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做的事说成拿纸,倒更像个读书人。可他接下去的话,又让这层温和的皮掉了一半,“我创天机阁,不是为了坐江湖龙头椅子。江湖的椅子,很短,很硬,坐久了屁股疼。”
“我要的是把朝廷的椅子掀翻。我姓冯,我不认张公的法,也不认朱家的天。人间谁说了算,就把谁拉下来。”
“我取天机这个字,是易理里的玩笑。天下有机,机在人手里。手是我的,机便在我这边。”
他抬眼看朱由检,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点锋,“陛下兴兵练军,抄家充饷,整顿军纪,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不是一个容易被吓住的主。”
“你把刀子交给会用刀的人,把钱拿来不用加税,这些地方,我也不讨厌。只是天下这一步,走得再利索,根上没有动,我还是有法子。”
“根是什么,是钱路,是粮路,是言路。钱路我在两淮,粮路我在漕运,言路我在人心。三路里你断了两处,我还留一处。”
“都断了,我就去海上找,吴淞口起帆,四日可到倭地,再四日可到琉球,再往南走是暹罗,是吕宋。钱在海上绕一圈,回头还是大明的钱。”
他说海上时,语气不重,像是在说一条通衢大道。
王承恩在旁心里一惊,暗道这人眼光不止内地,连海路也在他的算里。
天机子似乎觉出两人心里的波动,反倒慢了语速,“我出来见陛下,不是来吓人的。吓人没有用。你敢来,我也得给你一分面。你想要什么,我也知晓。”
“你想要的是稳,是兵,是嘴上的一口气回过来。我今日把旧账讲给你听,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把一条条线拧成绳。”
“你心里也该有数,绳子拧紧了,不是一刀就能断。你要用刀,我便让你知道,刀要落在什么地方,才不会砍空”
他侧过身,指了指殿梁上的灰尘,“你看这梁,年久了,外面还是木,里面早空。你若拿斧头一通乱砍,砍断的是皮。”
“你若在缝里塞一把火,梁就自己塌下来。我做的事,便是找缝,塞火。你做的事,是把梁换掉。我们两个,不是一路人。只是我们都知道对方在干什么。”
他收回手,复又站直,“当年的恩怨,我不忘。冯家的血,我也不洗。天子是你的,天下是大家的。你若能把这个大家安得下,我未必非要把椅子掀翻。”
“你若把大家压得喘不过气,我便把椅子从背后踹倒。你问我有没有主上,我答你,没有。我不替谁做牛马,我只替我自己那口井里的暗气出头。”
他这一段话说得坦白,不像布陷阱,更像摊牌。
朱由检始终没有插话,只在他提到井时,目光动了一下。等天机子把话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一点不急,“你自称天机,做的是人事。冯家的账,让你在心里记着。”
“朕今日来,不为与你争理,也不为与你争口舌。你说的三路,钱路粮路言路,朕也有法子。”
“只是你既来谈,便把当年你如何从宫里出去,如何在江南立脚,如何收人,如何挑火,再说得细一点。你若敢说全,朕便敢听全。”
天机子看他一眼,竟像是真被逼回了回忆里。他把衣袖往上一挽,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白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