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更,粮台旁边的小屋里,那个粗手汉子拿着短鞭站了一会,忽然把鞭子放到桌上,自己坐在屋檐底下,脸埋进臂弯里。
他不哭,他也不说话。他只把额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像要把什么按回去。
第三天,王四在营外水沟里被人把头按进水里,按了三次,每次都被巡哨喝退。他被调去了前锋营。
夜里就听见他在雪地里哭,哭声乱,后被人捂住。第五天,粮台老吏病了,发冷发热,嘴里一直喃喃一句话,内容不清。
第六天,前营的一个小队头来粮台外跪了一跪,没说话,起身就走。谁也没拦。
又过一日,王承恩的人从茶棚旁的格子里抽出了一个名字,这名字写得很小,旁边画了一条细线,从粮台通向驿站,从驿站通向城外的一处酒肆,再从酒肆通向一个没有名字的圈。
圈上没字,只有一个小小的点,点上方画了两个更小的字,像是草草写下又涂掉的痕迹。
那张小板送到京里,王承恩把它摊在朱由检面前。屋里静得能听见烛油炸的小声。他把指尖落在韩定邦三个字上,又移到那条通向酒肆的线,最后停在那个没有字的圈上。
朱由检把手背在身后,站了一会,缓缓坐下。茶盏里腾起的白气像山海关的雾。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了一会那条线。
他知道这一刀会让关上的军心冷一截。他也知道,如果此刻从京里伸手,反而会把线扯断。他把这口气压了下去,把笔拿起来,写了两行小字,封入小封。
“再观三旬。慎动,慎噪。”
“查粮台旧簿,查驿站夜递,查虚名二哨。人不惊,事要清。”
小封用鱼纹蜡封好,交给王承恩。王承恩点头,退了一步,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陛下,要不要给关上送一笔抚恤银,理在营外,不从粮台走。”
朱由检看了他一眼,点头,“可。以修圩名义发,落到兵手里。记住,不要经过那几只手。”
王承恩应了。人走后,屋里只剩下烛火与纸墨。朱由检垂眼,把南事日录合上,又把山海关来的小板压在上面。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把胸口那块硬石头翻了一面。
关上的雪仍旧大。夜里,风又硬了一层。营门外的号声比前些日子更短更急,像在催人握紧刀。有人在墙上添了一句小字,贴在营规旁边,字很小,几乎看不见。
“活着。”
第二日,霜更厚,晌午的太阳照在刀背上,亮到刺眼。山海关仍旧像一只蜷着的兽,背上的毛竖着,眼睛是冷的,血是热的。
营里多了一处安静的雪堆,雪堆下面是一块小木牌,木牌上没有大字,只刻了两行细字,刻得直,像是刀在木头上走。
“前营副将韩定邦之墓。罪名未明,忠心已明。”
木牌旁没人上香,风吹过的时候,牌子轻轻响一下,像在雪里点头。营里的人晚上练阵时步子更齐,白日里说话更少,吃饭的时候把碗端得更稳。
袁崇焕站在台上,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一丝缝。他知道自己在绑一条绳,这绳要绑住整个营的心。至于绳下绑住的是谁,绳上勒死的是谁,他暂时不再想。
远处海上的黑线更清了些。风把浪推到岸边,翻出一圈圈白沫。那白沫在雪光下像一层薄薄的纸,轻,冷,易碎。
有人从城头走过,脚步压住了那一点点声音,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风填平。