袍上的桂花刺绣,指尖划过针脚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我……我就是想坐车回家。林野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到了金属扶手,冰凉的触感顺着衬衫渗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不敢停在女人的右脸上,只能落在她膝头的照片上——那是张黑白照,边缘卷了边,有几道深深的折痕,看得出来被反复摸过,照片的
corners
都磨得发白了。照片里的女人穿着同一件旗袍,嘴角笑着,发梢别着一朵桂花;身边站着个穿浅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个子很高,肩膀挺得笔直,嘴角弯着,手里拿着个红色的锦盒,盒子上的金线还闪着光,一看就是求婚用的。两人身后是一棵桂花树,花瓣落在女人的发梢和男人的肩头,看得出来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回家女人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像被风吹破的纸,又轻又碎。眼泪顺着她溃烂的脸颊往下流,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把男人的脸浸得模糊。我回不去了。1943年的中秋,我就是坐304路去见阿明——他前几天寄信来,说要在望月桥等我,给我一个惊喜,还说……要跟我定亲。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死死捏着照片的边缘,指腹把纸边搓得发毛,连指甲缝里都嵌进了纸纤维,指尖泛出不正常的白:那天我特意穿了这件旗袍,是我娘亲手绣的,她熬了三个通宵,说桂花代表‘贵婿临门’,能让我顺顺利利的。我揣着他的信,坐在车上想,他会不会把锦盒里的戒指戴在我手上会不会跟我说,以后要一辈子在一起结果车开到半路,突然往旁边歪,我听见司机喊了一声‘有东西’,然后就是‘哗啦’一声,水全涌进来了。
她的肩膀开始发抖,眼泪掉得更凶,旗袍上的桂花刺绣好像被血水染得更深了,原本雅致的藏青色,在灯光下泛着暗褐的光:水特别冷,像冰碴子,灌进衣领里,冻得我骨头都疼。我拼命想往上爬,可旗袍吸了水,重得像块铁,有人拽我的头发,有人踩我的手,我喊不出声,只能看着水面越来越近……我最后看见的,是车窗外面的月亮,特别圆,像阿明送我的那面银镜子。我不甘心,我还没见到他,还没告诉他我怀了我们的孩子……我就在这车上等,等了三年,每次都有新的乘客上来,每次都要选替命者,可我每次都差一点——我只想见他一面,哪怕是鬼,我也想告诉他,我没怪他,我只是……想他。
林野的鼻子发酸,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后排的小孩突然尖叫起来。
啊!他的盒子里有骨头!是人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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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的声音又尖又细,像被针扎了的猫,带着哭腔,震得人耳朵疼。她怀里的破布娃娃啪地掉在地上,娃娃的破洞处露出更多黑头发,还有一小块白色的东西——林野眯眼一看,那东西泛着淡淡的黄,边缘不规则,像是碎掉的人骨。小孩指着鸭舌帽男人,独眼里的纽扣闪着冷光,肩膀抖得厉害,却还是死死盯着那个木盒,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男人猛地抬头,帽檐下的脸露了出来——一道刀疤从他的额头划到下巴,把右眉分成了两半,疤痕颜色偏红,像是新长出来的,还没完全愈合,边缘的皮肤还泛着肿。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白里全是红痕,像熬了好几天没睡,眼球浑浊得像蒙了层灰。他突然站起来时,怀里的黑木盒重重砸在过道上,盒盖啪地弹开,里面漏出一点白色的骨灰,混着几粒细小的骨头渣,落在地板的缝隙里,骨灰遇着车厢里的寒气,没等落地就散了,像细小的雪。
少多管闲事!男人的声音又粗又哑,像破锣,说话时胸口起伏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呼吸声,每喘一口气,都能听到喉咙里的痰响。这是我女儿的骨灰!她去年过马路,才五岁,手里还攥着我给她买的糖葫芦,糖还没化呢,就被个酒驾的司机撞了!司机跑了,我找了一年都没找到!警察说没线索,我只能自己找,可我连个人影都没看着!
他突然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木盒抱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盒盖上的灰,动作温柔得不像刚才那个凶巴巴的人。他的手指在盒盖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摸女儿的脸:昨天有人告诉我,上这趟车能让我女儿‘活’过来,只要有替命者,她就能重新投胎,就能再喊我一声‘爸爸’……我不管你们谁去,反正我和我女儿不能死!她才五岁,她还没吃过草莓蛋糕,还没去过游乐园,还没跟我一起放过风筝……她不能就这么没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带着哭腔,眼泪砸在木盒的铜锁上,发出嗒嗒的响,泪珠在铜锁上滚了一圈,没等落下就消失了,像是被盒子吸了进去。
你女儿可怜,我就不可怜吗旗袍女人也站了起来,她叫苏曼,此刻旗袍的下摆因为动作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溃烂的皮肤,脓水顺着腿往下流,滴在地板上,却没留下半点痕迹。她的左手紧紧攥着照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连手背上的血管都凸了起来:我等了阿明三年,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见过太阳,连一声‘娘’都没喊过,我不能就这么消失!我要见阿明,我要告诉他,我们有孩子了!
小孩叫陈乐乐,她蹲在地上,捡起破布娃娃抱在怀里,脸埋在娃娃的破洞里,小声啜泣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细得像蚊子叫:我妈妈在医院里躺了好久,医生说她醒不过来了,奶奶每天都哭,眼睛都肿了。有人说,只要我找到‘愿意留’的人,妈妈就会醒过来,就会给我扎小辫子,给我做番茄炒蛋,还会带我去公园喂鸽子……我想让妈妈回家,我不想一个人跟奶奶过,我怕妈妈忘了我……
三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有哭有喊,有怨有恨,车厢里的寒气越来越重,林野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开始发麻,呵出的气都能看见白雾,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就在这时,司机老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催促,像在倒计时:还有两站到终点站,你们得快点做决定了——没时间了。
他的话像一块冰,砸在车厢里,瞬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杨树影还在晃,像无数只手,在催着他们做最后的选择。
林野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三个人,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又闷又慌,连呼吸都觉得疼。他突然想起口袋里黑屏的手机——刚才那条短信里的生死单,现在还能找到吗这或许是唯一的生路。
他慌忙摸出手机,指尖因为紧张而发抖,指甲在手机壳上划出道道白痕。他按了好几下开机键,屏幕居然亮了,淡蓝色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屏幕上没有熟悉的桌面,只有一个没见过的表格,背景是纯黑色的,像无底的深渊,表头用白色字体写着304路替命者候选名单,字体边缘泛着淡淡的光,下面列着四个人的名字:林野、苏曼、赵强、陈乐乐。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一行小字备注,字体比名字小一圈,颜色偏灰,像快要褪色的墨。
林野的目光先落在自己名字后面:误闯者,无执念,可参与选择,不可被强制选择。他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又赶紧看向苏曼的备注——亡魂,执念:见未婚夫陈明远,解除‘被抛弃’误会(实际未婚夫于1943年中秋当日,在望月桥附近与日军交战,为掩护伤员中弹,送至战地医院后不治,临终前托护士转告‘勿等,勿念’,遗物中有红色锦盒,内装戒指一枚)。
陈明远……林野猛地抬头,看向苏曼,声音因为激动而发紧,你说的阿明,是不是叫陈明远家住城南陈家巷,之前在国民革命军某部当通讯兵
苏曼愣住了,溃烂的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眼泪还挂在下巴上,没来得及掉下来: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除了我和阿明,没人知道……
我爷爷是当年的战地医生。林野的声音有点发紧,爷爷书房里那本泛黄的病历本突然浮现在眼前——纸页边缘已经脆得一碰就掉渣,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陈明远,男,22岁,腹部中弹,失血过多,1943年9月19日(中秋)21时去世,字迹力透纸背,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奠字。
还有爷爷临终前坐在藤椅上跟他说的话,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的桂花树,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那年中秋打得凶啊,送来个叫陈明远的小伙子,肚子上的伤口能看见骨头,却还攥着个红锦盒不放。我跟他说‘得取下来清创’,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摇头,嘴里一直喊‘苏曼’,说要给未婚妻……到最后咽气,手指都没松开。
林野的话像一道惊雷,炸在苏曼耳边。她手里的照片啪地掉在地上,照片里男人的笑脸朝上,被她刚才的眼泪浸得发皱。她慢慢蹲下身,用没溃烂的手捡起照片,指尖抖得厉害,连照片都握不稳,好几次滑落在地。
他……他没有故意不赴约苏曼的声音又轻又哑,像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他不是嫌我怀了孩子,不想认……才躲着我
不是的。林野摇摇头,目光落在她攥着照片的手上,我爷爷说,陈明远被抬进手术室时,还在跟护士念叨,说‘苏曼还在望月桥等我,我得去给她戴戒指’。他到最后,想的都是你。
苏曼突然笑了,笑声里没有了之前的哭腔,反而带着一种释然的轻,像紧绷了三年的弦终于断了。眼泪还在流,却不再是混着脓水的浑浊,反而像清水,顺着她渐渐愈合的脸颊往下淌,滴在照片上,却没再晕开深色的印子。
她右脸上的溃烂处慢慢停止了流脓,红肿开始消退,甚至结出了淡粉色的痂,虽然还能看到疤痕,却少了几分狰狞。旗袍上沾着的泥点也在慢慢变淡,最后消失不见,藏青色的布料重新透出温润的光泽,领口的桂花刺绣像是被重新染过色,变得鲜亮起来。
阿明,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苏曼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男人的脸,声音柔得像当年中秋的月光,我这三年,天天在这车上等,天天想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不是有了别人……原来你一直在等我,只是换了种方式。
她抬起头,看向林野手机屏幕上的名单,眼神从最初的迷茫、痛苦,变成了如今的坚定。她伸出手,指尖穿过屏幕的淡蓝色光,没有碰到冰冷的玻璃,反而轻轻点在了自己的名字上——我选我自己,替你们走。
话音刚落,手机屏幕上的名单瞬间消失,化作点点白光,飘在车厢里。车厢里的寒气突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暖的风,像春日里的阳光,裹在每个人身上。窗外的白杨树不见了,漆黑的小路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东环路——路灯亮着暖黄色的光,路边的商铺关着门,门口挂着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晃,一切都和林野记忆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苏曼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被太阳晒化的冰,一点点变轻、变亮。她的旗袍变得崭新,脸上的疤痕彻底消失了,变回了照片里那个温婉的女人,眉毛细长,眼角带笑,发梢还沾着一朵小小的桂花。
她看向林野,又转头看向赵强和陈乐乐,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赵大哥,别再执着于替命了,好好安葬你女儿,把她的骨灰带在身边,她会一直在你心里陪着你。等你老了,你们总会再见面的。
然后她蹲下身,摸了摸陈乐乐的头,指尖的温度像妈妈的手,暖得乐乐红了眼眶:乐乐,你妈妈不会忘了你的。你要好好陪奶奶,每天给妈妈讲学校里的事,她能听到的,说不定哪一天,她就醒过来了。
乐乐点点头,抱着破布娃娃,小声说:阿姨,你要去找你的阿明吗
嗯。苏曼笑着点头,身体变得更透明了,我们已经等了三年,该见面了。
说完,她化作一道柔和的白光,从车窗飘了出去,慢悠悠地落在不远处的望月桥边。林野顺着光看去,桥边的草地上立着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着陈明远之墓,墓碑前放着一个红色的锦盒,盒盖开着,里面躺着一枚银戒指,戒指上的花纹已经有些氧化,却依旧亮着光——显然,这些年一直有人来这里,替陈明远等着苏曼。
白光落在墓碑上,没有消散,反而慢慢和墓碑融在一起,像是两个等待了三年的人,终于跨越了生死,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墓碑前的锦盒轻轻合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一句无声的再见。
公交慢慢停下,停在东环路路口。司机老头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光泽,他看着林野、赵强和陈乐乐,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带着几分温和:到地方了,你们下去吧。以后别再半夜等不该等的车了。
林野先下了车,赵强抱着黑木盒,跟在后面,脚步比之前轻了许多——他摸了摸盒盖,小声说:闺女,咱们回家,爸爸带你去买草莓蛋糕,带你去游乐园,好不好
陈乐乐走在最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公交,又看了一眼望月桥的方向,把破布娃娃抱得更紧了:阿姨,再见;叔叔,再见。
公交嗤啦一声关上车门,慢慢驶远,车身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夜色里,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林野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电量恢复到了50%,打车软件也能正常使用了。
风里传来淡淡的桂花香,林野抬头看向望月桥的方向,仿佛能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穿着民国的衣裳,手牵着手,走在满是桂花的路上,再也没有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